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中行散文
- 張中行
- 2629字
- 2022-07-20 16:32:03
導讀
上個世紀末,張中行先生的文章開始引起人們的注意,作品風靡一時。張中行早年求學于北大,做過教師、編輯,一生保持了讀書人的本色。他的文字,頗為古樸,以布衣之軀,記錄凡俗,又能究天人之際,上及遠古,近逮自我,一觴一詠之中,有著智者趣味的流溢。
張中行是一個雜家,文章亦豐富多樣,粗略歸納起來,他的作品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是寫人物的,很有《世說新語》之味,又帶有筆記小說之調。寫起來從容得很,比一般的人物寫生要老到得多。例如《梁漱溟》《胡博士》《啟功》《王世襄》等,已經超出一般俗套,是一部個體的精神史。形與神,意與境,氣韻非凡地散發出來。二類是狀物的,這一類很特異,是顯示他非凡悟性的部分。例如《酒》《城》《橋》《戶外的樹》《燈》《晨光》《螳螂》等,已不簡單地是傳統寫賦抒懷之作,那是哲思與史學、靈感與理性的交織,看似摹物緣情,實則勾勒人生哲理的隱喻。三類是言理的,這一類他寫得最多。如《我與讀書》《月是異邦明》《臨淵而不羨魚》《錯錯錯》《王道》等。此類文字表達的是自己的社會觀與文明觀,延續的是京派的某些思想,東西方文明、古今思想都有攝取,偶有妙思出來,觀念都是在流俗里不易見到的。
這些作品在市井的畫面里透出“文明批評”的味道,有時候也帶有玄學的色彩。在這里,他表現了對生活極其廣泛的興趣,小及日常瑣事,大至天理人道,舉凡人生所涉的領域,均有冷眼靜觀的態度。仿佛一個歷史老人,以蒼涼、渾厚的聲音,向我們訴說歷史的舊跡。在這些冷靜、古樸、深邃的美文中,可以看見他博雜的知識,和“篤近而及遠”的人生趣味。以博雜而開啟讀者,以情趣去陶冶人們,讀此類作品,你會覺得,詩性的快樂也是思想的快樂。
張中行的寫人與記事,思維方式很像一個道人,對文化名人的諸種打量,既不同于一般的學術臧否,亦不像某些文人散文那么毫無節制。對熟悉的人,一直帶有“史”的眼光,正如同欣賞文物古董,那里的寓意與情趣之間的品位,很令人想起息影于山林間的舊式文人。這里有史家的不偏不倚的靜觀,又有雜感家的性靈。他寫辜鴻銘,筆法淡淡的,像是欣賞,又像反省,人物的神態幾筆便勾勒了出來。《胡博士》《啟功》《柳如是》《顧二娘》都是難得的名篇,平凡里的奇音是有的。張中行寫人,一是注重學界的前輩,二是小人物片影。小人物中,又多是女子。寫前輩學人,一般并不仰視,敬重之情雖不免流入筆端,但更主要體現的還是“史學”與“哲思”的力量。介紹普通百姓,他則有悲憐之心,那篇《汪大娘》,可謂寫普通百姓的杰作,其味之淳,其情之真,讀后有余音不絕之感。他對中國人淳樸精神的描摹,與沈從文、巴金多有相近之處,筆下的小人物,尤其是女性,常常輻射出優雅、動人的光澤。張先生筆下的女性世界,豐富多樣,例如寫柳如是,說新鳳霞,談丁建華等,其中可以看出他的價值態度和審美走向。這些人物均被定位在廣闊的文化背景里。以平常之心待人,用人道的目光愛人,又從學者式的視角思索人,這便剔去了俗氣,遠離了平庸。讀他的人物素描,覺得在不急不躁、不冷不熱之中,流出人生的諸多頓悟。
很能體現張中行特有智慧的,是寫物的那一類散文。我以為那是他散文世界中迷人的地方。《酒》《城》《橋》《晨光》等,已不簡單地雷同于明清的寫景小品,亦不同于周作人關于茶、船、雜食的美文。這類散文的詩性與理性是極強的。說有詩性,乃在于他于現象界中可以捕捉到特有的東西,很像古人作詩,有禪味在;說有理性,乃因為不同于蘇軾、歐陽修、李贄,乃至于俞平伯、朱自清等泛泛的人生感觸,而是多了一份康德、培根、羅素式的意向。要在靈感之中,捕捉產生靈感的理性與知識機智,要問一聲: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比如《晨光》這篇作品,看似寫習見之景,但卻有認識論與價值論的元素。寫這類題材的散文,筆法完全是一種詩化的哲學風味,沒有相當西學修養的人,不太能悟出其中的玄機。張中行是個很有情感的人,但卻不放縱它,而常常用理性的東西去存疑,求知。這樣,這作品便蒙上恍兮惚兮的神秘感,以及力求從中超越感覺,以智慧去體味感知大限的神異色澤。既有莊子式的詰問,又有笛卡爾式的內省。寫感覺,已經很詩情畫意了,但又不止于感覺的體味,遂上升于哲學的盤詰,猶如羅素式的邏輯推理,義理博而大,精而深。這是先生散文獨到的地方。像《信》《戶外的樹》《燈》《橋》《螳螂》等,也有這一特點。看似寫身邊舊物,但內中卻流著思想者不竭的情思。忽而遠古,忽而域外,忽而現實人生。在他那里,時空闊達得很,上下古今之典籍,有許多被信手拈來,一切物的存在,均被罩上人文的語境。物與我,虛與實,苦與樂,都自然地糾纏在一起。
言理的雜感之作,是張中行散文影響較大的部分。這一類散文寫得較為活潑,也最能見出他的學識和人生態度。中國舊式文人,漸入老年,復古而遠離現實者頗多。近代以來的許多思想者,均未能像林紓那樣免俗。張中行八十余歲的時候,文章卻常留意于現實,不見迂腐氣。國學根底厚,而不以古人是非為是非;西學知識廣,又不西崽氣。例如評社會風氣、商品經濟,談外來文化與中國傳統問題,民主、法律問題,思路都很清楚,與平民的情感十分接近。蘇軾論及韓愈時,批評儒生“君子之為學,知其人所長而不知其蔽,豈可謂美學耶”?張中行屬于“知其人所長”又“知其蔽”的人。他論及國人文化心理,優劣分明,反省得也較為深刻。讀他評析當下社會的短論,文人氣過濃,不及魯迅那樣沉郁悲慨,火氣完全隱在背后,以至給人一種隔岸觀火之感。但細品一下,卻有很現實性的東西在。其實,以他的思想而言,抨擊時弊并不難,只是因把世間看得較透,不愿陷得更深而已。這既有批評意識的一面,又有悲觀的一面。因此也就缺少了鮮明的銳氣。張中行太圓熟、老練,他寫世相種種,往往并不直面,而是繞著走,峰回路轉后,回到目標中去。這使他的“文明批評”,有了厚重感。于漢末、唐宋、明清文人狀態里,他看到了中國人心理多年不變的東西,又從當代人的習俗中,領略到古代文化某些長恒的因素。
中國當代一些散文,多單線條地就事論事,此風已久,文章“道弊”幾十余年了。張中行在文壇出現后,人們猛然感到,學識與智慧是不可分的。只有智慧而缺學識,文章就顯得癟,失去了味兒。魯迅、知堂等人的散文所以氣勢不凡,乃因為身后有博大的文化背景所支撐。舊式文人的此種特點,目前越來越少了,張中行使我們看到了它的重要意義。古典文化修養,科學與理性,對東方文化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精神源頭。讀者在張中行頗有現實感的散文之中,當能領略其中的要義。
孫郁
2022年1月2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