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陶元慶先生
與陶元慶先生會見僅三四面,一回在酒席間,其余幾回是接洽他的畫幅制版的事。話談得極少,他那種安詳親和的態度卻永不能忘。
制版的畫就是那幅《賣輕氣球者》,原定制三色版,他屢次往制版部分監看,制成時不愜意。制版部分對這位認真的畫家自覺抱歉,愿意重制。但是他看了印紅色的一塊版子倒中意,說就用這塊版子印單色吧。制版部分不了解,以為他怕人家嫌麻煩,硬說制得不好重制是應該的。他回答說,“這就很好了。”
看錢君匋先生文,知道這幅《賣輕氣球者》從開始到完成,費時一個月,中間曾把整幅設計斟酌變更了不知多少次,才成現在的這一幅。結合著制版的事來看,可知務求心之所安,不失當前的機,是他的藝術的良心與能力。
有些寫文字的人提起筆來時自以為大有可寫,到寫完時說:“我不高興再看第二遍了。”這些人大概是所謂天才。而藝術家者,是天才又加上些別的東西的一種人物。畫畫與作文雖是兩回事,而在這上邊并無二致。像陶先生,說他是天才,我想,不如說他是藝術家來得貼切。
畫,我完全不懂,但喜歡看。所謂不懂,是說沒有關于這一部門的素養,不能用內行家的尺度來衡量作品的短長,不能用內行家的眼力來攝取作品的精魂。而看是一種嗜好,畫幅展開,足以悅目娛心,就屢屢想看了。
陶先生的畫,如《落紅》《一瞥》《墓地》《賣輕氣球者》《燒剩的應天塔》等,我都喜愛。只覺得看在眼里舒服,是所以喜愛的極簡單的緣故。作品能使幾同盲目的無識者看來舒服,心里喜愛,同時又為具有素養的人所贊嘆,不是藝術造詣的理想境界么?陶先生的苦心鉆研使他的藝術達到了這樣的境界。
從《申報》看到許欽文先生報告陶光生的死耗,心頭一怔,仿佛覺得不應該有這回事似的。隨后檢出以前惠贈的作品復制本,逐一重看,藉寄哀思。這些復制本,我要永遠珍藏,紀念這位藝術家。
從錢君匋先生來信里知道,陶先生在病中對于世間頗滿意。他不是抄寫這個世間的人,但是他的成就他的藝術卻多方使用了這個世間,我想這就是他所以滿意之故吧。果爾,他離去世間不但使知好悲傷,為他自己的藝術,他更要悲傷了吧。
1929年8月26日作
(原載《一般》第9卷第2期,原題《追念陶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