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度,我曾屢屢地做一個大同小異的夢,夢見我的病好了,我的腿又能走了,能跑能跳而且腿上又有了知覺。因為這樣的夢做得太多,有一回我在這夢里問這夢里的別人:“這回我不是又在做夢吧?”別人說:“不是,這怎么會是夢呢?當然不是。”我說:“那怎么證明?你怎么能給我證明這一次不是夢呢?”別人于是就給我證明,“你看太陽,不是還在天上?”“你看這樹葉不是綠的么?你聽,不是還有風?”“你再看這河,水不是還在流著么?”……雖種種證明完全不合邏輯,但在夢中我卻一一信服,于是激動得流淚,心想這一回到底不是夢了,到底是真的了。可這么一激動,就又醒了,看著四周的黑夜,心里無比懊惱。懊惱之余我想:要是在夢中可以懷疑是不是夢,那么醒了也該懷疑是不是醒吧?要是在夢中還可以做夢,為什么醒來就不可以再醒來呢?
我還常常做些離奇古怪的夢。有一次我夢見一個周身閃耀著靈光的人對我說:“知道你的病因是什么嗎?”我問:“什么?”他說:“你的脊髓里顛倒了八小時。”于是我相信我的病因可算找到了。有一次我夢見走進一片樹林,或者有或者只是我感到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找找看,哪一棵樹是你。”遍地的灌木葳蕤潑灑,高大的喬木蔽日遮天,我摸摸這一叢,敲敲那一棵,心想哪一棵回答說它是我,它就必定是我。有一次我夢見我放聲高歌,歌聲嘹亮響遏行云,而且是即興的詞曲,但低吟高唱無不抑揚成調。有一次,我夢見,我把右腿卸下來裝在左胯上,再把左腿卸下來裝在右胯上,于是我就能行走如初了。我也做過周游世界的夢,做過發財的夢,做過被稱之為“春夢”的那種夢。我相信弗洛伊德們肯定能找到這些夢的原因,不過我對此沒有多少興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總歸跑不出這個邏輯。讓我感興趣的是,夢中全不顧什么邏輯和規矩,單是跟著愿望大膽地走去。
你無論做什么樣的離奇古怪的夢,你都不會在夢中感到這太奇怪,這太不可思議,這根本不可能,你會順其自然地跟隨著走下去。而這些事或這些念頭要是放在白天,你就會羞愧不已、大驚失色、斷然不信、踟躕不前。這是為什么?很可能是這樣:從人的本性來看,并無任何“奇怪”可言;就人的欲望來說,一切都是正當。所謂奇怪或不正當,只是在這個現實世界的各種規矩的襯照下才有的一種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