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寂深淵(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英)拉德克利夫·霍爾
- 4字
- 2022-07-22 16:36:46
第十四章
一
二月份來了,還帶來了多年未見的暴風雪。一片雪白封蓋了群山,封蓋了山腳下的山谷,也封蓋了莫頓那些廣闊的花園——天地籠統,一片雪白。湖上都凍了冰,山毛櫸的樹枝都顯得亮晶晶的,樹葉鋪成的光閃閃的地毯變脆了,現在腳一踩上去就嚓嚓作響,成了打破那里的冰封沉寂的唯一聲響,而那地方本來就總是完全靜寂無聲的。那只傲慢的天鵝彼得變得友好了,他和他的全家現在都歡迎斯蒂芬,她每天早晨和黃昏都來喂他們,他們也都興高采烈,把她的恩賜吃得精光。安娜在草坪上擺出一個食盤喂鳥,上面擺滿了切碎的牛羊板油、種子和一小堆一小堆的面包屑;在下面馬廄里,老威廉斯把草鋪了幾個大圈好來遛馬,因為莫頓周圍的道路都泥濘不堪,那些馬都沒法牽出大院。
那些花園都安安靜靜地蓋在積雪下面,既沒有受到打擾,也沒有感到不安;只有它們的一個伙伴感到焦急,那就是那棵古老的雪松。它的枝杈都遠遠地張開,沉重的積雪壓在枝杈上讓它感到很痛——它的枝杈像老人的骨頭一樣變得很脆弱了;那就是雪松感到焦急的原因。但是它喊也喊不出,搖也搖不掉它身上的痛苦;不,它只有耐心忍受,希望安娜會注意到它的苦惱,因為安娜一個又一個夏天都坐在它的濃蔭下。——因為很久以前,有一次她坐在它的濃蔭下,夢想著自己可以給丈夫生個兒子。有一天早晨,安娜真的注意到了它的困境,于是叫菲力普爵士,他就匆匆忙忙從他書房里趕來。
她說:“看吧,菲力普!我擔心我的雪松——它給壓得彎下來了——我真覺得發愁呢。”
于是菲力普爵士就派人去阿普頓買鏈條和帶有毛氈的結實墊木來支撐那些枝杈;他本人一定要親自指揮那些園丁,讓他們爬上樹去,掃掉積雪;他本人一定要親自督促他們架好那些結實墊木,上面墊有毛氈,免得把枝杈擦傷了。因為安娜愛那棵雪松,他愛安娜,所以他一定要站在樹下面指揮那些園丁。
突然傳來可怕的一下斷裂聲。“爵士,注意!菲力普爵士,注意,爵士,它要倒了!”
轟的一聲,然后是一片靜寂——可怕的靜寂,比那可怕的斷裂聲還要可怕得多。
“菲力普爵士——啊,老天爺,它正砸在他前胸!它扎進他胸脯里啦——這是那根大樹杈斷下來了!什么人去請大夫——快去請伊文斯大夫。啊,老天爺,他的嘴里在流血——它扎進他胸脯里啦——沒有誰去請大夫嗎?”
霍普金斯先生用沉重而又相當武斷的聲調說:“沉住氣,托馬斯,慌張可沒好處。羅伯特,你最好趕快去馬廄,告訴伯頓開汽車去請大夫。你,托馬斯,幫我來搬開這根樹杈——繼續沉住氣,再往右邊靠一點——好啦,輕點,輕點,伙計——抬!”
菲力普爵士非常安靜地躺在雪地上,鮮血緩緩地從他的兩片嘴唇中間流出來。他躺在白雪上,直挺挺的,兩條長腿直直地伸開來,他身材高大,看起來像巨人一般,所以托馬斯傻里傻氣地說:“他個子不大呀——俺不知道,因為俺從前留神——”
這時候有個什么人急急忙忙在雪地上跑過來,氣喘吁吁,跌跌撞撞,怪模怪樣,又蹦又跳——原來是老威廉斯,沒戴帽子,只穿著襯衣——他一邊跑一邊叫:“老爺,啊,老爺!”等他走到滑溜溜的雪地上,他就怪模怪樣又蹦又跳起來。“老爺,老爺——啊,老爺!”
他們找到一塊柵欄,小心翼翼地把莫頓的這位主人抬到上面,抬著這塊柵欄極其緩慢地走過草坪,穿過菲力普爵士本人剛才半掩著的門。
他們緩慢地把他抬進大廳,他那疲倦的眼睛甚至更加緩慢地睜開了。他用微弱的聲音說:“斯蒂芬在哪兒?我要——這孩子。”
老威廉斯甕聲甕氣地嘟囔著:“她來了,老爺,她在下樓!她在這兒,菲力普爵士。”
這時候菲力普爵士想試著動一下,他相當大聲地說:“斯蒂芬,你在哪兒?我需要你,孩子——”
她走到他跟前,一句話沒說,可是她心里在想:“他要死了——我的父親。”
她把他那只大手抓在自己手里,輕輕撫摩著,但是依然一言不發,因為在一個至親至愛的人躺在那兒就要死去的時候,一個滿懷情愛的人,是根本沒有什么可說的。他用狗的那種雖然不會說話,但是依然要求寬恕的祈求目光看著她。她也懂得,他的眼神是在請求寬恕,可是寬恕什么,這都超過了她那可憐的理解力范圍之外;所以她點點頭,并且只是繼續撫摩他的手。
霍普金斯先生悄聲問道:“我們把他抬到哪兒去?”
斯蒂芬也同樣悄聲回答:“抬到書房去。”
于是她親自領頭到書房去,步履沉著,仿佛什么也沒發生似的,就仿佛她到了那兒,就會看到她父親躺在扶手椅里念書似的。但是整個這段時間她卻一直在想:“他要死了——我父親——”僅僅是這個想法看來好像不是真實的,顯得荒唐。她看起來好像想的是別的什么人,事情那樣不真實,所以顯得荒唐。然而,等大家在書房把他放下了,她聽到的卻是她自己的聲音在發號施令。
“告訴帕德頓小姐立刻去我母親那兒,把這件事兒輕輕地告訴她——我留在這兒看著菲力普爵士。請你們中間哪位去叫個女仆帶上紗布、毛巾和一盆涼水到我這里來。你們說,伯頓已經去請伊文斯大夫啦?這做得對。現在我要你們去搬一個床墊下來,從那個藍色屋子里搬一個就成——快去搬。還要帶些毯子和兩個枕頭來——我可能還需要點兒白蘭地。”
他們趕快照辦,沒過多久,她就幫助把他抬到墊子上了。他哼哼了一下,后來他覺得她強有力的胳臂摟著他,就真的露出了笑意。她不斷擦掉他嘴里流出來的血,她手指上也沾滿了血;她看著自己的指頭,但是一點也不害怕——那不可能是她自己的手指頭——正如同她剛才的想法一樣,它們肯定是別的什么人的。可是現在他的目光越來越不安——他在尋找一個什么人,他在尋找她母親。
“你告訴帕德頓小姐了嗎,威廉斯?”她小聲問道。
威廉斯點點頭。
然后她說:“母親就來,親愛的;你靜靜地躺著。”她的聲音很輕柔,有勸哄的味道,仿佛她是在和一個受罪的小孩子說話似的。“母親就來了;你安安靜靜地躺著吧,親愛的。”
她來了——不大相信的樣子,然而睜大著眼睛,充滿恐懼。“菲力普,啊,菲力普!”她在他身邊蹲下來,把她蒼白的臉靠近枕頭貼在他的臉上。“我親愛的,我親愛的——你傷得好厲害呀——請告訴我,傷在哪兒啦;請告訴我,心愛的。樹杈砸的——因為積雪——它砸在你身上啦,菲力普——可是請告訴我,哪兒傷得最厲害,我心愛的。”
斯蒂芬走到仆人身邊,于是他們慢慢走出去了,大家都低著頭,因為菲力普爵士一直是個好朋友;他們愛他,每個人都用他或者她自己的方式,每個人都根據他或者她愛的能力。
而那可怕的聲音總是不斷地在說,可怕,是因為它很不像是安娜的聲音——它是平板單調的,它一再地問著同一個問題:“請告訴我,哪兒傷得最厲害,我心愛的。”
但是菲力普爵士正在和疼痛搏斗,和那種劇烈的、無法抵抗、無法控制的疼痛搏斗。他默不作聲地躺著,沒有答復安娜。
于是她用柔言軟語,用她那鄉音猶存變得柔軟了的話語哄著他。“你是最最可愛的男子,”她輕聲細語,“而且你眼睛里閃著上帝的光芒。”但是他躺在那兒,無力答話。
現在她好像忘記斯蒂芬的存在了,因為她說話用的是一個情人對心上人的話語——傻乎乎的,滿懷蜜意柔情,叫著表示愛的稱呼,正如一個情人對心上人的話語。斯蒂芬守望著他們倆,就看到了一個偉大的奇跡,因為他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和她母親的目光碰到一起,于是好像有一片光輝映照在他們可憐的顏面上,用勝利的喜悅和洋溢的愛改變著他們的容顏——他們倆就這樣在死亡幽谷的陰影中為他們的孩子再度燃起了指引航程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