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淦是一個文武雙全的才子,年少便負有才名。當時,許多人都很羨慕傅家出了這樣一位才子,想著若是他入京趕考,定能高中,之后入朝為官,光耀傅家門楣。可傅淦雖才華出眾,飽讀詩書,卻一向淡泊名利,對考取功名毫無興趣。同治十二年,他取得了貢生資格后,便不再參加科舉考試,過起了清閑的日子。想來,傅斯年那種拒不為官從政的性格,大抵是從他這位祖父那里遺傳過來的。
傅淦書生氣十足,只懂忠孝禮義,樂善好施,卻對金錢沒什么概念,不懂經營和理家。年輕時,由于家境優越,不需要他操心,于是他一有空就四處游覽,遇到貧困落難之人,不分三六九等,一概施予援手。
傅淦不重物質而重精神,分家時,只要了家中的一所馬廄,將其他宅所都留給了他的六個兄弟。之后,便完全依靠分家時所得到的一些錢財生活。起初,他從沒想到自己今后的日子要如何度過,花錢也沒有計劃,錢越花越少時,都沒有意識到謀生之事。
時光流逝,三個兒子的出生令家里的經濟情況越來越糟,傅淦不得不出去尋些差事,掙錢養家。有這樣一句俗話,叫“百無一用是書生”。傅淦雖滿腹詩書,但這些才華除了考取功名入朝為官,并沒有其他用武之地。當他決定出外謀職時,才發現除了當私塾先生,自己身外無技。
私塾先生的薪水不高,遠遠不足以養活一家人,傅淦便用閑下來的時間寫字作畫,而后售賣貼補家用。傅淦在書法上極有造詣,只是在當時,他并非名人,字畫也賣不上價錢。日子實在捉襟見肘時,他只得典當夫人的嫁妝。傅淦的夫人是江西巡撫的女兒,嫁入傅家時帶了豐厚的嫁妝,然再豐厚的嫁妝也有用盡的一天,斗轉星移,傅家還是陷入了窘境。
傅淦身上有著濃重的書生氣,這書生氣不僅是書卷氣,更是一種文人的清高脾氣。一次,李鴻章因為不想恩師的兒子過得太困窘,便寫信給傅淦,表示只要傅淦肯到天津,他就能為傅淦安排一個職務。傅淦接到信后考慮了許久,深知李鴻章是好意,又想到家中經濟拮據,于是勉強同意。
當時,李鴻章任職直隸總督,事務繁忙,傅淦剛到達天津后,李鴻章便被派以緊急公務,不得不簡單安排傅淦去安徽會館休息一晚,并告訴傅淦自己第二天去找他,與他細談工作的事。傅淦見李鴻章話都沒說兩句便離開,誤以為李鴻章找他只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并未真心想要伸出援手,文人脾氣頓時直沖腦門,遂打道回府了。
清朝末年,傅淦外出遇到一位身染重病的宦官,對方聽聞傅淦懂醫術,愿意出高價請傅淦看病,可傅淦卻因痛恨當時宦官干政導致政治黑暗,拒不肯救治。直到看到對方的同伴在地上長跪不起,他才勉強答應。然而診治過后,他沒有接受對方的診金,還將對方留給他的銀兩扔出了門外。
早有傅以漸為懲鏢師攔皇綱,后有傅淦不屑為宦官診治,可見,傅家這種不恃權貴、清高的文人脾氣也是祖傳的了,難怪傅斯年能在日后做出“炮轟”腐敗官員的事情來。
3.家父早逝,祖孫情深
都說隔輩親,祖孫心連心。傅淦漸漸老了,不便外出教書,便整日留在家中,偶爾出門走動,卻也不再游歷四方。書畫倒是沒有扔下,破落的老宅中掛著不少成品,讓這間老宅也頗具書香氛圍。
傅家老宅掛有兩塊金字匾額,分別寫著“相府”和“狀元及第”,象征著傅家曾在聊城的顯赫身份。皇上御筆親賜給傅以漸的“圣朝元老”的匾額掛在二重門上,足以見得當年皇帝對傅以漸有多么器重。無論是三塊金字匾額,還是門框上刻著的“傳臚姓名無雙士,開代文章第一家”的對聯,都凸顯了傅家書香門第的特點。
老宅中值錢的東西都被典當得差不多了,除了一座祖上傳下來的英國造座鐘,那是傅斯年的祖爺爺傅山在一家專賣洋貨的店里買來的。此外,老宅中還有許多珍貴的善本,這些都是傅淦的寶貝,無論經濟多么窘困,他都不會將這些書賣掉。
1896年,傅斯年出生,作為傅家的長子長孫,他的降臨令傅淦異常歡喜。對于傅淦而言,初為人父時,由于家道中落,沒來得及感受欣喜便忙于生計,如今,孩子們都長大了,自己也是時候享受含飴弄孫之樂了。從此,傅斯年成了傅淦生活的全部。
傅淦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來到傅斯年床邊,看看這個胖嘟嘟的大孫子。等到傅斯年能聽懂人言,學會了說話,傅淦便以照顧傅斯年的生活和教育傅斯年為樂。
老宅中最多的東西是書,傅淦的房間里有一大排書柜,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各種書籍,有成冊的詩詞,有國學書籍,還有不少儒家經典著作。傅斯年一出生就處于這樣的環境里,整日接受文化熏陶,也就不難理解他后日的龍躍鳳鳴了。
傅斯年3歲左右,傅淦開始教他識字,為他傳授蒙學基礎。傅斯年4歲時,他的父親傅旭安外出教書,傅淦便將傅斯年接到自己的房間,與自己同床共寢,教他識字讀書。
傅斯年每天早上一醒來,就能聽到祖父為他講的歷史故事,這樣的生活環境為他打下了堅實的歷史知識基礎。李裕桓在《聶湘溪談傅斯年》一文中提到,這樣的生活持續了4年,等到傅斯年8歲時,傅淦已經給他講完了整部二十四史中所有的故事。
傅斯年4歲多便被傅淦送入了城中最好的私塾館,開始接受教育。這間私塾館距離傅家不遠,上學比較方便,且有很優秀的私塾先生,傅斯年的先生孫達宸一生培養了許多優秀的學生,其中有40多人考中了秀才及以上的功名。孫達宸很嚴厲,他定下一個規矩,背不好書的學生要被打板子,為此,很多學生一看到他就格外緊張。
傅斯年繼承了祖上的聰慧及過目不忘的本領,進入孫達宸的私塾后,從來沒有因為背書挨過板子,其他學生十分羨慕。從《三字經》到四書,再到五經,傅斯年一本又一本地學習著、背誦著,雖然還不太明白其中的含義,但也被書中的內容深深地吸引住了。傅淦看到傅斯年如此好學,內心十分欣慰,覺得他不愧是傅家子孫,潛質過人。
孫家的私塾館雖有知名的先生,環境卻不夠好,特別到了冬天,私塾館里寒氣刺骨,傅家又沒有多余的錢為傅斯年準備取暖的手爐,他只能靠不停地搓手來抵御寒冷。每次回家,看到傅斯年凍得又紅又腫的小手,傅淦都不由萬分心痛。
不久之后,聊城朱家在家中辦了私塾,并聘請了私塾先生,傅淦便讓傅斯年轉入朱家的私塾館繼續學習。朱家與傅家同屬“聊城八大世家”,且頗有交情,對傅斯年也自然多一些照顧。如此,傅斯年終于不必在寒冷的環境中奮發了。
傅家是書香門第,傅家的每一位成員都謹遵祖輩的教誨,自小從文,并注重對子女的文化培育。由于自小在家中受到了蒙學教育,私塾的課程對傅斯年來說并無太大難度,在他臉上從來看不到其他孩子那種痛苦的表情,但他還是虛心受教,認真聽講,并在放學之后回到家中仔細做功課,復習當天學到的知識。傅淦看在眼中,喜在心里。
除了文化上的熏染,傅淦的性格也對傅斯年產生了極大影響。
從傅淦向傅斯年講述歷史故事開始,傅斯年便感受到了祖父心中那份濃濃的民族情懷,以及對黑暗勢力的痛恨和排斥。小小年紀,還不能完全體會祖父的那種感情,還不能完全洞悉祖父言語中的憤怒,但他卻記住了那些令祖父痛恨的人和事。同樣的情感在他幼小的心靈內埋下了種子,以至于他在成年后也時常心存俠義,遠離政治,品性高潔,淡泊名利。
成年后的傅斯年曾對他的弟弟說:“祖父生前所教我兄弟的,盡是忠孝節義,從未灌輸絲毫不潔不正的思想。”傅斯年記得,兒時祖父曾向他講過,做人不但要心眼好,還要講仁德,當聽到他表示要做一個正直的人時,祖父的眼中滿是贊賞和喜悅。
在傅斯年的記憶中,祖父時常身穿馬褂,頭戴瓜皮帽,一副老學究的模樣。傅淦在給傅斯年講述歷史人物及故事時,無意中將自己的感情融入其中,這對幼年的傅斯年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傅淦講的那些民族故事讓傅斯年從小就具有了民族意識,以致他不喜歡對人提起他那位宰相祖公傅以漸,只因傅以漸身為漢人,卻參加清朝的科舉考試,并入朝為官,有損漢人的民族氣節。
傅淦安貧樂道的心態遺傳給了他的長子傅旭安,傅旭安也生性淡泊名利,不愛為官。為了養家,傅旭安在傅淦的建議下去了書院當教書先生。傅旭安去的書院是東平縣的龍山書院,那里環境優美,空氣清新,的確是一個學習的好地方,只可惜地處偏僻,離家較遠,交通多有不便,傅旭安一年難得回家幾次,很少有時間陪在妻子和孩子身邊。后來,由于傅旭安知識淵博,授課生動,得到了重用,被任命為龍山書院院長,可惜好景不長,傅旭安因病早逝。
幼年喪父是一件殘忍之事,但也許是相處的時間太少,父親的離開并沒有給傅斯年的心中留下什么陰影。何況祖父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言傳身教,故而他并不孤獨。而對于傅淦來說,這種傷痛則難以撫平。
世上父母最痛心之事,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長子的病逝令傅淦心痛不已,唯一的安慰即是身邊的傅斯年。傅斯年一天天長大,變得更加懂事明理,祖孫二人相互照顧,親情更深。
傅旭安去世后,傅淦對傅斯年更加關心,天氣好又沒有課時,他會帶著傅斯年去郊外踏青,或沿著運河的河岸一邊慢悠悠地踱步,一邊娓娓道來那些經典古籍,歷史故事,道德倫理。祖父的頭發雖然已經花白,但每當提及學識,或談論古今,他的眼中立刻會出現矍鑠的神情。在傅斯年的心中,祖父就像一座巨大的知識寶庫。他對祖父不但尊敬,而且崇拜。
在家中,對傅斯年影響最大的除了祖父,便是傅斯年的母親李夫人。李夫人出身大戶,為人親切,賢惠端莊,雖未曾進過學堂,識字又不多,但對三綱五常等傳統禮節卻是知曉詳盡。有此本源,嫁入傅家后的她便悉心照料公婆,相夫教子,用心持家。
傅淦和傅旭安都是為學之人,不懂鹽米之貴,不會分配薪水,這些擔子便全由李夫人一人承擔。她細心計劃每一筆開支,精打細算,雖然家境貧困,卻也從未委屈過孩子和老人。城中人都知道傅家娶了一個識大體、會過日子的好媳婦。無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當家中斷了收入之后,即使她再怎么節省開支,生活也難以為繼。
家中的頂梁柱倒下后,李夫人心中不由得發了愁,公婆年事已高,長子正讀私塾,幼子尚在襁褓,自己不過是一名婦人,傅家以后的生活要如何是好?就在她發愁之際,傅旭安的兩名學生找到她,稱一些同學知道師母家的情況,湊了些銀兩,存在他們二人之處,以后會由他們定期向傅家提供資助,錢雖不多,卻是份真摯心意。
李夫人聞之感激涕零,兩名學生均表示,傅旭安生前對學生關懷備至,有情有義,這是他們唯一能為先生一家所做的事。靠著這些微薄資助,傅家得以艱難度日,實在入不敷出時,李夫人只得變賣家中的一些物品度日。
看到母親努力地支撐著整個家,且不使自己和弟弟失學,傅斯年心中深有感觸。此時的他已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孩,他明白母親的不易,知道母親為了讓自己有一個安穩無壓力的學習環境付出了多少,對母親的敬重之心更重。他日傅斯年成年成名之后,仍視母親的喜怒為重,一旦母親動怒,他便二話不說跪下請罪,直至母親怒氣全消。
人都說,孩子年幼時與誰最為親近,長大后就會與誰相似。傅斯年能成長為一個既善良,又博學的人,似乎全仰仗傅淦和李夫人。試問,在如此純良的環境中,怎可能長出苦澀的果子來?
4.幼年聰慧,一展“神”風
滄海桑田,世事巨變。如水般流逝的時間,推動著萬事影影綽綽著。有道是亂世出英豪,天下局勢之動蕩,必昭示人中豪杰之光影。
太平天國起義后,清政府內部開始出現派別劃分,分別是以慈禧太后為首的“守舊派”和以曾國藩、李鴻章為代表的“洋務派”。“洋務派”的成員皆為有權勢的官僚,他們提倡借用西方力量維護封建統治,學習西方技術,發展對外經濟。
19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洋務派”發起了“洋務運動”,其內容包括開展外事交涉,與西方政府簽訂條約,派留學生去西方留學,購買洋槍洋炮,以及有按照“洋法”操練軍隊。之后,他們還建立了中國第一所新式學堂——“京師同文館”。后來,雖然“洋務運動”失敗了,新式教育卻得到了發展。
1901年9月,清政府頒布“興學詔書”:“除京師已設大學堂,應行切實整頓外,各省所有書院,于省城均改設大學堂,各府及直隸州均改設中學堂,各州縣均改設小學堂,并多設蒙養學堂。其教法當以四書五經、綱常大義為主,以歷代史鑒及中外政治藝學為輔,務使心術純正,文行交修,博通時務,講求實學,庶幾植基立本,成德達材,用副朕圖治做人之至意。”隨后,新式學堂開始在中國大地上如雨后春筍般出現。
對于大城市的人來說,建立新式學堂已經成為一件勢在必行的事,進入新學堂學習也成為一件時髦的事,而對于遠離京城的一些小城市的人而言,他們的思維仍停留在“參加科舉,入朝為官”的階段。雖然清政府下令將所有書院和私塾館改作學堂,可在注重傳統儒家文化的聊城學堂里,教授的東西仍是書院和私塾所教授的那一套,可謂“新壺裝舊酒,換湯不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