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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西比

密西西比發源于田納西州孟菲斯一家酒店[1]的大堂,朝南伸展,直抵墨西哥灣。它一路上為一些小鎮所點綴,那里游蕩著馬匹與騾子的幽靈,早年間,這些騾馬總是給拴在縣法院四周那一個個拴馬樁上的;而且幾乎可以說,這條河只有那兩個方向,也就是北和南,因為就在沒多少年之前,你都無法走水路朝東朝西行進,只能靠徒步或是騎那些騾馬;即使是那孩子的少年時期,要去距離三十英里的東邊或是西邊毗鄰的縣城,都是非得朝三個方向,順著不同的三條鐵路,坐上九十英里的火車,方能到達。

最初,那兒是一片荒野——往西,沿著那條大河,是一片片淤積的沼澤地,由一條條黑黢黢、幾乎紋絲不動的臭水溝鑲邊,這里密不通風,長滿了蘆葦、藤蔓、柏樹、梣樹、橡樹與橡膠樹;往東,是阿帕拉契亞山脈逐漸消失處,是野牛在那里啃嚙青草的闊葉林山脊與大草原;往南,是長有松樹的貧瘠土地,那里還有掛滿苔蘚的櫟樹和面積更大、地更少水更多的沼澤,處處潛伏著鱷魚與水蛇,日后,路易斯安那州將在這里開始形成。

在這里,最初出現的是攜帶著簡陋器具匍匐前進的先民,他們壘起了土墩然后就消失湮沒了,只留下了土墩。在這些土墩里,接踵而來有史可稽的阿耳岡昆族裔會留下他們戰士、酋長、嬰兒和獵殺的熊的頭顱,瓦罐的碎片和斧頭、箭鏃,偶爾還會有一只沉甸甸的西班牙銀馬刺。那時,成群麋鹿不加警覺地如煙霧般飄忽而至,在矮樹叢里和溪谷的底部,則有熊、狼、美洲豹以及各種小一些的動物——浣熊、負鼠、河貍、水貂和沼鼠(不是麝鼠,是沼鼠);二十世紀初,這些獸類仍在那兒出沒,有些地方仍未開發,當時,那男孩自己也就是在這地方開始打獵的。但是,除了偶爾在某張白人或黑人的臉上可以尋見印第安人的一些血統之外,奇克索人、喬克托人、納齊茲人和亞祖人都如先民一樣遷走了,現在和男孩一起匍匐前進的是沙多里斯、德·斯班和康普生家的后裔,這幾個家族曾經指揮過馬納薩斯、夏普斯堡、夏洛、奇克莫加這幾個團,匍匐前進的人中還有麥卡斯林、艾威爾、霍爾斯頓與霍根貝克家的后裔,這幾個家庭的父輩祖輩曾經充當過那幾個團的兵員,匍匐的人里偶爾也會有個把姓斯諾普斯的,因為到二十世紀初,斯諾普斯家的人已經是無處不在了:不光是站立于開設在湫隘小街主要由黑人光顧的小鋪的柜臺后面,而且也坐在銀行董事長辦公桌、食品批發公司經理辦公桌的后面,身居浸禮會教堂的執事席中,他們買下許多所搖搖欲墜的喬治式住宅,把它們分隔成一個個可以單獨出租的套間,而在自己彌留之際,又立遺囑將加出來的披屋與洗禮盆捐獻給教會,好讓大家記得他們,不過這也許純粹是出于恐懼。

他們也參加打獵。他們也進駐打獵營地,在那里,德·斯班、康普生、麥卡斯林和艾威爾家的人按門第的高低次序當頭兒,他們射殺母鹿,既不管法律,也不管頭兒說這樣干是要不得的,他們射殺母鹿甚至都不是因為需要鹿肉,他們把肉扔下,由森林里的食尸禽獸來享用,他們之所以屠殺,只是因為母鹿軀體大、會移動,是樣稀罕物件,與湫隘街巷的小鋪及那里的蠅頭小利相比,是更早時代的產品;男孩如今已長大成人,論資排輩當上了營地的頭兒,現如今他得操心,不是為獵物越來越少、地盤越來越小的原始森林,而是為姓斯諾普斯的那伙人,他們正在把留下的不多的東西毀滅殆盡。

他們選舉比爾波家的人并且不遺余力地為姓瓦達曼的人拉票,在這兩人下臺后又推舉他們的兒子上臺;他們的出發點是對黑人的刻骨仇恨、恐懼以及經濟上的沖突對抗,那些黑人緊挨著他們的地塊種著不大的田地,因為黑人記得自己根本未曾獲得自由,因此能夠珍惜已經得到的那些,去斗爭以保留住不多的那一些,并且教會自己如何憑借不多的東西去獲得較多的東西——花不多的錢,吃不多的食物,用較少較差的生產工具來種植較多的棉花;一直要到姓斯諾普斯的逃離農田進入湫隘支街上開設的小鋪,他才能不再與黑人在耕作上較勁,在小鋪里,他可以不再緊挨著黑人生活,卻可以依賴他們為生,靠了以次充好,抬高價格,把劣質的肉、糧食、糖蜜賣給黑人,黑人反正是連價碼上的數字都認不得的。

最初,那個過時的人,明天他還要遭到已經過時的人的剝奪:那個原始的阿耳岡昆人——也許是奇克索人、喬克托人、納齊茲人和帕斯卡戈拉人——他從密西西比河旁高高的懸崖絕壁上往下俯望,盯著一艘載有三個法國人的奇珀瓦獨木舟——這印第安人幾乎來不及旋過身子看背后有一千個西班牙人從大西洋那邊橫穿大陸而來,他還余下一點時間有幸看到各種外族人交替進進退退,速度快得像魔術師手中那些轉瞬即逝的紙牌:法蘭西人待了一秒鐘,接著西班牙人待了大約有兩秒鐘,然后法蘭西人又待了兩秒鐘,接著又輪到西班牙人了,然后又是法蘭西人了,他們在這里還沒來得及吸進最后的半口氣,盎格魯-撒克遜人又來了,他們是要在這兒待下去死活也不走的了:那個高高的漢子,高聲吟誦新教經文,散發出濃濃的威士忌酒氣,一只手里捏著《圣經》和酒壺,另一只手里,讓人想象不到的是,竟握著一把印第安戰斧,他吵吵鬧鬧,脾氣暴躁,對女人倒是百依百順,還主張一夫多妻:可以說是個結過婚卻不屈不撓保持著獨身的男人,他只知行進,卻不明白目的地在哪里,讓他那腆著大肚子的老婆、丈母娘的大半個家庭緊隨在他的身后,進入連車轍都沒有的荒野,讓他的孩子在樹丫支著的來復槍后面呱呱墜地,在他們再次出發之前又讓老婆懷上另一個,與此同時,還把他永不枯竭的其他種子下在三百英里黑黢黢的腹地里——也同樣是既不貪婪,又無熱情與預謀——他砍倒一棵需要二百年才能長成的樹,僅僅為了把一只熊攆下來或是往帽子里盛滿野蜂蜜。

他活了下來,即使在他自己也成了過時人物之后,在弗吉尼亞與卡羅來納種植園主的小些的兒子們[2]前來取代了他之后。他們是趕著大車來的,車中滿載著黑奴與靛藍種子,走的倒仍然是他當年用印第安戰斧(他也沒有其他工具可用)砍伐出來的道路。接著,有人給了某位納齊茲巫醫一顆墨西哥棉花種子(沒準里面已經潛伏有棉蟲了,因為這害蟲跟斯諾普斯家族一樣,也是把南方整片土地全都占領了的),從而改變了密西西比的面貌。奴隸們現在很快把處女地清理出來——那里當時(一八五〇年)仍然出沒著默雷爾、梅森、黑爾和哈普兩兄弟[3]的幽靈呢——使它變成能生財致富的種植園,而那個已經過時、被取代的人,對這片土地所打的主意,僅僅是打幾頭熊和鹿,弄些蜂蜜甜甜嘴巴而已??墒撬匀涣袅讼聛恚匀缓么趸钪?;甚至一直到那男孩進入中年,他仍然待在那個地方,住在不斷縮小的原始森林邊緣處的一所原木、木板或鐵皮搭成的小屋里,完全是靠了種植園主的容忍,有時甚至是慷慨大度,才能賴在這兒,對于他們來說,盡管他桀驁不馴并維持著某種程度的尊嚴與獨立性,實際上也只是個會阿諛奉承的無賴而已,如今熊與美洲豹已基本上絕跡,他打的便是浣熊和沼鼠了,他仍然是暴殄天物,仍然會放倒一棵有二百年歷史的老樹,雖然如今樹上只有一只浣熊或是一只松鼠了。

時間到來時,他參加進去,不是進馬納薩斯和夏洛團,而是加盟非正規的幫派團伙里去,這些幫派團伙并不忠于任何人與任何目標,之所以糾集在一起僅僅是為了一件事、一個目的,那就是從聯邦糾察線那里盜竊馬匹;他們還是抓空當干這件事的,主要的時間還是用在襲擊(或打算襲擊)種植園上,那些房子就屬于他原來靠了幾句阿諛奉承的花言巧語得以投靠的種植園主,而且以后他還是會去投靠的,倘若戰爭結束,假如老爺會從他在夏普斯堡或是契克莫加的少校、上?;蚴莿e的任何什么軍職上退役回來的話;他打算襲擊種植園,那就是說,在少?;蚴巧闲5钠拮印⒐脣屢虌?、丈母娘(她們把銀器埋藏在果園里,莊園還留下了幾個上了年紀的黑奴)阻止了他并把他趕走之前,必要時這些女眷甚至會朝他開槍,用的是離家的丈夫、侄子、外甥或是女婿所留下的獵槍或是決斗時用的手槍——這些女人,她們才是不屈不撓、沒有被征服、從來沒有投降的,她們不讓人把北軍的流彈從走廊柱子、壁爐架或是窗框里挖出來,也正是南方的女人,在七十年之后,在看電影《亂世佳人》時,一聽到謝爾曼[4]的名字,便會站起來退出影院;她們仍然是不可妥協、怒氣難消的,仍然對這事說個沒完,其實打過仗輸掉了的疲憊不堪、心灰意懶的男人早就連叫她們閉嘴都懶得說了。即使到了那男孩的時代,早在他記得別人大談圣誕老公公之前,他自己就已經對維克斯堡、科林斯如數家珍,也知道第一次馬納薩斯戰役中他祖父所在的團駐扎在何處了。

在那些日子里(一九〇一、一九〇二、一九〇三和一九〇四年),圣誕老公公只在圣誕節那天才出現,可不像現如今,在一年的其余日子里孩子們都能玩他們找得到的、想得到的或是做得到的一切,雖然他們也跟今天,跟一九五一、一九五二、一九五三、一九五四年一樣玩,仍然是模仿顯示在他們面前,讓他們聽到、看到或是最受震動的那些事,只是規??s小了許多而已。我們筆下的這個孩子的時代背景和實際情況正是這樣的:那些不屈不撓、永不言敗的老太太在三十五和四十年之后仍然抱成團,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干家務活的老黑奴,也是女的,她們像白人老太太一樣,拒絕、堅決不愿放棄舊的生活方式,不愿忘記古老的痛苦。那孩子自己就記得她們當中的一個:卡羅琳,解放那么多年了卻仍然不肯離去。她也始終不愿意在星期六收下她一周的全部工資,這家人始終也弄不懂她干嗎非得這樣不可,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她僅僅是樂于讓全家人經常記得,她可是他們的債主,她迫使孩子的祖父接著是孩子的父親最后是輪到孩子自己,不僅得當她的銀行家而且還需為她管賬,不知怎么搞的八十九這個數字進入了她的腦子,雖然這個數字也會起變化,有時候多些,有時候少些,有時候一連好幾個星期她自己又會成了欠債的一方,但這樣的情況倒是始終不會改變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大抵是家里大部分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會有個小孩,白皮膚的或者是黑皮膚的,跑來帶上這樣的口信:“大媽說讓你別忘了還欠著她八十九塊錢呢?!?/p>

即使在那時,對于那個孩子來說,這黑婦人好像已經比上帝還要老了,她管他的祖父叫“上校”,但是對孩子的父親、叔叔、姑姑,則除了他們的教名之外,別的什么都不叫,即使他們自己也都已經當了爺爺和奶奶:卡羅琳自己也當了祖奶奶,下面的子孫有二十個之多(此外大概還有十個她也記不得了,或是先她而死了),其中之一也是個男孩,到底是曾孫或者僅僅是孫子連她自己都弄不清了,那是和我們的這個白人男孩在同一星期出生的,起了同樣的名字(用的是白人孩子祖父的名字),都吃同一對黑色乳房的奶,睡在一起,吃在一起,玩也在一起,玩的游戲要算是那個白人孩子當時所知道的最最重要的事情了,因為在四歲、五歲和六歲時,他的世界仍然是一個女性的世界,他記憶中就沒聽說過還有別的方面的事情:用幾個空卷軸、一些殘渣碎片和小樹枝,再挖出個小溝,里面灌上些井水權當是那條大河,一次又一次地玩微縮的戰爭游戲,打那幾場無法挽回的戰役——夏洛戰役、維克斯堡戰役以及布賴司十字路口戰役,那個路口離孩子(兩個孩子)出生地不遠,那孩子因為自己是白人,便硬要當邦聯軍的將軍——彭伯頓、約翰斯頓或是福雷斯特——反正他當兩回,黑孩子當一回,要是三回還輪不上的話,黑孩子就壓根兒不跟他玩兒了。

說的不是那個高個子男人的事,他仍然當他的獵人,當他的森林之子;也不是那個奴隸的事,因為他現在是自由人了;而是說那顆墨西哥棉籽,是某個人給了納齊茲巫醫的,它現在快快地為自己清理好土地,犁開地面,那上面覆蓋著東部大草原的牛草和中部丘陵地帶溝底河床的荊棘與蘆葦,并且把那條大河,也就是老人河邊上三角地帶整片整片的淤積土變成干地:人類筑起盡可能長的堤壩,時間盡可能長地把大河擋開以播種和收獲莊稼:不過人類在舊的河床里把它阻攔一英尺,它就會在新的領域里開拓出另外的一英尺:于是裝載了打成包的棉花運往孟菲斯或新奧爾良的汽輪便仿佛是徑直朝天上爬去似的。

另外也還有小一些的輪船在小一些的河流里爬行,它們沿著塔拉哈奇河直抵杰弗生北邊的懷利渡口。不過從那個地段以及東邊一些的地段運棉花并不能得到經濟回報,從那里運更便捷的走法是繼續往東去到通比格比,然后往南去到莫比爾,然后走陸路用騾車拉到孟菲斯;懷利渡口的一處懸崖絕壁上有一處驛站——一座亂七八糟的小客棧、一家鐵匠鋪和幾間東倒西歪的小木屋——正好在從杰弗生出發或是繼續行進的一輛或一隊裝了棉花的大車必須要停下來過夜的那個地方?;蛟S連小客棧都算不上,不如說是個獸窟,里面的居民白天無影無蹤,他們隱匿在河床的荊棘矮樹叢里,只是在晚間出來,而且也只是在打尖的趕棉花大車的車夫毫無戒心地坐在爐火前時,他們才短暫地出現在客棧的廚房里,于是車夫、大車、騾子和棉花便會統統不見:尸體沒準給扔進了河里,大車一把火燒了,騾子幾天或是幾星期后在孟菲斯一處牲口市場給賣掉,而身份不明的棉花則已經走在去利物浦棉紡廠的路上了。

與此同時,在杰弗生十六英里之外,有一個前斯諾普斯時期的人,其實是高個子男人里的一個,事實上就如巨人一般:這是個虔誠的未獲神職的浸禮會牧師,但他熱衷的不是夢寐以求要進入天國樂園,甚至也不主張有什么統一圣職的做法,更反對用大寫的“O”[5]字來標明了,他只主張簡簡單單地讓公民的安全得到保障。每一個人都警告他別上那兒去,因為他不僅僅是什么都不能完成,他試著去做時還很可能丟掉自己的性命??墒撬麉s去了,單身一人,不宣講福音也不提上帝甚至都不說道德的事,而光是挑選那里個頭最大、最兇狠,一看就知道是最為歹毒的人,對這人說:“我要跟你打架。要是你打敗了我,你可以把我身上的錢全都取走。要是我打敗了你,那我可要給你洗禮,讓你入教。”接下去便把那人打敗,揍得體無完膚,讓他改邪歸正,變得老老實實,然后再挑戰下一個個頭最大、最為兇狠的人,接著又收拾再下一個;下星期天來到時他已經把河邊整個無法無天的地區收編進教會了,從此棉花大車可以靠人力船只擺渡過懷利河,安全通過并毫無阻擋地直達孟菲斯了,一直到鐵路通行,火車開來從大車上載走一包包的棉花。

那是七十年代的事。黑人現在是自耕農與政治上的實體了;有一個黑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簽,卻在杰弗生當上了聯邦警察局長。后來,他成為鎮上正宗的私酒販子(密西西比州和緬因州一起,是最早從事這一高貴試驗的地方里的一個),而且也恢復了——他從來就未真正割斷過——對老主人的忠誠,并且從一棵巨大的老樹那里取到了自己做生意時用的姓——馬爾伯雷(桑樹),那棵樹矗立在哈伯瑟姆大夫的藥店的后面,在樹根之間那些包廂般的一個個地洞里,他藏匿他商業上的瓶裝貨物。

很快,他(那個黑人)在經濟競爭中甚至會領先斯諾普斯家族,這個家族即將把成群的族人打進三K黨——不是內戰混亂、無望的結束階段那個老的、原始的組織,以當時無望的時代背景來衡量,那至少是個有自己無望目的的誠實、嚴肅的組織,而是一個二十年代沿用了老名稱的后來出現的卑劣組織,它與老組織的共同點也就是那個名稱了。此時,地方上出現了用很少的錢修鐵路的事,引進的是六六年當過“氈包客”[6]的一個人,此時他已然是規規矩矩的公民了;他的子孫日后將用一種柔軟的、不發輔音的黑人腔調說話,就跟父母從約翰·史密斯上尉的時代起便生活在波托馬克河與俄亥俄河以南的那些孩子一樣,這些孩子總是要吹噓自己的南方遺產。在杰弗生,便有那樣的一個人,他姓雷蒙德。他找來了資金,而沙多里斯上校則用這筆資金修起支路,和從孟菲斯到大西洋的主路聯通了起來,從而使本地的棉田走向歐洲——這是一條窄軌,跟玩具似的,有三輛小機車頭,也跟玩具似的,以沙多里斯的三個女兒的名字命名,每個機車頭的油罐上有一塊銀牌,分別刻著三位小姐的教名。那些標準規格的貨車在樞紐站上像玩具似的被千斤頂頂起,然后落放到窄軌上,此時,小火車頭被它拉的貨遮蓋住,讓人看不見,因此,一輛輛貨車是以這樣的程序出現的,在它們為之服務的棉田里被一股傲慢的羽毛狀的黑煙和一聲傲慢的汽笛發出的尖叫,拉扯著往前行進——那個雷蒙德,在一場不可避免的爭吵之后,終于開槍把沙多里斯打死在杰弗生的一條街道上,他之所以做出這樣極端的事,大家相信,是因為傲慢與不寬容,也正是因為這同樣的傲慢與不寬容,才使沙多里斯上校那個團的官兵在第二次馬納薩斯和夏普斯堡之役后的秋季選舉時把沙多里斯從上校的職務上拉了下來。

因此,現在陸地上有了鐵路;原來得坐馬車去大河碼頭乘輪船并按老習俗去新奧爾良度蜜月的新婚夫妻,如今便可以搭乘火車上幾乎任何地方去了。而且很快這兒也有了普爾曼式臥車了,一路從芝加哥和那些北方城市開過來,那里有的是鈔票現金,使富有的北方人能舒舒服服地南下,而且是認真地開發起這片土地來了:用他們北方佬的金元在南方松木林地帶開設了巨大的伐木場與工廠,也使五十年來都沒有任何變化的由小村落組成的小鎮一夜之間發達起來,在一片星星點點般布滿樹樁的荒瘠土地上膨脹成大都市,這里本來會一直荒下去的,除非當地人出于簡單的經濟垂死掙扎,自己學會了種植松樹,一如在其他地區人們已經學會了種植玉米、棉花一樣。

在三角洲上也出現了北方人開的伐木場:現在是二十年代中期,在三角洲,棉花業還有伐木業都很蓬勃。但最為蓬勃的還是金錢本身:金錢滋生出一種穴居人,而他又繁衍出一對雙胞胎的穴居人:欠債與破產,這三者如此迅速地讓金錢在這片土地上大逞淫威,現在的問題變成了如何在它旋風般使你窒息之前趕快將其擺脫掉。直到出現某種幾乎像是自我保衛的手段,不僅是為了有地方可以花錢,而且還為了把單純要花掉的錢所衍生出的錢可以賭掉,在七八個較大一些的三角洲地區的鎮子里形成了一支棒球聯隊,很快,它就同樣四處遠征——而且也大獲成功——對投球手、游擊手和費勁的外場手來說都是如此,就像那兩個主力聯隊一樣,那個男孩,現在已經是個青年了,與這個聯隊以及一家北方人開的大伐木公司關系都很熟,不僅是湊巧跟這兩者都熟,而是因為跟一家熟了自會促使他跟另一家也熟悉起來。

此時,那個年輕人的心態與世界上大多數別的年輕人的心態是一樣的——這些年輕人在一九一七年四月正好是二十一歲光景——雖然間或他向自己承認他也許用那天自己十九歲這件事作為借口,認為自己應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他正越來越清楚,這還將永遠成為他真正的正業,那就是:當一名流浪漢,一個與世無爭、一無所有的漂泊者。反正,他已經足夠成熟,能和一個律師交上朋友了,早先,這律師住的鎮上,一家伐木公司正好想消消停停地宣布破產,這位律師被委派為破產事宜的仲裁人:這人的家庭和那年輕人的家庭素來相稔,他比年輕人稍大幾歲,可是卻喜歡上了這年輕人,于是便邀請年輕人搭乘自己的車子出游。他正式的身份是充當譯員,因為他略通法語而那家快要倒閉的公司恰好與歐洲有些關系。但是從來沒見他干過什么翻譯工作,因為這名隨員并未被派去過歐洲,他去的倒是孟菲斯一家酒店的某一層樓,在那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位翻譯——都有特權可以簽個字便免費取得食品、戲票甚至是私釀的酒(當時田納西州正值禁酒季),只要那些小廝有本事弄得來,當然不是從幾英里外剛過密西西比州界處那幾處擠在一起的外表十分老成持重的房子里弄來,那里的輪盤、骰子和二十一點都是要玩就有得玩的。

接著,塞爾斯·韋爾斯先生也突然參加進來了,并且把棒球聯盟也隨之帶了進來。那個年輕人始終不知道韋爾斯先生跟破產有什么關系(如果有的話),他也不真正費心去琢磨,更不用說去關心與打聽了,不僅是因為他已經對業余愛好——他知道這是他真正的愛好——培養出了一種noblesse oblige[7]的觀念,這作為理由已經算得上是很充分的了,而且還因為韋爾斯先生本人在三角洲已經成為一個傳奇了。他是個莊園主,這莊園不以英畝而是以英里來計量,而且被認為是棒球聯盟里的一個球隊的獨一無二的老板,至少是絕大多數球員,肯定包括接手、偷壘的游擊手和點三四〇打擊的外場手的老板,據說這個外場手還是從芝加哥獸崽隊里挖來或是搶來的呢,這個韋爾斯先生一星期七天照例不變的打扮是:兩三天都不剪的胡子、一雙糊滿泥漿的高筒靴以及一件燈芯絨外套,流傳的那個故事或是傳奇里說,一天深夜,他就以這副打扮進了圣路易的一家時髦酒店,要開一個由穿晚禮服的侍者伺候的房間,那侍者一見那把胡子、那雙沾滿泥漿的靴子,不過主要還是看到了那張臉,便說酒店已經全部客滿:一聽這話韋爾斯先生便問買下這家酒店得多少錢,對方非常傲慢地告訴他,得多少多少萬,于是——那故事是這么說的——他從燈芯絨后屁股兜里掏出一疊千元大鈔,足夠買下開價一個半酒店的,接著便吩咐那侍者十分鐘之內把樓里的每一個房間都給他出清。

這自然是啟示錄般離奇的故事,不過下面這件事倒是那個年輕人親眼看見的:韋爾斯先生和他某天中午在孟菲斯的酒店里正懶洋洋地吃著早餐,突然間韋爾斯先生記起他私人的打球俱樂部那天下午三點鐘就要在六十英里之外的一個小城里進行一場至關重要的球賽,他打電話給火車站,要求三十分鐘里準備好一次特別列車,包括一輛機車和一個守車。列車大約三時抵達科厄霍馬,那兒離球場還有一英里的路:有個老兄(那個鐘點火車站前是不會有出租車的,而且那會兒全密西西比州哪兒都沒幾輛出租車)坐在一輛臟兮兮但總算還完整的凱迪拉克的駕駛盤后面,韋爾斯先生開口了:

“這玩意兒要賣多少錢?”

“什么?”車子里的那人問道。

“你的汽車?!表f爾斯先生說。

“十二又五十。”

“行啊?!表f爾斯先生說著便去拉車門。

“我的意思是一千二百五十元?!蹦侨苏f。

“行啊?!表f爾斯先生說,接下去的話是對那年輕人說的:“跳進去?!?/p>

“是攔路搶劫吧,先生?!蹦侨苏f。

“車子我已經買下了?!表f爾斯先生說,自己也爬上了車子?!叭デ驁龉珗@,”他說,“要快?!?/p>

年輕人此后再也沒有見到那輛凱迪拉克,雖然在接下去的幾個星期里,當聯隊三角旗賽進行得越來越激烈時,他對那機車與守車倒是變得很熟悉了,韋爾斯先生經常調用孟菲斯調車場的這輛特別列車,就像二十五年前住在城里的一個百萬富翁頭一點隨時攔下一輛兩匹馬拉的出租馬車一樣,因此在那年輕人看來,他們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再次朝三角洲另一場棒球比賽沖去,回孟菲斯去消停消停的念頭暫時就作罷了。

“我什么時候也該有點發言權的吧。”有一回他說。

“那你就發言吧,”韋爾斯先生說,“就說說這混賬的棉花市場明天會有什么走勢,這樣我們倆都可以不再緊著去追趕這個沒一點、沒有一點點希望的業余球隊了?!?/p>

棉籽與伐木場橫掃著三角洲其余的地方,把殘余的原始森林更深、更深地朝南邊擠壓,一直擠到大河與丘陵的V字形地帶。當那個如今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初次被允許參加日后他按輩分將成為首領的那個狩獵隊時,坐騾子拉的大車去鹿、熊和火雞滿地跑的獵場,走上一天或一個夜晚也就到了??墒乾F在他們坐汽車去:他們得走上一百英里接著是二百英里,往南再往南,而原始森林已經退縮到亞祖河與那條大河(亦即老人河)的交匯處了。

老人河:也包括所有給它提供水源的被河堤攔起的小支流,它們和大河一起,只要老爺子犯了脾氣,便將那些堤壩全然置之不理,它們差不多每一代都涓滴不棄地收集水源,從蒙大拿一直到賓夕法尼亞,讓滔滔洪流沖入它的受害者那可憐巴巴、毫無希望的人工內臟,水一點兒一點兒升高,速度倒不算很快:只是很堅決,毫無妥協的余地,留出足夠多的時間讓人測量它的浪峰有多高并且往下游打電報,甚至還能準確預報幾乎是具體到哪一天洪水會沖進屋子,把鋼琴沖出去,把墻上掛的照片、圖畫統統沖掉,甚至把房子本身也都沖走,如果它跟地面不是聯系得非常緊密的話。

既無情又是不慌不忙地,洪水泛過一條條給它供水的小支流,把水往它們的河道里擠壓進去,以致一連好多天,小河里的水會倒流,往上游涌去:一直要抵達杰弗生還要過去的韋利渡口。小河也筑有堤壩,但偏僻處住的都是單干戶:是那個高個子男人的后裔或遺孤之類的人物,現在以務農為生了,還有就是姓斯諾普斯的那些人,他們比個體戶還要個人主義:他們是斯諾普斯族人,因此當大河邊上那些占地千畝的莊園主團結得像一個人似的和他們的黑人佃戶和雇工在用沙包和機器對付灌涌與豁口時,這里的一二百畝大小農場的主人是一手挾著只沙袋一手持槍巡視他的河段堤岸的,免得住在他上游的那個鄉鄰會炸毀他的河堤以保全自己(在上游)的那個農場。

大河把水往上擠涌,與此同時,白人和黑人輪班肩并肩地在泥和雨里苦苦奮斗,為他們助戰的有汽車車前燈光、汽油火把、小桶小桶的威士忌以及在刷干凈并煮過消毒的五十加侖的汽油桶里煮沸的咖啡;河水拍濺著,試探性地、幾乎是沒有惡意地、僅僅是堅定不移地(它可不著急喲)在那些驚恐萬狀的沙包的下面和中間拍打著,最后還是從上面翻越而過,仿佛它唯一的目的僅僅是讓人類再次得到一個機會去證明,不是向它而是向人類證明,人的身體能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忍受、堅持與苦熬;這以后,讓人證明了這一點之后,便做出這幾個星期以來任何時間里只要想做它都能做到的事情:像蛻皮時的有氣無力的蛇那樣,既不匆忙也不特別邪惡與憤怒地把一兩英里長的防洪堤、咖啡桶、威士忌罐、火把一下子全掃個精光,然后,有一小會兒,在棉田休耕地之間閃著沉悶的光,直到田地消失,同時消失的是大路、小巷,最后是一個又一個的城鎮本身。

消失了,進入到一大片蒼蒼茫茫無聲無息的黃色廣袤之中,從那里只伸出來一些樹頂、電線桿和人類居所的首級,像是骯臟鏡面上出于神秘莫測、無法揣摩的設計而呈現的謎一般的物件;還有幾座先民壘的土墩,上面,在散亂的鹿皮鞋之間,熊、馬、鹿、騾、野火雞、牛以及家養的雞都在相互休戰的狀態中耐心地等待著;至于防洪堤本身,那里,在戀老婆的男人般黏成一團的漂浮物當中,小孩繼續出生,老人照常死去,不是因為生活在露天里,而是簡單、正常的時間次序與生死規律,仿佛說到底,人和他的命運還是要比河流更強,即使河流曾經剝奪過他,他畢竟是在變化中所不可改變與征服的呀。

這以后,對這一點也做過證之后,它——那條老人河——要后撤了,可不是退卻:是歸于平息,告別陸地,慢慢地也是堅定地,讓支流和沼澤退回到它們古老的引以為豪、滿懷希望的臟腑中去,不過是那么的慢那么的徐緩,仿佛不是洪水后退而是平坦的陸地自身在上升,它整個平面成片地重新爬回到陽光與空氣中來:在電話桿與軋棉機廠房、房舍、店鋪的墻壁一個恒定的高度上留下一條黃褐色的印記,這條線像是某只大手一筆劃成的,只是當中有些間斷而已,土地本身因淤積物而增高了一英寸,肥沃的泥土也深了一英寸,在五月灼熱陽光的炙曬下干得龜裂:但是這情景不會維持多久,因為幾乎緊接著犁頭來了,犁地與下種已經遲了兩個月,不過這也不打緊:棉花到八月仍然會再一次長得像人一般高,到摘棉桃時自會更白更密,仿佛那條老人河說了這樣的話:“我想怎么做,什么時候想做,便那樣做。不過我可是為了我的所作所為出了價的?!?/p>

自然啦,還有那些小船。它們把影子投落在那片黃黃的稀濕土地上,甚至還在它上面移動:漁夫和獵人用的小筏子、管理防洪堤協會的美國工程師學會的汽艇以及一艘吃水淺的汽船,荒唐地在棉田之間來來往往,它的船員可不是河工而是一個知曉水底下何處有圍欄的農民,桅頂瞭望處則是個手持鋼鉗的機械師,他見到電話線就把它們剪斷,以便船能從煙囪群之間穿過去:其實也算不得是荒唐,因為這種船在大河上本來就很像是一所房子,現在來到這里跟所穿過的周圍那些沒有底部的房子也沒有什么區別,有時它還要讓輪機把馬力開到最大一擋以便超過別的房子,那模樣活像急于要追上飛逃的母野鴨的一只公野鴨。

不過光這樣是不夠的,眼看就不夠了;老人河這一回來真格的了。于是此刻從海灣[8]好幾個港口調來了捕蝦的拖網船、娛樂用的游艇和海岸警衛隊的小艇,這些船的底部過去只認得咸水與咸潮河口,船還是由原先的海上水手來掌管,但怎么走還得請教知悉水底下哪兒是路哪兒有圍欄的人,原因很簡單:這些人一輩子都在順著這些標志或是以它們為終點趕騾拉犁,這些船航行在馬、騾、鹿、牛和羊的漲腫的尸體之間,從樹木和軋棉廠房、棉花倉庫、漂浮的小屋、房舍的二層樓窗戶與辦公室樓房之間,去撈取老人河上很有耐心的漂浮物,那就是黑人與白人的尸體了;接著——這些習慣與咸水打交道的人,對他們來說,陸地或者是毫無特色、不長樹木的鹽堿沼澤地,或者是蛇與鱷魚出沒的濕地,都因長滿了喇叭藤與西班牙苔蘚而無法穿透;這些人之中,有一些甚至都從未見過支撐他們所住的房子的木樁所敲進去的土地——這些人仍然留了下來,即使這里已經不再需要他們了,仿佛要等著看從水里冒出來的到底是怎樣的一片土地,他們所拯救的人——男人和女人,黑人與白人,黑人甚至比白人還多,十比一恐怕還不止——賴以生存的經濟活動就是在這片土地上面進行的;趕緊看看這片土地,再晚騾子和犁頭可就要改變它們的面目直至洪水退卻的邊線了,然后便回到大河上去,否則那些拖網船、巡邏船和小艇也會跟廢棄的雞舍、牛棚與茅房一起,變成歪歪扭扭、沒法再用的垃圾的;回到老人河上去,這條河已經再次縮回到它往常的堤岸里去了,在打瞌睡,甚至還顯得很清白無辜,仿佛改變了,至少是在某個短暫時期里改變了毗鄰地區全部面貌的不是它而是別的什么東西似的。

他們此刻是在朝回家的途中行進,經過了一些河邊城鎮,有一些在南密西西比是一片西班牙統屬的蠻荒之地時很有點兒名氣:像格林維爾、維克斯堡、納齊茲以及大小海灣(現今已經消失不見,連遺址亦都采用了別的名字),那地方曾使梅森和哈珀兄弟里的至少一個威名赫赫,而雷爾[9]也曾以此地為據點發動他那場流產的黑奴起義,企圖把白人從這片土地上清除干凈,剩下他一個當皇帝,那片土地已經沉落在防洪堤之外,如今你已經無法說清原先水開始于何處陸地止步在什么地方了:只知道這片草木蔥蘢茂盛、陽光燦爛的熱帶草原再也承受不了你的體重了。一條條河流如今不再往西,而是往南流淌了,不再是黃色或褐色的,而是黑色的了,穿越好大的一片黃色鹽堿沼澤地,從那里乘著一股吹向海洋的微風,一團團蚊子像云霧一般飛來,在發癢與感覺疼痛的苦惱心態里,你似乎覺得確實能見到蚊群隱隱約約懷有越過陸地去與潮水然后是無法消解的鹽分相遇的愿望:倒還不是真想飛向墨西哥海灣但至少是要去列島——船、號角與小森林的列島——長長屏障后面的那片海峽,拖網船、巡邏船等等此刻都已回去,待在燈塔、運河標志與船塢之間,在曬網和維修機器,準備去捕魚。

我們所說的那個人從他年輕時起也記得那件事:在幾艘小船里好端端地被風刮了整整一個夏天,因為他們家已有好幾代是在密西西比北部腹地出生與長大的,在他遇到此次風暴之前他根本不知風暴邊緣為何物。第二年夏天他又回來了,因為他發現他喜歡有這么多的水,這一次他是作為一個拖網船的漁民而來的,他記得:前甲板上安放著一只燒得通紅的煤爐,上面架著只四加侖大的鐵鍋,里面煮的是揪去腦袋的蝦,湯里撒進去一把把鹽與黑胡椒,里面從來沒有空過,也從來不洗,光是不斷地往里面添蝦,因此你便成天隨便吃,就像是在吃花生米似的;他還記得:破曉前的那一刻,眼看就要讓強烈得幾乎像能聽到的爆炸聲似的近亞熱帶的黃紅色的白天所打破,但暫時還會黑暗上一瞬間,此時,那條幽黑的船偷偷地潛入蝦群出沒的地區,船尾磷光般不出一聲地轉動著,活像亂哄哄的一團昏昏欲睡的螢火蟲,那少年臉朝下躺在船頭上朝黑黢黢的水里望去,只見受驚嚇的蝦飛快地如逐漸隱退的扇一般往四下射出去,劃出了小火箭般的軌跡。

他對屏障般的列島也有了些認識;作為五個半內行水手中的一個,他駕了艘大單桅帆船參加出海比賽,他不僅學會了怎樣讓船殼不脫離它的龍骨往前行駛,而且也弄明白了怎樣讓船從一個地方去往另一個地方,再把它帶回來:于是,作為一個老水手,他如今住在新奧爾良,當了一條機動小艇的拿工資的船長,船是屬于一個私酒販子的(當時是二十年代),船員包括一名黑人廚子兼甲板工裝卸工,以及那個私酒販子的弟弟:那是個二十一二歲的瘦瘦的意大利人,有一雙貓一樣的黃眼睛,穿一件絲襯衫,衣服有點兒鼓出來,因為胳肢窩底下掛了把手槍,口徑太小干不了什么大事也就夠殺盡他們哥兒幾個的,即使船長或是廚師在萬一可能出事時夢想過反抗或是討厭惹出什么麻煩事兒,他們也只會把槍從皮套里抽出,盡快地藏起來(也并非真的隱藏起來:僅僅是扔到機器底下油污的積水里,即使皮特很快就發現槍在何處,那也會很安全,因為他是怎么也不愿意把手和胳膊伸到油污的水里去的,而只會躺到艙位上去生悶氣);把小艇開過龐恰特雷恩湖,沿著利戈萊茲河直達墨西哥海灣與海峽,然后停下,一點燈光都沒有,直到海岸巡邏隊的汽艇(它幾乎總是按規定時間來的;那些大兵的工作也未免太平淡了,甚至于,相對地說,是太沒有干頭了)趾高氣揚地朝東飛快駛去,是去莫比爾參加舞會的,哥幾個總是傾向于這樣認為。接著,哥幾個仗著指南針的點撥來到島上(它只比沙嘴大上一點點,上面有一行松樹,那模樣真是慘不忍睹,在島外緣真正的海灣強風的呼嘯抽打下,樹的枝條時時刻刻都在不斷地揮動),在這里,加勒比的縱帆船會埋下一箱箱綠玻璃瓶裝的酒精,而住在新奧爾良的私酒販子的母親則會更換包裝,貼上標簽,將其轉變成蘇格蘭威士忌、波旁威士忌或是杜松子酒。島上還有幾頭野牛,那倒是他們不得不防的,那黑人負責挖掘,皮特還在生悶氣,絕對拒絕幫忙,因為他有那把槍,而船長則時刻注意著牛的進攻(他們可不敢冒險點燈),每上三四回貨,總有一回得挨牛的進攻——那些枯瘦兇狠、看不真切的形體會突然向他們沖來,事前絲毫沒有警告,他們轉身就在噩夢般的沙灘上亂跑,一躥身跳進了小艇,接著讓船與岸邊平行行駛,那幾只牲畜則亦步亦趨,追隨在后面,直到他們敲鐘讓它們知道船已走遠,然后讓黑人再次回到岸上去搬剩下的箱子。接著他們就再次停航,一動不動,直到汽艇回來往西開去,仍然是橫沖直撞不可一世,舞會這時顯然已經結束了。

那兒也是密西西比,雖然與孩子從小所熟悉的不是一回事;這兒的人是天主教徒,他們的西班牙、法蘭西血統還可以從他們的名字與臉龐上顯現出來。但是影響不算深,如果你不把大海與小船計算在內的話;一片彎彎的海灘,一行細細的綿延不絕的房產與公寓旅館,那是來自芝加哥的百萬富翁所擁有與居住的,與這些大房子背靠背的是一行稀稀拉拉的建筑,這可是廉租住宅了,里面住的是黑人但也有白人,他們駕駛小船或是在魚品加工廠里干活。

接下去開始接觸到的便是年輕人熟悉的那個密西西比了:在敗落中的城市邊緣住著一些人,這是年輕人很熟悉的,因為在他的家鄉也有這樣的人:是高個子男子這類人的子孫,至少是精神上的后裔,他們不在工廠里干活,不種地,甚至連卡車般大的菜地都不種,他們不依靠土地而是依靠那上面生長的東西為生:當捕魚的向導和專業的捕魚個體戶,當設陷阱逮麝鼠和鱷魚的獵戶,還偷獵麋鹿;如今土地升高了,再次成了干地而不是一半是水的沼澤,這里不久將像花毯似的布滿長葉松樹,有了北方來的資本,它們會轉化成存進俄亥俄、印第安納和伊利諾伊銀行里的鈔票。雖然并非全都如此。有一部分會把本地的村舍和集鎮變為城市,甚至還會一夜之間在平地上造出些嶄新的城市,起的是密西西比的名字,但那格局可是俄亥俄、印第安納和伊利諾伊的,因為它們比密西西比的集鎮規模要大,今天還升起并屹立在締造了它們的高大松樹之間,到了明天(是那么的快,那么迅速,那么的似箭如梭),與周圍的矮壯的老樹一比,它們便成為高聳云天的紀念碑了。因為這兒的土地生產了一種莊稼:此處的土壤太細太軟,種棉花并不真的合適;后來人們發現這里可以栽種別處的土地不宜栽種的作物:番茄、草莓和制糖的甘蔗,不是北邊和西邊的縣份里的那種高粱,在真正種甘蔗的地帶,人們是把這種高粱稱作豬食的,而是真正的甜甘蔗,人們把這種莊稼提煉成家用糖漿。

在密西西比人看來是大集鎮,而我們則管它們叫城市:哈蒂斯堡、勞雷爾、默里迪恩和坎頓;還有些城鎮名字起得與俄亥俄關系更加遠了:科西阿斯科,這名稱是從一位波蘭將軍那里來的,此人認為希望自由的人都應該得到自由,還有個地方竟起名叫埃及,因為在老太太們仍然不肯認輸的上一次的那場戰爭中鬧饑荒的歲月里,別處都沒有糧食唯獨這地方有,還有個地方竟叫費拉德爾菲亞,在這里,尼肖巴(這里的縣仍然沿用這個名字)族印第安人沒有遷走,道理很簡單,他們認為他們不在乎與別的民族一起和平共處,不管別人的膚色或是政治信仰如何。下面說的便是丘陵地帶了:有個縣叫瓊斯縣,這里有個老紐特·奈特,是本地的大地主、第一公民或曰固定居民,你愛怎么叫都悉聽尊便,他在一八六二年脫離了邦聯,在美國的疆界內竟然建立起第三個共和國,直到一支邦聯軍隊在他那個破敗不堪的木頭堡壘首都里將他剿滅;還有沙利文谷:一個長而狹窄的幽谷,在這里幾個有北愛爾蘭與蘇格蘭高原姓氏的家族按照舊時卡洛登[10]戰役前的那種方式彼此明爭暗斗,不過也是按卡洛登戰役之前的方式,一遇任何外來者便立即聯合起來共同御敵:按照有關緝私官員搜索非法威士忌蒸餾器的傳說,他們把抓到的犯人關在一個馬廄里,讓他們像一對拉犁的騾子那樣干活。沒有一個黑人會讓自己天黑后仍然留在沙利文山谷里的。事實上,這一帶黑人極少:這是一條延伸到我們那個年輕人自己家鄉的狹長地帶,是個偏僻的處所,黑人極少經過,要走也是匆匆穿過而且只有在大白天才肯出行。

這片土地并不寬闊,因為再往東馬上就是草原地區了,那里的河水都流入亞拉巴馬和莫比爾灣,此處有古老、緊湊、各戶人家相互通婚的市鎮與莊園大宅,房子有柱子和門廊,是按弗吉尼亞和卡羅來納那種傳統的喬治王朝樣式蓋的,與納齊茲受西班牙、法蘭西影響的房屋迥然不同。這些市鎮起的名字是哥倫布、阿伯丁、西點和舒克拉克,這里很重視對鵪鶉射擊的訓練,也培養出了優秀的叼鳥獵犬——還有馬匹,當然還有獵人;“跳舞的兔子”[11]也是出在這兒的,在這里簽訂了喬克托人與美國之間的條約,該條約剝奪了土著對密西西比的統治權;這些市鎮之一里住著年輕人的一個親戚,如今已不在人間,但愿他能安息:這可是個堅持到底、不可救藥的單身漢,是跳高替洋舞[12]的班頭和冥頑不靈的外出就餐者,因為不論何時但凡還缺一位單身男客,女主人首先想到的總是非他莫屬。

不過他也真是位人中之人,不只如此:他還是年輕人中的頂尖人物呢,他與本地的單身漢、婚姻上的變節分子(年歲仍然不算太老,對婚姻牢籠還能抗上一陣)一起玩牌,一起拼酒;他外出散步時不僅穿上鞋罩,拎上手杖,戴上黃皮手套與一頂洪堡禮帽,而且還擺出一副憤世嫉俗、決不信神的架勢,直到有一天他不得不最終還是祈禱能救自己一命:一天晚上,用過晚餐后他與一幫旅行商人一起坐在吉爾默酒店前便道的椅子上,等著看那天晚上是否會有什么(萬一真有的話)熱鬧出現,這時有兩個年輕的單身漢開了輛T型福特車經過,他們停下邀他一起越過州界上亞拉巴馬山區弄一加侖私釀威士忌來。他們還真的去了也弄到手了。不過他們要找的那個蒸餾器并不在山區,因為那地方并非山區:而是阿巴拉契亞山脊的殘余尾部??墒怯捎赥型車的引擎非得開得很大才能讓車頭燈亮起來,對于上山這倒是兩全其美、相得益彰的一件事,特別是在他們不得不用了好一陣子低速排擋之后。作為前汽車時代的一員,他從來沒有想到回來時會有什么兩樣,直到他們弄到那加侖酒喝了一口掉轉車頭往山下走時,他才反應過來。也許是威士忌的關系,他說的時候這樣插了一句:那輛小汽車在一層淡淡的、比兩只螢火蟲發出的光大不了多少的光亮的后面越來越快地往前沖,繞過一個又一個凸出的巉巖,車速愈快,遇見的巉巖也愈多,而且還愈加尖利,愈加凸出,一直到車子幾乎以九十度拐過彎路,面對一堵直立的峭壁,而另一側則是幾百英尺深的空蕩蕩的夜空,這時,他也只好祈禱了;他說:“上帝啊,您很清楚,我都有四十多年沒打擾過您老人家了,只要您平平安安把我送回哥倫布市,我保證下一回再也不驚動您老人家了?!?/p>

如今,那個年輕人,他現在已是中年人了,至少是正在走向中年,他也回到了家鄉,在那里,那些改變了他少年時沼澤與森林的人現在又在改變土地本身的面貌了;他記憶中的密不通風的河床上的莽林與肥沃的農田如今成了一片二十五英里長的人工湖泊:有一個可控制的澆灌裝置,是為大土堤壩下面的棉田服務的,湖面上每年都會有幾艘馬達安在船尾外的漁船來此游弋,最后竟還駛來了一條帆船。在從家里前往鎮子的路上,那個進入中年的人(如今是個職業小說家了:他是想繼續當他年輕時想做的流浪漢與無業游民的,可是時光與成就還有動脈的硬化打敗了他)會從一位當醫生的朋友家的后院穿過,這朋友的兒子在哈佛大學念書。有一天,那個大學生攔住他,請他進去,讓他看一艘二十五英尺長的單桅帆船尚未完成的外殼,并且說:“等我把船做成了,比爾先生,我可要請你幫我一起駕駛它的呀?!边@以后,每回他走過,大學生都會重復地說:“記住了,比爾先生,等它一下水,我就會要你幫我開船的呀?!睂τ谶@樣的請求,那正進入中年的人總是這樣說:“行啊,亞瑟。通知我一聲就成。”

接著有一天他從郵局出來,有個聲音叫住他,聲音發自一輛出租汽車,在密西西比州的小市鎮里,哪個不愿受拘束又想開車的年輕人如果想擁有一輛汽車,那就必定是一輛出租汽車了,他授予自己一輛出租汽車,就像拿破侖授予自己大皇帝的稱號一樣;和司機一起坐在車子里的還有個年輕人,其父親不久前在西部某處失蹤,因為他當董事長的那家銀行倒閉了,車子里那第四個年輕人則是個到處都不缺的那類人:本城的小丑和滑稽演員,他的幽默倒不帶惡意而且經常是機智與妙趣橫生的?!八滤四?,比爾先生,”那個大學生說,“你現在準備好能上船了嗎?”他準備好了,那艘單桅帆船也準備好了;大學生是用他母親的縫紉機把一張張帆縫拼起來的;他們費了不少勁兒把船弄到湖上去,把索具什么的都裝好拉緊,突然之間,那個正進入中年的人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不再在船上,而是在大約十英尺之外,在看著他所看到的那些:一個哈佛大學生、一個出租汽車司機、一個逃亡銀行家的兒子、一個小地方的小丑,還有一個正進入中年的小說家,他們駕駛一艘家制的小船航行在密西西比北部小山之間的一個人工湖上,他想:這種事倒是不會在你一生中遇到兩次的呀。

又回家了,回到他的故土;他是這里出生的而他的骨殖也將在這兒的泥土里沉睡;愛這里即使同時也恨這里的某個部分:愛河邊的莽林和四周的群山,在這里,當他還很小時便已坐在馬背上父親的身后,跟著系了鈴鐺的獵狗去追逐亂竄的野貓、狐貍、浣熊或是任何別的獵物,在這里,當他已成年,別人放心地交給他一支槍后,他便單獨去打獵,此時泥濘的湖底每年都逐漸升高,因為積淀了又一層的啤酒罐、瓶蓋和丟失的軟木塞——一大堆雜物,在林子里生活的兩個星期,住宿野營,吃粗糲的食物,胡亂睡上一陣,人和馬和獵狗生活在人和馬和獵狗當中,不是去獵殺野獸而是去追趕它們,接觸一下便放它們走,從來不會貪得無厭——如今得越走越遠了,得超過那片低地、那個平坦的三角洲,因此那列足足有一英里長的火車似乎在這片土地上一氣兒就會越過兩三個起了印第安名字的小村落,火車在田野上奔馳,幾英里以外都看得清清楚楚,田野上種的是棉花,二月里抵押出去,三月里種下,九月里收獲,十月里申請農場借貸以便還清二月的抵押金,這樣明年才能有資格再作抵押,那個年輕人年紀夠大,可以放心地把槍交給他了,他便參加了一年一度對老班的朝拜:那是只老齡的大熊,一只腳被獸夾夾傷,因此替自己獲得了一個外號、一個頭銜,好像它是個大活人似的,它威名赫赫,因為流傳著許多故事,說它如何搗毀陷阱與捕獸夾,殺死過多少條獵犬,身上中過多少發子彈,最后,它終于被少年的父親所雇的馬夫領班布恩·霍根貝克殺死,為了救一條心愛的獵犬,這個馬夫領班不顧一切地沖上去,用獵刀將大熊送上了歸途。

可是,他最最痛恨的還是不寬容與不公正:是對黑人的私刑處死,不是因為他們犯了什么罪而是因為他們皮膚黑(他們在這里的人數正變得越來越少,很快就會一個都沒有了,可是罪行已經犯下再也無法取消,因為今后再也沒有可以補償的對象了);是那種不平等:他們當時所上的可憐的學校,如果他們還有幾所的話;他們不得不住的小屋,除非他們愿意露宿野外;他們可以崇拜白人的上帝只是不能在白人的教堂里;在白人的法院里交稅可是卻不能在里面投票也不能為它投票;按白人的鐘點干活還必須得按白人的計算方法領工資(喬·湯姆斯上尉是三角洲的一個種植園主,雖然不是大種植園主中的一個,他在某年的一次歉收之后從銀行里領出一千個銀圓,把他的佃戶一個一個地叫進他的餐廳,餐桌的燈下散亂地攤放著那筆錢里的二百元,他說:“哎,吉姆,這些就是咱們今年的所得了。”于是那黑人說:“好上帝呀,喬上尉,這些錢都是我的嗎?”于是湯姆斯上尉說:“不,不,只有一半歸你。另外的一半是我的,你不記得了嗎?”);我們能夠在送往華盛頓某些參議員、眾議員的含有偏見的報告里主張在不比杰弗生大的地方建造五座不同教派的教堂,可是卻劃不出一平方英尺的地方來讓兒童玩耍并讓老人坐著看他們玩耍。

可是他愛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是他的,他記得:試圖并且必須待在床上直到破曉的第一絲亮光帶來圣誕節以及別的幾乎與圣誕節同樣美好的日子;三點鐘被人叫醒在燈光底下用早餐為的是駕四輪馬車進城上車站去孟菲斯待上三四天,在那里他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汽車,而在一九一〇年那陣子,當時他十二歲,他看到約翰·莫伊桑[13]將一架裝了自行車轱轆、沒有副翼(你得扭曲整個翼尖使飛機斜飛或是保持平飛)的布萊略特單翼飛機降落在孟菲斯跑道的內場上,那以后他就永遠地知道總有一天自己也必須得單獨駕機飛行;還記得:他的第一個心上人,才八歲,長得胖乎乎的,一頭蜜色頭發,端莊大方,名字叫瑪麗,他們倆緊緊挨著坐在廚房的臺階上吃冰淇淋;還有另一個心上人,這回的名字是明尼了,是個老山民的孫女兒,他長大后就是從這老山民手里買私釀威士忌的,他十七歲時進城找到一份工作,是在藥房蘇打水柜臺后面賣東西,瞅著她那么童貞、那么天真、那么不自覺地把可口可樂糖漿往舉起的玻璃杯里倒,她把大拇指鉤進缸子的把手,那只舉平的上臂以一個不停頓的動作將缸子前后晃動,姿勢跟他見到她祖父一千次從一只缸子里往外倒威士忌時的動作是一模一樣的。

即使有時也恨這個地方,因為盡管有那么些有二百銀圓的喬·湯姆斯和那么些將睡袍套在腦袋上[14]的斯諾普斯,這里還有這樣的事兒呢:他記得納特,一八六五年出生于后院的一所小木屋,那還是這人的曾祖父正進入中年時候的事兒,納特活得比他們家三代人都要長久,他不僅因為那么多年、那么經常和這三代人一起說話、走路,以致在說話、走路上都與他們相像,而且他還有兩只大箱子,里面裝滿了那三代人穿過的衣裳——不僅有帶銅紐扣的藍呢子禮服和高頂禮帽,那會兒他是曾祖父和祖父的馬車夫,而且還有曾祖父自己穿過的黑布料外套,祖父時代流行的燕尾服,以及父親時代的短外套,那中年人還記得,這些衣服都是度著那幾個人的背部裁制的,此外還有八十年的風氣嬗變所遺留下來的各種帽子:因此,在懶洋洋地朝書房窗外上下打量時,那個中年人能看見那個背部、那種步姿、那件外套和那頂帽子在步下車道朝大路走去,此時,他的心里就堵得發慌甚至翻江倒海起來。他(納特)如今已八十四歲了,這幾年里頭腦開始稍稍有點不清楚了,不僅會把這中年人叫成“老爺”,而且有時還會叫成“默雷老爺”,這可是對中年人父親的稱呼呀,有時還叫“上校”,大約一星期有那么一回,從廚房走進客廳時,或是已經在客廳時,他會說:“這兒正是我打算躺一會兒的地方,就在這里,我可以面向那扇窗戶。我也希望今天天氣晴朗,陽光就可以照進來曬在我的身上。而且我還希望你能宣講那段布道詞。我要你給我倒一丁點兒威士忌,你自己也躺下,然后宣講你最為得意的那段布道詞?!?/p>

還有卡羅琳呢,這也是那中年人從階級制度那里繼承下來的,無人知悉她到底有一百零幾歲,不過她可不糊涂:她什么都沒有忘記,仍舊叫這中年人為“妹咪”,這可是五十多年前他那幾個弟弟對“威廉”發不準音時對他的稱呼;他的小女兒,也就是四五六歲的樣子吧,會跑到屋子里來說:“爸爸,大媽要我告訴你別忘了你還欠著她八十九塊錢呢。”

“我不會忘記的,”中年人會說,“你們都在忙什么呢?”

“在拼一條被面呢。”女兒回答說。她們確實是在干這個活兒。她的小屋現如今已經通了電了,可是她不愿用電,堅持要點她一直很熟悉的煤油燈。她也不用眼鏡,只是在用作裝飾品時把它架在腦門前面一塊潔白無瑕的包頭布上——其實她現在已經沒有頭發了。她也不需要眼鏡。不論冬夏,爐灶里都用草木灰煨著小火,里面烤著甜薯,爐子的一邊,一把小型搖椅里坐著那個五歲大的白人小姑娘,那個比她個子大不了多少的黑人老太太坐在另外那把搖椅里面,她們之間放著一只籃子,里面是顏色鮮艷的碎布頭布條,在那樣微弱的光線下那個中年人不戴眼鏡是連自己的名字都看不清楚的,而那一老一小兩個卻憑著微光不厭其煩一針針一線線地把燦爛的星星、方塊與菱形拼綴成別致的花樣,以便疊起來夾在香柏木薄片里收進大箱子。

接著七月四日來到了,早餐后廚房門就關上好讓廚子與男仆打理出一頓豐盛的野餐來,在酷熱的小晌午,黑老太和白人小女孩到菜園里去采集青西紅柿,蘸上鹽吃,那天下午,在后院的桑樹底下,把大半只十五磅重的冰西瓜吃掉的也正是這一老一小,就在那天晚上,卡羅琳第一次中風。那本該是她最后的一次,醫生是這么判斷的。可是天亮時她竟然好起來了,那天上午,她生下的那一代開始來到,從她自己的七十、八十多歲的兒女,一直到他們的曾孫、曾曾孫——中年人從來都沒見到過那些臉,人多得小屋里再也擠不進了:于是婦人與小姑娘睡室內的地板,男人和小男孩則在房前空地上睡,卡羅琳時不時會變得清醒并且在床上坐起來:她什么都沒有忘記:她是祖奶奶,君臨一切,不僅如此,她還變得專橫跋扈起來:深夜十點甚至十一點了,那個中年人已經脫掉衣服躺在床上看書了,一點兒不錯,他又聽到穿襪子或是連襪子都不穿的光腳慢慢、輕輕地登上后扶梯;緊接著一張陌生的黑臉——絕對不是一兩晚之前或是兩三晚之前那同一張——會從門口探進來看著他,于是那文靜、彬彬有禮卻絕不是卑躬屈膝的聲音會說:“她要冰淇淋呢?!庇谑撬缓闷饋?,穿上衣服,開車往村子里駛去;他甚至會直直地穿過村子,雖然他很清楚那里的店鋪全都打烊了,他前天晚上來的時候就是那樣的:他一直在主干道公路上開了三十英里接著又前前后后到處搜索這才找到一個還在營業的快餐店或是熱狗攤子,買到一夸脫的冰淇淋。

不過,這次中風還不是致命的那一次;不久以后,她又站起來了,甚至,她不理那個男傭下的不讓她接近汽車的“死命令”,居然和他的母親,亦即那中年人的母親,一起坐車直奔市鎮,一邊滔滔不絕,中年人捉摸必定會是這樣,講那些陳年舊事,他的父親、他自己以及三個弟弟舊時的事情,有兩個弟弟娶了媳婦,那兩個弟妹加在一起都未曾超過二百磅,卻和五個男人擠在一幢房子里吵吵鬧鬧:不過沒準她們并不覺得自己在吵吵鬧鬧,因為女人跟男人不一樣,她們學會了仗著那種感情主義簡單地生活著。不過,好像卡羅琳自己知道,夏天的那次中風,就好像是子夜或中午敲響之前,那座老祖父鐘內里的那陣嗽嗓子似的聲音,因為她再也沒有去動那張沒有拼完的被面。很快,被面也不見了,沒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天氣轉涼,白晝越來越短時,她開始越來越長久地待在屋子里,不是她的小木屋而是大房子,坐在廚房的一個角落里,那原來是廚子和男傭待的地方,接著又在中年人的妻子做針線活兒的那個房間里,一直待到全家人聚在一起用晚餐,男傭把她的搖椅搬進來讓她坐在這兒,看著大家吃晚飯:接著突然之間(這時眼看圣誕節就要到了),她非得在做晚飯的時候就要坐在客廳里,直到晚飯做好,誰也不明白干嗎要這樣,直到她終于通過中年人的妻子告訴大家:“海斯特爾小姐,在那幫黑小子把我埋進土的時候,我可要你讓我有一頂新帽子戴,一條新圍裙圍的呀?!蹦蔷褪撬母鎰e演說詞了;圣誕節過后兩天,又一次中風,這回可是真的了;兩天之后,她戴了新帽子,圍了新圍裙,這些她自己可看不到了,躺在客廳里,而那個中年人果真擺好樣子念起布道詞即悼詞來了,希望輪到他自己大限來到時,世界上會有某個人感激地提起他曾經寫過這篇悼文,這篇文章完全是為她而作的,她曾經是,如他自己從孩提時起的那樣,生活在忠誠、摯愛與正直的氛圍與尺度之內。

深深地愛著這里雖然他也無法不恨這里的某些東西,因為他現在知道你不是因為什么而愛的;你是無法不愛;不是因為那里有美好的東西,而是因為盡管有不美好的東西你也無法不愛。

(原載《假日》一九五四年四月號,此處文本系根據福克納打字稿刊出。)


[1] 據卡爾文·S.布朗(Calvin S.Brown)的A Glossary of Faulkner's South一書稱,這家酒店指的是Peabody Hotel,這是孟菲斯市最豪華的一家旅館。密西西比河自然并非起源于此處。福克納這樣說可能與他起念寫這篇文章于該處有關。

[2] 按照當時的習俗,產業由長子繼承,小些的兒子得離開老家另打天下。

[3] 這幾個是當時在這一帶橫行不法的歹徒。

[4] 謝爾曼(William Tecumseh Sherman,1820—1891),美國內戰時北方將領。

[5] 代表“order”一詞,“圣職”之意。

[6] 氈包客(carpetbagger),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機家(指美國內戰后重建時期到南方去投機的北方人)。

[7] 法文,貴人行事理當高尚。

[8] 指墨西哥海灣。

[9] 這里提到的幾個人都是曾活躍在納齊茲小道上的不法之徒。

[10] 卡洛登(Culloden),一七四六年此地發生了一次戰役,在這次戰役中詹姆斯黨人的軍隊慘敗于英格蘭軍隊之手。

[11] 跳舞的兔子(Dancing Rabbit),一位印第安酋長的名字。

[12] 高替洋舞(cotillion),十八世紀一種流行于法國的輕快舞蹈。

[13] 約翰·莫伊桑(John Moisant,1868—1910),美國早期的飛行表演家。

[14] 這是三K黨的通常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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