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下車在街上走走,來往行人說的寧波話一入耳朵,意外有種親切感透入心懷,驅(qū)散了令我茫然的陌生。
我很笨,一直沒從祖父和父親那里學(xué)會寧波話。但這特有的鄉(xiāng)音仿佛是經(jīng)常掛在他們嘴邊的家鄉(xiāng)的民歌,伴隨著我的童年與少年。那時,尤其是來串門看望祖父的爺爺奶奶們,大都用這種話與祖父交談。父親平時講普通話,逢到此時便也用這種怪腔怪調(diào)加入談話,好像故意不叫我聽懂,氣得我噘起小嘴,抗議。那些老爺爺老奶奶們便說笑話逗我、哄我,但依然還說那種難懂的寧波話……這曾經(jīng)叫我又氣又恨的話,為什么此刻有如施魔法時的咒語,一下子把依稀往事、把不曾泯滅的舊情、把對祖父與父親那些活生生的感覺,全都召喚回來,并逼真地、如畫一般地復(fù)活了?
在天童寺,一位老法師為我們講述這座古寺非凡的經(jīng)歷。他地道的寧波口音叫我如聽阿拉伯語,全然不懂,我便有機(jī)會仔細(xì)去看這法師的儀容,竟然發(fā)現(xiàn)他與祖父的模樣很像:布衣布襪,清瘦身子,慈眉善眼,尤其是光光的頭頂中央有個微微隆起的尖兒。北方大漢剃了光頭,見棱見角,又圓又平;寧波人歇頂后,頭頂正中央便顯露出這個尖兒來,青亮青亮,仿佛透著此地山水那種聰秀的靈氣。我虛起眼睛再感覺一下,簡直就是祖父坐在那里說話!
祖父喜歡用薄胎細(xì)瓷的小碟小碗吃飯。他晚年患糖尿病,吃米都必須先用鐵鍋炒過再煮。他從不叫我吃他的飯,因?yàn)槌催^的米不香,也少了養(yǎng)分。寧波臨海,吃起海鮮精熟老到。祖父吃清蒸江螺那一手真叫空前絕后,滿滿一勺入口,只在嘴里翻幾翻,伴隨著吱吱的吸吮聲,再吐出來便都是玲瓏精巧的江螺空殼了。每次吃江螺,不用我邀請,祖父總會令人驚嘆又神氣十足地表演一番。這絕招只有父親吃魚吐刺的本事可以媲美。然而,祖父,你如今在哪兒呢?我心頭情感一涌,忽然張開眼睛,想對老法師大叫一聲:爺爺!
奇怪,祖父是在我十歲那年去世的,三十年過去了,什么原故使我要隔著歲月煙塵并如此動情地呼叫他呢?
是我走到故鄉(xiāng)來了,還是故鄉(xiāng)已然悄悄走進(jìn)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