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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歲月
  • (英)弗吉尼亞·吳爾夫
  • 6144字
  • 2022-07-20 17:02:29

前言

《歲月》是弗吉尼亞·吳爾夫于一九三七年完成的一部編年史小說。一九三一年一月,吳爾夫曾給婦女服務協會做過一次演講,這次演講使她情緒激動,隨后她決定寫一系列探討社會問題的隨筆。于是,從一九三二年起,她開始寫一部“隨筆小說”,決定讓隨筆中的論辯性文字和小說中的場景性描述相互闡發。但是隨筆部分后來被放棄了,小說部分則繼續寫下去,就成了現在的這部《歲月》。小說寫成之前,吳爾夫曾擔心它會失敗,這一度幾乎使她的精神陷于崩潰。但是等到該書出版以后,人們給予了它較高的評價,才讓她感到擔心純屬多余。

《歲月》是吳爾夫的第八部長篇小說,也是她的倒數第二部小說。實際上,她的最后一部小說《幕間》寫成后還沒修改完,她就投水自盡了。因此,《歲月》這部經過她反復修改的作品,在她的長篇小說創作中便具有了非同一般的地位;它不僅體現了吳爾夫后期在小說理念上的成熟,也是她在長篇小說寫作上不斷創新、不斷突破的成功實踐之一。以時間為背景,來捕捉人的瞬時經驗和表現人的心理狀態,一直是她所苦苦追求的。吳爾夫在闡述她的創作觀點的重要論文《現代小說》中這樣說:“任何方法,只要表達了我們想要表達的東西(如果我們是作者),或使我們更加接近小說家的意圖(如果我們是讀者),它就是正確的。”而在小說中采取編年史的形式,對她來說正是為了接近她心目中“生活的本來面目”。吳爾夫從很早的時候就對歷史產生了興趣,并且形成了自己對歷史的一種獨特的理解。對她來說,歷史并不僅僅是由重大的事件(如戰爭、災難和特殊的慶典等)構成的,人們對歷史的關注不應該只集中在一些重要的人物和他們的活動方面,相反,為數眾多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他們的所思所想,同樣是構成歷史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基于這樣的認識,她更強調關注歷史本身的連續性,而主張將突發性事件置于歷史記錄的邊緣。但是毫無疑問,構成這種連續性的必然是具有建設性的家庭生活和通常不為人們所注意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同樣是在《現代小說》中,吳爾夫又說:“看看一個普通的心靈在一個普通日子里的經驗。心靈接受無數的印象——瑣碎的、奇妙的、易逝的,或是刻骨銘心的。它們來自各個方面,像無數原子不斷地灑落;當它們降落下來,形成星期一或星期二的生活時,重點與過去有所不同;重要時刻來自這里而不是那里;因此如果一個作家是自由人而不是奴隸,如果他能寫自己選擇的東西,而不是他必須寫的東西,如果他能依據自己的感覺而不是常規來寫作,那就會沒有情節、沒有喜劇、沒有悲劇、沒有常規形式的愛情、利益或災難,也許沒有一顆紐扣是照邦德街的裁縫的習慣縫上的。生活不是一系列對稱的車燈,而是一圈光暈,一個半透明的罩子,它包圍著我們,從意識開始直到意識終結。表達這種變化多端的、未知的、不受限制的精神(無論它表現出何種反常或復雜性),盡可能少混雜外部的東西,這難道不是小說家的任務嗎?”所以打破傳統的框架,避開習慣性的概念,順著意識的層面去捕捉構成人們日常生活的重要的瞬間,就成了吳爾夫后期創作所極力追求的東西。正是這種追求賦予了她這些作品一種現代特征,同時也成就了她的意識流小說大師的地位。

在《歲月》中,吳爾夫沒有像過去的作家那樣以某個人物或事件作為敘述的中心。編年史的結構形式決定了時間是小說的基本主題,它不但把帕吉特家族的三代人串聯了起來,又通過家族的連續性把維多利亞時代和現代英國生活聯系了起來,充分反映了作者對歷史連續性的理解。這樣既避免了傳統敘事中中心人物和中心事件過分擠占篇幅,影響作家對生活細節的展現和人物內在精神的捕捉;同時真實的時間場景(小說中的時間跨度近五十年),又可以免去對歷史背景做過多的交代,使注意力充分放在對眾多的人物(而非某一個中心人物)生命瞬間的把握上。在自我角色的定位上,吳爾夫拒絕做道德準則的代言人,也不愿意充當精神的向導。作為一個作家,她更愿意與作品中的人物一起對話,一起思考。這樣,當生命的瞬間不斷閃現的時候,作品背后的意義卻變得模糊了。所以作為讀者,我們就不能期待按某種固定的模式去理解它。

如果說生命就是每個人在現實世界中所擁有的一段時間的話,那么吳爾夫在《歲月》中想引起我們思考的主要問題就是:生命的歷程應該有怎樣的形態?

小說的故事開始于一八八〇年春天的一日,它從埃布爾·帕吉特上校的家庭寫起,一直寫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最后通過一場家族晚會給故事畫上了句號。作者從一開始就把時間的概念提到了一個高度上,在對變化莫測的天氣和匆促奔忙的人群做了概括性的描寫以后,她用對時光流逝的感慨拉開了故事的序幕:“日輪月轉,歲歲年年,猶如探照燈的光,連連掠過天空。”類似的慨嘆在后面的敘述中還會反復出現,特別是當故事中的時間出現了跳躍的時候,這樣的表述幾乎成為一種提示時間連續的語言標記。比如一九一〇年的開頭幾句就是這樣寫的:“在鄉下,這是極其平常的一天,流年似水,日月如梭,把翠綠變成橙黃,把青草變為收獲,這就是悠悠歲月中的一天。”而與時光的持續形成對比的則是人的變化。埃布爾家的七個孩子紛紛長大,各自都選擇了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他們的叔叔和姨媽家的孩子們也各自走著和他們不同的道路。小說精心地描繪了一系列場景,在其中人們你來我往,會面聊天,思考夢想,并在歲月的磨礪中日漸衰老。他們各自都確定了自己的角色,都形成了自己固定的姿態。愛德華成了教授,當上了學院院長,功成名就,但終生未婚;莫里斯如愿以償,當了律師,并有兩個孩子(佩吉和諾思);馬丁本來一心想當建筑師,但卻被送去當了兵;埃莉諾為了照顧年邁的父親和年幼的弟弟妹妹,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但卻從未放棄對幸福生活的追求;吉蒂曾經對農業感興趣,但最終在父母關于上流社會婦女的虛假觀念的禁錮下,還是違背自己的天性和愛好,做了貴夫人;米莉和瑪吉均結婚生子,沉溺在家庭生活中;迪莉婭和蘿絲最具反抗精神,前者傾向于支持愛爾蘭的民族運動,后者曾因參與政治暴動而進過監獄。對此,吳爾夫并沒有做任何評判,她只是利用小說中的人物,讓他們站在各自的立場上來相互質疑,相互否定,以充分地展示各人的心態,從而勾畫出一個特定階級的青年在特定時代中對生命形態的選擇過程。但是,吳爾夫并不滿足于一味的冷眼旁觀。在小說結尾的時候,她借曾在戰場上經受過死亡的考驗,并在非洲經營過農場的諾思的視角,最終對這個倫敦上層社會家庭圈子里的生活觀提出了質疑。在這里,人們談論的不是金錢就是政治,要不就是不切實際的空話,或者是無聊的奉承和挖苦。在覺得“禮儀可疑,宗教死亡”的諾思的心目中,倫敦的生活與他格格不入。他一心想弄明白在自己的生活中,“在別人的生活中,什么是堅固的,什么是真實的”?在經歷了戰場上的廝殺和農場生活的艱苦以后,他覺得聽晚會上的年輕人談政治,“就像聽一所私立小學的小孩子亂彈琴”。他對他們所謂的正義與自由的含義也表示懷疑,“如果他們想改造世界,他想,干嗎不從原處,從中心,從自身做起”?在這里,兩代人的觀念出現了裂痕。甚至也可以說,歷史在認識的層面上發生了斷裂。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維多利亞時代已成為過去,從維多利亞時代以來所形成的中產階級的價值觀開始變得靠不住了。在諾思的眼里,晚會上的“埃莉諾和愛德華都自得其所,手下有果實,顯得寬容、自信”。他覺得對他的長輩們來說,這是沒有問題的,因為“他們已經輝煌過一時:但對他來說,對他這一代人來說”,則需要過“另一種生活,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不是歌舞雜耍場,不是震天響的傳聲筒;不是成群結伙、穿戴整齊、跟在領導屁股后面亦步亦趨,循規蹈矩。不是,從內心做起,讓外表形式見鬼去吧”。從這里,我們看到了另一種生命形態的影子。它關注的不再是自我的家庭生活和不切實際的幻想,它把注意力放到了公眾生活和社會問題上。這從諾思對晚會氣氛的反抗(在晚會上,他覺得壓抑、沉悶),對這種家族聚會的質疑(“這里只有‘大學學人’和‘公爵夫人’,還有什么‘人’字號的名堂呢?”),以及對兩位姑姑(米莉和瑪吉)談話內容的否定(他們“感興趣的只是她們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財產;自己的血肉,她們需要用原始泥沼裸露的爪子加以保護……那我們怎么能變文明呢”?)中,就可以反映出來。當然,人們對事物的看法也并非完全絕對,過去的生活在佩吉的眼里就顯得“是那么有趣,那么安全,那么虛幻——八十年代的過去;對她來說,它的虛幻美妙無比”。但埃莉諾則對她說:“你們的生活比我們有趣得多。”這同樣暗示著兩個時代的距離。

生活本來就是一條沒有航標的河流,每個人的生命歷程都是無規則可言的。所以,在小說中,埃莉諾就曾自思:“事物不可能勇往直前……事物一晃而過,事物千變萬化……而我欲往何方?何方?何方?”而在戰爭的夜晚,在瑪吉家的地下室里,她又再一次向尼古拉斯問道:“我們怎樣才能改進自己……生活得更加……生活得更自然……更美滿……”這里所涉及的問題就是,人們從生活中所能期望得到的最大限度的東西是什么?對于此類問題,吳爾夫似乎只是設法提出,她并沒有打算做出具體的回答。她在《現代小說》中有一段分析俄國小說的文字,能充分地說明這種態度:“俄國人的心靈如此博大,悲天憫人,它得出的結論也許不可避免地會是極度的悲哀。更準確地講,我們應該說是它沒有得出結論。沒有答案,只看到如果誠實地考察,生活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它們只能留到故事結束,一遍遍地回響,無望地追問,這種感覺讓我們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最終也許還夾雜著一絲怨恨。他們也許是正確的,他們無疑比我們看得更深遠,沒有我們這種嚴重的視力障礙。”這種態度決定了她在小說中采取了一種隱匿的立場,造成人物的言行舉止和思緒常常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不受任何控制。人物的意識和思維完全是呈散射狀發展的。這就允許他們對生命問題展開多角度的思考。

吳爾夫雖然不愿意對一些問題做出正面回答,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放棄了批判的立場。在小說中,她對維多利亞時代婦女的美德和精神氣質表示了肯定,但同時又對這一時期的婦女觀進行了深刻的批評。這可以以埃莉諾為例加以說明。吳爾夫對她做了最為詳細的描寫。在小說中,她精明能干,多才多藝,喜歡冒險,有同情心和奉獻精神,具備維多利亞時代貴族婦女的諸多優點。一八八〇年埃莉諾第一次出場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她是帕吉特家的長女,“二十二歲左右,不是大美人,但長得健康,盡管這會兒很累,卻生性快樂”。這時她的母親即將死亡,父親已經年邁,弟弟妹妹們大都年幼,所以她主動承擔起了照顧父親、管理家庭的責任。然后隨著歲月的推移,我們只見證了她日漸衰老的過程。而時間回報她的卻不僅僅是衰老,還有那種被歷史所拋棄,因錯失了人生車程所引起的迷惘感。一九一七年,在一個有空襲發生的夜晚,她去看望堂妹瑪吉,因感受了瑪吉的家庭生活,在回家的路上,“她怨恨起時光的流逝和人生的無常,因為它們把她掃地出門了——從這種種機遇中清除了”。多年以后,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時,這種感覺得到了加強:“我的生活一直就是別人的生活……我父親的生活,莫里斯的生活;朋友的生活;尼古拉斯的生活……”從這兒開始,吳爾夫對維多利亞時代對于婦女的這種理想化要求提出了批評。埃莉諾給我們展現的是一個缺乏自我和沒有真實生命的女性形象。雖然她一直試圖從維多利亞時代的起居室中掙脫出來,并不斷地在尋求生活的意義,但也沒能挽救自己的生命被虛耗。除了對這種理想化的虛幻生命進行否定外,小說中還揭示了維多利亞時代上層社會的姑娘們所受的禁錮之深度。這種禁錮既源自家庭生活的沉悶,也因為女孩子們被剝奪了接受教育的機會,而缺乏正式的職業,從而更加深了這種災難。小說透過埃布爾家的幾個女兒,揭示了缺少職業使這一階層的女孩子們變得瑣碎淺薄,而封閉的家庭生活又使她們陷于狹隘和嫉妒。在小說中,吳爾夫還揭示了封閉的生活怎樣使女孩子被誘導著放棄了自己的立場(比如吉蒂),或者變得愚昧無知(比如米莉和瑪吉),或者習慣性地隱匿自己的真實情感(比如埃莉諾和蘿絲)。

除了對維多利亞時代婦女生活的關注外,吳爾夫還對這一時期的男性價值觀進行了批評。這種批評主要集中在男性的自我中心主義、自命不凡和夸夸其談等方面。小說塑造了在牛津大學讀書的性格受到扭曲的青年男子愛德華的形象。他所受的教育,使他把對表妹吉蒂·馬隆的自然感情強壓在心中,并試圖通過頑強的工作和學習來轉移它,這樣發展的結果,最終使他變成了一個對女人缺乏吸引力的感傷的理想主義者。當愛德華在讀書的時候,眼前浮現出的表妹的形象中,甚至都羼和著書本中的安提戈涅的影子,而不是一個真正有血有肉的女人。他這種因訓練而形成的感情特征在本質上是自我反射、自我崇拜的。所以,若干年以后,當他功成名就地出現在迪莉婭主辦的家族晚會上時,侄子諾思卻覺得“他有副身子已被吃掉、只剩下翅膀和外殼的甲蟲的神情”。他的表情,他說話的語氣,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經過訓練形成的,沒有一樣代表著他自己。“他把頭一揚,活像一匹馬在咬馬嚼子;但他是一匹老馬,一匹藍眼睛的馬,他的嚼子不再給他帶來苦惱了。他的動作是習慣使然,并非由感情左右。”他雖然和晚會上的其他人不同,不談政治和金錢,但他“身上有種終極性的東西……有種密封起來、確定了的東西”,這使他的生命不再具有活力。同時他所受的教育和所獲得的成就感,把他變成了“一個有了固定態勢的人,他再也不能從中脫身,放松放松”了。這種生活使他變得虛榮、敏感,只要有別人的贊揚、教授的頭銜和院長的職位,就足以補償他長期單調乏味的辛苦勞作了。

除此之外,吳爾夫還對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生活儀式進行了批評。小說對生活儀式的描寫態度十分曖昧,在吳爾夫看來,它既是生活的內容,又是生活的表象,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真實的似乎只是人們的感受。所以小說中經常會出現人們對歲月艱難的感嘆:在一九〇八年,當成年后的蘿絲向她的哥哥馬丁回憶起自己少年時期一次割腕的經歷以后,馬丁便感慨道:“孩子們過的生活多么可怕!”同樣,在一八九一年,當他們的父親埃布爾探望他們的嬸嬸歐仁妮時,歐仁妮也曾對他說:“人們好苦啊!”這才是生活本身的滋味。在小說結尾的時候,佩吉在晚會上的一段心理活動很有深意:“她聽到倫敦的夜聲從遠處傳來;一個喇叭在嘟嘟地叫,一聲汽笛在河上哀鳴,那些遙遠的聲音,它們引起的對這個世界漠然置之的其他世界的暗示,對黑夜里在黑暗的中心勞苦的人們的暗示,使她把埃莉諾的話重復了一遍,在這個世界上很快樂,與活人在一起很快樂。但在一個充滿苦難的世界上,她問自己,一個人怎么能‘快樂’呢?每個街頭的每一張海報上都是死亡,或者更有甚者——專制;殘暴;折磨;文明的沒落;自由的終結。我們在這里,她想,只不過靠一片葉子庇護,它也難逃毀滅的厄運。”這多少動搖了我們對生活儀式的看法。

那么,在分析了上面的這些質疑和批評以后,我們不禁要問,生活本身到底有沒有一個理想的模式呢?小說中尼古拉斯的幾句話也許就是我們惟一的答案:“各人就是各人的蝸居,各人有各人的十字架或《圣經》;各人有各人的爐火,各人的老婆……”這使我們不由得聯想起了《紅樓夢》中賈寶玉對襲人說過的一句話:“從此以后,各人各得眼淚。”所以人生是沒有固定的套路的,我們只能像吉蒂一樣,抓住一些實在的東西。這也許是我們從《歲月》應該讀到的內容。

周絢隆

二〇〇二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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