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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金錢(第2版)
  • (法)左拉
  • 30250字
  • 2022-07-21 16:40:24

交易所的鐘一敲過十一點,薩加爾便進了上波飯店,走進有兩扇高窗面臨廣場的金白色的餐廳。他看了一眼那幾排小餐桌,饑餓的顧客肩并肩地擠在一起;他顯得有些驚訝,因為他沒有看見他在尋找的那張面孔。

一個茶房在忙碌的混亂狀況中端著幾盤菜從那里經過,薩加爾問道:

“請問,雨赫先生沒有來么?”

“沒有,先生,還沒有來。”

于是薩加爾便決定去坐在一個顧客剛剛走了的靠窗口的那張桌子旁。他想他是來遲了。當人們替他換餐巾的時候,他目光望著外面,注意著人行道上的那些行人,甚至到了餐具已經擺好以后,他仍然不立刻點菜,把眼睛盯著廣場;五月初春光明媚的日子使廣場顯得十分明亮。在這大家都在吃中飯的時刻,廣場上看不見人影,嫩綠色的栗子樹下的板凳上空無一人;停車場上沿鐵欄從這端到那端,停了一排馬車。開往巴士底的公共馬車在花園角上的辦公處前面停下了,但是沒有上下一個客人。對面有一座帶一排柱子和兩尊銅像的大建筑物,建筑物前面有一排寬大的臺階,上面還有一排排列整齊的椅子。此時太陽正直射下來,這一切景物全沐浴在陽光之中。

薩加爾掉過頭來,認出經紀人馬佐坐在他隔壁的桌子旁邊,于是他把手伸給他,一面說:

“啊!是你。你好呀!”

“你好!”馬佐回答,一面漫不經心地和他握了手。

馬佐是一個矮小的、醬色皮膚的、活潑而漂亮的男子。不久以前,他三十二歲時,剛從一個叔父那里繼承了一家經紀商行。他和坐在對面的那位顧客,紅潤的面孔刮得光光的胖先生非常相像;這人是著名的阿馬鳩,自從他對塞爾西礦場股票有過一次驚人之舉以后,交易所里誰都佩服他了。當礦場的股票已跌到十五法郎一股,人們認為凡買這股票的人都是瘋子的時候,他很隨便地把他的全部財產二十萬法郎,一起投到這事業上面去,既不計算,也不探聽,完全是一種專碰運氣的人的頑固態度。可是今天巨大而確實的礦苗被發現了,股票價格已超過一千法郎一股,他賺了一千五百萬法郎;從前可能使別人把他關進瘋人院的愚蠢舉動,現在卻把他抬高到具有了不起的金融頭腦的人物的地位。人人都向他打招呼,尤其是都向他請教,但是他再不買股票了。他高踞在他那絕無僅有的、天才的、神話似的舉動的成功上,仿佛已經滿足。馬佐呢,大約是在期待他的主顧。

甚至連阿馬鳩笑都沒對他笑一下的薩加爾,只得向對面桌子上的幾個人打打招呼;那里坐了他認識的三個投機家:皮勒羅爾、莫塞和薩爾蒙。

“你好,境況如何?”

“好,還可以……你也好!”

就在這幾個人身上,他也感覺到了他們的冷淡,幾乎可以說是輕視。皮勒羅爾是一個又高又瘦的人,舉止粗魯,鼻子薄得像刀刃,有一張游俠騎士那樣瘦削的面孔,他總帶著一種賭徒所特有的親熱態度,主要目的無非是設圈套叫人上當。當他每一次周密考慮一個問題的時候,總是聲明說他正在災禍里翻筋斗。他把一切事情永遠往勝利一方看,所以他的特性是賭多頭[1]。而莫塞,恰恰相反,是一個矮個子,黃面孔,為肝病所苦,不斷地嘆息,時時恐懼災禍臨頭的人。至于薩爾蒙則是一個到了五十歲年紀還在與衰老搏斗的美男子,他把墨水一般黑的胡子修飾得異常漂亮,因此顯得是一個極端強健的快活人。他從來不說話,只是用微笑來回答問題,人們不知道他在賭哪一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賭。他聽人說話的態度,每每使莫塞有一種莫測高深的印象,莫塞常常把心事告訴薩爾蒙,如果薩爾蒙聽了仍然表示沉默的話,莫塞便會大失所望,不得不跑到經紀商行去改變他的委托[2]

薩加爾由于這些人對他表示冷淡,就用他那熱烈的、有挑戰意味的目光把餐廳掃射了一周。他只同距離他三張桌子的一個高個子青年互相點了一下頭。那青年就是漂亮的薩巴達尼,法國東部人,醬色的長形面孔,一雙漂亮的黑眼睛增加了它的光彩,只是一張令人不舒服的丑嘴巴,把面容損害了。這孩子的和氣態度使薩加爾十分感動。他大約是從外國的交易所破產回來的人,是婦女們喜愛的神秘的愉快人物之一,他去年秋天才到這里來鬼混。薩加爾在一個銀行的倒賬中曾看見他替人充當過假賬戶[3]。由于他對人,即使對最壞的人,也有一種毫不怠慢的善良恭順態度,而且非常公正,因此漸漸地取得了場內場外的信用[4]

一個茶房這時正站在薩加爾面前。

“先生要用什么?”

“啊,是的……隨便吧,一塊豬排,一些天冬菜。”

隨后他又把茶房叫了回來。

“你肯定雨赫先生沒有在我來以前來過又走了么?”

“啊,絕對肯定!”

自從十月里他遭遇失敗,不得不再一次清理自己的財務,并出賣了他蒙梭公園的公館而租居一所普通住宅以后,他在這餐廳中便落得只有薩巴達尼這類人同他打打招呼了;他走進他從前有過勢力的餐館,已不能使所有的人掉頭和伸手了。他是一個好賭徒,在這最后一件丟臉的、不幸的地產事業失敗以后,他始終沒有怨恨,雖然在這事件中他僅僅能救下他自己一條命。不過在他身上卻燃燒起一種東山再起的欲望。雨赫曾負責到他的身為大臣、顯赫一時的哥哥盧貢那里去活動,并正式約定在十一點鐘來回音;但這時雨赫還沒有來,實在使他很生氣。馴服的議員兼當偉人仆役的雨赫,此時不過是一個擔任傳達的人物。只是,萬能的盧貢,難道可能就這個樣子拋棄他么?盧貢從來沒有表現出他是一個好哥哥的態度;在這一場大災禍之后,他生了氣,或者他想公開割斷這個關系,以免自己卷入漩渦,這都是并非沒有理由的。但是,六個月前,難道不是他秘密地在幫薩加爾的忙么?現在,薩加爾因為不敢親自去見他,怕引起他發怒,特地托第三者去求他助一臂之力,難道他有心拒絕么?盧貢只要說一句話,便可以使他站起來,重新把這個墮落而偉大的巴黎踏在自己的腳下。

“用什么酒,先生?”茶房問。

“你們那種平常的波爾多[5]。”

薩加爾陷入了深思,他并不餓,聽任他的豬排冷卻;他看見桌布上有一個黑影掠過,于是抬起頭來望了一下,原來是馬西亞,一個皮膚微紅的胖孩子;薩加爾知道他是一個很忙的跑街,他正拿著交易所的行情表在桌子間溜來溜去[6]。薩加爾看見馬西亞從自己面前經過而不停下,一徑把行情表遞給皮勒羅爾和莫塞,真是非常尷尬。這兩人正在愉快地討論什么問題,僅僅看了行情表一眼,不要,他們沒有什么要委托他的,也許下一次再說。馬西亞不敢向著名的阿馬鳩進攻,因為此人現在把頭俯在龍蝦生菜之上,正和馬佐低聲說話;他只得找薩爾蒙,薩爾蒙接過行情表,研究了許久,一句話也不說,交還給他。餐廳里活躍起來,每一分鐘都有另一些跑街開門進來。距離遠的彼此高聲說話,隨著時間的推移,談生意的熱情也就上升了。薩加爾的目光不斷注意著外面,這時廣場上也漸漸地熱鬧起來,車馬與行人在那里匯流;被太陽照亮的交易所的臺階上,一些黑點,換句話說,一些人,已經一個一個地出現了。

“我再向你說一遍,”莫塞用很憂慮的聲音說,“三月二十日的補選,是一件最令人傷腦筋的大事……這一天,整個巴黎也許會被反對派所控制。”

但皮勒羅爾卻聳了聳肩。左派的板凳上多了一個加爾諾和一個加爾尼埃-巴歇士,又能干出什么名堂來呢[7]

“這正如公爵領地問題一樣,”莫塞又說,“內容是很復雜的……一定的!你笑也沒有用。我并不說我們應當和普魯士開戰,以便阻止它剝奪丹麥來肥潤自己;不過,這里也有行動的方法……是的,是的;大魚既準備吃小魚,那就不曉得什么時候才完……至于墨西哥[8]……”

皮勒羅爾,在他對一切都感到滿足的這一天內,不免大笑起來,他打斷莫塞的話說:

“啊,不,我的親愛的,你不要用你對墨西哥的恐懼叫我們發愁吧……墨西哥將是我們這個朝代的光榮的一頁……你在什么地方見了鬼才會想到帝國出了毛病?一月里發行的三億公債,結果不是收到了十五倍以上么?這是一種壓倒一切的成功……喂,我和你相約到一八六七年再看,是的,從此時起,三年以后,就在皇帝不久前決定的世界博覽會開幕的時候。”

“我跟你說,一切都要倒霉的!”莫塞失望地肯定說。

“嘿,你讓我們安靜些吧,一切都會走運的!”

薩爾蒙以一種深沉的態度笑著,把他們兩個先后都看了一眼。薩加爾聽見他們這些話,就把帝國似乎會遇到的危機與他個人處境的困難聯系起來。他,又一次跌倒在地上了,難道養育過他的帝國也會和他一樣摔一跤,從最高層的好運一下垮到最凄慘的地位么?啊,十二年以來,這個帝國制度,他曾經愛它,保衛它;他只有在這一制度之下才感到自己是活著,在生長,而且充滿了活力,正如一棵根苗扎根于適宜自己的土地上的樹一樣。但是,倘若他的哥哥想把他從這土地上連根拔起來呢?倘若人們想把他從這些窮奢極欲地吸人脂膏的人當中排斥出去呢?那就是盛會之夜的最后散場,一切都完了!

現在他等著他的天冬菜,沉浸于回憶之中,越來越喧囂的餐廳對于他簡直毫不相干。在他的正對面,有一面穿衣鏡,他剛才照了一下自己的容貌,使他很驚訝。對他的矮小的身材,年紀并不發生作用;他五十歲年紀看起來不過只有三十八,他還保持著瘦削,保持著青年人的活力。他的木偶人似的黑而塌癟的面孔,他的尖鼻子,他的發亮的細長眼睛,甚至還因為帶了這點年紀的關系而顯得更為勻稱,似乎永遠都有一種那么溫順、那么活躍的青春之氣;頭發還是那么濃,而且一根白的也沒有。此時他不由得想起政變的第二天[9]他到達巴黎時的景況。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他流浪在巴黎街頭,口袋空空,饑腸轆轆,急于想滿足他的各種欲望。啊!他第一次跑了一下街頭,連箱子都還沒有打開,就想帶著他的歪跟靴子和骯臟外套去和這個城市搏斗,去征服它!從這一天晚上起,他居然有好幾次居過高位,百萬計的金錢流水似地從他手邊溜過,但他從來沒有占據過一筆財產為他自己使用,像使用他自己的一件東西那樣可以任意支配,可以把它牢牢實實地鎖在箱子里。在他自己箱子中從來都是空虛和幻想的財產,而實際的金子仿佛都從那些無名的漏洞中漏走了。現在他又重新流落街頭,跟很久以前他剛起步的時候一樣:年輕,饑餓,永遠沒有滿足,為享受欲和占有欲苦惱著。一切他都嘗到,但一切他都沒有吃夠;他認為他沒有機會和時間去自由地支配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可憐的生物,流浪街頭,比初入社會的人還不如,初入社會的人還有幻想和希望來支持自己。他得了一種狂熱病,想重新征服一切,再站在他從來沒有占據過的高位上,用腳踏住那被征服的城市。而這一次他想取得的并不是騙人的門面財富,而是財產穩固的實業,以若干充實的口袋作寶座的黃金王國!

尖銳而刺耳的莫塞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打斷了薩加爾的沉思。

“去墨西哥的遠征軍一個月要用一千四百萬,這是梯也爾[10]證實了的,除非瞎子誰都看得出議院中大多數都動搖了。現在,左派有三十多個。皇帝自己也很了解,絕對的權力是不可能了,既然他自己都在提倡自由。”

皮勒羅爾再也不回答,很滿意地用輕蔑的神氣表示譏笑。

“是的,我知道,你覺得市場是很穩定的,生意也不錯。但是等到最后吧……在巴黎,你看吧,破壞得太多也重建得太多!大量的工程把國家的財富都用光了。至于那些強大的銀行,在你看來是那么繁榮,你等著看吧,只要其中有一家摔了交,你就會看見一連串地跟著滾下去……人民的騷動還不必去說它。為了改善工人地位剛成立起來的國際工人協會,使我很害怕,真的。在法國,現在已經有一種抗議,有一個日益強盛的革命運動……我告訴你,果子一旦長了蟲,一切都會垮臺的。”

這是一種高聲的抗議。這該死的莫塞的恐懼癥真的發作了。不過他自己一面說話,一面也不斷地以眼睛看著鄰近的桌子;在那桌子上,馬佐和阿馬鳩在嘈雜的人聲中用很低的聲音在說話。漸漸地,整個餐廳都對這樣長時間的秘密談話感到不安。他們在說些什么呢?為什么要這樣悄悄地說呢?阿馬鳩肯定在下委托書,準備有所行動。三天以來,人們對于蘇伊士運河的工程,傳開了不好的風聲。莫塞了一下眼睛,同時放低了聲音說:

“你知道,英國人想阻止那里的工程,他們很可能訴諸戰爭呢。”

由于這個消息本身的重要性,皮勒羅爾也動搖了。這是一件不可置信的事情,可是這句話立刻從這張桌子傳到另一張桌子,因此更有一種說服人的力量。英國送來了一份最后通牒,要求立刻停止蘇伊士運河的工程。很顯然,阿馬鳩同馬佐說的就是這件事,他在委托馬佐賣掉他所有蘇伊士的股票。在油膩氣味中,在杯盤的撞擊聲中,恐懼聲浪越來越大。這時候,使這種騷亂達到高潮的一件事,是馬佐經紀商行的伙計,那個臉色溫和、長著濃厚栗色胡子的小佛羅里突然進來了。他手里拿了一包簽條[11],匆匆交給他的老板,一面又貼著耳朵向老板說話。

“好的。”馬佐簡單地回答,一面把那些簽條分門別類地夾在記事本里。

隨后,他取出表來看了一下說:

“馬上到中午了。你告訴伯爾蒂埃叫他等著我。你也在那里不要走,上去把電報拿來。”

佛羅里走了以后,馬佐繼續同阿馬鳩說話。他把口袋中其他簽條拿出來放在桌布上的盤子旁邊。每一分鐘,每一個顧客臨走的時候,總是彎下腰向他說一句什么話,而他也就停止正在吃東西的嘴,迅速把顧客們所說的話記在一張紙頭上。不知來自何處的無中生有的虛假消息,像暴風雨的烏云不斷地在擴大。

“你賣了,是么?”莫塞問薩爾蒙。

薩爾蒙的無聲微笑很顯然有一種微妙作用,以致莫塞也懷疑起英國真下了最后通牒;他甚至不知道這一最后通牒是怎樣創造出來的,他為此事發愁了。

“我么,人家要我買多少我就可以買多少!”皮勒羅爾用不顧一切的賭徒的狂妄態度,這樣夸口總結一句。

薩加爾在這狹小的餐廳中,由于沉醉于賭博,額角不免有些發燒,飯后的喧囂又不斷地在打擊它,因此他決定吃他的天冬菜,重新對雨赫生起氣來,決計不再等他。幾個星期來,他是這樣急于解決自己的問題,但總是遲疑不決,十分苦惱。他覺得他迫切需要換一張新皮[12]。他首先夢想一種完全新的生活,在行政上獲得一個高級的地位,或者參加政治活動。為什么立法會議不把他引進內閣,像引進他的哥哥一樣呢?他不滿意投機事業[13]是因為它那經常的不安定性,大批款項的獲得和損失都是一樣的快。他從來沒有拿了實際的百萬錢財睡過夜,也不欠任何人的債。這時候,他正在考驗他自己的良心,他對自己說,他對于金錢的戰斗,也許過于感情用事,而這戰斗實際是要求鎮靜的。這也就可以說明他經過了若干艱難和闊綽的奇特生活以后,在新巴黎做了十年巨額的土地買賣以后,他還是落得兩手空空困難之極的原因了。換了別人,即使更笨拙的人,也會弄到一大筆財產的。是的,也許是他不理解自己的真正本領,說不定突然一下,在這混亂的政治局面中,他以他的活動能力和熱烈信念,還會獲得勝利呢。一切都要看他哥哥的一句回話。要是他的哥哥拒絕了他,使他不得不投身于投機事業的深淵中,那么毫無疑問,就只有拼個你死我活了。他要冒險大干一下,這是他對任何人都沒有談過的。幾星期以來他所夢想的巨大事業,使他自己都有些害怕。這件事的規模之大,只要一干起來,不論成功或者失敗,都會驚動整個社會。

皮勒羅爾提高了聲音:

“喂,馬佐,什羅塞破產的事情完了么?”

“是的,”經紀人回答,“布告今天就可以貼出……你有什么法子?真麻煩,不過,我發現了什羅塞的情況非常不好,我是第一個貼現給他的……對這般家伙,我們應當時時清洗一下!”

“有人告訴我,”莫塞說,“說你的同事甲各彼和德拉羅克也在他那里放了一大筆款子呢。”

經紀人做了一個捉摸不透的手勢。

“是的,這便是斷絕后患的一種辦法……什羅塞是一群強盜中的一個,他將來只有跑到柏林或維也納的交易所中去揩油了。”

薩加爾把眼睛望著薩巴達尼,他從一件偶然的事件中知道他和什羅塞有秘密的結合。誰都知道他們兩人是這樣的賭法:在同一的證券上,一個賭多頭,另一個賭空頭;失敗了的一個就均分另一個的賺項,然后逃之夭夭。這位年輕人剛才吃了一頓美好的早餐,正在付賬,態度很安詳。隨后,他以一種混雜著意大利血統的東方人的溫柔姿態跑來握著馬佐的手,因為他也是馬佐的主顧之一。他彎著身子委托馬佐一項交易,馬佐立刻把他的委托記上一張簽條。

“他賣他的蘇伊士了。”莫塞喃喃地說。

因為懷疑使他痛苦,因此他感到有大聲詢問的必要:

“喂,你對蘇伊士的意見如何?”

在喧囂聲中,突然一陣沉默,鄰近桌子上的臉都轉過來了。這說明人們的憂慮已越來越大。其實阿馬鳩這時不過是請馬佐照顧一下他的侄兒,并沒有說別的話,但是從他的背后看,可就有些神鬼莫測的情景了。至于經紀人,他所收到的叫他拋售某某證券的那許多委托書,開始叫他大為驚訝;但由于職業上的謹慎習慣,他總是喜歡用點頭表示同意。

“蘇伊士,那很好!”薩巴達尼用一種唱歌的聲音說,他在出飯店大門以前,特地繞了一個彎子,為的是走過來客氣地和薩加爾握一下手。

薩加爾感到他這一握手是那么地溫和,那么地柔潤,幾乎和女性一樣。當他正徘徊歧路,處于想改造生活但還在猶疑不決的時候,他把所有這餐廳里的人都當作了流氓騙子。倘若人們給他一種力量,那么,像莫塞這類膽小的家伙,皮勒羅爾這樣冒失的家伙,薩爾蒙這樣比葫蘆還空虛的家伙,阿馬鳩這樣以成功來表示天才的家伙,他會抓著他們而剪掉他們的毛。盤子和玻璃杯的聲音又響起來,說話的聲音也在旋轉;如果蘇伊士股票真要狂跌的話,他們應當趕快到交易所去,到賭場去戰斗一番。在這樣的匆忙之中,門開關得更響了。從窗子那邊望過去,在排列著一長列馬車、充滿了許多行人的廣場正中,薩加爾看見陽光正照射著的交易所的臺階上,這時爬行著一條延續不斷的人蟲,使臺階變成了一個布滿黑色斑點的斜坡。那些人穿著整齊端正的黑色衣服,漸漸地圍向石柱;在鐵欄后面,還出現了一些女人,不過不很清楚,她們正在栗子樹下逡巡。

突然,當他開始吃他才叫來的奶酪的時候,一個粗俗的聲音使他抬起了頭:

“請你原諒,我的親愛的,我實在沒有法子早一點來。”

雨赫終于來了。他是生在卡爾瓦多斯省的一個諾曼底人,有一副裝作樸實人的狡猾農民那種肥頭大耳的樣子。立刻,他隨便要了點吃的,當天的份菜,再加上一些蔬菜。

“怎么樣?”忍耐了許久的薩加爾生硬地問。

但是雨赫卻不忙,以一種故弄玄虛而又謹慎的人的態度望著薩加爾。隨后,他開始吃起來,一面伸過頭來把聲音放低說:

“怎么樣!我見到這位偉人了……是的,在他那里,今天早上……啊!他對你很好,很好。”

他停了一下,喝了一大杯酒,把一個馬鈴薯放在自己的嘴里。

“怎么樣?”

“怎么樣!朋友,你瞧……凡他所能做到的事,他都愿意替你做;他要替你找一個很好的位置,但是地點不在法國……這樣,比方說,在我們的殖民地中去做一個總督,而且最好的一個殖民地。你在那里可以做主人,你可以成為一位真正的小王子。”

薩加爾臉色變青了。

“你說,這真是笑話,這簡直是對我的一種嘲笑……為什么不立刻把我驅逐出境呢!……啊!他想甩掉我了。叫他當心,我照樣有辦法使他難堪的!”

嘴里塞滿了東西的雨赫勸解說:

“你看,你看,人家只是想為你好,你讓我們辦吧!”

“那么,就任人宰殺,是么?……你注意一下,剛才這里已經有人在講,說不久帝國可能要犯一個錯誤。是的,意大利的戰爭,墨西哥的遠征,對普魯士的態度,都是問題。我敢說,這是真話!……你們做了那么多愚蠢和瘋狂的事,整個法國都要起來拋棄你們的。”

這一下,這個議員,這個大臣的忠實奴才發起愁來,臉色蒼白,觀望著他的周圍。

“啊,請你允許我,請你允許我,我不能同意你的話……盧貢是一個正直的人,只要他在,那就沒有什么危險……不,不必再多說了,你不了解他,這一點是可以說的。”

薩加爾從牙縫中擠出聲音來,猛烈地打斷他的話說:

“就算這樣,你愛他去吧,你們可以干你們的勾當……總之,他是否還可以容忍我留在這里,留在巴黎?”

“在巴黎?絕不!”

薩加爾一句話也沒有多說,他站起來,叫茶房,付款;至于雨赫則是安靜的,他了解薩加爾的發怒,繼續大口地吃他的面包;他怕鬧笑話,所以由他去,不去理他。這時候,餐廳中發生了一陣強烈的騷亂。

甘德曼剛才進來了。這是一個銀行大王,交易所和上流社會的主人。他有六十歲了,寬大的禿頭,厚鼻,差不多生在頭頂上的圓眼睛,表示他個性無比的頑固,生活無限的疲勞。他從來不進交易所,仿佛連正式的代表也不打發一個去,他也從來不在公共場所吃飯。只是很久很久,偶然有一次,像今天這樣,也在上波飯店出現;他一來便坐在一張桌子旁,只要了一杯放在盤子中的維希水[14]。他已經為胃病苦了二十年,專靠牛奶維持生命。

立刻,餐廳中的人員像飛一般地給他拿來這一杯水。所有在座的顧客因他的到來身份都大大降低了。莫塞神色驚訝地望著這個人,他是掌握了秘密的,他可以任意操縱證券的漲跌,像上帝操縱雷擊一樣。皮勒羅爾也向他敬禮,因為皮勒羅爾一向所崇拜的,只有甘德曼的十億金錢所產生的無可抵抗的力量。此時是十二點半,剛才突然離開阿馬鳩的馬佐又回來了。他在銀行家面前彎了腰,因為他有時也會從他那里獲得委托的光榮。交易所的其他人也正準備出發,去站在這位尊神的周圍,站在混亂的骯臟臺布中間向他作一個卑躬屈膝的敬禮。他們以尊敬的態度望著他用發抖的手拿起那杯水,拿到他沒有血色的唇邊去。

從前,薩加爾在做蒙梭平原的地產投機事業時,和甘德曼曾有過爭論,甚至傷過和氣。他們兩人是不能和解的:一個是感情沖動而貪圖享受的,另一個是嚴謹而遵守冷靜的邏輯的。因此,當薩加爾正在發怒的時候,后者勝利地進門,更是激怒了他,他只得離開。可是甘德曼卻向他招呼:

“喂,告訴我,好朋友,你真的就不做生意了么?……我相信,你這樣做是對的,這好得多。”

對于薩加爾,這簡直是當面一鞭子。他挺直他那矮小的身材,用一種像劍一般尖銳而清脆的聲音抗辯說:

“我現在正要辦一個二千五百萬資本的銀行,我打算不久去看你呢!”

他出門了,留下餐廳中熱烈的喧囂聲。餐廳中的人們推推撞撞你擁我擠,大家怕的是趕不上交易所的開門。啊,他要爭取最后的成功,他要把這些掉轉身不理他的人踩在自己的腳下,他要以強大的力量來和這位黃金之王斗爭,他也許有一天還會打倒他!他本來還沒有決定要干這件銀行大事業,但由于需要回答甘德曼的問題,他迫不得已順口說出了那句話,使自己也不免驚訝起來。但是,除此,他還能夠在其他方面去試他的運氣么?現在,哥哥舍棄他了,人與事都使他受了傷,強迫他不得不再去奮斗,一如已經流血的牛,還被人牽上了斗牛場一樣。

他站在人行道旁,戰栗了一會兒。這時是最活躍的時刻,巴黎生活好像是集中在這個蒙馬特街和黎世留街之間的那個中央廣場上,這條街是塞滿了人的交通要道。廣場四角的四個十字路口上,車輛像潮水似的川流不息,在那些步行的人群的波浪中,劃出了一條線路。沿著鐵欄,停車場上的兩條馬車行列,無休止地時而中斷時而又接連起來。至于維維納街上跑街們的車輛,則擁擠地排成了一行;車夫們高踞車上,一韁在手,準備獲得第一道命令時即行鞭馬出發。在已被占據的臺階和廊檐下,涌滿了一些像蟻群似的穿著大衣的人。在大鐘底下已開始活動的所謂“場外”走廊,買賣的呼聲已經起來了。這種投機的潮聲,壓倒了城市的嗡嗡之音。過路的人掉過頭來,對于那里面經過的事情抱一種急欲知道而又恐懼的心理。這種金融活動的情形,是沒有幾個法國人的頭腦能夠了解其神秘性的。在這種野蠻的叫聲與舉動中,產生出突如其來的破產或突如其來的發財,這真是人們無法說明的一件事。而他呢,站在這下水溝旁,對遠處傳來的聲音感到厭煩,忙碌而混亂的人群從他身邊擠過去,他再一次夢想著那黃金王國;在這個狂熱病集中的區域,有一個交易所,每天一點到三點的時候,像一顆巨大的心臟,在中央跳動著。

但是,自從他慘敗以后,他已經不敢再進交易所;這天還是一樣,一種令人痛苦的虛榮感和一種確信將被人看作失敗者的心理,阻止他再跨上那些臺階。他好像被情婦從幽會場所驅走的情人一樣,一方面自信是在恨她,另一方面卻感覺到更需求于她。他情不自禁地走了回來,在石柱的周圍繞了一圈,然后穿過花園,以一個散步者的步伐走到栗樹蔭下去。在這個沒有草、沒有花、塵土飛揚的小廣場內,介乎書報亭與小便處的那些板凳上,坐滿了一群混雜的人群:那里面有來歷不明的投機家,有沒有戴帽子、正在喂奶的家庭婦女。他裝作毫無所謂,在那里閑游,抬起眼睛四下張望,心中帶著一種忿怒的想法,打算圍著交易所繞一個小圈;他想,他總有一天會以勝利者的姿態,再進這座宏偉的建筑物的。

他從右角走進面臨銀行街那一排樹下的小廣場,他立刻走到了那專門買賣無價證券的小型交易所,并看見了那些“泥腳”,——這是人們對那些專門買賣無甚價值的證券的賭徒的一種含諷刺和輕視意味的稱呼——他們在下雨刮風的日子,在爛泥中,決定那些倒閉公司的股票價格。在這堆雜亂的人群中,有骯臟的猶太人,他們的油膩面孔在發光,他們那種貪食鳥的干癟的側影和他們那些典型鼻子現在會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怪的結合。他們彼此仿佛正對著一個俘獲物,在怪聲亂叫中,情緒十分熱烈地想互相吞噬一樣。薩加爾打從那里經過,看見旁邊有一個胖子,正對著太陽在檢驗他手中高高舉起的一粒寶石;雖然他拿寶石的手指又粗又臟,但他的樣子卻是細致的。

“啊,畢式!……你倒令我想起,我還有事要上你那兒去一趟呢!”

畢式在維維納街轉角斐多街開了一個所謂“代理商行”,好幾次在他遇上了麻煩的時候,這個商行,對他有過很大的好處。可是這時畢式卻站著出神,一心察看著那寶石的透明體,他的寬臉轉過來朝著天空,一雙灰色的大眼睛仿佛為強烈的光線所照射而不敢張開。人們可以看見他經常系著的白領帶已卷成了一條繩子;他的灰白頭發從禿頂上形成許多稀疏凌亂的鬈發,正好接著他那件外套的領子;他這件從拍賣行買來的外套,從前原是十分漂亮的,不過眼下已經非常破爛而且滿是斑點;他的被太陽曬得焦黃而又被大雨沖洗過的帽子,已經看不出它的年齡。

他終于決定來到街面:

“啊,薩加爾先生,你在這里散步。”

“是的……有一封俄文信,是君士坦丁堡一個俄國銀行家寫來的。因此,我想到你的兄弟,要他替我翻譯一下。”

畢式以一種不自覺而溫和的舉動,右手轉動著寶石,把左手伸了出來說,當天晚上他就可以把譯文送給薩加爾。但是薩加爾卻解釋這不過是十來行字的翻譯。

“我想自己上你那兒去,你的兄弟可以立刻念給我聽……”

突然來了一個胖女人打斷他的話。這是經常在交易所出入的人無不熟悉的梅山太太。她是一個下流而狂熱的女賭徒,她的肥手曾染指于各種極可疑的事務。在她的像滿月般紅潤而腫脹的臉上,嵌上了一雙細長的藍眼睛和幾乎看不見的小鼻子。此外還有一張發出如孩子們吹笛子聲似的小嘴巴。她頭上戴一頂紫灰色的帽子,橫貫帽子中央,結著石榴色的絲帶;可是這帽子,似乎遮不住她那張寬大的面孔。她穿一件綠呢袍,滿是泥土,顏色已經變黃;她那粗大的頸子和水腫病的肚子,似乎要把她的呢袍撐破。她手腕上挽著一只舊的黑皮手袋,又大又深,像一只旅行皮包,這是她永不離手的一件東西。這一天,她的手袋脹滿了,滿得像要撐破的樣子,使她的身子不能不像一棵樹一樣向提手袋的一方傾斜。

“啊,你來了!”大概是在那里等她的畢式這樣說。

“是的,旺多姆的文件我都收到,并且帶來了。”

“好的,到我家里去吧……今天這里什么生意也沒有。”

薩加爾用一種遲疑的目光望著這個大皮手袋。他知道,那些無價證券,那些行將倒閉的公司的股票,必然無可避免地會墮入這個口袋里面;一般“泥腳”還要在這些無價證券上投機,五百法郎一股的股票,他們討價還價的數目是二十蘇,十蘇[15]。他們有一種渺茫的希望,希望這些證券一旦復蘇起來,或者,他們把它作為一種犯罪的商品,稍微賺一點錢就賣與那些倒閉的銀行家,拿去填補他們的“貸方”[16]。在金融的屠殺戰場上,梅山恰似那些追隨前進中的軍隊的烏鴉,沒有一家公司或一家銀行創立起來而不發現她帶著她的大皮手袋出現的;她到處都去聞一聞氣息,希望能夠在什么地方發現死尸,即使是在人家勝利地發行股票的繁榮時期。因為她很知道最后的敗退必然會有的,一旦屠殺開始,那就有死人好吃了,在血和泥中,就可以用很低的代價收集到股票了。而薩加爾呢?他正在計劃辦一個銀行,看見她這個大皮手袋,難免有一種預感,他輕輕打了一個寒戰。這個口袋是一個無價證券的藏身之所,所有從交易所掃除出來的臟紙,都會從那里經過的。

因為畢式要帶這個老婦人走,薩加爾就拉住他說:

“那么,我可以上你那兒去么?你的兄弟一定在家么?”

猶太人的眼睛變得溫和起來,表示出一種令人不安的驚訝。

“我的兄弟么,當然在家!你想他會到哪里去?”

“那很好,待會兒見!”

薩加爾讓他們去了,自己繼續沿著樹木緩緩地走著。一直走到了勝利圣母街。廣場的這一面, 是來往行人更多的一面,那里有幾家商號,幾家店面工廠,它們的金字招牌在太陽中發亮。窗簾在陽臺上飄動,一家外省人全家,很快樂地站在那家帶家具旅館的窗口。他機械地抬起頭,看見他們那種傻樣子,他微笑了,可是一方面卻加強了他這種思想:在各州縣,還有的是股東呢!在他的背后,交易所的喧囂像遙遠的潮聲一樣,繼續不斷地糾纏著他,好像一種滅亡的威脅在追趕他一樣。

另外又碰見一個人使他停住了腳步。

“怎么樣,若爾當?你到交易所去?”他叫起來,一面握著這個赤褐色頭發的高大青年人的手。這位青年有點小胡子,神態果斷而又很自然。

若爾當的父親是馬賽的一個銀行家,因為投機失敗自殺了;他在巴黎街頭閑逛已有十年之久。他從事文學,勇敢地和不幸的貧困作著斗爭。因為他有一個表兄住在布拉桑,認識薩加爾家里的人,所以當薩加爾來到巴黎住在蒙梭公園的公館時,他就把若爾當介紹給他了。

“啊,到交易所去?永遠不!”青年人用一種激烈的手勢回答,仿佛他想趕走對他父親的慘劇的回憶一樣。

但隨后他卻帶笑說:

“你知道,我已經結婚了……是的,同一個我幼年時代的女朋友。我們訂婚的時候我還很有錢,現在我已變成窮鬼,但她卻仍然固執地愿意同我結婚。”

“好極了,我還收到了你的請帖。”薩加爾說,“你想不到我從前同你的丈人莫讓特先生還有關系呢。那時候,他在魏來特開了一個油布作坊。這上面他大約賺了很大一筆錢。”

在他們說話的地方附近有一條板凳,若爾當于是打斷了他的話,跟他介紹這時正坐在板凳上的那位矮胖先生;這人外表很像一個軍人。原來當薩加爾碰見若爾當的時候,若爾當正同那人在講話。

“這位是沙夫上尉先生,我妻子的一個舅父……我的岳母莫讓特太太是馬賽沙夫家的人。”

上尉站了起來,薩加爾向他敬了禮。薩加爾仿佛見過這張得了中風病的面孔,由于長久使用硬領的原故,使得這人的頸子直挺挺的;他是一個“現買現賣”的下等賭徒中的典型人物,這類人是我們每天下午一點到三點在這里一定看得見的。他們這種“現買現賣”是一種小注的賭法,他們每次很有把握會賺到十五至二十法郎,而且當場就在交易所交割。

若爾當和悅地微笑著解釋他之所以待在這里的理由說:

“我舅父在交易所里賭得很兇,我只不過有時從這里經過的時候和他握握手。”

“天哪!”上尉坦白地說,“既然政府給的津貼只能叫人餓肚子,那就應當賭……”

隨后,因為青年人對生存的勇氣使薩加爾感到興趣,所以他問他文學上的工作進行得怎么樣。若爾當始終是那么愉快地述說他在克里西街五層樓上可憐的小家庭的布置。因為莫讓特一家人對于詩人是不信任的,認為允許女兒和他結婚已屬莫大的恩惠,同時還借口說他們的女兒在他們死后,可以繼承一筆由于節約而積累起來的更大的財產,所以便什么也不肯給他們。不,文學是不能養活一個人的,他計劃了一部長篇小說,但沒有時間寫,他便不得不從事記者的生涯。在這生涯中,他要從事有關他職業的一切工作:新聞記事、法院報道以及其他都要由他負責編輯的各類雜訊。

“這樣吧,”薩加爾說,“如果我那件巨大事業搞得成功,我或者需要你的幫忙。你來看看我吧。”

他同若爾當告別以后,就轉到交易所后面去了。這里,究竟喧囂是比較遠了,賭徒們的狂叫停止了,只剩下一些含糊不清的雜音,消失在廣場的隆隆之聲中。在這一面,臺階上同樣擠滿了人;那些經紀人的辦公室,人們可以從高窗上看見它掛的紅色布幔,布幔把石柱大廳的喧囂完全隔絕了;大廳中那些投機家們,那些最難應付的人,那些有錢人,很舒適地坐在黑影的地方,只有少數的另外幾群人,把廊檐下的地方做了他們的露天俱樂部。這個建筑物的背后,一如戲院背后演員入口的地方一樣,街道晦暗,相當清靜;在這條勝利圣母街上,有小酒店,咖啡館,啤酒作坊,酒吧間,里邊都擠滿了一些特殊的顧客,奇怪地混在一起。那些招牌說明有一枝病芽,從鄰近的臭水溝邊上長出來:信用壞透了的保險公司,流氓們辦的金融日報、公司、銀行、代理商行、售貨攤,這是一個顯然危險的地帶;這些機構有的設在店鋪里,有的設在亭子間,其面積不過像手一般大。在人行道上,在車道的正中心,在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偵察,在等待,一如在森林中設了埋伏的地方一樣。

薩加爾在鐵柵欄里面停下來,抬頭望著那扇可以走到經紀人辦公室[17]的門。他望著這扇門時的眼光,像一個軍隊長官考察他想進攻的一些地面似的。正在這時候,有一個高個子的愉快的人從酒吧間出來,穿過街道,卑躬屈節地說:

“啊,薩加爾先生,你有沒有什么事給我做?我已經完全離開動產信托公司了,我想找點事做。”

這人的名字叫讓圖魯,原是一個教員,他之所以從波爾多來到巴黎是由于一段曖昧的歷史。他被迫離開大學以后,就失掉了社會地位;他雖有扇形的黑胡子,早熟的禿頂,但到底還不失為一個美貌的青年;再加上他還是個有知識,聰明可愛的人。他從二十八歲起就投身于交易所。做了十年使他身敗名裂的“跑街”,而所得的錢,只夠供他的癖好。他正如一個妓女因為皺紋威脅了生活一樣,對于今天完全禿了頂的腦袋感到憂慮;他常常在等待機會,也許命運會把他拋在成功和幸運的路上。

薩加爾看見他那么謙卑,于是痛苦地回憶起上波飯店中薩巴達尼的敬禮;無疑地,只有下流人和墮落的人才和他在一道了。但他對于這人的敏銳的聰明不無佩服;他深知道,利用一般失意的人,可以造就最勇敢的隊伍;誰敢于做一切,誰就能獲得一切。他于是表現出一種好人的態度說:

“事情是可能找到的。你來看我吧。”

“現在,在圣拉查爾街,是么?”

“是的,圣拉查爾街。每天早上。”

他們閑談起來,讓圖魯極其激烈地反對交易所,再三說只有流氓才能在交易所上有所成就;他對交易所的冤仇,是一個沒有流氓運氣的人的冤仇。一切完了,他想試試別的事情;他覺得,利用他的大學文化程度,利用他認識上流社會的人物,他可以在政府機關里獲得一個肥缺。薩加爾點了一下頭表示贊成。他們走出了鐵柵欄,沿著人行道一直走到了布龍尼亞街。停在這街上的一輛暗黑的馬車使他們倆都感到興趣;這車的裝備都是很正派的,馬頭這時正轉向蒙馬特街。高踞其上的馬車夫的背,如磐石一般一動也不動。他們注意到有一個女人的頭,已經有兩次伸出車門又飛快地縮了進去。突然,那頭又掉轉來,滿不在乎地以一種不能忍耐的目光向后望,向交易所那一邊望。

“桑多爾夫男爵夫人。”薩加爾喃喃地說。

她有一個奇異的長著一頭深棕色頭發的頭。在那有黑暈的眼皮下,長著一雙靈活的黑眼睛。在她那張熱情的臉上,有一張血紅的嘴唇,只是鼻子太長了一點,損害了她的容貌。她看來很美,拿她的二十五歲的年紀說來似乎是一種早熟,她的氣色活像一個喝醉了的女人,身上卻穿著當代最時髦的裁縫師設計的服裝。

“是的,男爵夫人。”讓圖魯重復說,“當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我就在她父親拉德里古爾伯爵那里認識她了。啊,這位父親也是一個瘋狂的賭徒,是一個蠻橫無理得令人憤慨的人。我每天早上都去接受他的委托,有一天他幾乎打了我一頓。后來他中風死了,因為在一連串的賠損以后,他破了產。這家伙死了,我也沒有吊唁他……他的女兒只好自行決定嫁與奧地利公使館的顧問桑多爾夫男爵。她比他小三十五歲,她那火一般的目光,的確把他弄得發瘋了。”

“我知道。”薩加爾漫不經心地說。

男爵夫人的頭重新縮進馬車中去。但是,幾乎是立刻,又伸了出來;這一次是更其熱烈的樣子,伸長了頸子往遠處,往廣場那一面看。

“她也賭交易所,是么?”

“她已經成了一個賭迷了!只要是有風潮的日子,我們就可以看見,她坐在她的車子里,偵察交易所的行情,狂熱地把一切記錄都記在她的記事本上,然后下委托書……這時她正在等馬西亞,你瞧,他已經到她那里去了。”

的確,馬西亞正用他的短腿盡可能地快跑,手里拿著一張行情表,他們看見他跑去靠在馬車門口,把頭伸進去同男爵夫人大說而特說。隨后,他們躲開了幾步,以免被人發現他們在窺探;同時,那一直在快跑的跑街回來了,他們就招呼他。他先向旁邊看了看,看看街角已經擋住了他才放心。隨后,他干脆停下,喘不過氣來,他的發光的臉上已通紅,但仍然是樂呵呵的,他長著一雙像兒童一樣清澈的大藍眼睛。

“他們有什么搞頭?”他叫道,“蘇伊士運河股票已經大跌而特跌。有人講要同英國開戰。有一個消息使他們非常害怕,而這消息又不知從何而來……我倒要問你一下,戰爭!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除非它是憑空出現……總之,這真是一種陰謀活動。”

讓圖魯了一下眼睛。

“這位太太很歡喜干這一行么?”

“啊!簡直喜歡得發狂!我現在正把她的委托書拿去交給拿丹松呢。”

薩加爾聽后,把他的想法大聲地說了出來:

“噢,真的,人家告訴我說拿丹松正開始賭場外呢。”

“拿丹松倒是一個很和氣的小伙子,”讓圖魯聲明說,“他會成功的。我曾經同他在動產信托公司一起做過事……不過他將來會成功的,因為他是一個猶太人[18]。他的父親是奧地利人,在貝桑松落了戶,我似乎記得他是一個鐘表匠……你知道他怎么會有一天忽然搞起信托公司的,你看他是暗藏了怎樣的詭計。他自己說這并不是一件怎么需要耍手段的事,只要有一個房間,開一個柜臺,于是他開了一個柜臺……你高興么,你,馬西亞?”

“啊!高興!你也是過來人,你說得很對,應當是猶太人才有辦法;否則,你就是設法了解了其間的奧妙也沒有用;不能成功,那是你的運氣不好……多么下賤的職業!但是我們既然到了這里,便只好留在這里。再說,我還有兩條好腿,我照樣有希望。”

他走開了,一面跑,一面笑。別人說他是里昂一個瀆職的法官的兒子,所以父親死后兒子便不愿意繼續研究法律而流落到了交易所。

薩加爾和讓圖魯走小步回到了布龍尼亞街,他們在那里還看見男爵夫人的馬車,可是玻璃窗已經拉上了,神秘的車內似乎闃無一人,馬車夫始終僵直地坐著,因為他每每可能要等到交易所收盤的時候。

“她真有鬼斧神工的刺激力!”薩加爾突然說,“我了解那個老男爵了。”

讓圖魯奇怪地微笑了一下。

“我相信男爵早就厭倦她了。有人說,他簡直是一個吝嗇鬼……那么,你知道么,她在和誰鬼混……誰在替她付賬?因為光靠賭博永遠不夠她揮霍。”

“不知道!”

“德甘卜爾。”

“德甘卜爾,那個高等檢察官!那個又干、又黃、又僵硬的高個子……我倒很想看看他們在一起!”

兩個人很愉快,容光煥發,緊緊地握了一下手后分開了。在分手以前,讓圖魯提醒薩加爾說,他要在近期內冒昧地去拜訪他。

薩加爾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又被交易所的聲浪所襲擊,這聲浪洶涌得像回潮一樣地頑強。他轉過彎,從廣場的這一角走到了維維納街;這條街因為沒有咖啡館而顯得莊嚴。他沿著商會、郵政局和幾家大廣告社走;當他愈來愈接近交易所大門的時候,他的耳朵也越被聲浪震動,情緒也就越興奮;等到他能夠從側面向廊前那排圓柱注視的時候,他又停了一會,好像不愿意結束對這些柱廊的巡視,因為這種巡視,對他說來,就等于是一種精神上的占領。那里,在馬路的寬闊處,一切生活的全貌都陳列出來、表現出來了:像潮水一般的消費者占據了各咖啡館,點心鋪也擠滿了人,各種貨架吸引了群眾,特別是金飾店,正在那里燒煉大塊的銀器,吸引了不少人。從四個街角,四個十字路口,那些馬車和行人匯成的河流仿佛正在膨脹,成為一種不可分解的混亂;公共馬車站更增加了它的障礙,那些跑街的馬車,排成了一條線,把人行道也堵住了,幾乎從鐵柵欄這頭到那頭都是這樣。薩加爾的眼睛卻只注意著較高的幾級臺階,那里,那些穿外套的先生如聯珠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在陽光下走動。隨后,他的眼睛又移向那些柱子,那里有稠密的人群,黑魆魆的像螞蟻般地蠢動,僅僅因為那些面孔的蒼白色才顯得有一些光亮。人們全是站著的,根本看不見那里的椅子;位于大鐘底下的所謂“場外”,也有不少人在那里進行交易;他們形成了一個環形,不禁令人猜想那里面的混亂,想起連空氣都為之顫動的瘋狂的語言和舉動。靠左面,有一群銀行家,正在那里作臨時的金融投機,兌換銀錢,買賣英國匯票。這群人較為沉靜,但卻時時被成串進來的人在他們的隊伍間穿來穿去,那些人是去打電報的。這些投機家你擁我擠的,一直擠到旁邊的廊下。在柱子與柱子之間,也有一些人隨便地靠在鐵欄桿上,把背或肚子緊貼著那廂壁上的絨布。像蒸汽機一樣發出隆隆的震動聲越來越大,震動了處在混亂中的整個交易所。突然,他看見跑街馬西亞用極其倉猝的步伐下了臺階,跳進馬車,車夫抽著馬飛跑了。

薩加爾覺得自己緊緊地捏著拳頭。突然,他離開了那里,穿過街面轉向維維納街,他的目的是想走到斐多街的角上,因為那里是畢式的住所。他剛才想起那一封找人翻譯的俄文信。但當他正要踏進畢式的家門的時候,樓下紙張店的前面卻站立著一個青年人向他打招呼,他認得他是古司達·塞第爾,熱勒爾街繅絲廠老板的兒子;他父親把他安置在馬佐的商行里,想叫他學一點金融商場的知識。薩加爾對這個漂亮孩子作出長輩般的微笑,不過一面也很懷疑他像一個偵探一樣待在這里干什么。自從年輕的郭南太太在店里幫助她丈夫張羅以后,所有交易所用的賬冊,都在郭南紙張店購買。又粗又胖的郭南先生則從來不出來,待在店后擔任制造工作。至于她呢,常常要來來去去,看管柜臺,有時還得在外面跑。她長得肥胖,皮膚是金褐色兼玫瑰色,真像一只鬈毛的小羔羊,有著米色的絲一般的頭發,極柔媚,極和藹,常常帶著討人喜歡的態度。人家說她極愛她的丈夫,但這并不妨礙她對一個交易所的顧客表示溫情,當那位顧客令她歡喜的時候;不過,這并不是為錢,純粹是為了歡樂;傳說她只有過一次,在鄰居女朋友的家里……總之,得到她恩寵的那些幸運的男子,事后應當表示謹慎,感恩,因為她始終是被人敬愛的,被人贊揚的,她的周圍并沒有什么流言蜚語。而紙店的生意又始終繁榮,這是一個真正幸福的角落。薩加爾從那里經過的時候,正看見郭南太太,穿過玻璃櫥在向古司達微笑。多么美麗的小羊兒!他產生了一種輕松的快感。但他終于上了樓。

畢式住在五層樓上,已經二十年了;這是由兩個房間和一間廚房組成的一個窄小的寓所。他生長在南希,父母親都是德國人;自從他離開家鄉住到巴黎以后,他漸漸地在這里展開了他的事業圈,那算是一種異常復雜的業務,他也并不感到需要一個更大的辦公室。他把臨街的那個房間給了他的兄弟西基斯蒙,他自己很滿足他那個臨院的房間。他房間中的破紙頭、文件以及各式各樣的包裹堆積得連靠寫字臺旁唯一的放一把椅子的地方都準備用來堆東西。他的最大的業務之一,便是收買作廢的證券,把這些證券搜羅來之后,他便變成“泥腳”們的小型交易所和那些破產者之間的媒介人物了。因為破產者的賬上有漏洞,須用這些作廢證券去填補;因此,他必須隨時注意行情,有時他直接去收買,有時則利用人家給他送來的大批存貨。除了重利盤剝、暗中買賣珠寶鉆石之外,他還特別經營收買債權的業務。塞滿了他的房間幾乎使墻頭都要倒坍的就是這些東西,使他不得不跑遍巴黎的四面八方,用各種知識在各種社會中去打探、去偵察的,也就是這些東西。只要他一聽說哪里有了“倒號”的事,他便跑去,和各股東周旋,結果是把當時一點好處也擠不出來的東西買了過來。他也常常到公證人事務所去偵察,等待那些不易實現的公開繼承產權的機會,參加那些沒有指望的債權的拍賣。他自己也公開登廣告,招徠那些缺乏耐心的債權人;這般人寧肯立刻拿到幾個蘇,也不愿冒險去和債務人打官司。因為有這樣豐富的來源,于是一張一張的紙,合起來真有幾背兜,債券柜中便形成了一個不斷增大的紙堆;這其中有:未償付的期票,未履行的契約,已作廢的產權認可書,未生效的合同。這以后,就開始選擇了,用叉子在剩水殘湯中去撈一下,這需要特殊的和敏銳的嗅覺。在這個人已逃亡的或宣告無力償付的債券大海中,必須加以選擇,以免過于分散了工作的力量。在原則上,他宣傳的理論是:一切債權,即使最不可靠的債權,都可以變成有效的債權。他有一批案卷,分類分得非常仔細,還有一個全卷的姓名目錄表;他不時要閱讀一下這目錄,以免遺忘。在那些無力償付的債務人中,自然他是密切地注意著他認為不久會有機會獲得財產的人。他的調查可以把一個人了解得清清楚楚,可以深悉人家的家庭秘密,記錄下他的有錢親屬,他的生活來源,特別是他新近在什么地方做事,因為他可以通知他的老板停付他的薪水。他每每要等待幾年讓一個債務人成熟,一旦這人成功時便去致他的死命。至于那些失蹤的債務人,是使他尤其熱中的,他發狂似地不斷追尋這般人;他常常注意看街上的招牌和報紙上登出的名字,像獵犬追尋野獸蹤跡一樣去打聽住址。這種失蹤的和無力償付的債務人,一旦被他捉住以后,他就變得十分殘暴;他會活生生地把他們吃掉,連他們的血都會被吸干;他以十蘇買來的東西,會生出一百法郎的利潤。他大言不慚地解釋說他是在進行一種冒險賭博,所以不得不在已抓到手的人身上收回他在別人身上所損失的一切;所謂別人,即那些像輕煙一般從他手邊溜跑了的人。

在追捕債務人的這一工作中,梅山是畢式最喜歡使用的助手之一;不消說他手邊還有一小隊聽他使喚的探捕,但這般人信用既壞而且又是餓鬼,所以他并不信任他們;至于梅山呢,她是有房產的人,在蒙馬特小山背后有整整一幢房子;這房子名叫那不勒斯里。那不過是在一塊寬大的地皮上建立起來的一些搖搖晃晃的木棚房子,而梅山卻用它來按月出租;那里可以說是豬狗住的洞,是可怕的貧困角落;那里住的都是垃圾堆里成群的餓死鬼。可是這房子還常常有人搶著要租,而梅山呢,當這些房客付不起房租的時候,就毫不憐憫地把他們連人帶破爛一起掃蕩出去。坑了梅山的,把她那些木棚房的收益都吞噬了的,是她那不幸的賭癖。對于傾家、破產、火災等場合,她也有一種嗜好,因為從中可以竊取到熔化過的珠寶。當畢式委托她去打聽一個消息,強迫一個債務人搬家的時候,她有時對這個債務人也做些讓步,這樣她常常要耗費一些錢財,但是她喜歡。她自己聲稱她是寡婦,但誰也沒有見過她的丈夫。她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她仿佛早已經有五十歲,胖得厲害,但她卻有一張小姑娘的細嗓子。

這一天,自從梅山坐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以后,辦公室里便塞滿了,仿佛被剛掉下來的這個肉包袱堵住了辦公室的所有出路。至于畢式呢,他站在寫字臺前正丟不開手,仿佛他整個的人都埋葬在這案卷的大海里,只有他的方腦袋還浮在海面上。

“你瞧,”她說,一面把那脹滿了她的破手袋的一大堆紙從手袋中騰出來,“這都是法猶從旺多姆寄給我的。他替你把破了產的沙爾比埃的一切文件都買了來,因為你曾經叫我去告訴他注意這件事……一百一十法郎。”

法猶,這是她對她的一個表兄弟的稱呼;他在旺多姆新近設立了一個年金代收處。他公開承認的交易是收取這地方的小額年金收入者的利息券,他也代為存放這些利息券和現款,一方面他也瘋狂地賭交易所。

“這沒有多大的價值,這些外省東西,”畢式喃喃地說,“不過,我們也總得在里面找找。”

他對這些文件嗅了一下,開始用一只老練的手加以選擇。根據氣味作了初步的估計以后,他把這些文件分成了幾大堆。他的平板的面孔忽然陰暗下來,有一種突然感到失望的表情。

“咳,沒有油水!沒有甜頭。幸好價錢還不貴……這是一些借據……老是一些借據……如果借款的人都是青年人,如果他們都到了巴黎,我們或者可以抓到他們……”

但是,他卻輕輕地驚嘆了一下。

“喂,這是什么?”

他剛才在一張貼了印花的紙張上,看見波維里埃伯爵的簽字。這紙上只有三行字,字體是老頭子們愛用的粗筆劃的字體:“當蕾奧尼德·科隆小姐成年時,我當如約付以一萬法郎。”

“這位波維里埃伯爵,”他慢吞吞地說,隨后,他大聲地說出他所想起的事,“是的,他有些田莊,在旺多姆附近有許多地產。他是打獵時遇到禍事死去的。他留下一個妻子和兩個孩子在困苦中過日子。從前,我常常有他的借據,每次還款都很困難。他是一個好鬧笑話的人,這張東西一定沒有什么價值……”

突然,他粗野地狂笑起來,重新繼續講他的故事。

“啊,這個老騙子,那個小女孩子是他搞過的!……她原是不愿意的,后來他就用這張破紙頭使她愿意了,而這張破紙頭照法律說來,仍然是無效的。而且再說,他已經死了……你瞧,日期是一八五四年,已經十年了。那女孩子應當是成年了,見鬼!不知道這張東西怎么會落到沙爾比埃的手里?……這個沙爾比埃不過是一個販賣米糧的商人,他有些錢放星期債。那女孩子肯定把這張東西拿去抵押在他那里,借了幾個盾[19],或者是由他負責支付這筆款項……”

“但是,”梅山打斷他說,“這倒真是一筆生意!”

畢式不屑似地聳了一下肩。

“沒有什么……我告訴你,在法律上這是沒有價值的……就算我把這東西拿去交給伯爵的繼承人,他們也會叫我滾蛋的,因為首先應證明這筆錢是否欠款……只是,如果我們發現了那個女孩子,那我就可以希望伯爵的繼承人們乖乖地同我們和解,以免出現不愉快的爭吵……你懂得么?那么,請你去把蕾奧尼德姑娘找出來,你寫信給法猶,叫他把她從她的住處弄到我們這里來。以后,我們就有開心事了。”

他把這些文件分成兩大堆,打算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加以更深入的研究;他現在一動也不動,張開著兩只手,每一只手按著一堆文件。

沉默了一會兒,梅山又說:

“我正忙于搞若爾當的借據……我確信已經發現了他。他曾經在別的地方做過事,現在是在報紙上寫文章。但報館中那些人的態度是很壞的,他們不肯把地址告訴你。再說,我想,他在文章中也不會寫他的真姓名。”

畢式一句話也不說,就伸手去按照字母的順序取出若爾當的案卷。那是六張五十法郎的借據,日期已經有五年了,一張一張都按照預定還款的月份次序排列,全部合起來是三百法郎,是這位青年人在貧困的日子中簽給一個成衣匠的。這些借據由于到期沒有付款,因巨額利息而使債款的數額越來越大。案卷上還注滿了要進行控告的詞語。截至目前止,這筆債已變成七百三十法郎零十五生丁。

“如果他是一個有前途的孩子,”畢式喃喃地說,“我們早晚要擒住他。”

隨后,他腦子里又產生了一個聯想,他喊道:

“喂,你說,席加爾多的事件,我們難道就放棄了不成?”

梅山把那雙肥得可怕的胳膊舉向天空。她龐大的身軀整個像波浪似的扭動起來。

“天老爺!”她以她的笛子一般的聲音嘆息道,“我把我的命都快結交在這件事情上了!”

席加爾多事件是她最愛講述的一段浪漫故事。她的一個名叫作羅莎麗·沙威夷的小表妹,是她父親的妹妹最晚生的一個女兒;羅莎麗在十六歲的時候,一天晚上,在哈爾卜街一座房子的樓梯上被人奸污了。這時,羅莎麗同她母親正住在這座房子六層樓上的一套住房里,最糟的是那個強奸的人是一個結過婚的男子;他同他的妻子住在二層樓一位太太轉租出來的房間里,遷來才不過八天,就對羅莎麗表示了那么熱烈的愛,以致這位可憐的女孩子,一經他敢于突然下手推倒在樓梯角以后,就甘愿讓他解衣服了。這一來,母親當然忿怒了,她差一點鬧出一段悲慘的丑劇。小女孩子哭了,承認是她自己愿意,說這是一件意外事,倘若人們把這位先生送進監牢的話,她就太痛苦了。于是,母親不說話了,同意向這位先生索取六百法郎,分作十二張借據,每月付五十法郎,共付一年。這并不是一場下流的交易,甚至可以說是公道的交易;因為那時她的女兒學縫紉剛畢業,一個錢不能賺,病在床上,用度大,而且營養那么壞,連胳臂的筋都不很靈活了,她已經是一個殘廢的人。但是第一個月還沒有到月底,這位先生便失蹤了,沒有留下他的住址。而且災禍繼續增加,有如天上下冰雹一樣重重地打擊著她們:羅莎麗生了一個兒子,母親卻又死了;她就過著黑暗、悲慘、骯臟的生活。她一旦墮入了那不勒斯里小表姐家里來以后,一直在街頭胡混到二十六歲。她始終找不到工作,有時就在菜場上賣檸檬,有時同一些男人失蹤幾個星期,但這些男人把她打發回來的時候,她總是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滿身帶著挨過打的青紫傷痕。最后,那是上一年的事,由于屢次冒險流落在外的結果,她總算僥幸死去了。梅山不得不收留著她的孩子維克多。這一件傳奇性的故事至今還留下的就是那十二張署名席加爾多的沒有付款的借據。除了這位先生叫席加爾多外,其他的事人們一概不知道。

畢式變換了一個動作,拿起席加爾多的案卷:那是一種灰色的薄封皮紙。因為還沒有算利息,所以始終只是十二張借據。

“再說,如果維克多可愛一點倒也罷了!”這老婦人悲嘆著說。“你想想看,他簡直是一個可怕的孩子……接受這樣一筆遺產,接受一個結果會上斷頭臺的孩子和這些我永遠也擠不出好處來的紙條,真叫吃足苦頭!”

畢式抬起他蒼白的大眼睛,頑固地盯在這些借據上。他這樣研究這些借據已經不知多少次了;他希望在過去未曾注意到的一點細節上,在字母的形式上,在貼了印花的紙花紋上……去發現一些足以證明出什么的東西來!他認為這種又尖又細的書法,不會是他沒有見到過的。

“這很奇怪,”他重復一次,“我肯定看見過這樣的a和這樣的o,拖得那么長,看來像一個i了。”

正在這時候,有人敲門。他叫梅山伸手去開一下門,因為這房間是直接和樓梯相連的。如果要走到臨街的那一間房,必須經過這一間。至于廚房是一間不透氣的黑洞,它在樓梯口的另一面。

“請進來,先生。”

進來的是薩加爾。他微笑,內心里對于掛在門口的那一塊銅牌感到有趣,那銅牌上用黑而粗的字母寫著:代理商行。

“哦,是的,薩加爾先生,你是為翻譯的事來的……我的兄弟在那里,在另外一個房間里……請進來,請進來吧!”

可是梅山卻偏偏堵住了過道。她神色越來越驚奇地盯著這新來的人。要走過去還得費一番周折:他得退到樓梯上,而她得出來到樓梯口去躲一下,然后他才能夠進來,走到另一房間里去。當他們在進進出出折騰的時候,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

“哦!”她剛才似乎受了壓抑,現在吹著氣說,“這位薩加爾先生,我從來還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他,維克多長得簡直和他一個樣。”

畢式起初還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望著她。隨后,他突然醒悟過來,發出一陣上氣不接下氣的咒罵:

“活見鬼!不錯,我十分清楚,我在別的地方一定看見過!”

這一次他站起來了,亂翻那些案卷,結果把去年薩加爾寫給他的一封信找了出來,這是他替一個沒有還債能力的太太請求緩期的信。畢式立刻把那些借據上的字體拿來和信上的比較:這是同樣的a和同樣的o;這些a和o雖然出自兩個不同的時間,依然十分相像。還有,在大寫方面,也有很明顯的相同的印證。

“是他!是他!”他重復說,“不過,你瞧,為什么用席加爾多而不用薩加爾呢?”

在他的記憶中,一段模糊不清的歷史又活躍起來。一個名叫拉爾索諾的經紀人,現在這人已成了百萬富翁,曾經把薩加爾過去的歷史告訴過他:薩加爾是政變的第二天到巴黎來的,想利用他哥哥盧貢日益壯大的力量;起初他在老拉丁區的黑暗的街道上仍然很貧困;當他有幸埋葬了他的妻子并另外結了一次曖昧的婚姻之后,他的財產便迅速地建立起來了。他把盧貢這個姓改為薩加爾,正是在這次困難起始的時候。顯然他這名字是由他第一個太太的名字席加爾多簡單地變化出來的。

“是的,是的,席加爾多,我完全記起來了。”畢式喃喃地說,“他真膽大,用妻子的名字簽他的借據。無疑地,當他住在哈爾卜街的時候,他和他太太一定是使用這個姓名。隨后,這壞家伙作了種種提防,稍有危險的信號就馬上搬家……啊,他要的不只是錢,他還找機會把女孩子推倒在樓梯上!其實這是愚蠢的行為,結果會給自己造成一個最不光彩的下場的。”

“噓!噓!”梅山又說,“我們已得到了,我們確實可以說真有一個好上帝。好了,我為這個可憐的維克多所做過的一切,將來一定可以獲得報酬了。你說,這孩子,雖然是不堪教養,其實我還是愛他的!”

她容光煥發,一雙細長的眼睛,在那張多脂肪的面龐上閃閃發光。

畢式呢,對這一件長期來一直在探究的問題,因偶然的機會獲得了突如其來的解決,反而搖著頭,冷靜地在思索。雖然目前薩加爾處在失意狀態中,但肯定還是有毛可剪的[20]。固然,偶然碰見一個沒有什么油水的私生子的父親也是可能,不過他不會叫人失望,他還在咬緊牙關等待。再說,怎么?他一定還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孩子呢。盡管相貌上特別相似,使梅山驚訝,他也可以否認呀。而且,他已經是第二次做鰥夫的人了,他是自由的人,他個人的過去,他很可以不在乎。他即使承認了小孩,人們也不能利用任何恫嚇、威脅來打擊他。至于利用他承認這段父子關系而僅僅為取得那借據上的六百法郎,說真的,那也就太可憐了。要這樣也真用不著那種偶然機會所賜予的奇跡般的幫助了。不,不!應當深思,應當培植,應當設法在完全成熟的時候去收獲我們的耕耘。

“我們不要忙,”畢式結論說,“再說,這時候他正倒在地下,我們應當讓他有時間站起來。”

他在打發走梅山以前,還同她考查了她所擔任的一些零碎事務。一個青年女人為她的情人抵押寶石;一個女婿的債務可能要由他岳母來償付,他的岳母,如果你知道內幕的話,可以說就是他的情婦;此外,在債務上還有各種各樣的極復雜的、極困難的、極微妙的償付方法。

薩加爾走進隔壁房間的幾秒鐘內,眼睛被那直射的太陽光透過沒有窗簾的玻璃窗照得幾乎睜不開。這間屋子是用藍花月白色紙裱糊的,除此沒有其他的裝飾。簡簡單單的,屋角上有一張小鐵床,正中有一張松木桌子和兩把草墊椅子。沿著左半廂,有一些僅僅刨過一下就當書架使用的木板,上面堆滿了大書、小冊、報紙和其他各色各樣的紙張。在這樣的高樓上,天空中強烈的太陽光線照著這毫無裝飾的房間,倒顯出了一種青春的愉快,一種純樸的令人喜悅的新鮮感。畢式的兄弟西基斯蒙是一個三十五歲尚未長胡子的大孩子,有著長而稀疏的栗色頭發。這時他正在房里,坐在桌子面前。他的瘦削的手正撫著他那寬大而凸出的前額;他是那么專心地在看一部稿子,連人家開門也沒有聽見,所以頭也不掉轉一下。

這位西基斯蒙是一個有學識的人,他是在德國的大學校中長大的;除了他的祖國語言法文外,還會說德文、英文與俄文。一八四九年,他在科隆認識了馬克思以后,便成了《新萊茵報》最受人喜歡的編輯之一。從那時起,他的信仰就確定了;他以一種熱忱的信念宣講社會主義,他把他全部才能都貢獻給對未來社會革新的理想。因為那種社會才是保證窮人和受壓迫的人的幸福的。自從他的導師被德國驅逐并因“六月事件”[21]不得不從巴黎逃亡到倫敦去寫文章,努力組織一個黨以后,他這方面就抱著自己的理想過著艱苦奮斗的生活。他對于物質生活毫不關心,倘若不是他哥哥在交易所附近斐多街招待了他,使他想到他可以利用語言上的知識來做個翻譯的話,他的確可能會餓死的。這位哥哥用一種母親的熱情愛著他的弟弟;他對債務人是殘暴的,很可能為竊取別人的十個蘇而把人弄死,但一說到這位對一切事都漫不經心的大孩子,這位始終和兒童一樣的人時,他立刻就會溫柔得掉下淚來,和婦人一般,熱烈而又細致。他把臨街的一間好房讓給他。他像一個女仆一樣服侍他,操持他們奇特的家務,掃地,整理床鋪,留心附近小飯館每天送上樓來的兩次飯菜。他,那么勤奮,頭腦中裝滿了一千件事務,但對他兄弟的無所事事卻能夠容忍,因為翻譯的工作不順利,許多私人瑣事妨礙了這工作。而畢式還擔心他有輕微的咳嗽,甚至還禁止他工作。雖然畢式酷愛金錢,雖然他有一種無可比擬的貪欲,雖然他認為一個人活著的唯一理由就是找錢,但他對這個革命家的理論卻能帶著微笑加以容忍;他把錢犧牲在他身上,像拿玩具給一個孩子一樣,看見孩子把玩具弄壞也滿不在乎。

西基斯蒙呢,可以說一點都不知道他的哥哥在隔壁房間里干些什么。關于收買破產的證券,收買債權這類可怕的交易,他完全不知道。他處在至高無上的正義的理想中,過著超然的生活。慈悲的觀念是他不能容忍的,甚至使他生氣。慈悲,那就是施舍,那就是由善行創造出來的不平等;他只贊成正義,每個人都能獲得他的權利,要把這種權利作為組織新社會的不可動搖的原則。因此,他和馬克思保持連續不斷的通訊關系,像馬克思一樣努力,竭盡全力來研究這一新社會的組織,他在紙上對于未來的社會加以不斷的修正和改良;在大量紙頁上寫滿了數字,把世界幸福社會的復雜論證建立在科學基礎上。他把一部分人的資本提了出來重新分配給其他的人;他攪亂億萬財富,筆尖一揮就搬動了全世界的資產。而這些事呢,他只是在這間毫無裝飾的房間中做成的。他除了夢想以外沒有其他的追求,也不需要一種享樂來滿足。他過的生活是那么淡泊,連他哥哥要叫他喝一杯酒吃一點肉都會鬧到生氣的地步。他愿意每個人都能夠辦到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但他自己卻拿工作來消磨自己的生命,在生活上什么也不需要。他是一個真正的賢人,專心致力于研究工作,已擺脫了物質生活的羈絆,那樣和藹,那樣純潔。從去年秋天起,他咳得越來越兇,肺結核占據了他,但他卻不屑于去調養,甚至不屑于去注意。

因為薩加爾動了一下,西基斯蒙就抬起他的兩只注意力并不集中的大眼睛;來訪者雖然是他的熟人,但他也不免覺得驚詫。

“有一封信要請你翻譯。”

青年人的驚詫更其增加了。因為他的顧客們,那些銀行家,那些投機家,那些經紀人以及交易所中的一切人們,特別會從英國、德國收到一些通信、通知或公司章程等,需要翻譯,但西基斯蒙卻早使這般人沒有勇氣上門了。

“是的,一封俄文信,哦,不過十行字!”

于是他伸出手去接信。俄文始終是他的專長,在這一區靠德文和英文為生的翻譯工作者中,只有他一個人俄文譯得流暢。在巴黎的市場上,俄文文件的稀少,也可以說明他的長時期的失業。

他大聲地用法文念這一封信。這是君士坦丁堡一個銀行家對一件商業問題所寫的一封三句話的肯定的回信,也可以說只是簡單的一個“是”。

“哦,謝謝你。”薩加爾叫道,仿佛十分高興。

他請西基斯蒙把這幾行翻譯寫在信的背面。但后者的咳嗽病突然發作得很厲害,正用手絹去堵住嘴,目的是不要驚動他的哥哥,因為他的哥哥只要一聽見他這樣咳嗽就會跑過來的。隨后,咳嗽的發作過去了,他站起身來,把窗戶開得大大的,他呼吸困難,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薩加爾跟著他走過去,向外看了一眼,發出一聲輕微的驚嘆:

“啊,你這里看得見交易所。哦,從這里看去,它的樣子是多么奇怪呀!”

的確,他從來沒有鳥瞰過交易所的這般怪狀:四幅鋅鐵皮屋頂形成的大斜坡,顯得奇特地寬闊,而上面又是煙囪林立。那些避雷針一根根地挺立著,像巨大的長槍在威脅著天空。這座大建筑物現在變成了一個立方體的石塊,只是有規則地鑲嵌了若干柱子罷了。這一立方體的東西是灰色的,骯臟的,赤裸而丑陋的,上面插著一面已成了破布的旗子。最叫他驚異的是那廊檐下和臺階上都布滿了的黑螞蟻,完全在騷動中的一大群螞蟻,他們不停止的動作,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運動;從這高處俯視,不了解他們的動作的意義,只令人產生一種憐憫感。

“縮成這么點了!”他又說,“簡直可以說,一把就可以把他們全都抓在手中。”

隨后,他因為了解西基斯蒙的思想,便笑著說:

“你什么時候才能一腳把他們踢開呢?”

西基斯蒙聳了一下肩。

“用得著么?你們自己會互相消滅的。”

漸漸地他興奮起來。他越出了他所關心的題目的范圍。爭取新信徒的需要,使他僅因為一個簡單的字,就發揮起他的理論來:

“是的,是的,你們是在為我們工作,這一點,對你們是用不著懷疑的。你們都是一些剝奪者,剝奪了人民大眾的財產;將來當你們填滿了的時候,便只好輪到我們來剝奪你們了。一切都收集起來,集中起來,就可以達到集體主義。你們給了我們一個實際的教訓:大規模的地產吞噬了小塊的土地,大工業生產吞吃了手工業工人;同樣大規模的銀行與百貨公司打垮了一切與它競爭的事業,它們以小銀行和小商店的倒閉來肥潤了自己;不過這仍然是它們走向新社會的過程,雖然走得慢,但一定會走到。我們等待著一切都崩潰,等到目前的生產方式所產生的后果發展到了不能容忍的程度的時候,那么,連資產階級和農民自己都要來幫助我們了。”

薩加爾雖然認為他是一個神經病患者,但仍然感到興趣,并用一種略帶不安的態度看著他。

“但是,最后我要請你告訴我,什么是你的集體主義?”

“集體主義就是把專靠競爭才能生存的私人資本,改變為由勞動大眾所利用的統一的社會資本……請你想一想:生產工具變為大眾的財產的一個社會,每個人都能夠按照自己的智力與體力而工作的一個社會,所有社會合作生產的產品,都能夠依照個人的勞動成績合理分配給每一個人的一個社會……再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是不是?全國的工廠、工場、作坊,都進行公共的生產;而隨后則進行交換,以實物來代替付款。如果生產有過剩,我們就把它堆在公共倉庫里;以后如在生產上發生不足的時候,就從倉庫里把這些東西取出來補助。這是一種平衡作用……這樣,仿佛用一把斧頭,砍掉一棵已經腐朽的樹。以后就再沒有競爭,再沒有私人資本,再沒有任何種類的商業行為,沒有買賣,沒有市場,也沒有交易所。賺錢的思想,成為毫無意義。不勞而獲的收益,投機的泉源已經涸竭了。”

“啊,啊?”薩加爾打斷他說,“這會把世界上的財產制度大大地改變!但對于今天有常年收入的人,你們把他們怎么辦呢!……例如,甘德曼,他的十億財富你們要把它拿過來么?”

“完全不,我們并不是強盜。我們要把他的十億財富重新買過來,一切證券,一切年金證券[22],我們都用一種分期使用的‘享受證’去買過來。你會想得到,這樣一筆巨大的資本,用驚人的巨額的消費資料去代替它,結果是,不到一百年,你的甘德曼的后裔,也和別的市民一樣,不得不進行個人的勞動了。因為那些分期享受證終歸會用完的。縱使承認遺產權不加更動,但他們不得已的節約所剩余的東西,他們剩下的太多的食物,也不能拿來投資……我告訴你,這樣一來,不但一下就掃蕩私人商業、股份公司以及私人資本的各種社團,而且同時還會把一切年金收入的間接財源,一切信貸制度,一切放款,一切租金,一切地租……通通加以掃蕩。只有勞動才是一切價值的尺度。工資自然是要消滅了;在目前資本主義社會中,工資并不等于勞動的確實的產品,它只等于工人維持日常生活的絕對需要罷了。應當承認,目前的狀態是一種罪行,即使最老實的廠主,如果要生存的話,也不得不依隨競爭的嚴酷法則,剝削工人。我們現時的整個社會制度是必須消滅的……哦,甘德曼,他將在他的‘享受證’的壓力下感到氣竭!甘德曼的繼承人也吃不完一切‘享受證’,于是不得不分給別人,而自己拿起鶴嘴鋤或其他工具,同別的同志們一樣工作了!”

西基斯蒙像在休息時間內的小學生一樣暢快地大笑起來。他始終站在窗口,目光望著交易所,那里充滿一群黑螞蟻般的賭徒。他的顴骨上泛上了火熱的紅暈;他想象著未來的正義會給這類事以一種令人愉快的諷刺,他就只有這一點娛樂。

薩加爾感到越來越不自在。倘若這位驚醒了的夢中人說的是真理呢?假如他真猜中了未來的世界呢?他所說的一切仿佛很明白而且很有道理。

“這一切總不會在明年就實現吧!”他為了安自己的心這樣喃喃地說。

“當然!”變得更鄭重更疲勞的青年人重新說,“我們還是在過渡時期,運動的時期。也許將來還會有猛烈的革命,這往往是不可避免的。但一切過激,一切情感沖動,都是暫時的……哦,我也絕不隱諱馬上會有的極大的困難。一切理想的將來仿佛是不可能;這個未來的社會,這個勞動不受剝削的社會,這個一切風俗道德都不同于今日社會的風俗道德的社會,我們現在還沒有法子叫人們對它有一種明確的觀念,因為這好像是另一星球中的另一個世界一樣……再說,我們還應當承認:重新改造這個社會的事也還沒有準備好,我們還得設法。我呢,我簡直很少睡,我整夜都在竭力想這件事。比方說吧,人們一定會對我們這樣說:‘現今一切事情之所以成為現今這個樣子,是人類行為的必然趨勢。’照這樣說,有什么力量可以使江河倒流呢?有什么力量可以使江河向別的河床里流去呢?……自然,目前社會這種百年難逢的繁榮應歸功于個人主義的原則。彼此競爭與個人利益相結合,便成為不斷革新的豐富的生產。集體主義將來也可以達到這樣大量的生產么?當賺錢的思想一旦被消滅以后,以什么方法來使工人的生產情緒積極起來呢?關于這一點,在我看來,是我們應當克服的懷疑、憂慮和弱點,如果我們愿意終有一天社會主義的勝利可以實現的話……但是我們將來一定會勝利的,因為我們就是正義。瞧,我們面前的這座大建筑……你看見了么?”

“你說的就是交易所么?”薩加爾說,“當然,是的,我看見了!”

“好!要把它炸毀,其實是一件傻事,因為人們還可能在別的地方把它建起來的……不過我告訴你,它將來自己會炸毀的;當國家把它沒收了以后,它將很自然地變成獨一無二的大規模的國家銀行;誰知道?它或者也可能變成一個堆積我們過剩財富的一個公共倉庫,一個豐富的儲藏室,我們的兒孫后代在這里將可以找到他們過節日時的一切奢侈用品!”

西基斯蒙做了一個大動作,似乎要把這個充滿普遍而平等的幸福的未來社會展開一樣。他是那么的興奮,以致那重新發作的咳嗽又震動了他,于是他回到桌子邊,手肘靠在文件上,用兩手抱住頭阻止那撕破喉管的吼喘。但是這一次他卻咳個不停。突然,門開了,已把梅山打發走了的畢式跑了過來,樣子很激動,因為這種可怕的咳嗽也使他感到痛苦。他立刻把身子一偏將他的兄弟抱在他寬大的臂膀中,一如搖擺一個不舒服的小孩子一樣。

“喂,我的小弟弟,你怎么了?會這樣喘不過氣來!你知道,我要你找一個醫生來。你太不理智了……你一定說話說得太多。”

他斜著眼睛看了一下薩加爾。薩加爾這時正站在房間的正中,的確被剛才所聽見的那一段話驚呆了。說這些話的這位大個子,病得這個樣子卻如此熱情,他竟想從他的窗子那里,從高處發出對交易所未來的命運的詛咒!同時還說他要掃蕩一切來重建一切。

“謝謝你,我不打擾你們了。”忙于出去的拜訪者這樣說,“請你把我的信和那十行翻譯一道送給我吧……我還有別的信要來請教的,我們的賬一起算吧。”

這時病的發作過去了。畢式還是把薩加爾留了一些時候。

“說到這里……剛才在這里的那位太太,據說她從前是認識你的,哦,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她在什么地方認識我?”

“在哈爾卜街五十二號。”

那樣能善于控制的薩加爾,臉色變蒼白了。神經質的痙攣,使他的嘴巴也歪斜了。完全不是因為他在這一分鐘內想起了那翻倒在樓梯上的那個女孩子;他根本不知道她懷了孕,也不知道還有一個孩子存在。但是回憶起他開始時的那些困苦之年是使他非常不愉快的。

“哦,哈爾卜街,我在那里只住過八天,是在我剛到巴黎的時候,那時候我正在找房子……再見吧!”

“再見!”畢式加重聲音說。他樂得發狂了,因為他看見薩加爾承認這件事的時候是那樣的尷尬,因此他已經在設想用什么方式去好好利用一下這一件意外的奇遇了。

薩加爾重新到了街上,機械地又往交易所的廣場走去。他正在打寒戰,甚至連站在紙張店門口以金褐色的美麗面容微笑的小郭南太太他都不看了。廣場上更其騷動。賭徒們的叫聲,有如奔放出來的高潮那么猛烈,傳到了充滿了人群的人行道上。三點差一刻,正是交易所中最后收盤的戰斗時間,是大家熱中于知道哪些人要滿載而歸的時間。薩加爾站在交易所街的角落上,面朝著交易所的廊檐,在極混亂的擁擠中,他看見柱子下那專賭空頭的莫塞和專賭多頭的皮勒羅爾二人正在進行戰斗。他仿佛還聽見經紀人馬佐的尖銳的聲音正從大廳的深處傳出來,但有時也被坐在場外鐘樓下的拿丹松的大笑所淹沒。有一部車子駛過淺水溝渠,差不多濺了他一身泥水。馬西亞甚至還沒有等到車夫停下,就從車中跳了出來,他一躍就上了臺階,拿著顧客的最后一道委托書,氣都喘不過來。

薩加爾站著一動也不動,眼睛望著高處這種混亂的情況,細細地回味著他過去的生活;適才畢式的問題所引起的他初來巴黎生活時的那段回憶一直縈回在他心頭。他首先想起哈爾卜街,隨后想到圣杰克街,他那時還穿著一雙想征服一切的冒險家的歪了跟的長靴,他來到巴黎的目的是要征服巴黎;一想到現在還沒有叫巴黎屈服,而且還重新流浪在街頭,他不禁忿怒了。他在等待機會,永遠為渴望享受所苦惱,可以說他從來沒有痛苦得這么厲害。那個西基斯蒙瘋子這樣說過,說得很有理由:目前專靠工作不能生活,只有那些不幸者和笨人才為養肥別人而工作;只有賭博才能夠從今天晚上到明天給人突然的幸福,榮華,寬裕的生活,乃至于整個的生命!如果說這古老的社會總有一天會崩潰的話,那么,在崩潰以前,一個像他這樣的人,難道還不能夠找著機會,找著地方來滿足一下自己的欲望么?

有一個過路人撞了他一下,這人甚至不掉過頭來向他道一聲歉。他認出他就是甘德曼,正在做健康散步;他看見他走進一家糖果店,這位黃金大王有時要在這店里買一盒價值一法郎的糖果給他的孫女兒們的。在這一分鐘,在他繞著交易所兜圈子以來,狂熱病正在身上發作的這一分鐘內,這樣地撞他一下,不啻是一種打擊,而且是一種使他決定一切的最后推動。他已經看準了陣地,準備進攻了。這是準備作無情斗爭的一種誓言:他絕不離開法國,他要向他的哥哥挑戰。他要孤注一擲,作一種極端大膽的斗爭;這一斗爭,可能把巴黎踏在他的腳底下,也可能把他拋進陰溝,摔斷腰桿。

直到交易所關門以前,薩加爾都以觀察家和未來主人翁的態度頑固地站在那里。他望著廊檐下人已空了,臺階上布滿了那些因為過于發熱以致疲倦了的、慢慢散開的人們。在他的周圍,馬路上和人行道上的混亂狀況,依然形成一種不斷的人潮。這是一群永遠可以設法利用的群眾,是他未來的股東。這般人面對投機事業的賭博,是從不輕易放過而掉頭不顧的。他們對于這類事,對于金融的神秘作用,是抱著一種又向往又害怕的情感;所以投機事業能引誘法國的若干頭腦,但受引誘得愈多,深入了解投機作用的頭腦便愈少。


[1] 交易所中買進的人叫“多頭”,賣出的人叫“空頭”。

[2] 委托就是委托經紀人代買或代賣有價證券的意思。委托時用的書柬、紙張等,我們一律譯作“委托書”。莫塞如果看見薩爾蒙沉默,便懂得自己賭錯了方向。改變委托,意思即是說,比方剛才委托經紀人代作多頭的,改變主意,叫他代作空頭。

[3] 這是銀行會計中的一種術語。內部人員挪用了款子,假借別人名義,說是貸款,立一戶頭,即稱為假賬戶。這里的薩巴達尼即被銀行中人利用過。

[4] 交易所中通過經紀人代為買賣的交易叫場內交易,自由買賣的叫場外交易,交易的地方也不同。

[5] 是波爾多產的一種葡萄酒。

[6] 經紀商行常派出若干跑街把行情表拿去兜攬生意,顧客們隨時可把委托書交與跑街轉經紀人代為買賣。

[7] 加爾諾(1837—1894)和加爾尼埃-巴歇士(1803—1878),這兩個人都是共和派,反對拿破侖三世,所以說他們是左派。

[8] 當時拿破侖三世正出兵遠征墨西哥,勝負未定,所以莫塞這樣說。

[9] 政變是指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一日拿破侖三世發動的政變,以本書故事說來,是指薩加爾十三年前的事。

[10] 梯也爾(1797—1877),第二帝國時期資產階級奧爾良派的代表;鎮壓巴黎公社的劊子手。

[11] 交易所中委托經紀人買賣都寫在這類簽條上。

[12] 即重新做人的意思。

[13] 投機事業原文為spéculation,系希望在金融、工、商、墾殖等事業上投資,謀取大利的意思。

[14] 法國維希城出產的溫泉水,喝了可以治胃病。

[15] 法國幣制,二十蘇合一法郎。

[16] “貸方”是會計上專門名詞,這里的意思是填補虧空了的賬項。

[17] 這里是指交易所中專為經紀人預備的辦公室,并不是每一家經紀商行的辦公室。

[18] 這里所說的猶太人,和本書許多地方提到過和還要提到的猶太人一樣,不一定是猶太族人,而是指唯利是圖、吝嗇成性的人。

[19] 盾系當時幣制之一,約值二法郎至六法郎。

[20] 剪毛,一般指剪羊毛,意即可以在他身上打主意。

[21] 一八四九年,拿破侖三世尚為第二共和國總統時,有種種違憲行為,國民會議乃于六月十二日提出彈劾案,次日政府軍隊與國民警衛軍沖突,巴黎遂宣告戒嚴。同時里昂工人亦發出起義信號,但結果都失敗了,民主派人士或被捕或逃亡英國。此地所說“六月事件”指的便是這一次事件。

[22] 年金證券與銀行存單略同。但年金為特殊存款,即由人民存款入國庫,政府保證每年付百分之五利息,其利息即稱為年金。當時法國年金存款制極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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