- 棄兒湯姆·瓊斯史:上下卷(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英)亨利·菲爾丁
- 5138字
- 2022-07-22 16:31:06
敬獻于 欽委財政委員會之一員 喬治·李特勒屯大人2
財政委員會委員執事臺前:
我請執事許我將大名題于本獻詞之端,其事雖始終遭執事之拒絕,而我仍堅決認為,我愿執事之護持此書,絕非分外之想。
首先,此書所以能有開始之一日,即須歸功于執事。我最初念及從事此種寫作,實出于執事之意愿。此事已逾多年,或早已為執事所遺忘;但在我視之,則執事之意愿即性同誥諭,我一旦銘之于心,即永無磨滅之時。
其次,此書茍非出于執事之助,則將永無完成之日。執事聞吾此言,且請無須驚異。我決無意使執事蒙從事稗官小說家言之嫌。我所以稱此書出于執事之助者,只欲說明,我在寫此書之絕大部分歲月中,衣食之費多賴執事之資助:此又一事須我提醒執事者;因執事對某類情事特易遺忘,而我則希望對此類情事之記憶永勝于執事也。
最后,此書之所以得有今日,亦出于執事之賜。如在此書中,曾經寫出一顆仁愛之心,如人所樂于稱道者,而此仁愛之鮮明強烈,又遠勝他書所寫,則凡執事之友朋中特別深知執事者之一,3誰復一見此書而不知其中所寫之仁愛從何處模擬而來者?我可自信,世間絕無人謬加恭維,以其所模擬者為我自身。但此并非我所計者;我只愿世人皆能承認,我所模擬之二人(亦即世上最仁愛善良、最應受景仰之二人),皆為對我忠貞堅定、熱誠護持之良友是也。我有此二良友,本可心愜意足,但我之虛榮使我欲在二友之外復增一友。其人不僅在閥閱方面,且在為公為私、對內對外之道德方面,均極偉大高尚,其人即白德弗得公爵4。我于此處,一方對公爵之隆遇優寵,滿腹洋溢,銘肌鏤骨,另一方又須請執事見諒,因我又須提醒執事,我所以邀公爵之青睞,實由于執事之推舉也。
我現仍欲一明究竟者,即我懇執事假以大名,以光耀此書,為何遭到拒絕?噫,執事對此書獎譽稱揚,過甚過汰,因使執事羞見大名于獻詞之端也。然而,茍此書使執事不羞于贊揚之,則我此處所言者,亦無可且不宜有使執事以之為羞者。我決不能因此書曾受執事之稱揚而即放棄此書應受執事提攜獎掖之惠。因我雖應自承受恩實多,但執事對此書獎掖提攜之惠,卻不在我所受恩之數。蓋我深信,此所懇請與友誼無甚關聯,以其既不能左右執事之明斷,亦不能有傷執事之正直也。執事之仇,如應稱贊,執事亦必不論何時皆稱贊之,而執事之友,如有過失,執事亦必不謬加稱贊,至多亦不過不加可否而已;即或友人過受苛責,執事亦不過輕為緩頰,不能反加稱贊也。
以此,我頗疑執事之所以拒我所請,實以執事有美行而不欲為人稱譽之故。我固嘗留意矣,執事與吾其他二友,有一共同之點:即己之善行,雖有人輕微道及,亦均非所樂聞。執事誠有如彼偉大詩人對執事三人中之一所稱道者(彼雖只稱道一人,實可同樣用于三人而無愧):汝
為善不使人知,見譽面紅耳赤。5
執事惡人之譽,既如世人惡人之毀,則執事見我深知執事之品德而生畏心,固應然矣。蓋所懼在毀,則受害者所受之害愈大,其毀愈甚,其可畏亦愈甚;執事既懼譽如懼毀,則受恩者所受之恩愈大,其譽亦愈甚,其可畏亦愈甚。是執事畏我之譽,正與他人畏人之毀相同也。
且此懼毀之心,勢必與其人取毀之道俱增,其人有以取毀之道愈多,其所受之毀亦愈多,其懼毀之心亦愈甚。如其人終生皆為受毀之的,而一旦為發怒之毀謗者所乘,則其戰栗也固宜。以此理推之,執事既見譽而生厭,則我使執事生厭,事固甚明。
然而我有下忱,如執事信之,則我之所欲,即可得滿足而無疑,此下忱亦即,我將永以執事性之所喜者置于我心之所欲者之上是也。我于此獻詞中即可以此意之明顯實例置于臺前,因我于此獻詞中,決取一切獻詞為范本,其所著筆非施惠之人所極應身受者,而為其人所最喜矚目者。
以此,我無須更有贅言,而徑將數年辛勤所獲獻于臺前可也。此辛勤所獲究竟有無可取之處,執事已所深知。6茍由執事對此書加以稱贊,我徑亦認為其尚可見重于世,則我此種尚可見重決不能謂之為虛榮;因執事如對任何他人之所作有所贊揚,我亦毫無保留而唯執事之意見是從也。自其消極方面言之,我至少可得而陳者,即我茍明知此書有重大缺陷,則絕不敢觍顏求執事對此書加以獎掖護持也。
我所希望者為:讀者見施惠于我者之大名,即可于開卷之時深信不疑,在全書中定無有害宗教、有傷道德之處,決無不合嚴格禮教風化之點,即最純潔貞正之人讀之,亦決不至刺目而忤意。不但此也,我且于此處鄭重宣稱,我在此書中全力以赴者,端在善良與天真之闡揚。此真誠之目的,曾謬蒙執事認為已經達到,實則此種目的,在此類著作中為最易達到者。因一副榜樣即一幅圖形,在此圖形中,道德即成為有目共睹之實物,且于其玉體瑩然裸露之中,使人起明艷耀眼之感,如柏拉圖之所稱道者。7
除闡揚道德之美以使人仰慕敬愛而外,我并使人深信,人之真正利益端在追求道德,以此試圖誘人以道德為動機而行動。欲達此目的,我并表明:內心之平靜為道德及天真之伴侶,罪惡之所得,永不能償內心平靜之所失。且平靜一失,罪惡于其空處引入吾人之胸中者即為恐怖與焦慮,即使罪惡有所得,亦不能與恐怖及焦慮相抵。再者,此種所得之本身既概無價值可言,且其達此種目的所假之手段,非但卑鄙而可恥,甚而其至佳者亦均不能穩定,或更往往充滿危險。最后,我亦力圖使人相信,道德與天真,除缺乏審慎而外,幾無其他可使之受到損害;唯有缺乏審慎,始往往使之誤陷欺騙及邪惡為之所設之牢籠圈套中,我所最致力者即在于此。因此事之教育為一切教育中最易有成功之望者。蓋化賢人為哲人易,化惡人為賢人難,此我所深信者。
為達到此種目的,我于此書中用盡我所善為之“諧”與“謔”8,以喜怒笑罵鞭策人類,使之鑒于己身所習之愚昧與邪惡而改之。我于此善意之企圖究成功幾許,只有全憑坦率讀者之評定。我所要求于讀者僅有二事:(一)讀者不能于此書求全責備;(二)茍 此書某部或有優點,而其他部分則無之,亦請讀者見諒。
屬筆至此,應即毋庸再向執事喋喋矣。我本欲寫獻詞,而實則獻詞已衍而為序言矣。然我又有何術能使其不如此乎?稱揚執事我所不敢,而避而不為之方,我所知者,亦只有二途:即執事在我意念中之時,我或則完全緘默無言,或則一心轉入其他意念也。
我在此札中所陳述者,非但未得執事之同意,且皆違拗執事之所欲,此我應請執事見諒者。又有懇者,我謹請執事,至少許我以此公開形式宣而稱之曰,我即對執事最景仰、最感戴之
鞠躬匍匐、
犬馬廝養9
亨利·菲爾丁也。
1 這是原書第四版書名頁上的題句,拉丁文,出自賀拉斯《詩藝》第142行,意為“覽人眾之殊俗”。全句為:
Dic mihi, Musa, virum captae post tempora Troiae
Qui mores hominum multorum vidit et urbes.
意為:繆斯,其告予,特洛伊城破之后經年累月,
誰為英乂,覽人眾之殊俗,睹城市之異制。
而此二行又為荷馬《奧德賽》開端首句之概括,茲意譯此句如下:
繆斯,汝其告予以緩急可恃之英乂,
其人,于焚掠特洛伊圣堡后之時日,
漂泊流離遠國絕域,覽人眾之蕃庶,
睹其城市之殊異,識其心性之詭奇;
非特此也,且在滄溟之上浩渺無際,
為爭一己之生存,兼圖同侶之歸里,
殫思極慮濟困厄,艱難險阻備嘗之。
第二行“圣堡”之“圣”,原文?εo?,堡為王者所居,而王者或為天神之后裔,或稟神圣之性質,故稱“圣”。但此字之初意本為“堅”,故“圣堡”或譯“堅城”。
2 喬治·李特勒屯(George Lyttelton,1709—1773),即李特勒屯男爵第一,英國政治家兼作家,受教育于伊頓公學及牛津大學。在政治上,和當時執政沃勒剖勒對立。1755—1756年官至財政大臣。為菲爾丁和蒲伯之好友及文學之熱心維護者。他和菲爾丁在伊頓公學同學,在菲爾丁寫此書時,曾數助金錢。菲爾丁作此獻詞時,他官財政委員會委員(1744—1754)。(委員有數員,最多可至五人,故此處有“一員”之稱。)他于1748年薦菲爾丁為倫敦威斯敏斯特城區治安法官,其人為本小說中奧維資鄉紳的底本之一。英國從前有恩主之風俗或制度,即一文人須投靠國王或貴族,以得其保護或資助,文人則報之以特殊尊崇,或供王室人員及賓從之消遣娛樂。此風極盛于16世紀,至18世紀始衰,至19世紀始絕,因流通圖書館興起,報章雜志亦有更多讀者,文人都轉而依靠廣大讀者矣。但18世紀之政黨及其領袖亦成為恩主。文人之著作,例須獻給恩主,獻詞當然要頌揚。(李特勒屯之名本為Lyttelton,但本小說皆誤拼作Lyttleton。)
3 這是艾林(Ralph Allen,1694—1764),嘗為巴斯(Bath)郵局長,或曰代理郵局長,并于1742年做了一任巴斯市長。以承包經營越野郵傳業務致富(每年收入12,000鎊)。廣作慈善事業。為本書奧維資之主要底本。他和蒲伯書信往來,對菲爾丁自其《約瑟夫·安德魯斯》1742年發表前不久即開始慷慨資助,后繼續不斷,直至菲爾丁死后,對其家人,尚有饋贈。
4 白德弗得公爵即約翰·羅素(John Russell,1710—1771),為白德弗得公爵第四,英國政治家,做過國務卿(1748—1751)、愛爾蘭總督(1756—1761)等職。他于1748年,通過李特勒屯之推薦,任菲爾丁為倫敦威斯敏斯特城區治安法官。
5 詩人指蒲伯(Alexander Pope)而言。所引見其《諷刺詩尾聲:第一對話》第136行。其所稱贊之人即艾林。“為善不使人知”一語,在19—20世紀時,已成陳詞濫調。
6 菲爾丁于1748年在他的朋友散得孫·米勒家宴后,朗讀此小說手稿之一部分,在座者除主人夫婦外,有李特勒屯、批特等。二人極賞此書,李特勒屯且為之游揚,以為此書出版時之準備。故在此獻詞中,前言“執事對此書獎譽稱揚”,此處又言“執事已所深知”。
7 柏拉圖的《費卓斯》250D節(頁邊節數)里說,“吾人不能用視美之眼光以視智慧。茍智慧肯以美之清晰形象現身于吾人之前,則吾人應以如何熱烈之愛,欲據而有之乎?”西塞羅在《善惡概念異同論》第2卷第16章第52節,引柏拉圖之言曰,“柏拉圖說,眼為吾人最銳利之感官,但吾人不能以之視智慧。如智慧能為目所見,則它將引起如何如灼如焚之愛乎!”但他在《論職分》第1卷第5章第15節里,把智慧改為道德,說,“道德本身之面目,以比喻明之,如可為目所見,則如柏拉圖所言,能引起如對智慧最驚人之熱愛。”他在《論職分》第1卷第43章里又說,“道德中之最先者為智慧,即希臘人所謂σoφια者也”。菲爾丁在他辦的期刊《斗士》1740年1月24日一期里說,“如柏拉圖與西塞羅所言不誤,則能看到道德之人,即將為伊之美所深迷而熱愛之。”此處獻詞所說,又與《斗士》中所說微異,“玉體瑩然裸露”,顯為菲爾丁所加。故此語雖源于柏拉圖,但經輾轉移譯、援引,逐漸稍有變化。菲爾丁在本書第15卷第1章第2段中,也徑以道德和智慧等同起來。又柏拉圖在《理想國》第3卷第12章第402節里說,“如靈魂之美與形體之美,協調和合,鑄于一型,成為一體,則凡能鑒賞此圖形之人觀之,即目所能睹之景象中之最美者。”可與此處所引參照。
《湯姆·瓊斯》主要之倫理主題,是圍繞道德而轉的。而菲爾丁所選擇的辦法,以闡明此主題,則盡含于柏拉圖道德使人起明艷照眼之感一語中。菲氏此段獻詞,實概括此小說全書之論敘。其書即將此抽象之概念,轉變而為有目可睹之具體事實。據西塞羅《論職分》第1卷第43章中所說,智慧分兩種,理論性的與實踐性的,即sophia與prudentia。掌握sophia(即前之σoφια)為柏拉圖哲學之最終目的,取得prudentia,則為羅馬之卓士(vir honestus,古羅馬“騎士”之稱)所追求。菲爾丁在《湯姆·瓊斯》一書中,就是想要把這些互相糾纏的倫理概念所有的本質、功能及關系,用具體人事,指示闡明。
8 此處之“諧”與“謔”,純屬意譯,原文為wit與humour。wit詳見本書第1卷第1章所引蒲伯詩注。此處只言其與本書之關系。wit既為“識敏語警”,如后注所詳,故雖在本書中多處可見,但菲爾丁多用之于自己的發揮及評論,而不以之為出于角色之口,因本書既為本乎自然而寫,則實際無人發言,皆合于注中所說的性質。菲爾丁生前,常有人稱之為wit,此乃wit之另一意義,指有wit的人而言,謂其人想象活躍,有出語聰慧、俏皮,使人忍俊不禁之才。至于humour,則在本書中到處可見,在英國小說家中,像菲爾丁那樣以人類之荒謬愚昧為可笑,即狄更斯亦無以過。但其笑不像斯威夫特,他出之以婆心慈顏,煦嫗覆育,只偶爾有辛辣之味,且其方式亦多樣化。菲爾丁在《考芬特園雙周刊》上,曾詳論humour,指出眾人所見不盡相同,而最后歸之為:人們不顧禮儀進退之約束、文質彬彬之節制,以達到可嗤可笑之程度或方式,盡量肆意表現其超出常情、個人獨有之殊異特點,這種特點就產生了humour。他論humour既如此,則已非漢語中之“幽默”,故另以“工謔善諧”譯之。至于wit與humour之別,可簡言之如下:自18世紀中期以來,往往把二者并舉或互列,好像它們同樣都是玩笑、諧謔之主要來源。亥茲利特在《英國喜劇作家》里說,“‘識敏語警’永遠需要兩種概念互相比較,而‘工謔善諧’則能由所考慮的事物本身而起。”扣勒銳濟在《識敏語警與工謔善諧》里說,“‘識敏語警’永遠引起驚異之感,且趨向于非個人的,而‘工謔善諧’則為在發現可笑之事物中內在所有之性質。”所有這些區別都表示,在識敏語警中,須具備理智,而在工謔善諧中則否。
9 此處意譯。原文:“您最服從、最卑賤之仆人某某。”為18世紀時書札結束語之通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