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天的丹房里，八卦爐中的六丁神火明明滅滅，映得云舒汻的眉眼忽明忽暗。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鳳紋玉佩——那是今晨阿藍替他系上時，指尖不小心擦過的地方。

“老君，“太子突然轉身，玄色衣擺掃翻了案幾上的藥杵，“父親當真需要閉關整個小周天？“

太上老君拂塵微揚，將滾落的藥杵定在半空。爐火在他銀白的眉須上跳躍，照出眼底一抹難以察覺的憂慮：“天君為救鎖妖塔傷者，耗去三成靈力。“拂塵柄輕輕點向越青沉睡的玉榻，“又為維系這位的生機，日日渡以心頭血。“

云舒汻猛地攥緊玉佩。父親從不讓人靠近的密室，原來藏著這樣的秘密。

“何況...“老君忽然壓低聲音，丹爐火焰隨之矮了三分，“十萬年天雷劫將至，若功力不全，怕是...“

“十萬年？“太子瞳孔驟縮。他三千歲的生命在父親漫長的歲月里，不過彈指一瞬。殿外忽有驚雷滾過，震得琉璃藥瓶叮咚作響。

老君捋須輕笑：“天君乃母神懷胎三萬年所生，出生時額帶金印，手握...“話到此處突然頓住，拂塵掃過太子衣襟沾染的桂花香——那是阿藍身上常有的氣息。

“那我母親...“云舒汻望向窗外翻涌的雷云，那里隱約浮現(xiàn)出巨獸的輪廓。

丹爐突然爆出噼啪聲響。老君掐訣穩(wěn)住火勢：“當年四大神獸破界.....“他袖中滑落半卷焦黃的竹簡，“詳情皆載于《神譜》，現(xiàn)存七十二重天...“

老君嘆息著拾起竹簡，露出被燒毀的最后一截——那里本該記載著前任天后真容的地方，只剩幾個模糊的字跡：“...被人所殺...“

八卦爐中的火焰突然變成詭異的青色。老君望向越青腕間突然浮現(xiàn)的八角鈴鐺印記，喃喃自語：

“因果輪回，終究是躲不過的。“

“七十二重天？“云舒汻仰頭望向云端，琉璃瓦折射的天光刺得他瞇起眼，“我這般修為...怕是連三十四重天的罡風都受不住吧？“

太上老君袖中的拂塵無風自動，銀絲纏住一縷試圖靠近太子的混沌之氣：“非是修為不足。“爐火映照下，他皺紋里藏著三萬年的秘密，“那處結界只認劫雷淬煉過的神魂。“

丹爐突然“砰“地迸出火星，在空中凝成轉瞬即逝的劫云形狀。云舒汻盯著那抹殘影，忽然想起父親閉關前額間隱約浮現(xiàn)的金色雷紋。

“父親他...“太子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玉佩，上面鳳尾的第三根翎羽不知何時裂了道細縫，“這次歷劫后就能上去了？“

老君沒有回答，只是往爐中投了顆青玉般的丹藥。煙氣繚繞間，云舒汻恍惚看見煙霧里浮現(xiàn)出陌生的畫面——七十二重天的玉階上，似乎有個與父親七分相似的背影。

“老君！“太子突然抓住老人袖口，“我在人間聽說個叫云浚的神君...“他腕間母神賜的平安結突然發(fā)燙，“那些皇帝都說他...說他是...“

“太子殿下。“老君輕輕抽回袖子，爐火映得他瞳孔金紅交錯，“被貶下凡的神仙，就像這爐里煉廢的丹藥。“他忽然掀開爐蓋，一股焦臭彌漫開來，“誰還記得原本該是什么模樣？“

云舒汻被嗆得后退兩步，袖中突然滑落半卷破舊的《山海經》——那是阿藍昨日偷偷塞給他的。書頁正好停在記載“帝女璃藍“的那頁，邊角有被淚水暈開的墨跡。

“時辰不早了。“老君袖袍一揮，丹房的門無聲開啟，門外星河已然移位，“太子請回吧。“

踏出殿門時，云舒汻聽見背后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他回頭望去，只見老君腳邊躺著摔碎的玉瓶，里面流出的不是丹藥，而是暗紅如血的不明液體。

夜風吹散了他未盡的疑問。三十三天外的星子突然暗了幾顆，像是被誰伸手遮住了眼睛。

九重天的文書堆積如山，云舒汻的指尖掠過卷宗時，蹭了滿指腹的金粉。父親的書房比想象中更幽深，沉香木架投下的陰影里，似乎藏著無數(shù)未說出口的秘密。

那幅畫是從《天河水利圖》后面滑出來的。

畫中女子執(zhí)劍立于桃花樹下，衣袂翻飛間露出腕間一點朱砂——與越青沉睡時眉心浮現(xiàn)的印記一模一樣。云舒汻的呼吸滯了滯，又抽出更多卷軸：華服盛裝的、戎裝策馬的、甚至還有幅鮫綃薄紗舞于月下的......三千青絲，萬種風情，卻都是同一張臉。

“太子殿下！“

伽諾的聲音驚得他差點摔了畫軸。那小官兒疾步走來，袖中飛出的銀線瞬間托住即將墜地的畫卷——那手法，像極了阿藍常用的傀儡術。

“不過是些拙作。“云舒汻故作輕松地拂袖，卻瞥見伽諾后頸滲出細汗。

“前年有個仙娥...“伽諾的聲音突然低下去，手指在喉間比劃，“碰了這幅《月下舞》，當夜就被拔了舌頭發(fā)配東海。“

太子笑著頷首，卻在伽諾退下時捏碎了袖中的避塵珠。等腳步聲徹底消失，他直接掀開了最底層的鎏金匣——

泛黃的信箋如蝶翼紛飛，最新那頁墨跡尚鮮：

“第九世了...這次你扮作醫(yī)女，總算沒再遇見他。可你采藥墜崖那日，我捏碎了三盞續(xù)魂燈...“

云舒汻的指尖突然灼痛。信紙邊緣浮現(xiàn)血色咒印，是父親的字跡在自行消退。他慌忙抽出一張塞進貼身錦囊，卻不慎帶落另幅小像：畫中女子抱著嬰孩坐在秋千上，題款卻是“青青與舒兒“。

殿外傳來更漏聲。太子盯著那個“舒“字，突然想起老君丹房里，那本被撕去關鍵頁的《神譜》。畫中人像越青，像信中輪回的女子，或許也像...那個從未有人提起的母神？

懷中的畫像突然發(fā)燙。云舒汻低頭，發(fā)現(xiàn)女子耳后的蓮花印記正漸漸變成八角鈴鐺的形狀——和越青昨日頸側突然浮現(xiàn)的印記，分毫不差。

梧桐林送聘前最后一個小周天，九重天的晨鐘比平日響得更急。云舒汻站在凌霄殿前，看著仙侍們將鳳凰紋錦盒裝入云車——那里面本該裝著越青親手繡的聘禮紋樣，如今卻只能換成司織殿的仿品。

“殿下，辰時已到。“

阿藍的聲音從三步外傳來，恰到好處的恭敬。她今日著了天青色宮裝，發(fā)間只簪一支素銀步搖，是云翊三千年前隨手賜的款式。太子注意到她腰間懸著魔界帶來的玄鐵令，令牌邊緣磨損得厲害，像是常年被摩挲。

“越青仙子還未轉醒？“太子故意在系披風時碰落案頭畫卷。畫軸滾開，露出半幅女子執(zhí)劍圖——耳后那點朱砂痣與越青一模一樣。

阿藍俯身拾畫的姿勢頓了頓。她的指尖在觸及畫紙時，袖中突然傳來清脆的鈴響——那是云翊閉關前給她的傳訊鈴，此刻卻無風自動。

“老君說...“太子漫不經心地卷起畫軸，“神魂歸位需天時地利。“他刻意看了眼阿藍突然繃緊的指節(jié)，“比如...鳳凰族圣地的涅槃火。“

阿藍猛地抬頭，眼底閃過一絲警覺。

仙鶴云車已候在階下。臨登車前，太子忽然轉身：“阿藍姑娘可知，七十二重天的《神譜》記載，歷劫之神需斷盡塵緣？“

阿藍的瞳孔驟然收縮。她腰間玄鐵令突然發(fā)燙，燙穿了層層衣料——那是三萬年前云翊親手系在她身上的，此刻竟烙出個焦黑的“翊“字。

“殿下該出發(fā)了。“她后退半步。

三十三重天外，一道紫雷劈開了常年不散的云霧。太子仰頭望去，恍惚看見云翊的身影立在雷光中，懷里抱著個八角鈴鐺形狀的光團。

九十九只火雀銜著赤金綢帶掠過云海，為天家儀仗辟開一條霞光之路。云舒汻立于玄玉云車前端，看著七十二名力士肩扛的聘禮在云靄中若隱若現(xiàn)——最前方那尊以萬年梧桐心雕琢的鳳凰匣，正隨著接近梧桐林而逐漸泛起金紅光暈。

“請殿下踏火階。“

司禮仙官話音剛落，漫天流火突然凝成九百九十九級赤玉階。太子剛要邁步，阿藍忽然上前低語：“涅槃火會灼出神魂本相，殿下當心。“

第一級臺階在太子足下發(fā)出清越鳳鳴。當他踏上第三階時，整座火階突然化作流動的熔金，空中傳來清脆的嘲笑：

“天族的聘禮就這般無趣？“

赤焰炸開的剎那，有個紅衣少女從火中走出。她發(fā)間別著新折的梧桐枝，尾梢還沾著晨露，隨著她歪頭打量太子的動作，一滴露水正巧落在聘書“永結同心“四字上，墨跡頓時暈開成展翅的鳳形。

“綺林公主。“太子溫文爾雅見禮。

綺林赤足碾過畫卷，足踝金鈴發(fā)出挑釁的脆響：“我要的可不是這些死物。“她突然伸手扯開太子衣襟，露出心口處一道金色鳳紋——那是三日前老君為他點化的護心咒，“鳳凰族要的聘禮，是能經得起涅槃火考驗的真心。“

“公主想要怎樣的證明？“太子突然握住綺林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鳳紋灼燒的劇痛中，他看見少女瞳孔里閃過詫異——那里映出的是他的倒影。

梧桐林深處突然傳來滄桑的鳳鳴。綺林猛地抽回手，所有火焰瞬間收束成她腕間一枚金鐲：“七日后大婚。“

華夏宮的晨霧還未散盡，一只青玉紙鶴便穿透云層，徑直落在云翊的案頭。鶴翅展開的剎那，老君的聲音驚碎了殿內沉寂：

“越青仙子醒了。“

云翊指間的朱砂筆“咔“地斷成兩截。昆侖雪苓毒至少該讓她昏睡百年，怎會提前蘇醒？除非...他眸色驟暗，想起那日鎖妖塔異動時，八角鈴鐺曾無風自響。

“陛下可要移駕？“伽諾跪在階下，恰好擋住天君袖口飄落的一縷雪苓花粉。

玉案突然裂開一道細紋。云翊抬眼，正對上太子探究的目光——少年腰間新佩的鳳凰玉扣閃著血光，那是昨日綺林親手系上的聘禮。

“兒臣是否該去接越青姑姑？“云舒汻行禮時，袖中畫卷不小心滑落半寸，露出女子執(zhí)劍的側影。

“本君親自去。“云翊起身時，玄色冕服掃過地上那縷毒粉，瞬間將其焚成青煙。

太子俯首領命，卻在云翊轉身時，瞥見父親后頸浮現(xiàn)的詭異金紋——像極了鎖妖塔里窮奇爪上的咒印。

三十三重天·丹房

越青睜開眼的瞬間，劇痛便如潮水般涌來。她茫然望著頭頂旋轉的星圖，喉間滿是鐵銹味。

“仙子且慢起身。“老君按住她顫抖的肩膀，“寒毒未清，還需調養(yǎng)。“

“我這是...怎么了？“越青聲音嘶啞，她最后的記憶停留在鎖妖塔的八角鈴鐺聲。試著運轉靈力，卻發(fā)現(xiàn)經脈如被冰封，連指尖都凝著霜花。

殿門突然洞開，刺目的天光中，有個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來。越青瞇起眼，恍惚看見云翊冕旒下的眉頭緊蹙——那副擔憂模樣，與她記憶中分毫不差。

“青青...“云翊冰涼的手撫上她額頭，袖間沉水香混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苦味，“可算醒了。“

越青本能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卻在低頭時，發(fā)現(xiàn)自己腕間爬滿蛛網般的青紋。她困惑地望向老君，老人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藥爐中的火光瞬間變成詭異的幽藍。

“陛下...“她虛弱地拽住云翊衣袖，“鎖妖塔...“

話音未落，一陣刺骨寒意突然從心口炸開。越青痛苦蜷縮時，隱約聽見殿外傳來玉器碎裂的脆響——那是太子失手打翻了藥盞。

“隨我回華夏宮。“云翊的冕旒玉珠在風中輕晃，投下的陰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晦暗。

越青揉著仍在作痛的手腕，朝老君深深一拜。起身時發(fā)梢還沾著丹房的藥香，隨著她小跑追上天君的動作，在云路上灑落幾點星子般的碎光。

“太子殿下...可還安好？“她喘著氣問，指尖無意識繞著腰間褪色的荷包——那是三百年前親手為太子繡的平安符。

云翊腳步未停：“七日后大婚。“

“那我得去東宮！“越青突然拽住他袖擺，玄色織金料子頓時皺成一團，“當初說好要陪滿千年...“

天君驀然轉身，驚飛一群棲在云柱上的青鳥。他抬手捏住越青下巴，拇指擦過她尚未消退的毒紋：“本君很兇嗎？你非要跟他去？“

越青瞳孔驟縮。這個角度她能清晰看見云翊睫毛下的冰霜。

“你...你現(xiàn)下就在兇我。“她聲音發(fā)顫，卻仍梗著脖子，“太子殿下從不會這樣對我...“

“因為他不會娶你！“云翊甩開手，袖中雪苓香愈發(fā)濃烈，“大婚之夜你要杵在新房外聽墻角？“

越青耳尖瞬間通紅。她踢飛腳邊一塊碎玉，看它墜入下方云海：“我...我可以睡荷塘...“

“隨你。“云翊突然掐訣召來玄天轎，“愛睡哪睡哪。“

轎簾落下的剎那，越青看見他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那柄總掛在轎邊的玉如意不見了——正是方才被她踢碎的那塊。

南天門的風突然凜冽起來。越青抱膝坐在云階上，數(shù)著袖口被毒紋侵蝕的絲線，一滴淚砸在八角鈴鐺印記上，濺起細小的金光。

“青青。“

一聲輕喚穿透云霧，越青猛地抬頭，發(fā)間鈴鐺隨著她的動作發(fā)出清脆聲響。云舒汻踏著碎玉般的晨光走來，腰間新佩的鳳凰玉墜在風中輕晃——那是綺林親手系上的信物，此刻正映著越青蒼白的臉色。

“太子殿下...“她嗓音里還帶著未散的委屈，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將那片繡著荷紋的衣料揉得皺皺巴巴。

云舒汻俯身看她，發(fā)現(xiàn)她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淚珠。他伸手想替她擦去，卻在半空停住，轉而輕輕拉住了她冰涼的手：“誰惹我們的青青不高興了？“

“天君說...“越青吸了吸鼻子，腕間的青紋在陽光下愈發(fā)明顯，“說你成親后，我就得搬去華夏宮...“她突然抓緊太子的手指，“可我還想每天給你梳頭，就像以前那樣...“

云風拂過，帶來一陣梧桐花的香氣。云舒汻望著她發(fā)間那枚褪色的木簪——是三百年前他親手雕給她的，如今已磨得發(fā)亮。

“傻青青。“他笑著捏了捏她指尖，“你白天照樣可以來東宮，只是晚上...“太子耳尖微紅，“晚上我得陪綺林看星星。“

越青突然抽回手，袖中的八角鈴鐺掉落在云階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你父親肯定要我伺候他...“她聲音越來越小，“我不想...他看我的眼神，像鎖妖塔里的兇獸...“

云舒汻瞳孔驟縮。他彎腰拾起鈴鐺時，注意到內側刻著模糊的“翊“字——和父君書房暗格里的那些鈴鐺一模一樣。

“今日先回東宮。“他將鈴鐺放回越青掌心，指尖有意無意擦過那道青紋，“明日我陪你去見父君。“

越青眼睛倏地亮起來，像極了人間初綻的星子草。她小跑著跟上太子離去的背影--沒看見他袖中捏緊的拳頭——那里攥著一封剛從老君處得來的密信，上面寫著“雪苓毒，天君獨有“。

荷花池的錦鯉全都潛入了水底。云翊指尖凝出一縷金光，又任其消散在漸濃的暮色里——就像他那些未能說出口的話，終究沉入九重天永恒的寂靜。

“殿下...“

阿藍的聲音從回廊傳來，鞋履踏過青玉板的聲響刻意放得很輕。云翊沒有回頭，只是望著水中自己支離破碎的倒影。三萬年了，這張威嚴的面具早已長進血肉，連他自己都忘了該如何做一個有喜怒的凡人。

“去備輦。“他突然說。

阿藍眼底剛亮起的光又黯下去。她看著天君袖口沾染的荷瓣——那分明是太子宮特有的金邊紅蓮。

太子宮·燈火闌珊

隱去身形的云翊立在朱檐下，看著殿內越青踮腳為太子整理發(fā)冠。少年故意讓她夠不著，惹得她氣鼓鼓地拽他耳垂。琉璃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窗紙上，重疊成親密無間的剪影。

“天君若想要她，何必...“

“閉嘴。“云翊袖中罡風驟起，震碎了廊下一盞宮燈。燈火熄滅的剎那，他看見越青突然轉頭望向窗外，眸中閃過一絲驚惶——她總是能感應到他的存在，就像感應到雷雨將至的雛鳥。

殿內傳來太子的輕笑：“看什么呢？“

“沒...“越青迅速縮回手，下意識摸了摸腕間的青紋，“就是突然有點冷。“

云翊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那道紋路本不該出現(xiàn)得這樣快...除非雪苓毒在抗拒她體內蘇醒的力量。

阿藍突然拽住他衣袖：“殿下若現(xiàn)在進去——“

“回宮。“云翊甩袖轉身，玄色衣擺掃落一地黃蕊。他走得很快，仿佛身后有惡鬼追逐，卻在一轉角處猛地停住——石縫里生著一株野生的八角鈴鐺花，正顫巍巍地開在他影子里。

華夏宮·夜露深重

“把太子的婚書拿來。“

云翊突然對跪地的仙侍說道。伽諾抬頭時，看見案頭攤開的正是太子大婚的禮單，而天君朱筆圈出的，全是該由越青經手的流程。

“再傳令下去，“云翊摩挲著腰間從不離身的青銅鈴，“大婚當日，請越青仙子執(zhí)禮司花。“

驚雷劈開九重天的夜幕時，阿藍看清了云翊眼底猩紅的血絲——那不是閃電映照，而是六萬年都未曾干涸的心頭血。

“您要讓她看著太子成婚...“阿藍的聲音被雨聲削得破碎.

“閉嘴！“

云翊袖中突然飛出一串青銅鈴鐺，叮叮當當撞在殿柱上。阿藍認得那些鈴——每個都刻著“青翊“二字，是三萬年來天君親手所制，卻從未送出去的聘禮。

閃電再度亮起的剎那，阿藍看見云翊頸間浮現(xiàn)的黑色咒印。那是六萬年前越青被罰下輪回臺時，他強行撕裂時空抓住她一縷魂魄留下的天道反噬。至今仍在蠶食他的神骨。

“她答應過的...“云翊突然抓起案上玉壺灌了一口，瓊漿順著下頜流進衣領，“說好在麗華殿等我...“

阿藍看著天君喉結滾動，吞咽著這穿腸毒藥般的記憶——六萬年前的麗華殿，他說：“等我回來，我們成親”，彼岸花乖巧點頭：“恩“。可當他浴血歸來時，卻得知她已然同二弟私定終生，洞房都入了。

“您本可以求母神寬恕...“阿藍輕聲道。

“然后呢？“云翊突然捏碎玉壺，瓷片扎進掌心，“看著她每天用這雙眼...“他染血的手猛地指向殿外太子宮方向，“用當初說愛我的眼神，去看著別人？“

云翊的笑聲混著雷聲震蕩殿宇：“她也該嘗嘗，看著摯愛另娶他人的滋味。“

其實，在這六萬年的孤寂里，云翊不止一次在心里假設，就算越青背叛了自己，只要她愿意放下二弟，他一樣能接受她的，只是她那么倔強，竟是入輪回也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她的那顆真心，六萬年都求不得，云翊的心很痛，很痛。

暮色漸沉，越青早早便顯了倦意。云舒汻只淡淡點頭，任她先去歇息。待他處理完事務回到寢殿，卻見那丫頭竟未化作原形，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蜷在他的床榻上。月光透過紗帳，在她身上灑下一層朦朧的清輝，青絲如瀑散落在錦被間，襯得那張小臉愈發(fā)瑩白。

云舒汻駐足凝視，唇角不自覺揚起一抹寵溺的弧度。他輕手輕腳地想要越過她躺下，不料床榻微動，越青倏然睜開惺忪睡眼。四目相對的剎那，兩人姿勢曖昧得讓他喉頭發(fā)緊。

“對、對不起...“越青慌亂地眨著眼睛，頰邊飛起兩朵紅云，“我忘了變回原形...“話音未落，一道青光閃過，她已化作一只青鳥蜷在枕畔。

云舒汻望著她安穩(wěn)的睡姿，胸腔里仿佛有什么在躁動不安。那夜他竟做了場荒唐的夢，夢中越青化作人形，眼波流轉間盡是撩人風情。正當情動之際，父親的身影卻驟然闖入，驚得他猛然坐起，額間沁出細密汗珠。

晨光熹微時，越青早已不見蹤影。云舒汻尋至荷花池畔，見她正俯身啜飲仙露，晶瑩的水珠順著她纖細的脖頸滑落。“走吧。“他聲音微啞，“該去面見天君了。“

“父親，“云舒汻上前一步，袖中拳頭暗自攥緊，“兒臣想讓青青繼續(xù)留在太子宮。不過是伺候筆墨的尋常丫頭，不會礙著什么事。“

云翊手中的紫毫筆“嗒“地一聲擱在硯臺上，濺起幾點墨星：“荒唐！明日就要迎娶太子妃，你讓三界怎么看？讓鳳凰一族的臉往哪擱？“他目光如電掃向越青，“還是說，你們主仆二人存心要在這節(jié)骨眼上生事？“

越青剛要開口，云舒汻已側身將她擋在身后：“青青跟了我三百年，從不過問政事。鳳凰她們...她們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jié)。“他聲音漸低，“再說她就是個懵懂丫頭...“

“她懵懂？“天君突然拍案而起，案上玉簡震得嘩啦作響，“我看是你裝糊涂！“他指尖凝聚的金光直指越青眉心，“這丫頭分明——“

“天君明鑒！“越青突然跪地叩首，發(fā)間青玉簪碰在琉璃磚上發(fā)出清脆聲響，“奴婢只是記著當年救命之恩，想親眼看著殿下大婚...“

云翊怒極反笑：“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太子妃入主東宮后，你以什么身份賴著不走？通房丫頭？還是...“他忽然瞇起眼睛，“你莫不是存了攀附之心？“

殿內龍涎香突然凝滯。云舒汻猛地撩開衣擺跪下：“父親，兒臣...想納青青為側妃。“

“哐當——“

天君袖袍帶翻了整張紫檀案幾。他額間天眼若隱若現(xiàn)，聲音卻反常地平靜：“三百年來你有的是機會收房。偏要選在大婚前夕...“忽然一掌擊碎身旁的蟠龍柱，“你是要三族聯(lián)軍踏破九重天嗎？！“

飛濺的玉石碎片中，越青看見云舒汻后頸沁出的冷汗。年輕的太子終于俯首：“兒臣...知錯。“

“即日起，越青搬來華夏宮的麗華殿。“天君扯斷腕間崩碎的珊瑚珠串，“若讓本君發(fā)現(xiàn)你們私相授受——“最后一顆紅珠在他掌心化作齏粉，“你知道后果。“

暮色四合時，越青化作一道青光掠回太子宮。她顯了原形——一株殷紅如血的彼岸花扎根在錦被間，花瓣上還沾著未干的露珠。云舒汻推門進來時，正看見那朱紅的花蕊在月光下輕輕顫動，每一片花瓣都蜷縮著，像是在無聲抽泣。

“青青...“他指尖凝聚仙力，輕撫過瑟縮的花瓣。剎那間紅光流轉，少女蜷縮的身影出現(xiàn)在床榻上，發(fā)間還簪著那朵未謝的彼岸花。

“我明日就搬去天君處。“她將臉埋進膝蓋，聲音悶悶的。

云舒汻突然扣住她伶仃的腕子：“若你當真不愿，這親事作罷也罷。“

越青猛地抬頭，眼中血色花影一閃而過：“我不是——“話未說完，突然被拽進一個熾熱的懷抱。太子殿下身上龍涎香混著酒氣，燙得她花瓣形態(tài)都要維持不住。

“那便做我的曼珠沙華。“他聲音沙啞得可怕，指尖劃過她頸間浮現(xiàn)的花紋，“今夜就與我...“

越青突然劇烈顫抖起來，發(fā)間紅花簌簌落下花瓣。她原型最敏感的花蕊正被龍息灼燒，三百年來修煉的人形幾乎要潰散。“殿下...“她聲音帶著哭腔，“我、我還沒修成花神...“

云舒汻突然僵住。懷中少女的肌膚正在透明化，隱約可見體內流轉的紅色花脈。她眼角滲出的不是淚，而是花蜜般的晶瑩汁液。

“青青？“他慌忙撤了仙力。

越青趁機化作流光想逃，卻被龍氣鎖住。她最終變回人形伏在榻上，衣襟散落處露出鎖骨下方未愈的傷痕——那是百年前為救云舒汻被天雷劈中的舊傷。

“我只有殿下了...“她攥著對方袖角的手背上浮現(xiàn)出纖細的葉脈紋路。

窗外更漏聲驚醒了云舒汻。他這才發(fā)現(xiàn)越青的花香里混進了恐懼的氣息，那種彼岸花特有的、瀕死時才釋放的幽香。

“是我逾越了。“他輕吻她發(fā)間將謝的花苞，渡去一口純正龍息，“明日我親自送你去父君那里。“

越青輕聲回應：“我白日還來...給殿下研墨。“她耳后新生的花瓣在龍息滋養(yǎng)下，竟泛出罕見的金邊。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寢殿里還飄著彼岸花最后的香氣，像一段未說完的告白.

太子大婚在即，九重天星河璀璨。云舒汻親自將越青送到麗華殿門前，指尖在她袖口流連片刻：“明日...我?guī)闳セń缟⑿摹！?

越青低頭盯著自己鞋尖上繡的彼岸花紋，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嗯。“

當夜，越青躺在陌生的錦衾間輾轉難眠。忽然，一陣清越的琴音穿透夜色飄來。她煩躁地翻身坐起，赤足走到窗前——只見瑤臺之上，天君云翊白衣勝雪，修長十指在焦尾琴上翻飛，弦上凝著的月光隨著旋律簌簌墜落。

“三更半夜的...“她揪著窗紗嘟囔，卻沒察覺自己正不自覺地跟著節(jié)拍輕點腳尖。

瑤臺上，云翊突然錯彈了一個音。他余光瞥見麗華殿窗前那抹紅色身影，指下《鳳求凰》的調子頓時亂了——三百年來殺伐決斷的天君，此刻竟連直視那扇雕花窗的勇氣都沒有。

翌日巳時，當值的仙娥們竊竊私語。原來那株總迎著朝陽綻放的彼岸花，今日竟罕見地合攏了花苞。云舒汻聞訊趕來時，正看見越青頂著一頭亂發(fā)從寢殿沖出來，發(fā)間還翹著幾片未化盡的花瓣。

“我們青青這是...“太子殿下用折扇掩住上揚的嘴角，“終于學會賴床了？“

越青耳尖通紅：“都怪天君半夜彈琴！“

“父君的《九霄》可是三界一絕。“

“再好聽的曲子連彈三夜也...“她突然噤聲，后知后覺地數(shù)了數(shù)日子——原來那人在瑤臺獨坐了三個長夜。

是夜琴聲再起時，越青推開雕花窗。月光傾瀉而入，她發(fā)現(xiàn)枕邊不知何時多了對玉雕的耳塞，底下壓著張字箋：「不愿聽便堵上——翊」

她捏著耳塞望向瑤臺。這一次，當《有所思》的旋律飄來時，紅衣少女抱著膝蓋坐在窗邊，在無人看見的陰影里，悄悄跟著琴聲哼起了調子。

阿藍踏著星輝回到天宮時，正看見麗華殿的茜紗窗內透出暖光。她指尖掐進掌心，三百年不曾發(fā)作的心魔竟在丹田間隱隱躁動。

這夜瑤臺異常寂靜。越青在錦衾間翻來覆去，終于赤著腳來到那株千年月桂下。天君獨坐石案前，焦尾琴上落滿細碎桂子。

“天君今夜怎么不彈了？“她伸手拂去琴上落花。

云翊指尖微顫，一片桂花瓣黏在琴弦上：“太子說...“他忽然改口，“本君想著你該睡了。“

“起初是嫌吵，“越青低頭用腳尖畫圈，“現(xiàn)在倒像少了什么...“話音未落，一陣香風襲來。

“天君萬安。“阿藍盈盈下拜，翡翠裙裾掃過滿地桂子，“既無琴音，可容阿藍獻舞？“

越青眼睛一亮，自發(fā)坐到青玉墩上：“這兒可比麗華殿有趣多了！“她順手撈起云翊案上半盞殘茶，渾不覺天君瞬間繃緊的脊背。

阿藍袖中鮫綃倏地展開，恰擋住越青視線。她向云翊遞去的眼波里含著三界獨一份的放肆：“跳《霓裳》可好？“

云翊尚未應答，琴弦突然自鳴。眾人回首，但見太子不知何時立在月洞門下，手中捏碎的桂花正簌簌落地。

琴音流淌間，越青的眼睫漸漸垂下。她的小腦袋像朵被夜露壓彎的彼岸花，左搖右晃地打著盹。云翊指尖未停，衣袖卻已悄悄向那抹紅影傾斜——

“呀！“阿藍突然跌進他懷中，翡翠紗衣如水藻般纏上他的手臂，“天君恕罪，阿藍腳滑了。“

越青一個激靈驚醒，發(fā)間未謝的彼岸花瓣簌簌落下：“結束了嗎？“她揉著眼睛嘟囔，“天君的琴比安神香還管用呢。“

云翊正要推開懷中人，卻見越青已利落地跳下石凳：“阿藍姑娘摔著了，天君該扶一扶。“她邊說邊往后退，繡鞋碾碎了滿地桂子。

“青青！“云翊閃身攔住她去路，月光下看清她眼底一片澄明，“你以為本君與阿藍...“

“主仆？知己？“越青歪頭綻開個沒心沒肺的笑，“都挺好的呀。“她指尖凝出一朵彼岸花放在石案上，“這花助眠，送給天君。“

待那抹紅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阿藍的纖指已攀上云翊肩頭：“天君可還記得魔界那夜...“

“你下的合歡散。“云翊突然掐住她下巴，“本君記得你當時說——“他指尖用力到幾乎要捏碎那精巧的下頜，“'求天君給阿藍個名分'。“

阿藍疼出淚花卻仍在笑：“如今...阿藍還是這句話。“

云翊甩開手，望著越青離去的方向冷笑：“可惜這株彼岸花，早不是當年任人采摘的野花了。“

“若阿藍能讓天君得償所愿...“她撫著發(fā)紅的下巴湊近，“可能分我些雨露？“

“好啊。“云翊突然溫柔撫過她發(fā)鬢，卻在下一秒將人狠狠推開，“待你魂飛魄散那日，本君親自為你降一場甘霖。“

阿藍跌坐在碎花堆里，看著天君追著那抹紅色而去的背影，染著丹蔻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一滴血落在翡翠裙裾上，恰似當年魔界合歡花的花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