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劉家莊后，越青徹底擺出一副市井小民的做派。她故意佝僂著背，走路拖沓，連眼神都變得渾濁起來，仿佛真的只是個混跡街頭的乞丐。

宴席上，她不等主人招呼就一屁股坐下。待飯菜上桌，竟從懷里掏出個臟兮兮的布袋，二話不說就往里塞了兩個白饅頭。

“你這是做什么？“夏麗筠故作驚訝地問道。

越青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把嘴里的飯菜咽下去才答：“還得繼續討飯呢，總得備點干糧。“她故意把話說得含混不清，嘴角還沾著飯粒。

夏麗筠看著她這副模樣，又好氣又好笑。這拙劣的演技，分明就是在賭氣。她太了解越青了——這位守護神越是刻意扮丑，心里就越是在意。

“來人，“夏麗筠忍著笑吩咐道，“再給這位姑娘包些點心。“她親手將一個精致的食盒推到越青面前，“帶著路上吃。“

越青瞥了眼食盒，里面整齊碼著八樣點心。她撇撇嘴，不情不愿地道了句：“多謝。“那別扭的樣子，活像個鬧脾氣的孩子。

欒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這位剛才還冷若冰霜的姑娘，怎么轉眼就成了這副模樣？而欒萍則若有所思地望著越青故意弄臟的袖口——那里隱約露出一道暗青色的紋路。

夏麗筠溫柔地放下茶盞，輕聲道：“姑娘一路風塵，不如先去沐浴更衣？我已命人備好了衣裳。“

越青立刻擺手拒絕：“不必麻煩，我睡大街睡慣了。“她故意扯了扯身上臟兮兮的衣襟，一副市井無賴的模樣。

夏麗筠卻不為所動，輕輕擊掌，兩名侍女立刻上前：“帶這位姑娘去沐浴。“她笑得溫婉，眼神卻不容拒絕。

“夏小姐！你...“越青被侍女們攙著起身，回頭瞪向夏麗筠的目光幾乎要噴出火來。

待越青沐浴完畢，換上一襲素雅衣裙重新出現時，整個人都透著股清冷氣質。她站在夏麗筠面前，眉頭緊蹙：“你到底想做什么？“

夏麗筠依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親手為她斟了杯茶：“姑娘先安心住下，過幾日隨我去趟萬麗城夏家可好？“她指尖在杯沿輕輕一點，茶水上泛起細微的漣漪，“就當是...報答今日救命之恩。“

越青盯著那杯茶，水面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樣——干凈整潔，卻掩不住眼中的疲憊。她忽然明白，小鳳凰這是在用最溫柔的方式，逼她重拾守護神的尊嚴。

越青不愿再與夏麗筠多言，借口困倦便起身離席。她步履匆匆，卻在轉角處察覺到欒云悄然跟上的氣息。這一夜，她躺在陌生的床榻上，聽著門外那人刻意放輕的呼吸聲，心中五味雜陳。

月光透過窗欞，在她掌心投下斑駁的光影。越青凝視著自己腕間若隱若現的彼岸花紋——當年那條小青蛇端來的忘川水，不僅蝕盡了她的神力，更讓她在最終決戰時險些命喪鳳凰之手。雖然事后她親手了結了這段恩怨，但那些傷痕，終究是留下了。

門外，欒云換了個姿勢，長劍發出細微的碰撞聲。越青翻了個身，背對著房門。她比誰都清楚，眼前這個殷勤的昆侖使者，早已不是當年那條青蛇。可有些記憶，就像忘川水留下的蝕痕，永遠無法抹去。

晨光微熹時，越青聽見門外傳來侍女的聲音：“公子，該休息了。“接著是欒云壓低嗓音的囑咐：“別吵醒她。“腳步聲漸遠，她卻睜著眼，直到天光大亮。

越青倚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欞上的雕花。晨光透過薄紗，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望著庭院中練劍的欒云，思緒飄遠——

當年她親手了結的那條青蛇，如今就站在這里，眉目如初；本該魂飛魄散的欒萍，竟也安然無恙；就連鳳夏也借尸還魂，重臨人間……

“母神啊……“她低喃一聲，唇角勾起一抹苦笑。這天地輪回，因果往復，終究是逃不開的宿命。母神放不下人間，便一次次將故人送回她身邊，像是無聲的催促，又像是溫柔的責備。

可越青累了。

她懶洋洋地縮回床榻，扯過錦被蒙住頭。窗外欒云的劍風掃落一樹海棠，紛紛揚揚的花瓣撲在窗紙上，像是誰輕叩門扉的聲響。越青閉著眼想：做條咸魚多好，管他九州烽火還是三界傾覆，她再不想當那個扛著蒼生疾苦的守護神了。

——可心底某個角落，卻隱隱傳來鎖鏈掙動的錚鳴。

天光剛亮，越青還裹著被子賴在床上，就聽見門外傳來欒云溫潤的聲音：“夏小姐，這么早來找越姑娘？“緊接著是門扉開合的輕響，夏麗筠快步進屋，反手就栓上了門閂。

“越青，“夏麗筠抱著大紅嫁衣走到床前，鳳眸中閃著狡黠的光，“幫我試試嫁衣。“

越青把臉往枕頭里埋得更深，聲音悶悶的：“自己的嫁衣自己試。“她故意把被子卷成一團，像只不愿起床的貓。

夏麗筠卻不依不饒，一把掀開錦被：“你當年不是最愛打扮我么？“她抖開嫁衣，金線繡的鳳凰在晨光下熠熠生輝，“還記得在梧桐林，你給我梳的鳳尾髻...“

“閉嘴！“越青猛地坐起身，赤紅的眸子瞪著夏麗筠，“那都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她瞥見嫁衣上熟悉的紋樣，心頭突然一刺——這分明是照著當年她們在鳳凰臺嬉鬧時畫的樣式繡的。

夏麗筠趁她愣神，已經把嫁衣往她身上套：“就試一下...“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欒云的輕咳：“兩位姑娘，早膳備好了。“

越青手忙腳亂地扯下嫁衣，耳尖微微發紅。時光荏苒，故人依舊，只是越青這別扭的性子，倒是一點沒變。

夏麗筠徑直走到越青面前，突然撩起衣袖。只見她白皙的手臂上已浮現出青紫色的尸斑，皮膚下隱約可見腐敗的紋路。一股若有似無的腐臭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越青下意識偏過頭，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被角：“...臭死了。“聲音里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幫我想想辦法。“夏麗筠放下袖子，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越青依舊不肯轉頭，只盯著窗外的海棠樹：“你這是求我？“語氣里帶著幾分刻意的疏離。

夏麗筠忽然俯身，雙手撐在床沿，將越青困在方寸之間。她發間的金步搖垂下來，在越青眼前輕輕晃動：“我不信...“聲音輕得像嘆息，“在這里遇見你，只是巧合。“

晨光透過步搖的縫隙，在越青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終于轉過頭，赤紅的眸子對上夏麗筠的眼睛——那里面盛著的，是跨越三萬年的信任與默契。

越青突然伸手拽住夏麗筠的衣襟，將她拉得更近：“臭鳳凰...“咬牙切齒的三個字，卻讓夏麗筠瞬間紅了眼眶.

越青盯著夏麗筠手臂上蔓延的尸斑，眉頭緊鎖。她當然知道方法——能讓肉身不腐、魂魄不散的，唯有母神當年補天時遺落的那塊五色靈石。可那靈石...

她突然想起三萬年前，大殿下將靈石嵌入心口為她療傷的場景。

“母神不在了。“越青啞聲道，手指無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心口。

夏麗筠的衣袖滑落，遮住那些可怖的痕跡：“所以...沒辦法了？“

窗外突然傳來欒云練劍的破空聲。越青赤紅的眸子猛地一縮——是了，那條青蛇是青龍護法的族人，還沒化形而已。青龍？越青的記憶飄回了最初在云海宮的那些時日，青龍身邊有塊冰魄石，是母神給他的，后來那塊石頭？

兩人的目光同時轉向窗外。欒云的劍鋒正挑起一地落花，而花瓣飄落的方向，恰是通往幽冥的忘川路。越青突然想起來了，那石頭被自己拿走把玩了，然后呢？她的記憶有些模糊了。

越青被尸臭味熏得忍無可忍，一個翻身從床上跳下來，赤著腳就往門口沖：“你離我遠點！“她猛地拉開門，差點撞上門外守夜的欒云。

晨風撲面而來，越青大口喘著氣，像條擱淺的魚。夏麗筠慢悠悠地倚在門框上，故意晃了晃已經泛起尸斑的手腕：“堂堂昆侖嫡傳弟子，連這點小忙都不幫？“

“你——“越青剛要反駁，突然瞥見欒云探究的目光，立刻改口，“我就是個乞丐，哪懂這些！“

欒云的劍穗在風中輕揚，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越青赤紅的眼睛——那分明是古籍記載的，昆侖神族特有的瞳色。

夏麗筠得寸進尺地晃到院子里，所過之處花草瞬間枯萎。她湊近越青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除了靈石，一定還有別的東西可以幫我，你比我清楚...“

越青的目光卻落在欒云腰間的玉佩上。那枚看似普通的青玉，在晨光中閃過一絲五色流光。對，那冰魄石，她拿給了烏蘭族的烏鑭了，為了烏蘭族永世臣服于神州王朝，她將冰魄石當作了信物。

這時，一個溫潤的聲音從回廊處傳來：“其實方法很簡單——讓這具肉身再死一次，你的魂魄就能解脫。“欒云帶著欒萍緩步走來，晨光為他清俊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

越青挑眉看向這對兄妹：“哦？你們看出來了？“語氣里帶著幾分考校的意味。

欒萍自信地上前一步，發間的銀鈴清脆作響：“夏小姐自兩年前'病愈'后，就再未進食，夜不入眠，甚至...“她突然握住夏麗筠的手腕，銀針刺入尸斑處，“連痛覺都沒有。“

夏麗筠震驚地抽回手：“這些秘事你們如何知曉？“

欒云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越青身上，那溫柔的眼神讓夏麗筠不禁懷疑他們之間是否有什么過往：“昆侖雖已式微，但監察人間異常仍是本分。“他轉向夏麗筠，“更何況夏小姐的'怪病'，早就在萬麗城傳遍了。“

越青突然轉身往外走：“既然有高人相助，我就不湊熱鬧了。“她擺擺手，“還得去討早飯呢。“

“站住！“夏麗筠急得要去拉她，卻被欒萍攔住。院門外，越青赤紅的眼眸在晨光中閃了閃。欒云卻先他一步伸開手攔住她，當眾表明心意：“姑娘，以后你跟著我，雖不大富大貴，但我一定保你平安，三餐衣食有著落。”

越青的腳步猛地頓住，緩緩轉過身來。晨風吹亂她的額發，露出一雙赤紅如血的眸子。她盯著欒云伸出的手，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保我平安？“

夏麗筠倚在門框上，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幕。若是三萬年前，就憑欒云這句話，就夠他被貶下凡間歷劫百世了。可如今...她瞥了眼越青微微發抖的指尖，忽然覺得這場面既荒謬又心酸。

“你知道我是誰嗎？“越青突然逼近欒云，周身騰起若有似無的血霧，“就敢說這種話？“

欒云卻不動如山，腰間的玉佩泛起微光：“我知道。“他聲音很輕，卻讓越青瞳孔驟縮，“三年前在黃泉眼，我見過你的神像。“

一片落葉卡在兩人之間的空氣里，竟憑空燃起幽藍火焰。夏麗筠驚訝地發現，欒云的眼底竟也閃過一絲鎏金色——那是神的印記。

“有意思...“越青突然笑了，伸手拂去欒云肩頭的落花，“那你就好好看著，你這'三餐溫飽'的承諾，夠不夠買守護神一笑。“花瓣在她指尖化作灰燼，隨風飄散。

越青抬手撥開欒云攔路的手臂，赤紅的眼眸里閃過一絲譏誚：“第一，“她豎起一根手指，“我求死不求活；第二，“又添一指，“妖身不食五谷；第三，“最后晃了晃三根手指，“衣衫于我不過累贅。“說罷扯了扯衣襟，露出鎖骨處猙獰的傷疤。

夏麗筠死死咬住嘴唇才沒笑出聲。欒云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欒萍見狀連忙拉開兄長：“哥，讓姑娘去吧。“

越青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夏麗筠急得追出幾步：“越青！你個沒良心的！我死了去哪找你？“

晨霧中，越青背對著眾人擺了擺手，聲音飄忽得像陣風：“等你咽氣時利索些...“話音未落，人已化作點點血色光塵消散在巷口。只剩那棵老槐樹上，幾片枯葉無風自動，仿佛在嘲笑這場荒唐的離別。

夏麗筠氣得跺腳，轉身卻見欒云仍望著越青消失的方向，指尖還殘留著方才觸碰到的、屬于神明的溫度。

越青懶洋洋地倚在老柳樹下，看著夏麗筠的鬼魂在月光下張牙舞爪。她打了個哈欠，語氣慵懶卻不容置疑：“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你自己跳的河，怨不得別人借尸還魂。“她指尖輕輕一點，那躁動的亡魂頓時安靜了幾分，“等今夜子時，我送你入輪回便是。“

夜幕低垂時，柳樹下卻熱鬧起來。無數亡魂從樹根裂縫中滲出，與夏小姐的魂魄糾纏撕扯，發出凄厲的嗚咽。越青揉了揉耳朵，慢悠悠起身：“柳樹精，這筆賬怎么算？“

粗壯的樹干上浮現出一張蒼老的人臉：“你不是沒法力了嗎？“聲音沙啞如樹皮摩擦。

越青聳聳肩：“是沒有，那又如何？“她突然狡黠一笑，“不過昆侖使者欒云他們，應該很樂意來砍棵吃人的妖樹。“

柳枝劇烈抖動起來：“你！“樹干上的人臉扭曲變形，“休想威脅我！“

越青不再多言。待子時更漏響過，她取下鬢間玉簪，在掌心輕輕一轉——竟化作一柄通體瑩白的骨笛。笛聲起時，萬千彼岸花破土而出，將整棵柳樹纏成血色繭蛹。

“我給過你機會的。“越青的赤瞳在月光下妖異非常，笛聲陡然轉急。

越青手中玉笛化作一道寒芒，劍氣如虹直貫云霄。霎時間天雷應聲而落，粗壯的柳樹干在電光中轟然斷裂。老柳精倉皇欲化形遁走，卻被越青左手掐訣，凌空攝來。她五指輕攏，那千年樹精便在鎏金火焰中發出最后一聲哀嚎，化作漫天飛灰。

無數鬼魂四散奔逃，卻被八角魔鈴的清響定在原地。陰風陣陣中，眾鬼跪伏求饒：“上神饒命......“

越青赤瞳微瞇，鈴音陡轉肅殺：“記住，入輪回后永世不得修仙。“她指尖在鈴身上輕叩，幽冥之路應聲而開。正要送魂，忽覺心口一痛——是鎮天妖獸在感應到魔鈴氣息后，正倉皇逃竄。越青收起骨笛，望著掌心又多出的一道裂紋——這是強行動用本命法器的反噬。她苦笑著想：當咸魚的計劃，又泡湯了。

九天之上，蕓晴倚欄遠眺。當渡魂仙樂響起時，她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顫：“終究...還是放不下么？“

而此時的越青已收起法器，望著掌心新增的裂痕自嘲一笑。她本不想當什么救世主，可當看見小鳳凰重生時眼中的光，當觸摸到補天石殘留的溫度......這人間，似乎又有了值得守護的理由。

笛聲漸消處，幾片彼岸花瓣飄落在她肩頭。越青仰頭飲盡葫蘆里最后一口酒，搖搖晃晃地走向下一個需要超度的亂葬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