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瑯桓在碧海青天閣的松樹下驀然睜眼。那熟悉的笛聲穿透九重天障,在他靈臺掀起驚濤駭浪——是三萬年前,黃泉畔的《渡魂引》。
他玄色廣袖翻飛間已踏云而下,鎏金神紋在額間灼灼發亮。途經九州時,發現焦土竟生出點點彼岸花苗;掠過四海時,驚見濁浪中浮起清澈的漩渦。這哪里是普通的超度之音?分明是...守護神歸位的征兆。
當云瑯桓落在劉家鎮城頭時,正看見越青赤足站在老柳樹殘樁上吹笛。她發間玉簪歪斜,素白裙裾沾滿泥污,可那笛聲卻清越得能讓星河倒轉。最令他心驚的是——她周身纏繞的,竟是當年補天石才有的五色霞光。
“青青......“這聲輕喚脫口而出時,云瑯桓自己都怔住了。三萬年了,他以為再沒機會這樣喚她。
笛聲戛然而止。越青回頭時,一縷血絲順著笛身滑落。她隨意抹去唇邊血跡,赤瞳里泛起譏誚,轉身而去。
天光漸亮,越青精疲力竭地漂浮在河面上,任由水流載著她緩緩漂蕩。她望著九天之上若隱若現的宮闕,心想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可曾聽見人間虔誠的禱告?
突然一股強勁的力道將她從水中托起,下一秒就被緊緊摟入一個顫抖的懷抱。耳邊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青青...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滾燙的淚水滴在她頸間。
越青愣了片刻,才猛地推開對方:“藍無??!“她渾身濕透,狼狽地瞪著眼前人,“你發什么瘋?“
藍無印呆住了,狂喜瞬間沖散了悲痛:“你...你還活著?“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轉過去。“越青冷冷道,指了指岸邊疊放的干凈衣衫。
待她換好素白長衫,藍無印仍背對著她,肩膀微微發抖。越青系好最后一根衣帶:“你來做什么?“
“我...“藍無印轉過身,眼中還帶著未干的淚痕,“只是想看看你?!?
越青嗤笑一聲,赤瞳中滿是譏諷:“看夠了?那可以滾了?!八室獬读顺兑陆螅胺凑摽吹牟辉摽吹?,你都看遍了?!?
晨風吹散了她未盡的話語,也吹皺了兩人之間沉默的河面。
藍無印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方才的失禮,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著將越青攬入懷中的觸感——她纖細的腰肢,帶著河水的涼意卻柔軟得不可思議;發間若有似無的彼岸花香,比花神宮最珍貴的香料還要醉人。他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耳尖微微發燙。
“青青...“他聲音發緊,“讓我陪你幾日可好?“
越青赤紅的眸子將他那點心思看得透亮。她攏了攏半干的衣襟,語氣淡漠:“花神宮閑到需要主子親自出來游山玩水了?“
藍無印像是被戳破心思般慌忙解釋:“有顏顏在打理...“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果然,越青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那就回去?!八驍嗨幢M的表白,轉身望向河面,“別讓顏顏花仙等急了。“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讓藍無印如墜冰窟——三百年前正是他為了救越青,取了顏顏的本命花蕊。
晨霧中,越青的背影單薄得仿佛隨時會消散。藍無印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深深一揖,化作流光離去。河岸上只剩幾片被驚起的落葉,打著旋兒落入水中,像極了某人未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突然間,藍無印突然化作一道雪色流光,在劍氣襲來的瞬間綻放出萬千冰晶。那純凈的雪蓮真身硬生生擋在越青面前,每一片花瓣都凝結著萬年寒霜,將云瑯桓的劍勢凍在半空。
“越青!“云瑯桓的聲音震得河水倒卷,“解藥交出來!“他鎏金神袍在晨光中獵獵作響,額間神紋灼灼如焰。
藍無印的豎瞳里閃過一絲晦暗。云瑯桓的出現讓他如鯁在喉——這位不僅是九天戰神,更是自己妻子顏顏的生父。每次見到那張與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臉,都會讓他想起三百年前被迫迎娶花仙的難受。
越青連眼皮都懶得抬:“要殺就殺吧?!八嗉t的眸子半闔著,仿佛眼前不是奪命劍鋒,而是什么無趣的風景。
云瑯桓握劍的手突然顫抖起來。十萬年修為凝成的神心,此刻竟像凡人般劇烈絞痛。“你以為本尊不敢?“劍鋒突然迸發刺目金光,云瑯桓一步踏碎河岸青石,“從混沌越獄那日起,你就該形神俱滅!“
第二劍劈下時,整條河水都被劍氣掀起。越青終于抬眼,赤瞳中映出那道毀天滅地的劍光——奇怪的是,她竟在云瑯桓眼中看到了比憤怒更深的東西...那分明是,痛徹心扉的失望。
藍無印手中長劍綻開冰蓮紋路,硬生生架住云瑯桓的劍勢:“神尊三思?!皠ι硐嗟痔幈懦黾毸楸?,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
越青頭也不回地往城門走去,赤足踏過青石板,每一步都濺起細小的水花——那是藍無印的雪蓮劍氣凝成的露珠。她太了解云瑯桓了,這位最重體面的神尊,絕不敢在凡人面前顯露神力。
“站住...“云瑯桓剛要追擊,心口突然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忘川水的毒性發作,讓他不得不以劍拄地才能站穩。神血順著劍柄滴落,在石板上灼出一個個小坑。
藍無印看著越青遠去的背影,龍鱗在袖中若隱若現。最終嘆了口氣,伸手扶住搖搖欲墜的云瑯桓:“神尊,您的毒...“
“滾開!“云瑯桓甩開他的手,卻因劇痛踉蹌了一下。再抬頭時,越青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城門陰影里。唯有她走過的地方,石板縫隙中鉆出一簇簇血色彼岸花苗,在風中輕輕搖曳。
遠處茶樓傳來說書人的驚堂木響:“上回說到,那守護神為救蒼生,甘愿飲下忘川...“
云瑯桓目光如電,冷冷掃過藍無印:“花神在此有何貴干?“他眼神在對方沾著彼岸花的衣袖上停留片刻,帶著審視,“你似乎對那妖女...格外在意?“
藍無印垂下眼簾,避開那銳利的目光:“神尊身體不適,可需回九重天調養?“他聲音溫和,眼神卻飄向越青離去的方向。
“本尊自有分寸。“云瑯桓眼神陡然凌厲,手中長劍重重插入地面,“不將那妖女正法,絕不回天!“
藍無印低頭掩飾眼中的嘲諷,心想這人明明是為求解藥,卻偏要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他余光瞥見城門口的彼岸花,眼神突然柔軟了一瞬,想起三百年前那個被鎖鏈拖走的倔強身影。
兩人踏入城中,錦衣華服在熙攘街市間格外醒目。云瑯桓玄色長袍上暗繡龍紋,藍無印雪色衣袂間銀線勾勒蓮紋,一個威嚴如淵,一個清雅似雪,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越青卻在最熱鬧的街角席地而坐,粗布衣衫與身后雜貨鋪的麻袋堆融為一體。藍無印扶著面色蒼白的云瑯桓跟來,正欲開口詢問,忽見越青抬手一指——
斜對面茶肆里,說書人醒木拍案:“且說那守護神為保三界,甘愿飲下忘川水...“滿座茶客嗑著瓜子哄笑,誰都沒注意墻角臟兮兮的乞丐突然捏碎了手中的粗陶碗。
“胡說八道,“越青想說這句的,又懶得動嘴,“誰家好人,愿意喝忘川水?”
云瑯桓身形微僵,廣袖下的手緊握成拳。藍無印的眼神在說書人與越青之間游移,最終化作一聲嘆息,雪色衣擺拂過塵土,默默坐在了她身旁。
越青拍了拍衣擺上的塵土,眼神淡漠地掃過兩人:“別指望我,如今我不過是個混跡街頭的乞丐罷了。“她故意扯了扯破爛的衣襟,眼神里帶著自嘲。
藍無印突然拽住她的袖角,眼神焦急地示意她看云瑯桓:“神尊他...“
越青轉頭,只見云瑯桓額間青筋暴起,冷汗已將衣領浸透。那雙總是威嚴凌厲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眼神渙散得像是隨時會昏厥過去。她眼神閃了閃。
“情劫難渡啊...“她輕嘆一聲,眼神復雜地望向遠方。最終站起身,拍了拍沾滿灰塵的雙手:“走吧,帶你們去找那只小鳳凰?!八难凵裨谡f到“小鳳凰“時柔和了一瞬,又很快恢復平靜。
藍無印眼神一亮,連忙扶起云瑯桓。三人穿過熙攘的街市,越青走在最前面,
三人行至劉府門前,恰逢夏麗筠整裝待發。晨光中,她一襲煙霞色羅裙,金步搖在鬢間輕晃,眼神平靜如水。
“他們要跟你回萬麗城?!霸角嗵Я颂掳停Z氣隨意得像在談論今日的天氣。
夏麗筠目光在云瑯桓身上停留一瞬,又轉向藍無?。骸斑@位是?“
“現任花神?!霸角鄳袘写鸬?,眼神飄向府內正在收拾行裝的欒家兄妹。
夏麗筠微微頷首,金步搖在陽光下劃出優雅的弧度:“正好,欒云他們也要同行。“她頓了頓,眼神略顯玩味,“說是...防我尸變。“
藍無印正欲行禮,越青已不耐煩地邁步向前:“走了。“她回頭時,眼神在云瑯桓痛苦緊皺的眉間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開。
夏麗筠走在最前,裙擺掃過青石板,每一步都帶著鳳凰一族特有的韻律。藍無印扶著云瑯桓跟在后面,眼神不時在越青和夏麗筠之間游移——這兩位上古神祇之間,似乎有種無需言語的默契。
欒云兄妹從府內走出,眼神警惕地打量著這個奇怪的組合。六人的影子在朝陽下漸漸拉長,投向西行的官道。越青落在最后,眼神始終望著遠處那棵參天梧桐,仿佛那里藏著所有問題的答案。
馬車內空間逼仄,四人相對而坐。云瑯桓冷峻的目光如刀鋒般釘在越青身上,藍無印溫潤的眼神則似春水般纏繞著她,兩道截然不同的視線讓狹小的車廂更顯壓抑。
越青往夏麗筠那邊挪了挪,突然皺眉掩鼻:“小鳳凰,你這肉身...“她故意扇了扇面前的空氣,“都快腌入味了。“
夏麗筠耳尖微紅,瞥了眼對面兩位男神:“這種事...非要現在說?“她壓低聲音,“婚期還有半月,我都不知道這身子能不能撐到那時...“
越青突然看向藍無印,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花神,回趟花界取株水仙來。“見眾人疑惑,她懶懶解釋:“給小鳳凰重塑個肉身?!?
云瑯桓冷笑一聲,眼神譏誚:“就憑你現在?“他指尖凝聚一縷金光,“連最基本的移動術都使不出來吧?“
“關你屁事。“越青翻了個白眼,轉向夏麗筠時眼神突然認真,“不過有條件?!?
夏麗筠鳳眸微瞇:“方才還說無償幫忙...“她突然警覺,“你又要算計我什么?“
越青垂眸思索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袖上的褶皺。她想著鳳凰涅槃后孤身一人的寂寥,又想到云瑯桓漫長神生中將獨自承受的永恒孤寂,眼神漸漸柔和下來。
“這樣吧,“她突然開口,眼神在三人之間游移,“我助你重塑仙身,但往后...你就別再當鳳凰了?!邦D了頓,又補充道,“若是無處可去,不妨上九天照看大殿下?!?
車廂內霎時寂靜。藍無印的眼神驟然暗了下來,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云瑯桓眉頭緊鎖,鎏金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錯愕;夏麗筠更是瞳孔微縮,難以置信地望著越青——這算什么荒唐提議?
“我不需要人照顧?!霸片樆咐渎暣驍?,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眼神銳利地看向越青,仿佛要看穿她這突如其來的“好意“。
夏麗筠輕咳一聲,眼神復雜地望向窗外:“此事...容后再議?!八讣獾慕鹕P紋忽明忽暗,顯示出內心的不平靜。
越青卻像是沒察覺到氣氛的凝滯,自顧自地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只有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了她內心的波動——這個決定,或許比想象中更難執行。
越青神色未變,仿佛早已料到這般局面。她指尖輕輕敲擊著窗欞,語氣平淡得聽不出情緒:“大殿下不需要便罷了。只是...“她抬眸看向夏麗筠,“鳳夏換了肉身,羽族已無她容身之處,該往何處去?“
夏麗筠聞言,眼中金芒微閃:“越青,我的去處,還輪不到你來安排?!罢Z氣雖輕,卻帶著鳳凰一族與生俱來的傲氣。
車廂內的空氣頓時凝滯。藍無印不動聲色地往越青身邊靠了靠,衣袖下的手悄悄握住了她的指尖。
越青卻突然輕笑一聲,眼神戲謔地轉向云瑯桓:“大殿下瞧見沒?人家也不領情呢?!八崃送犷^,“不如這樣,你答應從此不再糾纏我,我這就給你解毒。“
云瑯桓面色驟寒,鎏金神紋在額間隱隱發亮:“本尊何曾糾纏過你?“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那最好。“越青漫不經心地應著,又看向夏麗筠,“所以...鳳凰,你到底去不去九天?“
夏麗筠垂眸整理袖口,任憑沉默在車廂內蔓延。這個問題的答案,此刻說與不說,都是難堪。
車窗外,欒云突然勒馬停?。骸扒胺骄褪侨f麗城了。“這聲通報,恰到好處地打破了車內凝重的氣氛。
云瑯桓面色一沉,袖中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碧海青天閣乃本尊神府,豈容他人置喙?“語氣雖冷,眼神卻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
越青嗤笑一聲,赤瞳中泛起譏誚:“待忘川毒性發作時,但愿你還有力氣爬出殿門呼救?!八讣廨p點窗欞,發出清脆的聲響。
夏麗筠聞言一驚:“這毒竟如此厲害?“鳳眸中流露出幾分憂色。
“世間至毒,莫過于相思?!霸角嗾Z氣平淡,眼神卻飄向遠方,“本想借九天清氣助你恢復...“話未說完便戛然而止,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
云瑯桓臉色忽青忽白,此刻才明白越青的用意。他別過臉去,生硬道:“莫要輕信于人。萬年前那場大戰...“話到一半便住了口。
“說得好像那件事你沒份似的。“越青冷冷打斷,眼神如刀鋒般掃過云瑯桓。車廂內霎時劍拔弩張,連拉車的駿馬都不安地嘶鳴起來。
車廂內的氣氛凝固如冰,藍無印默默注視著針鋒相對的兩人,心中五味雜陳。他既為越青與云瑯桓之間的嫌隙而暗自慶幸,又不禁懷疑這份對立背后是否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過往。
“待你真能救回鳳凰再說這些不遲?!霸片樆咐渎暣蚱瞥聊?,眼里如寒星般閃爍。
夏麗筠垂眸不語,卻在余光中悄悄打量著這位上古神尊。陽光透過車窗灑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令人屏息的神韻。她忽然想起亡夫鳳靈——那個被羽族譽為“最似云浚殿下“的鳳凰王。如今親眼見到云瑯桓,才知何為真正的神族風姿。
“到了?!皺柙频穆曇魪能囃鈧鱽?,驚醒了夏麗筠的思緒。她慌忙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腕間的鳳紋,那里還殘留著鳳靈最后留給她的溫度。
越青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赤瞳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她率先起身下車,衣袂翻飛間,一枚彼岸花籽悄然落入夏麗筠的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