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瑯桓獨自走出營帳，夜風拂過他的衣袍，帶著戈壁特有的干燥與冷冽。他仰頭望向星空，銀河如練，繁星如棋。他的目光穿過無盡蒼穹，仿佛能望見那九重天闕——那里，時間流逝緩慢，仙神悠然，而人間卻已滄桑巨變。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低聲呢喃，眼底閃過一絲復雜。

他離開天界不過兩日，人間卻已兩年。兩年前，他下凡歷劫，遇見越青時，她還是鬼寨那個意氣風發的二當家，雖手段狠厲，卻仍有底線。可如今，她眼底的恨意幾乎吞噬了她自己。

“她到底會變成什么樣……“云瑯桓閉了閉眼，心中沉重。

他可以容忍她復仇，可以容忍她狠辣，甚至可以容忍她折磨土狼——畢竟，那是她的仇人。但若她真要屠盡狼族，牽連無辜百姓，那便是入了魔障。

——她不可以濫殺無辜。

云瑯桓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回營帳。玉錦華正在安撫越青，可她顯然聽不進去，只是冷冷地盯著篝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匕首。

“越青。“云瑯桓開口，聲音平靜卻不容置疑。

她抬眼看他，眸中寒意未消。

“你要報仇，我不攔你。“他緩緩走近，目光如淵，深不可測。“但若你要屠城，我會阻止你。“

越青冷笑一聲：“你憑什么管我？“

云瑯桓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她。他的眼神不像凡人，倒像是俯瞰眾生的神明，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審視。

越青被他看得心頭一顫，竟莫名生出一絲懼意。她猛地站起身，語氣森然：“云瑯桓，你最好別多管閑事。“

玉錦華見狀，連忙上前勸解：“青青，冷靜點！云兄也是為你好！“

“為我好？“她譏諷地笑了，“我被囚禁半年，受盡折辱的時候，你們在哪？現在倒來裝好人了？“

云瑯桓沉默片刻，終于開口：“越青，仇恨會毀了你。“

“那又如何？“她猛地拔出匕首，刀尖直指他的咽喉，眼中殺意凜然。“我早就不在乎了。“

云瑯桓不閃不避，只是看著她，輕聲道：“可我在乎。“

夜風微涼，城墻上的火把在風中搖曳，映出越青單薄的身影。她靜靜地站著，眺望遠方，眸中映著遠處的火光，卻比夜色更冷。

玉錦華找到她時，她連頭都沒回。

“青青。“他喚她，聲音溫柔。

越青沉默片刻，終于開口，語氣淡漠：“夫君，你也不贊成我滅族嗎？“

玉錦華一怔。

——她從不叫他“夫君“。

成婚以來，她要么直呼其名，要么玩笑似的喊他“玉將軍“，從未如此正式地喚他“夫君“。可此刻，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疏離。

“你從不叫我夫君。“他低聲道，心中隱隱不安。

越青側過頭，月光映在她的側臉上，襯得她肌膚如雪，卻毫無生氣。“從頭到尾，你都是我夫君。“

玉錦華走上前，輕輕扶住她的肩膀，試圖從她的眼中找到一絲熟悉的溫度。“既然你叫我夫君，你就聽我的，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給我。“他柔聲哄道，“你的仇，我一定會報的。“

越青沒有抗拒，反而順從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聲道：“我沒事了，謝謝你。“她的聲音很輕，像是疲憊至極，又像是……心已死寂。

玉錦華陪她站了一會兒，終究不忍，勸她先回去休息。如果說越青想殺人，是因為她受了委屈。可她對玉錦華的感覺，卻也變了。

夜深，玉錦華回到屋內。

越青原本已經睡下，可聽到動靜，還是睜開了眼。“夫君，你回來了。“她輕聲道，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玉錦華本該欣喜——這是他們分別一年后的第一次重逢，他本該迫不及待地擁她入懷，告訴她他有多想她。可此刻，他卻只覺得陌生。——她給他的感覺，不對了。

他坐到床邊，伸手撫上她的臉，指尖卻在不經意間觸到了她頸側的一道疤痕。他一怔，手指微微顫抖，順著她的手臂滑下，這才發現——她的身上，竟遍布傷痕。

“你吃了很多苦？“他嗓音發緊，“土狼他有沒有對你……“

話未說完，越青忽然抬眸，直視著他，問了一個問題：“如果我說他有碰過我，你是不是就不想碰我了？“

玉錦華呼吸一滯。這個問題太過尖銳，像一把刀，直接剖開了他最隱秘的恐懼。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試圖解釋，可越青卻不給他機會。

“你先回答我。“她盯著他，目光如刃。

玉錦華沉默了。許久，他終于泄了氣，頹然坐回去，低聲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會很久才能釋懷。“他急忙補充，“但我不是怪你！我是怪我自己，怪我沒能保護好你……“

越青忽然笑了，笑意未達眼底。“好了，你不要說了。“她淡淡道，“我知道答案了。“

她掀開被子，起身下床。“他沒有碰過我，只是經常鞭打我而已。“

玉錦華僵在原地，喉嚨發緊，竟不知該如何接話。最終，他只能干澀地說道：“我們睡吧，青青。“

越青沒有回頭，徑直走向門外。“你睡吧。“她的聲音飄散在夜風里，“我出去走走。“

門關上的瞬間，玉錦華一拳砸在床榻上，指節泛白。——他明明找回了她，可為什么，卻好像失去得更多了？

夜風嗚咽，城墻上的火把被吹得忽明忽暗。越青站在高處，望著這片蒼茫的塞外，眼底映著遠處的沙丘與殘陽。這里曾是她的家，有她的兄弟姐妹，有她所有的歡笑與肆意。可如今，她已嫁作人婦，成了別人的妻子，而這片土地，也早已物是人非。

——她什么都沒有了。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越青咬緊了牙，眼眶發燙，卻倔強地不肯讓眼淚落下。

“誰？！“

身后傳來腳步聲，她眼神一厲，二話不說，反手抽刀，寒光乍現，直襲來人咽喉！對方顯然沒料到她出手如此狠絕，倉促拔劍格擋，“錚“的一聲，刀劍相撞，火星迸濺！

越青攻勢不停，刀鋒如狂風驟雨，招招致命！對方被迫連連后退，卻始終防守得滴水不漏。幾十招過后，兩人同時收勢，隔著三步距離對峙。

月光下，云瑯桓的面容清晰可見。“當初我第一次見你，也是這般。“他苦笑，眼中帶著懷念。

越青冷笑，刀尖直指他心口：“不用說當初，當初你說的話，一句我都不記得了。“

云瑯桓神色一僵，隨即輕嘆：“不記得好，不記得過去，可以更好地走向未來。“

“未來？“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聲尖銳刺耳，“我現在想來，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她猛地抬眸，眼中燃燒著憤怒與痛楚，“還有玉錦華，你們都一樣——不過是貪圖我的身體而已！“

“我才是這世界上最笨的那個人！“她聲音發顫，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每一個字，“傻傻地以為……有一個人是真的愛我！“

云瑯桓胸口一窒，眼中浮現痛色：“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你。但是，既然玉錦華愿意照顧你，我……“

“對啊！“越青陡然提高聲音，近乎嘶吼，“當初我大哥也是這么說的！'既然云瑯桓愿意照顧你，就嫁了吧'！結果呢？！“

她猛地逼近一步，刀尖幾乎抵上他的喉嚨，“云瑯桓，你終究放棄了我！而玉錦華呢？！“她笑得凄厲，“我問他，如果我被土狼玷污了，他還會不會碰我——你猜他說什么？他說他會'很久都無法釋懷'！“

“你們在乎的從來不是我的感受！“她一字一頓，聲音嘶啞，“你們在乎的，是我的身體干不干凈！“

云瑯桓臉色蒼白，急聲道：“不是！青青，真不是不要你！而是……“

“而是什么？！“她厲聲打斷，刀鋒因憤怒而微微顫抖，“你還能編個什么理由？！“

“說好了等玉錦華出征歸來，放你走，你就帶我走！“她眼中血絲蔓延，“可你呢？！你竟然跟著他一起出征了！“她的聲音幾乎破碎：“你既然已經跟他達成了共識，為什么還要給我希望？！“

云瑯桓急切地解釋：“我有想過跟你解釋的！可當時你剛好小產，我……“

“閉嘴！“她猛地揮刀，刀鋒擦著他的脖頸劃過，留下一道血痕！“那好啊！“她死死盯著他，眼中是近乎瘋狂的執念，“你現在帶我走！帶我離開他！“

云瑯桓僵住了，半晌才艱澀道：“青青，現在這個樣子……不合適。玉錦華他對你也挺好，你又何必如此……“

“噗嗤——“刀鋒入肉的聲音格外清晰。云瑯桓低頭，看著沒入腹部的長刀，鮮血順著刀槽汩汩涌出。他緩緩抬頭，對上越青那雙冰冷到極致的眼睛。

“都是借口。“她輕聲說，“背叛我的人，我都要他死。你也一樣。“

云瑯桓踉蹌了一下，單膝跪地，卻仍死死抓住她的刀，不讓她抽離。“好……“他嘴角溢出血沫，卻仍固執地望著她，“青青，你恨我拋棄了你，可以殺我。“

“但我請求你……“他喘息著，“不要讓玉錦華出兵狼族……不要滅狼族……可不可以？“

越青手上用力，刀鋒又深入一寸！“你要死，狼族我也要滅。“她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誰擋我復仇，我就殺誰。“

云瑯桓終于支撐不住，重重跪倒在地，卻仍死死抓著她的衣角。“青青……“他聲音微弱，近乎哀求，“你回頭啊……“

越青冷笑，猛地抽刀！鮮血噴濺在她臉上，溫熱腥甜。“我回頭？“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中再無一絲溫度，“我做錯了什么嗎？“

“說娶我的是你，說不要我的還是你。“

“還有玉錦華……“她嗤笑一聲，“他又把我當作妻子嗎？“

“哼，都是笑談。“她轉身走向城墻邊緣，夜風揚起她的長發，背影孤絕如鬼魅。

“你放心。“她頭也不回，聲音輕得像一縷煙，“等狼族滅了，我就去陪你。“

越青丟下染血的刀，轉身離去。夜風卷起她的衣角，像一只無形的手想要挽留，卻終究抓不住什么。

她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睜著眼直到天光微亮。胸口像是壓著一塊巨石，悶得她幾乎窒息。輾轉反側間，她干脆起身，赤著腳走向廚房，翻找著能吃的東西。手指碰到冰冷的饅頭，她機械地塞進嘴里，卻嘗不出任何味道。

天色漸白，她才終于昏沉睡去。

玉錦華看她折騰了一夜，只當她是心情郁結，便沒有打擾。他輕手輕腳地起身，穿戴整齊后去了議事廳。剛踏進門，就見玉安慌慌張張地沖了進來，臉色慘白：

“將軍！云公子……云公子被人殺了！“

“什么？！“玉錦華瞳孔驟縮，一把抓住玉安的肩膀，“在哪？“

“城、城墻上……“

玉錦華顧不得多問，大步流星地沖了出去。當他趕到城墻時，眼前的景象讓他的血液幾乎凝固——云瑯桓躺在血泊中，身下的血跡已經干涸，呈現出暗紅的色澤。他的臉色灰白，嘴唇泛青，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石頭。

“叫軍醫！快！“玉錦華聲音發顫，單膝跪地，手指探向云瑯桓的頸側。微弱的脈搏讓他心頭一松。

軍醫匆匆趕來，檢查片刻后，抬頭道：“失血過多，但還有救。“

玉錦華閉了閉眼，長舒一口氣：“全力救治。“

中午時分，玉安前來復命。他站在玉錦華面前，欲言又止。

“查到了？“玉錦華抬眼看他。

玉安低著頭，聲音幾不可聞：“昨晚……只有一個人去過城樓。“

玉錦華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泛白：“越青？“

玉安沉默地點了點頭。

“她到底要干什么……“玉錦華喃喃自語，胸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起身，大步走向越青的房間。推開門時，她還在沉睡，呼吸平穩，仿佛昨夜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玉錦華坐到床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越青悠悠轉醒，眼神迷蒙：“什么時辰了？“

“午時了。“玉錦華注視著她，聲音平靜得可怕，“云瑯桓死了，被人殺了。“

越青的眼神有一瞬間的凝滯，隨即恢復如常。她淡淡地應了一聲：“哦。“

兩人對視著，空氣仿佛凝固。最終，越青先移開了視線。

“是我殺的。“她坦然承認，語氣平靜得像在談論天氣，“我恨他。“

玉錦華胸口劇烈起伏，卻不知該說什么。半晌，他才低聲道：“他沒死，還有一口氣，大夫在救他。“

越青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譏誚：“竟然沒死成，算他命大。“

玉錦華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中滿是難以置信：“越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越青抬眸與他對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很清楚。“

“那你知不知道——“玉錦華聲音沙啞，“殺人償命？“

越青笑了，笑得凄涼而決絕：“那又如何？我的命，早就不是我的了。“

玉錦華望著眼前這個滿眼戾氣的女子，喉結滾動了幾下，終是放柔了聲音：“青青，他到底做錯了什么？“

越青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被角，指節泛白。她抬眸時，眼底凝著一層化不開的寒霜：“他唯一做錯的，就是遇見我。“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帶著刀刃般的鋒利，“我這人，向來有仇必報。他既敢拋棄我，我就要他償命。“

她忽然勾起一抹冷笑，目光如毒蛇般纏上玉錦華的脖頸：“你也一樣。若敢背叛我，我定會讓你死得比他更痛苦。“

玉錦華深深吸了口氣，胸腔里泛起一陣鈍痛。他緩緩在床沿坐下，雙手交握：“越青，你誤會他了。他不是拋棄你，而是......“他頓了頓，“他不愿看你跟著他顛沛流離，更不忍你一輩子活在仇恨的陰影里。“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窗欞咯咯作響。一片枯葉打著旋兒飄進來，落在錦被上。

“是我求他留下的。“玉錦華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從沒說過不愿帶你走。“

越青猛地攥緊了那片枯葉，脆弱的葉脈在她掌心碎成齏粉。“鬼話連篇！“她突然拔高了聲音，“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選擇了離開！“她的眼眶泛紅，卻倔強地不讓淚水落下，“這一刀若沒能要他的命，我就再補一刀。總有一天，我要親手了結他！“

玉錦華看著她顫抖的肩膀，心如刀絞。他試探著伸出手，卻在即將觸碰到她時又收了回來：“不然......你先回長安吧。“

“你要趕我走？“越青猛地抬頭，眼中的受傷一閃而過，隨即被洶涌的怒火取代，“連你也要拋棄我？“

“不是的！“玉錦華急急否認，聲音里帶著幾分哽咽，“我是怕你......“他艱難地組織著語言，“這一年來你受了太多苦，需要好好休養。“

越青卻突然笑了，那笑容讓玉錦華毛骨悚然：“不滅狼族，我絕不回去。“她一字一頓地說，每個字都像淬了毒，“有仇必報這才是我。“

玉錦華望進她的眼睛，試圖找尋曾經那個明媚少女的影子：“青青，云瑯桓說得對。你要報仇，找土狼和他的親信便是。可那些百姓......“

“夠了！“越青厲聲打斷，抓起枕邊的匕首狠狠擲向墻壁，刀身沒入木梁，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她喘著粗氣，眼中跳動著瘋狂的火光，“能殺多少算多少，直到我流干最后一滴血！“

屋外，一只寒鴉突然發出凄厲的啼叫，振翅掠過灰蒙蒙的天空。玉錦華看著越青因激動而泛紅的臉頰，突然覺得眼前人陌生得可怕。那些共同經歷過的溫柔歲月，仿佛都成了上輩子的事。

玉錦華望著越青那雙燃燒著恨意的眼睛，忽然覺得她陌生得可怕。她像一只被逼入絕境的野獸，嘶吼著、撕咬著，連最后一絲理智都焚盡了。

——她瘋了。

這個念頭閃過腦海的瞬間，玉錦華猛地抬手，一記手刀劈在她后頸。越青瞳孔驟縮，還未來得及反應，便眼前一黑，軟倒在他懷里。

“軍醫！“他厲聲喝道，將昏迷的越青小心放平在床上，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她蒼白的臉頰，“給我看看她是不是病了？“

軍醫匆匆趕來，搭上越青的脈搏，細細診了許久，又翻看她的眼瞼、舌苔，最終搖頭：“將軍，少夫人她沒病，身體很健康。“

“沒病？“玉錦華聲音發緊，“那她為何會變成這樣？“

他將越青近日的癲狂行徑一一說給軍醫聽，軍醫沉吟片刻，低聲道：“或許……是受了太大刺激，心神俱損。“他斟酌著措辭，“這樣，我先開些安神藥給她，試試看能不能讓她平靜下來。“

玉錦華疲憊地點頭。

越青醒來時，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她撐著額頭坐起身，后頸隱隱作痛，腦中混沌一片。

“夫人醒了？“玉安端著藥碗站在床邊，小心翼翼道，“這是安神藥，您趁熱喝了吧。“

越青盯著那碗黑褐色的藥汁，冷笑一聲：“我沒病，喝什么藥？“

玉安賠著笑：“這是安神助眠的，夫人喝了能睡個好覺。“

“睡個好覺？“她嗤笑，突然揚手打翻了藥碗！瓷碗摔得粉碎，藥汁濺了一地。“我睡得很好，不需要這些！“

玉安嚇得后退兩步，不敢再多言，只得匆匆退下，去向玉錦華復命。

玉錦華聽完稟報，沉默良久，最終長長嘆了一口氣：“她到底要怎樣……“他的聲音里，滿是疲憊與無力。

那天下午，玉安跌跌撞撞沖進營帳，臉上血色盡褪：“將軍！夫人她——“他聲音發顫，“騎著馬，提著刀，獨自出城了！“

玉錦華手中的軍報“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身，鎧甲都來不及披，抓起佩劍就往外沖。

馬蹄踏起滾滾黃沙，玉錦華的心跳比戰鼓還急。終于，在狼族城門前，他看到了那個單薄卻決絕的身影——越青手持長刀，黑發在風中狂舞，像索命的修羅。

“越青！“他厲聲喝道，縱馬攔在她面前。

越青的眼中沒有半分溫度：“讓開。“她刀尖直指玉錦華咽喉，“你以為我不會殺你？“

玉錦華心頭刺痛，卻寸步不讓：“來人！把她帶回去！“

四名精銳立刻上前，可越青竟像瘋虎般反抗！刀光閃過，兩名戰士捂著傷口踉蹌后退。她肘擊、膝撞，甚至用牙齒撕咬，生生在包圍中撕開一道血路。

最后是玉錦華從背后死死抱住她，雙臂如鐵箍般收緊。越青在他懷里瘋狂掙扎，嘶吼聲撕心裂肺：

“憑什么？！他們可以糟踐我，我卻不能報仇？！“她的指甲深深摳進玉錦華的手臂，鮮血順著手腕滴落，“憑什么是我承受這一切？！放開我——我要他們血債血償！“

那聲音不似人聲，倒像受傷的野獸在哀嚎。

回城的路格外漫長。玉錦華將越青捆在馬上，她仍不住地掙扎咒罵，直到嗓子嘶啞。

營帳內，玉安端著藥碗的手都在發抖。越青被按在床上，仍拼命扭動著頭躲避藥碗。藥汁灑了大半，玉錦華終于狠下心，捏住她的下巴硬灌了進去。

“咳咳......你們......不得好死......“越青嗆得滿臉通紅，眼神卻仍淬著毒。藥效漸漸發作，她終于昏睡過去，只是眉頭還緊緊皺著，仿佛夢里都在殺人。

玉安癱坐在地上，看著自己手臂上深可見骨的牙印，聲音發飄：“她從前那些柔弱......都是裝的嗎？“

玉錦華苦笑著抹去臉上的血痕——那是越青用發簪劃的，差半分就傷到眼睛。他望著帳外漸沉的暮色，輕聲道：“戰場上刀劍無眼，都沒讓我們掛彩......“

“結果兩個大男人，倒被個小女子傷成這樣。“玉安接話，舉起包扎好的手，“將軍，您臉上的傷得處理，會留疤的。“

玉錦華摸了摸火辣辣的傷口，忽然低笑出聲。那笑聲里帶著說不盡的蒼涼。

夜風微涼，玉安陪著玉錦華坐在石階上，兩人身上的傷口已經包扎妥當，卻仍隱隱作痛。玉安偷眼看向自家將軍——那道從眉骨斜劃至下頜的傷痕，怕是要留疤了。

“將軍，現在怎么辦？“玉安低聲問，“夫人這個樣子，恐怕不會乖乖回長安。“

玉錦華望著遠處搖曳的火把，聲音平靜：“長安來信了，只要狼族肯臣服，朝廷便不出兵。“他頓了頓，“這消息......應該能穩住她。“

玉安嘆了口氣：“夫人定是被狼族傷得太深，才會如此......“他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越青那瘋魔般的狀態。

“是我看錯她了。“玉錦華忽然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從一開始就錯了。“夜風吹散他的話音，“她是鬼寨的二當家，是刀口舔血的殺手。當初屈服于我，不過是為了云瑯桓和林飛忍耐罷了。“

他苦笑一聲：“林飛死后，我沒察覺她的悲痛；云瑯桓放棄她時，我也沒看懂她的絕望。這個女人......“他的聲音低下去，“是真的會睚眥必報。“

玉安突然打了個寒顫：“將軍，她連云公子都敢殺，會不會......“他不敢說下去。

“會不會傷我？“玉錦華接話，眼中竟帶著幾分了然，“不是會不會，而是遲早的事。“

“那不如......“玉安急道，“放她走吧！留她在身邊太危險了！“

玉錦華望著天上的殘月，忽然笑了：“玉安，若愛情里只有對錯得失，那還算什么愛情？“他轉頭看向心腹，“我愛她。若殺我能讓她好受些......那就來吧。“

玉安震驚地望著他：“將軍！這算什么愛情？她要殺您，您也不還手嗎？“

“你可知云瑯桓武功如何？“玉錦華不答反問，“十個越青也近不了他的身。“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可她那一刀，卻扎得那么深......“

玉安猛地明白過來：“云公子是......自愿的？“

“所以說你不懂。“玉錦華站起身，鎧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愛一個人，不只有甜蜜，更有苦澀和痛楚。“他望向越青所在的營帳，眼神溫柔得不可思議，“我只想......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再看一次她真心笑起來的模樣。“

夜露漸重，玉安望著將軍挺拔的背影，突然覺得那身影孤獨得讓人心碎。

玉錦華出征那日，越青站在城樓上，目送軍隊遠去。風卷起她的衣袂，獵獵作響。她一動不動，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指尖掐入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形的血痕。

——她知道玉錦華不會屠城。她什么都明白。她不過是在懲罰自己罷了。

十日。整整十日，越青每日黎明即起，立于城樓，直至暮色四合。

戰報如雪片般傳來：

“將軍連破三寨！“

“生擒狼族左將軍！“

“土狼殘部潰逃！“

起初，她面無表情。漸漸地，那雙死水般的眸子泛起漣漪。當第十日的夕陽染紅天際時，她的指甲早已深深嵌入城墻磚縫，指節泛白。

遠處，塵煙滾滾。玉錦華凱旋而歸。

校場上，土狼及其親信被鐵鏈鎖著，跪成一排。越青緩緩走來，靴底踏過沙石，發出細碎的聲響。

“你回來了。“她輕聲道。

玉錦華翻身下馬，鎧甲上還帶著干涸的血跡：“我回來了。“他的目光溫柔而堅定，“狼族所有傷害過你的人，都在這里。“

他伸手想碰她的臉，又在半空停住：“我只求你......能開心些。“

越青看向土狼。那個曾將她踩在腳下的男人，此刻滿臉血污，眼中卻仍帶著譏諷。記憶如潮水涌來——鞭痕、饑餓、無盡的羞辱......

“錚——“長刀出鞘。玉錦華呼吸一滯。

刀光如雪，映出越青慘白的臉。她的手穩如磐石，刀尖抵住土狼咽喉，只需輕輕一送......

土狼咧嘴笑了，露出染血的牙：“動手啊，賤人！“

越青的手腕猛地一顫。“啊——！！“她突然慘叫一聲，一口鮮血噴涌而出！長刀“當啷“落地，她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插入沙土：“為什么......為什么我下不了手......“

淚水混著血沫砸在地上：“他們折磨我時......明明那么痛快......“

玉錦華心如刀絞，一把將她抱起：“好了，青青......改日再處置他們。“

寢室內，越青呆坐床沿，眼神空洞。玉錦華換了常服進來，輕聲喚道：“青青。“

她緩緩抬頭，看到丈夫坐在身旁，忽然像迷路的孩子找到歸途，整個人窩進他懷里。

“云瑯桓......好些了嗎？“她悶悶地問。

“醒了，能下床走動了。“

“嗯。“她沉默片刻，“何時回長安？“

“等朝廷派人接管狼族和邊城。“

越青忽然抓住他的衣襟：“帶云瑯桓一起回去吧。“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給他謀個小官職......娶房媳婦......“

玉錦華收緊手臂，將下巴抵在她發頂：“好，都聽你的。“

窗外，最后一縷夕陽溫柔地籠罩著相擁的兩人。那些血腥的、痛苦的過往，似乎都在此刻化作了無聲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