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著殘花掠過，烏蘭王負手而立，龍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望著越青踉蹌離去的背影，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還是這般沒出息...“他撫過懷里那支發釵，看不出那是什么材質，簪頭明珠里封印的金色血絲正在翻涌，“十萬年過去，還是這么優柔寡斷。“

殿外傳來異動。烏蘭王龍尾一掃，滿地殘花化為齏粉。他太了解這個小師妹了——當年在云海之巔，她連誤入禁地的靈兔都舍不得責罰。

“蠢貨。“他突然捏碎手中玉盞，碎片扎進掌心。鮮血與地上越青留下的金血交融，發出“滋滋“灼燒聲。不知道他是在懊惱自己沒忍住碰了那彼岸花，還是在懊惱那彼岸花竟毫無反抗之力。

傀儡侍衛慌忙來報：“尊上，那株水仙開花了！“

烏蘭王龍尾一甩將人抽飛，轉身時臉上鱗片盡褪，恢復成蒼白俊美的模樣。只是眼底的暴戾，卻比方才更甚。

混沌初開之時，青龍隨母神征戰四方。那時的天地尚是一片混沌，兩位年幼的殿下獨居云海之巔，終日不見笑顏。母神便捏了些靈獸仙侍相伴，卻仍解不了那滿目荒涼。

直到那一日，母神指尖凝露，點化出第一朵彼岸花。

青龍至今記得，那抹猩紅綻放在灰蒙天地間的模樣——如此肆意，如此張揚。兩位殿下圍著那朵花又笑又跳，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歡顏。

后來漫山遍野都開滿了花，可唯有那株彼岸，漸漸修成了人形。她帶著滿身花香闖進云殿，一個眼神就勾得兩位殿下爭相獻寶。明明是個半妖之體，卻活得比誰都灑脫。

“憑什么...“烏蘭王摩挲著龍鱗下的舊傷，那是當年為母神擋下的一記天雷。殿外傳來水仙綻放的清香，他忽然暴怒地掀翻案幾。

憑什么她可以嬉笑怒罵，隨心所欲？憑什么他恪守天規十萬年，卻換不來片刻自在？

那日的青城仙山，云霞格外絢爛。青龍記得二殿下捧著那朵剛摘的彼岸花回來時，花瓣上還沾著晨露。陽光穿過云層，將花影投在白玉階上，竟顯出幾分妖冶。

“師兄你看！“二殿下獻寶似的將花遞到青龍面前，“這花會唱歌呢。“

青龍低頭去嗅，忽然怔住——那花香鉆入肺腑的剎那，他第一次聽見了自己如雷的心跳。風拂過龍鱗的觸感變得清晰，檐角滴落的雨珠也格外晶瑩。

直到十萬年后的今日，烏蘭王撫著心口那道天罰留下的疤，才恍然驚覺：原來那朵彼岸，本就是母神用情絲揉成的。她是九天三界第一縷情愫，是神域七情六欲的源頭。

“難怪...“他望著殿外盛放的水仙，龍尾焦躁地拍打地面。難怪兩位殿下為她癡狂，難怪神界開始有了情欲。

青龍在母神座下清修萬年，忽聞彼岸花開的消息。他本以為母神會如獲至寶——畢竟那是她親手創造的第一朵花。

可那日瑤池畔，青龍分明看見母神眉間凝著化不開的哀愁。她指尖輕撫花瓣，卻在觸及花蕊時驟然收手，仿佛被燙傷般。

直到花開化形那日，九天神域的星辰都為之震顫。那抹紅影現世的瞬間，青龍才明白母神在憂懼什么——這哪里是什么花妖，分明是天地間第一縷情絲凝成的精魄。

瑤池的水無風自動，諸天神佛的道心都在隱隱震顫。母神的玉手幾度抬起又放下，最終只是抽走了七十二天那位冷面天神的情思，命他永鎮欲望之淵。

“原來如此...“青龍望著自己龍鱗下泛紅的情咒印記，忽然笑出聲來。這十萬年來，他竟是在嫉妒一朵本該被銷毀的花。

云海之巔的晨霧還未散去，青龍站在玉階上，看著母神領著那抹紅影緩緩而來。陽光穿透云層，為彼岸花鍍上一層金邊，她每走一步，腳下便綻開幾朵血色小花。

“彼岸花，那是青龍，比你先入門。“母神的聲音讓青龍猛然回神。

他下意識挺直腰背，龍鱗在陽光下泛起威嚴的光澤。可那朵小花妖只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緋紅的眸子里既無敬畏也無好奇，就像在看一株普通的云松。

“那我學些什么？“她轉頭問母神，發間花瓣隨著動作輕輕搖曳。

母神輕笑，指尖點在她眉心：“你且在這云海宮，隨心所欲便是。“頓了頓又補充，“只一條：三百年不得出宮。“

彼岸花歪著頭想了想：“那我可以見兩位殿下嗎？“

這個簡單的問題讓青龍的龍鱗驟然收緊。他看見母神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最終化作一聲輕嘆：“自然不可以。“

青龍對花界的認知始終停留在那個看似懵懂的越青身上。當母神未作回應便隱去真身閉關時，那朵彼岸花竟也安分，不曾攪擾任何人，只是獨自在云海宮中游蕩。

三百年光陰，于修行者不過彈指一揮間。可青龍發現，那抹紅影日漸黯淡。她徘徊的身影從最初的靈動，漸漸變得遲緩，最終竟讓他看得眼睛發疼。

直到那一日，云海宮飄起了雪。

“母神！“青龍倉皇叩開殿門，龍鱗上還沾著未化的雪花，“云海宮下雪了！“

母神抬首望天，良久方問：“青龍，你師妹何在？“

青龍這才驚覺，已許久未見那抹紅影。跟隨母神的問路星辰，他在偏殿角落找到了她——竟真化作了一朵花，一朵蔫頭耷腦的彼岸花。

當他捧著那朵幾近枯萎的花回到母神面前時，殿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母神輕觸花瓣，忽然嘆息：“原來這雪，是她凋零的眼淚。“

自那場雪后，青龍再次見到彼岸花，已是白澤作亂之時。

那日他因一時失察，竟讓兇獸白澤逃出封印。云海宮震蕩之際，卻見一抹紅影凌空而立。彼岸花手持母神的九霄玉笛，笛聲所過之處，萬千彼岸花破空綻放，將白澤困于花陣之中。

青龍永遠記得那一幕——她衣袂翻飛，緋瞳如焰，操控法力的姿態竟與母神有七分相似。那不是修行得來的章法，而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仿佛天地法則都甘愿為她所用。

“師兄發什么呆？“她收笛時還不忘朝他眨眼，發間花瓣簌簌落下，“莫不是被我的英姿迷住了？“

后來母神將他喚去，眉間凝著罕見的怒意：“青龍，你可知覬覦同門是何等罪過？“

他百口莫辯。其實他何曾有過非分之想？不過是好奇罷了——好奇這朵小花妖，為何能擁有近乎母神般的威能。

如今想來，仍覺得好笑。

自那場雪后，彼岸花沉寂許久才重新化形。這一次，有了母神的約束，她不再肆意遠游，卻依舊不改那副歡脫性子。

青龍每日都能瞧見她規律的身影——北極星將隱時，她便踏著晨露去母神殿修行；北極星初現時，又蹦跳著跑出來。那襲紅衣總在云海宮各處閃現，時而伏在瑤池邊逗弄錦鯉，時而躺在蟠桃樹上晃著雙腳。

最讓青龍不解的是，明明被母神親自教導，她的法術卻還是亂七八糟。有次捏個騰云訣，竟變出滿天花雨，淋得路過的仙鶴都成了落湯雞。

“師兄！“她忽然從廊柱后探出頭，發間還沾著未散的花瓣，“你天天偷看我，莫不是想學我這手'花雨訣'？“

青龍板著臉快步走開，卻沒發現自己龍尾尖不自覺地跟著她的笑聲輕輕擺動。云海宮的玉磚上，留下一串細小的水痕。

在云海宮清冷的玉階旁，彼岸花總愛蹲在那幾株零星的花草前。這里本不該有凡花生長，可偏偏就在她常經過的角落，倔強地冒出幾朵小花。

青龍每次經過，都能看見她伸著手，耐心地接取云層中稀薄的水汽。那纖細的手腕要舉上許久，才能攢夠一小捧清水。

“小花，你這樣要接到何時？“青龍忍不住駐足，龍尾在身后不耐煩地擺動。

彼岸花頭也不抬，指尖輕輕撥弄著花瓣：“這里又沒有晨昏更替，接滿便是。“

青龍瞥見她衣袖上沾的泥土，皺眉道：“母神準你這般荒廢修行？“

“我同母神說好啦。“她終于抬起頭，緋紅的眸子里映著云光，“這些花兒也是要人陪的。“

正午的金烏逼近云海，烈光灼人。青龍練完功回來，竟看見那傻丫頭用木棍支著自己的外衫，給那幾朵野花搭了個歪歪斜斜的涼棚。她自己也曬得臉頰通紅，卻對著花兒笑得開心。

青龍默不作聲地掐了個凝云訣，一片薄云悄悄飄來，遮在了她的頭頂。

在這沒有晝夜更替的云海宮里，青龍漸漸習慣了彼岸花的聒噪。北極星隱去的時辰里，他閉目打坐，耳畔總能聽見她與花草的絮語。

“小花，你叫什么名字？“

“叫你小黃好了。“

“你還沒開花，就叫小綠吧。“

那歡快的聲音在寂靜的云宮中格外清晰。有時還能聽見她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衣袂翻飛間帶起細碎的花香。青龍睜眼望去，常能看見她在花叢間翩然起舞，紅裙綻開如綻放的彼岸。

起初他覺得可笑——這些凡花俗草哪聽得懂人言？可漸漸地，他發現那些被她命名過的花草，竟真的一一應驗：叫小黃的開了黃花，叫小紫的綻出紫蕊，叫小綠的抽了新芽。

最讓青龍驚異的是，這些本該在云海宮存活不過三日的凡花，竟都頑強地活了下來。有一日他忍不住伸手觸碰，卻在花瓣上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靈力波動——那是彼岸花的氣息。

“因果輪回...“青龍望著指尖沾染的花粉，忽然明白了什么。這朵看似愚鈍的彼岸花，正在用最笨拙的方式，在這無情的天界種下善因。

“青龍，你近來總是有些走神。“

母神的聲音如驚雷般將青龍震醒。他慌忙俯首：“母神，弟子定會修正。“

“你乃上古神獸，既已修得仙身，當守心如一。“母神的目光如炬，似要看穿他的龍鱗，“切莫為外物所擾。“

“弟子謹記。“

退出大殿后，青龍獨自坐在云臺邊，龍尾無意識地拍打著玉階。他托腮望著遠處那抹嬉戲的紅影，心中困惑——自己的修行當真被影響了嗎？

彼岸花正在教一朵小花跳舞，笨拙地拉著花枝搖擺。她發間的花瓣隨著動作紛紛揚揚，有幾片飄到了青龍跟前。

他伸手接住一片，忽然笑了。這朵傻花啊，確實從未走進他心里。只是不知從何時起，他修行的靜室里總會多出一瓶帶著露珠的野花，練功的蒲團下偶爾會壓著幾片止血的靈草。

青龍將花瓣輕輕放回云海，看著它飄向那抹紅影的方向。也許有些因果，本就不必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