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

馬丁走了，大家議論紛紛，在這件事情上，安垂姆太太自有她那一份貢獻，甚至還不止她自己的那一份，每次有人提到斯蒂芬的名字，她就擺出一副又聰明又神秘的架勢來。每個人都感到憤憤不平。他們本來都切盼歡迎這個姑娘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分子，而現在竟然發生了這種奇怪的事情——這讓他們覺得自己很傻，進而又讓他們感到憤怒。

春天的那場場約會招來了大量心照不宣的非難——像哈拉姆那樣良好的年輕人，決不是無緣無故地跑掉的；那兩個人都沒有訂婚，簡直是一大丑聞；他們倆一起到處都逛遍了。這種心照不宣的非難都觸及到了菲力普爵士，而且又通過他觸及安娜，指責他們給了那兩個人太多的自由；做母親的本來應該小心看管自己的女兒，可是斯蒂芬卻總是得到太多的自由。毫無疑問，這也是她跨鞍騎馬、參加擊劍以及其它一切荒唐事情的緣由；等她真地遇上一個男人，她根本毫無約束，舉止行動簡直駭人聽聞。當然如果有了正當的訂婚那又另當別論——但是很明顯，從來就沒有那回事。他們回憶起自己的寬懷容忍，他們確實一直是極其寬容大度的，回想起這些事他們不勝驚訝。一個異乎尋常的姑娘，她總是很古怪，而現在由于某種原因，卻好像比以往更加古怪了。斯蒂芬本人從來沒聽到過一句可能遭到冒犯的話，然而她完全懂得，她那些鄰居原先的好意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東西，完全以馬丁為轉移。是他，提高了她在他們中間的地位——是他，那個陌生人，甚至和他們那個郡都毫無瓜葛的一個陌生人。他們大家都肯定認為，她打算嫁給馬丁，這種事馬上受到他們的歡迎，而且使他們變得態度友好；突然之間，斯蒂芬十分渴望受到歡迎，而且從內心希望，她嫁給馬丁就好了。

奇怪的事情是，她在某個方面理解她那些鄰居，也恰好因此而譴責他們；確實，如果她本性不那么果敢，她可能早就變成非常像他們那樣了——生兒育女，主持家計，細心勤懇經營牧場。斯蒂芬并沒有多少真正拓荒者的氣質，盡管她以前也向往森林。她屬于莫頓的土地和豐饒的收獲，屬于它的畜牧場和圍場，屬于它的農莊和牛群，屬于它那安安靜靜、紳士氣派秩序井然的傳統，屬于那紅磚砌就的古老豪門的尊嚴和驕傲，而這又都不是講究外表和排場。她屬于這些東西，而且由于戈登家族過去許多代人的權利而會永遠屬于這些東西。這些先輩的思想造就了莫頓的美麗怡人，他們的血肉也傳給了斯蒂芬。是的，她是他們的，那些逝去的先人的；他們可能蔑視她——他們全都是身強力壯，兒孫滿堂——他們甚至可能從天國橫眉豎目向下界怒視，并且說：“我們完全拒絕承認這個名叫斯蒂芬的怪家伙，”但是不管怎么樣，他們沒法抽掉她的血，而且她的血也是他們的，所以不管他們會怎么辦，他們也無法完全擺脫她，她也擺脫不了他們——他們的血統完全是一樣的。

但是菲力普爵士，他們的另一個后人，卻找不出什么借口來對付他那些苛刻的鄰居。因為他愛的多，所以他相應地遭罪也多，有時就只能憤憤度日。現在他和斯蒂芬一起出去打獵的時候，他就特別小心提防，又擔心又警惕，免得任何一件小小的意外會傷害到她，免得她在任何時候感覺孤獨。在獵犬都停下，大家集合的時候，他會開點兒小玩笑，讓女兒高興高興，他絞盡腦汁想出點兒這類可憐的玩笑，好讓大家看見斯蒂芬在笑。

有時候他會小聲說：“好好地逗逗他們，斯蒂芬，你旁邊的那個年輕人喜歡跨點圍欄——別管我，我知道，你不會讓他的膝蓋毀了的，你只不過就跑在他們前面一點，讓我看看他們是不是追得上你！”因為很少有人真的能夠追得上她，他痛苦的心就可以嘗到一點兒短暫的寬慰。

然而大家吝嗇得連這點勝利也不肯給她，紛紛點出這個姑娘的馬很棒，“誰騎上那號馬都可以跑到那兒，”等斯蒂芬走到聽不到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嘟囔著。

但是，小個子安垂姆上校雖然并不總是態度善良，聽到他們這種說法就會反駁：“去它的吧，不是那么回事兒，那是因為騎術，是那個姑娘騎的，這才是問題的關鍵；至于你們中間別的人嘛——”接著他就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通不堪入耳的話。“如果我認識的那些混蛋傻瓜騎得像斯蒂芬一樣好，我們就可以他媽的給農場主們少付好多錢啦，”還講了一大堆這種意思的話，每句話里都賭咒發誓，摻上許多臟詞——據說他是整個英國的臟話大王，這個小個子安垂姆上校。

嗐，不過他也是的確喜歡好騎手，他贊賞的時候也是罵罵咧咧的，臟話連篇。有一天甚至當著一個追獵牧師的面，他講話也毫不檢點；的確，他當著牧師的面談起斯蒂芬的時候也是贊不絕口，臟話不斷。一個怕老婆的小個子無能之輩——在他自己家里，連“該死”都不讓他出口，他都不得在他那不見天日、不宜住人的書房之外抽一根雪茄。他也不得養他喜歡的諾里奇金絲雀，因為安垂姆太太說，金絲雀招老鼠；他不得在宅子里養寵物狗，那條“粉紅仔”就因為維奧萊特而被趕出了家門。他對藝術的愛好也受到嚴格的限制，甚至他自己的衛生間墻上，也什么都不讓掛，只能掛十六年前和孩子們一起照的那張全家福。

星期天，他坐在教堂里很不舒服的條凳上，而他太太則在用沾沾自喜的歌喉唱著贊美詩。她心情歡暢沉醉在自己得救的高歌聲中。“啊，來吧，讓我唱歌贊頌我主。”他忍受這一切還有其它許多事情，的確，他一輩子多半都是在忍受中度過的——要不是有那些節日可以出外打獵，他可能早就從無聊厭煩轉變成憂郁癥患者了。但是，他實際上覺得自己還是主人的那些時光，早已逝去了，恢復不了他那害了貧血癥的男子氣概；而那些時光他可以說良好的英語，就像某些根深蒂固的情結50所懂得的那樣，應該說——有血性地，干脆利索地，擲地有聲地說，還得說得興高采烈，有時還說得完全肆無忌憚——特別是在他偶爾想起安垂姆太太的時候，他說得就更會是肆無忌憚了。

但是他的誓言和咒罵現在在鄰居中間也救不了斯蒂芬，馬丁走了，所以什么也救不了她——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們都怕她。正是害怕，激起他們的敵意。他們從本能上嗅出了一個法外之民，所以他們就承擔起帶有警察性質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