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寂深淵(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英)拉德克利夫·霍爾
- 2318字
- 2022-07-22 16:36:29
二、時代是友也是敵
在人類文明史上,同性戀是一個十分古老的命題——一種始終存在的生理、心理及社會文化現(xiàn)象,經(jīng)過專家學者考證,在中國史簡中,已將此種人生存現(xiàn)象的記載,上溯至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時代。即使通常較為人知的所謂“龍陽之興”“斷袖之癖”,先后源發(fā)于戰(zhàn)國及西漢,距今也都已有兩千多年。荷蘭著名漢學家高羅佩(R. H. Van Gulik)在他的著述《中國古代房內考》中指出,中國封建時代一夫多妻制所造成的后宮女同性戀現(xiàn)象,已非僅有個別事例。據(jù)我們所知,關于這種后宮女同性戀,至少在西漢已有記載,名曰“對食”。在西方,文明古國希臘的同性戀現(xiàn)象,早已為后人發(fā)現(xiàn)。著名女詩人薩福(約前628—約前568)對她女弟子刻骨銘心的愛戀之情,在她的作品中,已有遺證,以至她出生并長期居住的海島的名稱勒斯波斯(Lesbos),已經(jīng)演化成為代表女同性戀的專用名詞(Lesbian);從其后柏拉圖(約前427—約前347)
《對話集》之《費德羅篇》中所談的所謂師徒之愛,也可追尋到男同性戀的蛛絲馬跡。但是,西方社會由于基督教的禁欲主義,對同性戀的拒斥更加變本加厲。《圣經(jīng)》的很多章節(jié)都記載有同性別的人相交為有罪的律令。從《舊約·創(chuàng)世記》開始,至《新約·啟示錄》為止,反復提示索多瑪(Sodom)與蛾摩拉(Gomorrah)二城因犯淫邪之罪而被上帝降天火焚燒一光,并引以為戒。那里所指的淫邪,在《猶大書》第一章第八節(jié)等處又明確指出,就是“隨從逆性的情欲”。由于從宗教方面的提倡,又由于中世紀長達一千多年的封建禁錮,對于同性戀現(xiàn)象及文化——盡管在特權圈內又當別論——始終是抱仇視、拒斥、壓制、打擊的態(tài)度和手法。十四五世紀以后,人文精神興起,人對自身及自身的價值認識日益明確,但這只是限制在正常人的范圍之內;同性戀者,仍被視為“異類”,理所當然地被劃除在外,實際上不被當作真正意義上的人。直到十九世紀后期,工業(yè)革命逐步完成,科學技術快速發(fā)展,心理學脫離哲學而成為一門獨立學科,對它的研究,與同代生理學、醫(yī)學、神經(jīng)病學相互結合,對人的生理、心理(神經(jīng))機制有了較為客觀、科學的認識,從而也向對同性戀抱有的成見提出疑問和挑戰(zhàn)。他們的學說,主要是正視和承認了性異常、性倒錯這樣一些客觀存在,但是從他們的這些取名即可知,他們仍然是承襲長期以來的異性戀中心觀念,視同性戀為不正常、反自然。二十世紀更是一個心智洞開、氣象萬千的時代,起初出現(xiàn)的弗洛伊德學說,就人的性格和情欲提出很多新見,起碼說明了這些問題的復雜性。特別是六七十年代的性解放運動,使社會對于同性戀有了進一步的寬容。生物學家不斷從遺傳基因和染色體組成方面為同性戀提供新的科學依據(jù),到九十年代初,生物學和醫(yī)學界甚至提出了人至少有五種性別分類的見解。歐、美、亞洲的一些國家也先后在法律上明令同性戀非刑事化。同性戀者當中的藝術家、文學家又以他們的生活和藝術實踐向世人提出挑戰(zhàn)。當前,在世界上一些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同性戀者不僅要求承認和寬容,而且要求一種與異性戀同樣平等的對待,已經(jīng)成為一種世界潮流。從生物、生理、心理、歷史、社會、文化方面對同性戀進行綜合研究已經(jīng)成績斐然;對《孤寂深淵》一書及其作者的研究,在八九十年代又掀起一陣小小的高潮,也都是受潮流的趨動。
《孤寂深淵》創(chuàng)作并出版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過后的第一個十年。這次戰(zhàn)爭固然給人類和平寧靜的生活造成巨大沖擊和毀損,但也同時帶來意想不到的正面效應。在英國最明顯的就是打破了維多利亞時代遺留的陳規(guī)和禁錮。思想解放、女權運動乘勢而起,文學藝術、科學文化事業(yè)也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T. S.艾略特以他那一曲里程碑式的《荒原》(1922)揭開了現(xiàn)代主義的大幕。小說方面,喬伊斯,還有吳爾夫和她的布魯姆斯伯里團體的作家,都正處于他們創(chuàng)新小說事業(yè)的巔峰。此時另一引人注目的事件就是,繼奧地利的猶太醫(yī)生弗洛伊德和這部小說中也提到過的克拉夫特–埃冰(1840—1902)之后,上述英國的科學家哈夫洛克·埃利斯在他那部七卷本的煌煌巨著《性心理學》(1897—1928)的第一卷,專門研討了女同性戀。這位心理學家像弗洛伊德一樣,以一位多年行醫(yī)的醫(yī)生而放棄本職,轉而從事臨床實驗,經(jīng)過長期反復的摸索,才得出性倒錯是先天使然,而非后天人為的結論。這正是霍爾理直氣壯地設定這部小說主題的科學依據(jù)。
然而這些科學結論在當時還是具有石破天驚的性質,這是由于一種新事物、新見解驟然出世,往往很難立即為大多數(shù)人認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英國,就寬松氣氛而言固然較前大有改觀,但也仍然處于漸進的過程。在《孤寂深淵》這部小說出版的三十三年前,著名戲劇家兼小說家奧斯卡·王爾德因同性戀,依英國當時的法律而遭縲紲之禍;就在這部小說發(fā)表的八年前,英國上議院還曾就性犯罪法案展開辯論,試圖將女同性戀定為有罪。《孤寂深淵》一案,雖有很多社會名流關心,并親自到庭旁聽,但當時的筆會主席、老作家約翰·高爾斯華綏等,就以工作繁忙,不宜出庭為由,拒絕為他的會員的作品做證;更可引以為憾的是,曾為此書特作贊辭的大專家哈夫洛克·埃利斯,由于本人亦有同性戀傾向,認為自己少說為佳,而沒有站到證人席上,當眾表示自己對此書的支持。因此,霍爾的權威傳記作者,生于加拿大的出版人兼作家洛維特·狄更森曾經(jīng)論說,埃利斯是
一位學者,但不是斗士,他的脊梁上缺少一根錚錚硬骨。再以當時叱咤英國文壇的布魯姆斯伯里團體主要成員弗吉尼亞·吳爾夫及E. M.福斯特為例,他們雖然素以勇于創(chuàng)新、思想前衛(wèi)自詡,而且前者在《孤寂深淵》稍后,也出版了以女同性戀為題材的小說;后者本人亦有同性戀行為,并寫有男同性戀小說《莫瑞斯》(1913年寫,只在私下傳閱,1971年作家逝世以后正式出版),也僅止于以維護創(chuàng)作自由為由,反對官方的查禁,而對此書本身的價值,避而不談。相形之下,拉德克利夫的勇氣和斗志,則更加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