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安娜坐在她那寬敞而又布局勻稱的客廳里，她的自尊心受到痛苦的傷害，老怕鄰居捅破那層薄紙提出問題，也害怕自己的丈夫那不祥的沉默。她從前對自己的孩子懷有的那種反感，就像那污鬼51一樣，又搜羅了七個更加邪惡的家伙，一起回到了她的身上，所以她近來的情況比最初的情況更糟，有些時候她都得調轉目光不去看斯蒂芬了。

她受到這樣的折磨，所以在她丈夫面前變得越來越沒有分寸了，現在她老用問不完的問題纏著他：“可是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斯蒂芬那天晚上到你書房里去，對你究竟說了些什么呢，菲力普？”

而他則極力保持耐心，回答說：“她說，她不能愛馬丁——這件事不是什么犯罪。讓這孩子自己待著吧，安娜，她已經夠不痛快的啦，為什么就不能讓她自己待著呢？”然后他就匆匆忙忙改變了話題。

但是安娜卻沒法讓斯蒂芬自己待著，她從不離開馬丁這個話題。她和這姑娘談話，常常一直談到她粉腮透紅；菲力普爵士看到這種情景，不禁愁眉暗鎖，等到臥房里只有他和妻子兩個人的時候，他就常常狠狠地責備她。

“殘酷——你這樣真殘酷得可怕，安娜。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干嗎要那樣對斯蒂芬嘮叨個沒完呢？”

安娜的神經緊張得要崩潰了，所以她回答的時候，也總是那么惡狠狠的。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粗暴地說：“斯蒂芬不愿意出嫁——我并不要把她嫁出去；這也不過是場天降的災難罷了。”

對他這句話，安娜大發雷霆，立即反駁。她為什么不出嫁？她希望她出嫁。他發瘋了嗎？他說災難，是什么意思？沒有哪個女人不結婚可以算是完滿的——他說的災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緊鎖眉頭，不肯回答她的問題。斯蒂芬，他說，一定要上牛津。他決心讓這個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她有朝一日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結婚并不是女人唯一的事業。看看帕德吧，這就是個例子，她上過牛津——一個極其令人贊羨、穩穩當當、通情達理的人。明年他就要送斯蒂芬去上牛津。安娜冷笑起來：是呀，一點不錯，他可以看得上帕德！她就是這種高等教育的產兒——一個孤獨的、沒有完成天職的中年獨身女人。安娜不想要她女兒過這種生活。

然后是：“真可惜，你都不能老老實實地說，菲力普，那天晚上在你書房里究竟說了些什么。我覺得，你背著我干了些什么事——那太不像馬丁做事的樣子了；一定有些什么你沒有告訴我的事，讓他走了連一封信都沒有來過——”

他立刻發起火來，因為他心感內疚。“我根本不在乎什么馬丁！”他急躁地說，“我所關心的就是斯蒂芬，她明年要上牛津；她是我的孩子，同樣也是你的孩子，安娜！”

于是安娜突然失去了自制，而且讓他窺見了自己飽受折磨的靈魂；以前他們相互之間從未說過的話，她現在都用粗暴丑惡的語言說出來讓他去聽：“你對我再也沒有一點關心了——多少年來你都是這樣。”她自己都給這話嚇了一跳，然而她還是繼續說下去：“你和斯蒂芬——啊，我已經看了多少年啦——你和斯蒂芬。”他瞪眼看著她，眼睛里露出了警告的神色，但是她還是發瘋似的喋喋不休：“我已經看了多少年啦——這件事真殘酷；她把你從我身邊奪走了，我自己的孩子呀——這件事真是說不出口的殘酷呀！”

“殘酷，是的，可是不是斯蒂芬殘酷，安娜，——是你殘酷；因為這孩子從出生到現在，你都從來沒有愛過她。”

丑惡的、可恥的、相當可怕的事實，可是還只是事實真相的一半，而他是知道整個事實真相的，但是他又不敢說出來。一個人知道自己是個懦夫是很糟糕的，而潛身藏匿在氣勢洶洶的言詞后面卻是很容易的。

“是的，是你，她的母親，在迫害斯蒂芬，你折磨她；我有時候想：你恨她！”

“菲力普——上帝呀！”

“是的，我想，你恨她；但是，安娜，你得當心，仇恨孕育仇恨，而且記住，我是堅持我孩子的權利的——你要是恨她，你就得恨我；她是我的孩子，我不會讓她單槍匹馬面對你的仇恨的。”

丑惡的、可恥的、相當可怕的事實，可是還只是事實真相的一半。他們唇槍舌劍，相互指責，而他們內心都感到痛楚。他們眼冒怒火，仇恨敵視，而他們內心則都暗暗流淚。他們互相指責，一直罵到深夜，而以前他們從來沒有大吵過。有某種東西，很像他剛才說到的仇恨，躥了出來，簡直像烈火一般，有時可真讓他們害怕。

“斯蒂芬，我自己的孩子——她夾到我們中間了。”

“是你，安娜，是你把她插在我們中間的。”

瘋狂，簡直是瘋狂！他們是那么忠誠的愛侶，正是他們的愛情，造出了他們的孩子。他們知道，這樣干是發瘋，然而他們又堅持不停，而他們的憤怒又為自己挖出了一道深溝，所以將來的憤怒可以更加輕易地沿著這道溝躥過來。他們誰也不肯寬恕，所以誰也無法睡覺，因為誰要是得不到對方的寬恕，那就睡不著，而在他們之間不時躥出來的仇恨，則在他們內心流淌著的淚水中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