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界，芙蓉閣內。
云瑯桓靜臥在錦云榻上已七日有余，玉白的臉龐映著窗外紛落的花影，長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青灰。牡丹仙子執起琉璃盞，將瓊漿般的仙露緩緩渡入他唇間。只見他眉心微蹙，羽睫輕顫，終于睜開了那雙如墨的眸子。
“仙君！“牡丹仙子指尖一顫，琉璃盞險些脫手。她連忙湊近，眼中漾開層層欣喜的漣漪，“您可算醒了？“
云瑯桓撐起身子，修長的手指按在胸前，指節因疼痛微微發白。“這是哪里......“他環顧四周，滿室繁花在仙霧中若隱若現。
牡丹仙子雙頰飛紅，絞著腰間流蘇輕聲道：“此處乃三界至美之地。“她偷眼去瞧他，眼底盛著蜜糖般的期待。
“花界？“云瑯桓蹙眉思索，忽覺袖口被輕輕拽住。
“仙君好生聰慧。“牡丹仙子笑靨如花，鬢邊金步搖隨之輕晃，“那您可認得我？“
云瑯桓目光落在她云鬢間的牡丹紋樣上：“牡丹仙子？“
“正是呢。“她歡喜得眼波流轉，“這些時日的仙露總算沒白費。“
云瑯桓聞言便要起身，素白衣袂劃過榻邊：“實在慚愧，勞仙子費心，在下這就走......“
“仙君！“牡丹仙子突然攥住他的廣袖，指尖微微發抖，“您這般急著走，叫我怎么辦......“未盡的話語化作一聲嬌嗔。
云瑯桓抽回衣袖，動作輕柔卻不容拒絕：“仙子恩情，容后再報。“
猝不及防地，溫香軟玉撞入懷中。牡丹仙子仰著臉，眼中水光瀲滟：“何須等以后？現在就報也是可以的......“
“仙子請自重。“云瑯桓后退半步，眉間凝著霜色，“我家夫人還在家中等候。“
牡丹仙子忽而掩唇輕笑，鬢邊珠翠叮咚作響：“都七日了，若真在意，早該尋來了不是？“她伸手欲撫他衣襟，“不如就多留些時日......“
“七日？！“云瑯桓面色驟變，拂開她的手時帶落案上茶盞。白玉盞碎在地上，濺起清冽的聲響。“夫人定然急壞了。“他匆匆拱手，衣袂翻飛間已退至門邊，“告辭。“
云瑯桓說完要走，忽然身后一道寒光襲來，他尚未反應，便覺后頸一痛，眼前驟然昏黑，身形搖晃著向前栽去。
牡丹仙子瞳孔一縮，袖中花影翻飛，瞬間掠至他身旁，一把攬住他傾倒的身軀。她低頭一看，云瑯桓雙目緊閉，面色蒼白，顯然已被人暗算。她猛然抬頭，眼中怒火灼灼，厲聲道：“芙蓉！你什么意思？！”
芙蓉輕飄飄地落地，裙擺如霞光浮動，唇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我聽聞牡丹姐姐得了位新人，特來瞧瞧。”她眸光流轉，在昏迷的云瑯桓身上掃過，笑意更深，“果然是個好皮相，難怪姐姐這般上心。你既留不住他，不如讓給我？”
牡丹仙子指尖收緊，護住懷中之人，冷聲道：“芙蓉，你少打他的主意！他是我救回來的，我自有辦法留他。”
芙蓉嗤笑一聲，指尖繞著鬢邊一縷青絲，慢悠悠道：“牡丹，你再這般畏畏縮縮，花界遲早被我獨占。到時候，你可別后悔。”
牡丹眸中寒光一閃，反唇相譏：“說得好像你已經尋到了好種子似的？”
芙蓉笑意不減，語氣卻暗含挑釁：“至少我不會像你，明明到手的人，卻要放跑。”她眼波流轉，忽而放軟了語調，“牡丹，咱們爭來爭去，不都是為了花界？既然遇到這般上乘的男子，不如……共享？”
牡丹仙子眉頭一皺，斷然拒絕：“不行！他是我救回來的，輪不到你插手！”
芙蓉輕嘆一聲，故作委屈：“姐姐何必如此固執？我不過是借種一用，絕無他念。就一晚，明早我便完好無損地還給你。”
牡丹仍不松口，語氣冷硬：“你素來詭計多端，我信不過你。”
芙蓉眼珠一轉，笑意盈盈：“那這樣，我們請水仙作見證，如何？”
三雙美目同時落在昏迷的云瑯桓身上。牡丹仙子忽然心頭一緊，下意識側身擋在他面前，廣袖如屏風般展開：“他是我帶回來的，你們休想動他。“
芙蓉輕嘆一聲，指尖繞著發梢：“就借一晚上又如何？“她抬眼望向遠處凋零的花海，聲音沉了下來，“自窮奇之亂后，花界已無正神坐鎮。我們三人合力才勉強抵得一位初神，長此以往...“未盡的話語化作一聲嘆息，在滿庭殘香中飄散。
水仙向來高傲的眉眼此刻也染上憂色，纖纖玉指輕撫過枯萎的仙葩：“若能得上古神尊血脈，或可孕育神種。“她頓了頓，聲音更低，“這些年三界動蕩不安，我們總要...早作打算。“
牡丹攥緊袖口，指節發白。她垂眸望著云瑯桓蒼白的側顏，喉間泛起苦澀：“可我們連他身份都不知曉...況且他分明不愿...“
芙蓉忽然輕笑，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看來我們的牡丹姐姐，是動了凡心啊。“她與水仙交換了個眼神，“既然如此，我們便幫你一把。“
“可他傷勢未愈...“牡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指尖卻不由自主地撫上云瑯桓的眉心，那里還凝著未散的痛楚。
水仙素手一翻，掌心浮現一顆赤紅如血的丹珠，在月光下流轉著妖異的光暈：“此物可暫緩他的傷勢。“
芙蓉挑眉打量著那顆丹丸，朱唇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你的千年內丹？不過比我們多修了千載道行，就這般托大？“她纖長的指甲輕輕劃過丹珠表面，帶起一縷血色煙霞。
“靈驗與否，一試便知。“水仙眸光清冷，視線卻落在牡丹緊蹙的眉間，“橫豎...有人盼著他早些醒來。“
芙蓉忽然嗤笑出聲，鬢邊金步搖隨之輕晃：“醒了好讓他再逃一次？“她斜倚在雕花闌干上，裙裾如流霞鋪展，“要我說，不如就讓他這般昏睡著...“
“胡鬧！“水仙廣袖一振，那顆內丹忽然迸發出刺目紅光，“此丹不僅能療傷，更會令他神思昏沉...“她意味深長地頓了頓，“任爾等...為所欲為。“
牡丹聞言指尖一顫，險些打翻案上藥盞：“這...這會害死他的！“她慌忙去探云瑯桓的脈息，卻見水仙已冷然轉身。
“既如此，你便用那百花蜜慢慢將養罷。“水仙雪白的衣袂掃過滿地落英，聲音比月色更寒，“待他痊愈之日，怕是早將你忘個干凈。“
牡丹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望著云瑯桓蒼白的唇色，又瞥見窗外日漸凋零的瑤花，忽然顫聲問道：“若真...真有了身孕，他卻不肯認...“
芙蓉把玩著腰間玉佩，笑得嫵媚：“怕什么？屆時驗明真身，由不得他不認。“玉墜在她指間轉出一道瑩綠弧光，“再說了，咱們花界仙子孕育的子嗣，哪個不是...“
“你分明是動了凡心。“水仙冷不丁打斷，霜雪般的面容浮現一絲譏誚，“既要留人，何不直接生米煮成熟飯？逼他給你個名分便是。“
牡丹耳尖倏地通紅：“可他...他說已有妻室...“
“呵——“芙蓉忽然以袖掩唇，笑得花枝亂顫，“既要姻緣，又要子嗣，牡丹姐姐倒是貪心。“她忽然湊近，吐氣如蘭，“可眼下這情形...你覺得他會對你傾心么？“
月光忽然被流云遮蔽，滿室陷入昏暗。牡丹看著自己映在云瑯桓衣襟上的影子——那么淡，那么薄，仿佛隨時會消散。她忽然伸手，一把攥住那顆懸浮的赤丹。內丹灼熱的溫度燙得她掌心發疼，卻遠不及心頭翻涌的酸楚。
“我...我要。“她咬破的朱唇染上一線艷色，將內丹毫不猶豫地按向云瑯桓心口。剎那間紅光暴漲，照得她眼中淚意瑩然。
暮色漸沉，花界的夜露凝成細珠，綴在牡丹仙子的裙角。她徘徊在芙蓉的庭院外，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袖，終于還是輕叩了門扉。
芙蓉正倚窗品茶，見牡丹神色局促地站在門外，眉梢一挑：“喲，稀客啊？“
牡丹臉頰微熱，眸光閃爍，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芙蓉……我、我從未與男子……那個……你能不能……教教我？“
“噗——“芙蓉一口茶噴了出來，水珠濺了牡丹滿臉。她先是一愣，隨即笑得花枝亂顫，險些從軟榻上滾下來。“哈哈哈——我們清高的牡丹仙子，竟也有今日？“她抹了抹笑出的淚，一把拽住牡丹的手腕，“來來來，姐姐教你！“
水仙的內丹果然靈驗。當夜，云瑯桓悠悠轉醒，燭火映照下，他的眸光渙散，似蒙著一層薄霧。
牡丹早已備好溫茶，見他醒來，連忙傾身向前，指尖輕輕拂過他的額角，嗓音柔得能滴出水來：“郎君，可還覺得難受？餓不餓？冷不冷？“
云瑯桓只覺天旋地轉，眼前人影重疊，恍惚間，他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庭院。他艱難地撐起身，一把攥住牡丹的手，嗓音沙啞：“夫人……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牡丹心頭一顫，既喜且愧。她順勢伏在他胸口，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鼻尖縈繞著他衣襟間清冽的氣息。她閉了閉眼，壓下那一絲心虛，輕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的掌心滾燙，撫上她的發絲，低喃道：“你現在……愿意與我……？“
牡丹何曾受過男子這般溫柔的對待？她心跳如擂，指尖微微發抖，卻仍鼓起勇氣環住他的腰，將臉埋進他的頸窩：“……我愿意。“
花界的晨霧還未散盡，露珠綴在窗欞上，映著微光。云瑯桓昏昏沉沉，與牡丹纏綿數日，竟不知今夕何夕。
芙蓉踏著晨露而來，推門便見牡丹倚在榻邊，云鬢微亂，眼尾還帶著未褪的春色。她瞥了一眼沉睡的云瑯桓，唇角勾起一抹揶揄的笑：“我說牡丹，這位郎君的身子骨還撐得住吧？“她湊近些，壓低聲音，“你這幾日，怕是連門都沒出過吧？“
牡丹耳尖一紅，卻又不自覺地揚起下巴，眸中漾著饜足的光：“從前……倒不知男女之事竟這般快活。“她指尖輕輕摩挲著云瑯桓的袖角，聲音低柔，“他把我當作夫人，百般溫存……“
芙蓉“噗嗤“一笑，指尖戳了戳牡丹的額角：“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
正說笑間，門外一陣冷香襲來。水仙踏著蓮步而入，雪色裙裾拂過門檻，眸光淡淡掃過榻上之人：“牡丹，我的內丹可還管用？“
牡丹連忙起身，盈盈一福：“多虧水仙姐姐的寶物，他這幾日……“話到嘴邊，卻又抿唇咽下，只余頰邊一抹緋色。
水仙抬袖，掌心向上：“既如此，今夜我便取回。“她眉目清冷，“千年劫將至，需閉關應對。“說罷便要上前。
牡丹下意識側身一擋，指尖揪緊了衣袖：“能、能否再寬限半日？“她聲音發軟，“待他醒后，我親自送去……“
水仙眸光微動，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罷了。“轉身時，袖中飄落一句，“子時我來取——若耽擱了，后果自負。“
云瑯桓睜開眼時，只覺得四肢沉如灌鉛，連指尖都透著倦意。他勉強撐起身，額角隱隱作痛，仿佛有什么重要的記憶被生生剜去，只余一片混沌。
牡丹見他醒了，眸中頓時漾開喜色，捧著青瓷碗裊裊走近：“郎君，我燉了鹿茸湯，最是滋補，你趁熱喝些吧。“她嗓音柔得能掐出水來，指尖輕輕拂過碗沿，似在掩飾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仙子為何這般稱呼？“云瑯桓面色蒼白，聲音卻冷了下來。他分明記得自己昏迷前尚在花界，怎會——
牡丹身子一僵，隨即委屈地垂眸，絞著衣袖坐到他榻邊：“郎君……這幾日纏綿悱惻，你竟全忘了么？“她抬起濕漉漉的眼，唇邊卻掛著甜蜜的苦笑，“你抱著我說，會永遠愛我、護我，再不離棄……“
云瑯桓胃里驀地翻涌起一陣惡心。他閉了閉眼，強壓下那股不適，聲音沉冷：“這幾日，與我在一起的……是你？“
“自然是我。“牡丹忽然傾身向前，袖中暗香浮動，“你說了好多情話，做了好多承諾，我都記在心上呢。“她指尖悄悄攀上他的袖角，“往后余生，我會好好伺候郎君……“
云瑯桓恍惚間仿佛看見數萬年前的虛影——那個因他一時心軟而釀成大禍的夜晚。自責如潮水般涌來，他猛地起身，衣袂帶翻湯碗。瓷盞碎裂聲里，他已瞬移至窗前：“救命之恩，本尊自當厚報。“
“救命之恩？“牡丹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凄楚，“那我的清白呢？我這一腔癡情呢？“她紅著眼眶逼近，“神尊就這般輕賤花界女子么？“
云瑯桓背對著她，指節攥得發白。作為男子，他深知無論如何都不該苛責一個付出真心的女子。終是嘆了口氣：“牡丹仙子，此事……是本尊之過。他日必向天帝請罪，但眼下確有要事——“
“我知道！是那個叫青青的凡人對不對？“牡丹突然拔高聲音，又慌忙軟下語調，“她不過一介凡人，壽數短暫……為何不能與我做神仙眷侶？“
牡丹的淚水無聲滑落，在衣襟上洇開深色的痕跡。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可心底的不甘卻如藤蔓瘋長，纏繞得她幾乎窒息。見云瑯桓轉身欲走，她踉蹌追出幾步，廣袖在風中翻飛如折翼的蝶：“神尊！“她哽咽著喊住他，“至少……告訴我你的名諱。或者，留一件信物給我，也好讓我有個念想……“
云瑯桓駐足回首，暮色為他鍍上一層寂寥的金邊。他望著牡丹淚眼婆娑的模樣，聲音里帶著亙古的蒼涼：“若有機緣在九重天重逢，你自會知曉。“指尖無意識撫過空蕩蕩的腕間，“至于信物……早在萬年前，就盡數贈予吾妻了。“
他正要化作流光消散，忽然一陣馥郁香氣襲來。芙蓉踏著漫天飛花擋在云路之前，朱唇噙著冷笑：“好個薄情的神尊！牡丹仙子以清白相托，竟連個名姓都不配知曉？“她紅裳烈烈，眸中似有火焰跳動，“還是說，神尊做慣了負心人？“
云瑯桓凝神細看，忽覺這芙蓉仙子眉目間隱約熟悉。八十一道天雷焚毀肉身時，前塵往事皆成碎片。即便如今元神歸位，往昔記憶也如隔霧看花。他的身份、地位，都是小金龍后來告知，唯有越青——那個在輪回盡頭一眼萬年的人，始終清晰如昨。
“芙蓉！“牡丹急忙拉住同伴的衣袖，淚珠還掛在睫毛上，“讓他走吧……“她望向云瑯桓的眼神溫柔又破碎，“強留的軀殼，我不要。神尊既許諾會給我交代……我愿等。“
云瑯桓閉了閉眼。指間忽然綻開璀璨金芒，一道龍形印記凌空而起：“以金龍印為誓，花界從此受我庇佑。“符文融入結界時，萬千靈花同時綻放，映得他眉間神紋愈發凜然，“牡丹，待我了結因果，必會給你個交代……“余音散在風里，他的身影已化作星河遠去。
天邊最后一絲霞光湮滅時，仿佛傳來命運的嘆息。逆天改命的法則，從來都要以百倍痛楚償還。他以為身為上神就能篡改彼岸花的輪回，免去她的情劫之苦。卻不知，強行干預凡人命數，反倒亂了天道輪回。
——她本該在最后一世修得仙身，卻因他一時妄念，生生斷了機緣。
神明的歸途布滿荊棘，一步錯，步步錯。為彌補最初的妄為，他不得不用更多錯誤去掩蓋。最終，彼岸花凋零在成仙前夕，而神尊的懺悔，永遠失去了聆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