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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美思

如今,洋橋在十號線地鐵有一站,已經屬于三環內的市區。以前,這里是一片農田。為什么地名叫洋橋?因為此地有一個村子叫馬家堡村,清末西風東漸,建起北京的鐵路,最早的火車站就在這里,附近的涼水河上自然也得建起能通火車的水泥橋梁,便把這塊地方取名叫了洋橋。這個有點兒維新味兒的地名,透露這樣一些信息,便是如果火車站真的在這里長久待下去,便會帶動周圍明顯的變化,所謂火車一響,黃金萬兩。現代化標志的火車,肯定會讓這一片鄉村逐漸向現代化邁進。可惜的是,好景不長,據說是庚子年八國聯軍入侵,慈禧太后逃離北京,從皇宮跑到這里坐火車;而后坐火車返回北京,還得從這里下車,再坐轎子回金鑾殿,一路顛簸太遠,才將火車站很快從這里移至前門。這里原來是鄉村,徒留下一個洋橋這樣維新的地名,還有老站臺的一塊水泥高臺。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鐵道兵在北京修建地鐵后,集體轉業留在北京,在這片農田建立起他們的住所,取名叫地鐵宿舍,從此這里開始了從鄉村到城市化的進程。如果看這一個多世紀北京城市的變化,洋橋是一個活標本,慈禧太后上下火車的一截老站臺遺跡還在。1975年下半年到1983年初,我從前門搬家在這里住了近八年的時間,圖的是這里的房間寬敞一些,而且,每戶有一個獨立的小院。我母親在世的時候,在小院里種了西紅柿、扁豆、絲瓜、苦瓜好些蔬菜,自成一道別致的風景。

做飯也在小院里。朋友到家里聚會,是我大顯廚藝的機會,小院里,便會煙火繚繞,菜香撲鼻。那時,兜里兵力不足,不會到餐館去,只能在家里樂呵。艱苦的條件和環境,常能練就非凡的手藝。那時,在北京吃西餐,只有到動物園邊上的莫斯科餐廳,誰有那么多錢去那里?我拿手做的西餐,便常被朋友們津津樂道。說來大言不慚,說是西餐,只會兩樣,一是沙拉,二是烤蘋果。

沙拉,主要靠沙拉醬,它是主角。其他要拌的東西可以豐簡隨意,只要有土豆、胡蘿卜、黃瓜、香腸就行,如果再有蘋果就更好。這幾樣,都不難找到。沙拉醬,那時買不到,做沙拉醬,是為首要,最考驗這道涼菜的功夫。事過四十多年,我已經忘記,做沙拉醬是我自己的獨創,還是跟誰學得的高招了。要用雞蛋黃(最好是鴨蛋黃),不要蛋清,然后用滾開的熱油一邊澆在蛋黃上,一邊不停地攪拌,便攪拌成了我的沙拉醬。有了它,沙拉就齊活了。每一次,在小院里做沙拉醬,朋友都會圍著看,像看一出精彩的折子戲,聽著熱油澆在蛋黃上呲呲啦啦的聲音而心情格外歡快。有好幾位朋友,從我這里取得做沙拉醬的真經,回家照葫蘆畫瓢獻藝。

烤蘋果,我是師出有門。在北大荒插隊,回北京探親,在哈爾濱轉火車時,曾經慕名到中央大道的梅林西餐廳吃過一次西餐,最早這是家流亡到哈爾濱的老毛子開的西餐廳,烤蘋果是地道的俄羅斯風味的西餐。多年之后,我到莫斯科專門吃烤蘋果,味道還真的和梅林做的非常相似。要用國光蘋果,因為果肉緊密而脆(用富士蘋果則效果差,用紅香蕉蘋果就沒法吃了,因為果肉太面,上火一烤就塌了下來),挖掉一些內心的果肉,澆上紅葡萄酒和奶油或芝士,放進烤箱,直至烤熟。家里沒有奶油和芝士,有葡萄酒就行,架在篦子上,在煤火爐上烤這道蘋果(像老北京的炙子烤肉),關鍵是不能烤煳。雖然做法簡單,照樣芳香四溢。特別是在冬天吃,白雪紅爐,熱乎乎的,酒香、果香交錯,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和感覺。很多朋友是第一次吃,都覺得新鮮,叫好聲迭起,讓我特別有成就感,滿足了卑微的自尊心。

1978年春節,我結婚也是在這里的小屋,沒有任何儀式的婚禮,只是把幾位朋友請到家里聚會了一次,我依然做了這兩道拿手菜,外加了一瓶味美思酒。這種酒,是在葡萄酒里加進了一些中草藥,味道獨特。

最難忘的一次聚會,是1982年夏天,我大學畢業,專程回北大荒一趟,重返我曾經插隊的大興島二隊。因我是第一個返城后回北大荒的知青,隊上的老鄉非常熱情,特地殺了一頭豬,豪情款待。酒酣耳熱之際,找來一個臺式錄音機,每一位老鄉對著錄音機說了幾句話,讓我帶回北京給朋友們聽。回到北京,請朋友來我家,還是在這間小屋,還是在這座小院,還是做了我拿手的這兩道菜,就著從北大荒帶回來的六十度的北大荒酒,聽著從北大荒帶回來的這盤磁帶的錄音,酒喝多,話說多,直到深夜依依不舍散去。送大家走出小院,望著他們騎著自行車迤邐遠去的背影,真的很難忘。那一夜,星星很亮,很密,奶黃色的月亮,如一輪明晃晃的紙燈籠,高懸瓦藍色的夜空,是我在洋橋住過的近八年時光最難忘的夜晚。

前些日子讀梁曉聲的長篇小說《人世間》,里面也提到了聚會。小說從1972年逐年次第寫到2016年,他們的聚會便也從1972年到2016年。這中間四十年來每年大年初三,在小說主人公周秉義家破舊低矮土坯房的聚會中,彰顯普通百姓賴以支撐貧苦生活相濡以沫的友情,讓人如此心動。快到小說的結尾,2015年大年初三周家的聚會,沒有了原先的風光。盡管周秉昆已經搬進了新樓,不再是貧民窟的土坯房。曾經親密無間的那些朋友發生了變化,有的死亡,有的疏遠,有的隔膜,下一代更是各忙各的,不再稀罕舊日曾經夢一般的聚會。來的有限的人們,在豐盛的年飯面前,一個說自己這高,一個說自己那高,得節食,得減肥,讓聚會變得寡趣少味,曾經在貧寒日子里那樣讓人向往的聚會,無可奈何地和小說一起走到了尾聲。

2016年的大年初三,周家的聚會徹底結束,梁曉聲只用了一句話寫了這最后的聚會:“2016年春,周家沒有朋友們相聚,聚不聚大家都不以為然。”不動聲色、輕描淡寫的這一筆,卻讓我的心里為之一動,悵然良久。四十余年已經習慣磨成老繭的聚會無疾而終,曾經那樣熱衷、那樣期盼、那樣熱鬧、那樣酒熱心跳、那樣掏心掏肺的聚會,已經讓大家覺得“不以為然”。

我想起在洋橋我家小屋的聚會。1975年到1983年,將近八年時間的聚會,也到此畫上了句號,比周家四十年的聚會要短得多。

當年,大家下班后,騎著自行車,從北京各個角落奔到我家,蒜瓣一樣,圍著臺式錄音機聽錄音的情景,恍若隔世。如今,很多人自己開著小汽車,沒有小汽車,也可以打的或網約滴滴車,但很難再有這樣的情景了。

如今,西餐廳在北京再不只是莫斯科餐廳一家,西餐也不再那樣稀罕,沙拉醬更是品種繁多,不再用熱油澆蛋黃土法炮制,烤蘋果更是貽笑大方。也就是1983年初從搬離洋橋起,這樣的聚會已經漸漸稀少直至徹底消失,大家再聚會,會到飯店里去了。我的武功盡廢,曾經那兩道手藝,便再也沒有露臉的機會。

記得搬家的那天,是朋友開著一輛大卡車幫忙的。因房子要留給弟弟一家住,他們在青海柴達木一時還沒有回京,洋橋小屋,便荒蕪了一陣子。但家具一些東西還在。夏天,我回去取一些舊物,推開柵欄門,居然發現小院長滿一人多高的蒿草,一下子,仿佛走進北大荒的荒草地一般。后來,一個朋友結婚無房,暫時借住這里,大概嫌放在屋角的一個破舊鐵皮箱子礙事,便將其搬到小院里。后來,我發現鐵皮箱子的時候,由于雨水的浸泡,已經漚爛。箱子里裝的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是我中學時代和在北大荒寫的幾本日記,還有回北京后寫的一部長篇小說,厚厚一摞一千多頁的稿紙,連魂兒都不在了。

那間小屋,那座小院,連同洋橋那片地鐵宿舍,和馬家堡村那一截火車站老站臺遺跡,全都不在,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高樓大廈。

味美思酒,也買不到了。

2020年12月10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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