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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崢嶸歲月

馬鳴風蕭蕭

我非常愛馬,馬是最通人性的。

在野營篝火旁邊,人們從閑談中,述說著多少關于馬的故事啊!

其中最使我感動的,是一個騎兵,他愛馬如命,馬也愛他如命,在一場激烈戰斗中,他負了重傷,從馬背跌到地下。馬那樣溫順善良的,一步不離這昏迷過去的人,它回環四顧,長聲嘶鳴,希望有人來援助它的朋友。可是在戰火燃燒紛飛之下,所有的坐騎都在猛烈狂奔,騎兵們揮著閃閃的馬刀,像一陣風一樣旋卷過去,戰爭到達了沸點,生死格斗到了決定時刻,哪一個顧得上來援救這血流如注、奄奄一息的戰士呢?!可是他的馬不肯離去,終于用嘴銜起這個傷員,把他從戰場上搶救下來。這個戰士從此更愛這匹馬。誰料在另一次戰斗中,這匹馬被子彈射中,翻滾地下,悲哀地長嘶一聲,做了最后一次掙扎,終于撲然跌倒,溘然長逝。那個戰士痛哭了一場,埋葬了他的馬,為他的馬筑了一座墳塋,最后珠淚漣漣,一步一回頭,不忍遽然離去。

篝火的紅火影跳蕩著,火影在人們身上臉上晃動著。

我說:

“馬救活了主人,主人沒救活馬。”

講故事的人,猛然噴掉銜在嘴上的粗大的煙卷,憤憤地說:

“這里沒有主人……是戰友,是可靠的伙伴,而不是主人!”

他站起身,把馬鞭在自己腿上甩了一下。

一只白馬應聲進入篝火的光圈之內,兩眼放射出溫馴的眼光,它好像聽懂了剛才講的故事,隨著馬鞭聲,來找它的戰友來了。

有什么比迎著烈火、迎著狂風放馬狂奔,更加令人內心為之振奮的嗎!

我有過一匹菊花青馬,馬鬃很長,性情柔和,在東北解放戰爭中,三下江南,大踏步后退,大踏步前進時,我騎著它,走過冰冷的松花江,在馬背上吟過一首詩:

長空一月壓林低,千里冰封走戰騎。

遙望煙火彌漫處,三軍剛到正合圍。

這匹馬老了,雖然還竭盡忠心,努力報效,但終究氣喘吁吁,不勝驅馳了,我不得不眼看著人家從我手里把它牽走了,我心里非常難過,抓把炒黃豆喂給它吃。它用柔軟的嘴唇在我掌心里蠕動著、咀嚼著,而后,又伸長脖頸在我身上摩廝著,我忽然發現它兩只眼眶里濡濡流下了兩行淚水,這真使我的心房為之深深抖顫。

但,馬絕不是柔弱的生靈,馬有馬的烈性,正是這種烈性使它在狂風暴雨、槍林彈雨中任意奔駛,而且這種烈性,也會傳導給人,燃燒起人的求戰熱望。有一回,當我勒了馬屏住氣息,等候前面傳來爆裂的槍聲時,我發現馬的兩只耳朵在簌簌抖顫,兩只前蹄不斷踏動,全身肌肉和鬃毛都發出一種渴望臨戰的精神。而后,當號聲響起時,我剛翻身上馬,它就像離弦之箭一樣勇猛沖飛而前,那真是在飛,全身拉成一條直線。我伏在馬上,馬的烈性傳到我身上,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這是一種生命的強大的暖流啊!它把我和馬融合在一起。風,那樣銳利地劈面而來,呼嘯而過,用不到我的鞭策,馬自己就奔向火線。是的,那里有流血、有死亡,但這一切在這一剎那間就不在話下,只有一種勝利的快感在大大鼓舞著我們,馬不畏懼戰爭,而是渴望戰爭。還有一次,我騎馬夜涉遼河,水漲流急,又是漆黑之夜,伸手不見五指,但,在這緊急關頭,馬仰起脖頸微微嘶鳴了一聲,甩了甩尾巴就踏入河身。我只覺得水在周圍旋轉,幾次卷入漩渦,我一提韁繩,馬便跳躍而起,后來,在最深的河心,它竟展開四蹄,浮游起來,它不但那樣勇敢,而且那樣機敏。我在一首詩里曾寫過這樣的詩句:

夜涉流急頻躍馬,

晨行霜冷苦吟詩。

馬也曾給過我一次災難。那是松遼平原上地凍得像鐵一樣堅硬的日子。我騎的馬蹄鐵損毀了,只好借別人一匹馬騎。馬是熟悉自己的騎手,而不甘心為生人驅使的。當我一跨上馬背,它感到是個生人,它就暴怒得連尥地帶跳,亂嘶狂鳴,這匹馬就像一只紅色的巨鳥在狂飆中旋騰一樣,一下把我從它脊背上高高拋起,重重擲下,那一下,把我的腰骨跌傷,動彈不得,只好躺上擔架,跟著部隊轉移了。

戰爭是殘酷的,但也是雄偉的。人從戰爭中可以領略一種英雄的快感。古人描寫戰爭,就含著這一層深意:“……利鏃穿骨,驚沙人面,主客相間,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這是何等的氣勢,何等的神魄?!而人和馬共同投入火的煉獄,從熔巖中踏出一條勝利之路。在那個年代里,一個老司令跟我說:“我有三件寶:一只德國蔡斯望遠鏡、一支三號左輪手槍和一匹戰馬。”軍人愛馬如命,只有飛騎穿越過戰場的人,才會懂得這是何等親昵、何等密切的感情。我也正是在那軍旅生涯之中愛起馬來的。

我真喜愛真正的駿馬呀!它長得那樣英俊、那樣颯爽,它的眼光充滿智慧,它的肌腱飽含雄健,它眷戀自己人時何等摯愛,它沖向敵人時那樣猛烈,它的四蹄在大地上敲出鼓聲,它的長嘯給人帶來豪情,它既像一縷柔情,又像萬里雷霆。而今,距離戰爭時間很遙遠很遙遠了。就在戰爭后期,也由于換了吉普,而與馬作別,但現在,我想起來,還是那樣戀戀于我的戰馬呀!……前面,談到我和那匹菊花青馬分手時馬的動情之處,我還沒有說養這匹馬的飼養員呢!他夜里伴著馬睡眠,為了夜半更深起來喂上飼料,他給它最清涼的水飲,每到宿營地,他看到馬身上汗水淋漓,他就埋怨我不該騎得太狠。那天,人家牽了這匹老馬走時,他竟坐在空落落的馬槽旁邊痛哭了一場。

我想不起人與畜之間,有什么比人與馬更有深情的了,更生死與共、相依為命的了。

有人也許舉出貓,但貓是在熱炕頭上打鼾的動物。

有人也許舉出狗,但狗是歡喜向你諂媚的動物。

馬,不是這樣,自有它獨立不羈的風格、英雄豪放的骨氣。

我再講一個關于馬的悲劇的故事。那是一九三八年夏天,在河北大平原上,青紗帳一望無涯,赤日烘烤著大地,我們從冀中駛向冀南,我騎的是一匹棗紅馬。那可真是一匹駿馬呀!它紅得像火炭一樣,大概就是古小說里所說的“赤兔馬”吧!那身個,那長樣,都是充滿豪情,充滿靈氣的。我們一行人騎著馬涉渡滹沱河,就趕上平原上時常突現的狂風暴雨。先是一朵烏云,旋即傾盆大雨。我們放眼四顧,只有一片綠色大海的莊稼地,連個看瓜的窩棚也找不到,于是我們只有策馬狂奔,人和馬沖狂風迎暴雨,都淋得濕透。也許就因為一下赤日炙人,一下雨冷如冰,我們到了宿營地,那馬竟然一夜不食不飲而死去了!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是怎樣的一匹馬呀!那是一只美麗的火鳥!但我愛它我卻騎死了它……我記得當我們到達宿營地,我跳下馬來,還愛撫著它那錦緞一樣光滑的頸項,而它也把頭伸向我,微微噴出鼻息,用柔軟得像奶脂一樣的嘴唇,靈巧而依戀地在我身上、手上、臉上摩擦著。是何等樣的一出悲劇呀!我愛這匹紅馬,但我騎死了這匹紅馬。幾十年時間流水一樣過去了,可我的心靈里還存留著這匹馬的景象,我的心靈里還充滿對這匹馬的疚仄之情……是的,這深沉的悲劇,使我更多地懷念起戰爭,只要一想到那崢嶸歲月,我還是不能不想起戰馬。現在我明白了,不正是由于我曾經乘馬在戰場上飛奔,我才最理解“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那詩的意境,那是多么豪爽、多么曠達的美的意境。我老了,但在我的一生中,我還是不能不為我曾經獲得那一種意境而自豪呢!不過,上面說的那種疚仄也就更深更深地滲透了我的靈魂了。

1984年,作者赴老山前線,李瑛(二排左一),佘開國(一排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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