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么現在該干什么了呢:福克納隨筆
- (美)威廉·福克納
- 1817字
- 2022-07-21 15:28:22
做客新英格蘭印象
給我留下印象的倒不是這片土地,而是這里的人——男人、女人,他們都那么有個性,他們把個性的完整與個人的隱私權看得那么高,那么珍貴,就如同他們看待個人的自由一般;他們把那些看得那么高,因此自然而然地認為所有別的男人、女人也都是“個人”,也是這樣對待他們,做法很簡單,那就懷著絕對、全然的尊敬與禮貌,讓他們去自行其是。
不妨舉個例子。一天下午(那是在十月,正值新英格蘭美妙無比的印第安小陽春),馬爾科姆·考利[1]和我駕車行駛在康涅狄格和馬薩諸塞州西部偏僻的路上。我們迷失方向了。我們所處的地方,照密西西比人的說法應該是山區了,但是新英格蘭人卻稱之為丘陵地帶;路況還未開始變壞:僅僅是更崎嶇、人跡更少了,而且除了繼續向上,進入山谷,再不通往別處。最后,就在我們馬上要掉頭往回走時,我們發現了一所房屋、一只郵箱以及兩個人,是農民或者說是穿著農民衣服的人——鑲邊羊毛翻出來的外套,帶耳罩的帽子——他們站在郵箱旁邊,靜靜地觀察著我們,我們驅車上前,停了下來,他們顯得彬彬有禮。
“下午好。”考利說。
“下午好。”兩個人中的一個說。
“這條路穿過這座山嗎?”考利問。
“是的。”那人說,仍然是彬彬有禮的。
“謝謝你。”考利說,接著便開車繼續往前。那兩個人仍然是靜靜地看著我們——大約走了五十碼,考利突然剎住車,說了句“等等”。接著便重新朝兩個人仍在那里看著我們的郵箱那兒倒回去。“我能開著這輛車翻過去嗎?”考利說。
“不能的,”還是那個人說,“我想你們是不能的。”于是我們掉轉車頭從原路開回去。
我想說的意思是這樣的。在西部,加利福尼亞人只是在出于“愛好”的借口下才會承認自己是農民的,他真正熱愛的事業與職業是銷售汽車,他會向我們保證,我們的這輛車絕對不可能翻過山口,但是他不僅有一輛能爬山路的車子,而且那還是落基山脈以西能翻過山口的唯一一輛車;倘若在中部各州與東部呢,人家就會告訴我們如何從山腳下繞過去,路標都是些不起眼的土路路岔啦,遠處幾所房屋啦,那兒西北煙囪上插著的一根避雷針啦,還有那個小溪渡口啦,如果你仔細辨認必定能看出四十年前橋梁倒塌的殘跡。這些路標是連天使長也沒法記清的;若是在我自己的老家南方,還不等考利合攏嘴巴重新啟動汽車,就會有兩個密西西比人攬下我們的事,說(其中的一個說,而另外的那個必定已經爬進車子了):“嗨,沒有任何問題,這位吉姆會陪你們去的,我呢,會打電話給山那邊的外甥,讓他駕輛卡車到你們開不動的地方去等你們;卡車能讓你們順利通過,他還可以帶上個新的曲軸箱,沒準你們需要替換呢。”
可新英格蘭人卻并不是這樣,他尊重你的保留隱私與自由意志的權利,說話時只回答你所詢問的,別的話連一句也不多說。如果你想試試能否駕著你的車通過,那是你的事,無須他來問你為何要這樣做。如果你想毀掉自己的車,用一個夜晚徒步朝著離自己最近的有亮光的窗子或是受驚擾的看家狗走去,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因為車子是你的,腿也是你的,如果你想知道這輛車能不能翻山,你必須得問這件事。因為,他是自由與有個性的,如此的性格并不是土地貧瘠多石所造成的——這里土地貧瘠,冬季艱苦漫長——照說這會影響他的命運,不過恰恰相反:他出于自愿有意地選擇了那樣嚴峻的土地與氣候,因為他知道自己足夠壯實,能夠應付這一切;他是由悠久的傳統培育成長的,這傳統將他從古老、破敗的歐洲送出來,使他可以得到自由;它教會他相信,沒有什么過硬的理由,證明生活必須是舒適、柔和與易于控制的,有個性,有隱私權,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倘若一個人無法適應任何地方的任何環境,那么他從一開始起最好別來侍弄泥土。
他屹立于那片環境之上,環境曾折磨過他,但是失敗了,使得他不僅戰勝了環境而且還成了它的主人。自然,他常常離開故土,但他也將故土帶在身邊。你會發現他在中西部,你會發現他在伯班克、格倫代爾和圣莫尼卡,戴著太陽眼鏡、穿著草編拖鞋,襯衫尾巴拖在褲子外面。可是撩開夏威夷睡衣撓他幾下,你就會發現那片貧瘠的土地、那些巖石、漫長的雪季以及那個壓根兒未被逐出故鄉的人,因為他是作為勝利者離開故鄉的,那股精神是跟隨著他的逐漸涼下來、慢下來的血液而離開的,如今他僅僅是將他來到的那片神秘的、占星學家的、拜火者的和愛生吃胡蘿卜的人的不真實的土地,權當晚年的一種消遣而已。
(原載《新英格蘭進程第二期》,密歇根州迪爾伯恩,一九五四年;此處文本標點根據福克納一份未校改的打字稿改定。)
[1] 馬爾科姆·考利(Malcolm Cowley,1896—1989),美國文學批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