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今天我看見一種奇怪的現狀:
吃過糖粥,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里的時候,我看見爸爸身上披一塊大白布,垂頭喪氣地朝外坐在椅子上,一個穿黑長衫的麻臉的陌生人,拿一把閃亮的小刀,竟在爸爸后頭頸里用勁地割。啊喲!這是何等奇怪的現狀!大人們的所為,真是越看越稀奇了!爸爸何以甘心被這麻臉的陌生人割呢?痛不痛呢?
更可怪的,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里的時候,她明明也看見這爸爸被割的駭人的現狀。然而她竟毫不介意,同沒有看見一樣。寶姐姐夾了書包從天井里走進來,我想她見了一定要哭。誰知她只叫一聲“爸爸”,向那可怕的麻子一看,就全不經意地到房間里去掛書包了。前天爸爸自己把手指割開了,他不是大叫“媽媽”,立刻去拿棉花和紗布來嗎?今天這可怕的麻子咬緊了牙齒割爸爸的頭,何以媽媽和寶姐姐都不管呢?我真不解了。可惡的,是那麻子。他耳朵上還夾著一支香煙,同爸爸夾鉛筆一樣。他一定是沒有鉛筆的人,一定是壞人。
后來爸爸挺起眼睛叫我:“華瞻,你也來剃頭,好否?”
爸爸叫過之后,那麻子就抬起頭來,向我一看,露出一顆閃亮的金牙齒來。我不懂爸爸的話是什么意思,我真怕極了。我忍不住抱住媽媽的項頸而哭了。這時候媽媽、爸爸和那個麻子說了許多話,我都聽不清楚,又不懂。只聽見“剃頭”、“剃頭”,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哭了,媽媽就抱我由天井里走出門外。走到門邊的時候,我偷眼向里邊一望,從窗縫窺見那麻子又咬緊牙齒,在割爸爸的耳朵了。
門外有學生在拋球,有兵在體操,有火車開過。媽媽叫我不要哭,叫我看火車。我懸念著門內的怪事,沒心情去看風景,只是憑在媽媽的肩上。
我恨那麻子,這一定不是好人。我想對媽媽說,拿棒去打他。然而我終于不說。因為據我的經驗,大人們的意見往往與我相左。他們往往不講道理,硬要我吃最不好吃的“藥”,硬要我做最難當的“洗臉”,或堅不許我弄最有趣的水、最好看的火。今天的怪事,他們對之都漠然,意見一定又是與我相左的。我若提議去打,一定不被贊成。橫豎拗不過他們,算了吧。我只有哭!最可怪的,平常同情于我的弄水弄火的寶姐姐,今天也跳出門來笑我,跟了媽媽說我“癡子”。我只有獨自哭!有誰同情于我的哭呢?
到媽媽抱了我回來的時候,我才仰起頭,預備再看一看,這怪事怎么樣了?那可惡的麻子還在否?誰知一跨進墻門檻,就聽見“拍,拍”的聲音。走進吃飯間,我看見那麻子正用拳頭打爸爸的背。“拍,拍”的聲音,正是打的聲音。可見他一定是用力打的,爸爸一定很痛。然而爸爸何以任他打呢?媽媽何以又不管呢?我又哭。媽媽急急地抱我到房間里,對娘姨講些話,兩人都笑起來,都對我講了許多話。然而我還聽見隔壁打人的“拍,拍”的聲音,無心去聽她們的話。
爸爸不是說過“打人是最不好的事”嗎?那一天軟軟不肯給我香煙牌子,我打了她一掌,爸爸曾經罵我,說我不好;還有那一天我打碎了寒暑表,媽媽打了我一下屁股,爸爸立刻抱我,對媽媽說“打不行。”何以今天那麻子在打爸爸,大家不管呢?我繼續哭,我在媽媽的懷里睡去了。
我醒來,看見爸爸坐在披雅娜〔鋼琴〕旁邊,似乎無傷,耳朵也沒有割去,不過頭很光白,像和尚了。我見了爸爸,立刻想起了睡前的怪事,然而他們——爸爸、媽媽等——仍是毫不介意,絕不談起。我一回想,心中非常恐怖又疑惑。明明是爸爸被割項頸,割耳朵,又被用拳頭打,大家卻置之不問,任我一個人恐怖又疑惑。唉!有誰同情于我的恐怖?有誰為我解釋這疑惑呢?
一九二七年初夏
(原載1927年6月10日《小說月報》第18卷第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