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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木匠皇帝朱由校

努爾哈赤一說“撤”,倒弄得袁崇煥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難道是自己這個穿越者在無意間已然改變了歷史,導致這一回努爾哈赤連“重傷奴酋”的機會都不給他?

待努爾哈赤領頭的那隊人馬消失在了天際,才有小兵輕聲問道,“這是打贏了?”

祖大壽道,“還不算贏,從今日夜里到明天早上,韃子總還得來幾回,咱們可不能掉以輕心。”

果然,當太陽徹底沉入地平線之后,后金軍又乘夜幕掩護進攻了一夜。

袁崇煥站在城頭,用“或許可能在夜色里打死努爾哈赤”的審慎心態(tài)又熬夜督戰(zhàn)到了翌日清早。

到了日頭再度升起的時候,后金軍已然是心驚膽戰(zhàn),無一人再敢靠近城池。

許多后金兵丁持刀驅(qū)弛,喊殺而前,也只是到城下而返,從進攻改為了為同伴收尸。

袁崇煥發(fā)現(xiàn),后金所謂的“戰(zhàn)后收尸”,并不是讓戰(zhàn)友入土為安,而是將尸體上的衣物全部扒盡,再拆下民房的木料,將這些一絲不掛的尸首全數(shù)焚化。

祖大壽見到金軍焚尸,方笑道,“這下奴酋可能是真的打算撤兵了。”

袁崇煥趕緊問道,“單單將尸體留在城下有何不妥?為何奴酋要專門派出一隊兵來焚尸?總不能是怕咱們被這些尸首傳染疫病罷?”

祖大壽道,“因為我朝是按照砍殺首級的數(shù)量報功的,奴酋不愿意見到咱們割了腦袋領賞,所以每回撤退之前,都要預先焚一遍尸,即使沒能將這些尸首化為灰燼,燒得面目模糊,也算是大功告成。”

袁崇煥又問道,“那焚尸之前為何還要把衣服都給扒下來呢?”

祖大壽回道,“因為后金比較窮啊,奴酋從天啟四年開始,把后金國內(nèi)的當鋪都給關掉了,連牲畜都不得私自買賣,搞什么糧食配給,這底下的人想吃肉,還得等他們的主子賞賜。”

“所以這一打起仗來,是連死人的體面都顧不上了,尸首上但凡值點兒錢的東西,必得教他們搜刮一空,前幾年他們不但搶自己同袍尸首上的東西,連我軍尸首上的衣物也給他們一道刮了去。”

袁崇煥點點頭,努爾哈赤的這等所作所為,他在現(xiàn)代也曾有耳聞,天啟四年,努爾哈赤下令讓諸申、漢人關閉所有當鋪,禁止了以銀放債,理由是憑當物給銀,勢必促進盜竊案的增長。

同時,又下令后金全境不得私自售賣牲畜,包括且不限于馬、牛、騾、驢、羊、鵝、鴨、雞這些能用作尋常肉菜的動物。

賣牲畜的只能是養(yǎng)牲畜的牧人,不得經(jīng)他人轉(zhuǎn)賣,誰若是私自轉(zhuǎn)賣牲畜牟利,一經(jīng)發(fā)覺則由檢舉者執(zhí)販者前去控告,所販賣之物皆由檢舉者取之。

這條規(guī)定的覆蓋面很廣,包括后金境內(nèi)的所有族群,甚至蒙古使者從蒙古帶來的牲畜,也只能由帶來的人售賣。

因為后金對牲畜買賣的稅收盤剝很重,賣出一兩就要收稅一錢,這份稅收還會一分為二,女真人的稅收由牛錄額真、代理章京分別收取,漢人的稅收由管轄備御、漢人千總分別收取。

牽涉的利益人那么多,稅又收得這樣重,所以牧人的積極性再沒有先前那樣高,再加上連年饑荒,商業(yè)借貸和典當又都被禁止了,畜牧業(yè)的正常運轉(zhuǎn)都被破壞了。

于是遼東的底層百姓在從前大明當政的時候,雖然遭遇了“高淮亂遼”,但逢年過節(jié)還能吃上點兒肉,現(xiàn)在給努爾哈赤一治理,連買肉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袁崇煥不禁心下感慨,難怪歷史上這具身體的原主認為自己可以“五年平遼”。

如果他不是一個知道滿清能夠成功入關的穿越者,僅僅看見后金鬧糧荒,后金實行糧食配給制,后金屠殺“無糧之人”,后金各貝勒圈地掠奴,后金限制牲畜貿(mào)易和以銀放債,他也會覺得后金國內(nèi)統(tǒng)治即將土崩瓦解,八旗體制看似強大卻實則不堪一擊。

到得正月二十七日,努爾哈赤在分兵攻打覺華島無果之后,終于放棄進軍寧遠,率兵東歸,途經(jīng)右屯之時,因心下不忿,一氣之下焚燒右屯所有儲糧,爾后撤兵回了沈陽。

到得這個時候,寧遠城內(nèi)眾人才敢放聲歡呼,向城外傳送捷報。

京師。

乾清宮中。

一位身著寬袖四團龍常服的青年躬身立在一面十座護燈小屏前。

一群身穿宮中正月年節(jié)里特有的葫蘆景補子蟒衣的內(nèi)侍宮婢,手捧一溜推子、刨刀、斧頭、鋸子、鑿子、錘子、鏟子和魯班尺侍立在青年身旁。

青年左手持一墨斗,右手持一鉆子,正細細雕刻著小屏上的一處花骨朵,鉆子由握柄、鉆桿、拉桿和牽繩組成,內(nèi)有圓孔,竹片與鉆桿相接,可以自由轉(zhuǎn)動,專門用作鉆孔。

青年癡迷地盯著屏上由他親手打造出來的精細紋樣,細屑密密麻麻地撒了一地,連地上的金磚也被蓋了去。

“……遼東經(jīng)略高第塘報:本月二十三日,大營韃子俱到寧遠劄營一日,至二十四日寅時攻打西南城角,城上用大炮打死無數(shù),賊復攻南角,推板車遮蓋,用斧鑿城數(shù)處,被道臣袁崇煥縛柴澆油并攙火藥用鐵繩系下燒之,至二更方退。”

一名身著三襴貼里的近侍內(nèi)臣正跪在一旁,一字一頓地念著上呈奏疏。

他身上的三襴貼里,是魏忠賢當政之后,皇帝的親近宦官才得蒙幸賞穿的。

貼里的形制與曳撒相近,都是上下分作兩截,但曳撒只是前襟分裁而后身不斷,貼里則前后襟均分裁,腰部以下做褶,大褶之上有細密小褶,無馬面,衣身兩側(cè)不開衩,亦無擺,貼里上或綴補子或飾云肩、通袖襕、膝襕紋樣,而“三襴貼里”,則是在膝襴之下,再加一襴。

“袁崇煥血書誓眾,將士齊心運籌,師中調(diào)度有法,滿桂等捍御孤城,矢心奮勇,雖未盡殲逆虜,然已首挫兇鋒……”

青年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直起腰背轉(zhuǎn)過身來,只見其人生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端的是顧盼生輝,神采奕奕。

此人即是大明九州萬方之人主,被后世之人稱之為“木匠皇帝”的明熹宗朱由校。

朱由校一轉(zhuǎn)過身,跪伏在地的內(nèi)臣便停止了奏章的誦讀。

朱由校抬腳走到一名宮女身旁,擱下墨斗,開始自行動手更換手中鉆子上的鉆頭。

晚明木工常用的鉆子鉆頭有牽鉆和弓搖鉆兩種,弓搖鉆適用于鉆較大的孔,牽鉆則適用于精雕細琢,工匠的鉆孔大小可以根據(jù)鉆頭的更換來時時調(diào)整。

皇帝一面調(diào)換鉆頭,一面似漫不經(jīng)心地道,“高第不是一直在山海關嗎?這寧遠的仗究竟是怎么打的,他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瞧他這寫的奏疏,一口一個‘血書誓眾’、‘矢心奮勇’,好像他親眼瞧見了似的,王體乾,你說這事兒它奇怪不奇怪?”

方才為皇帝誦讀奏疏的內(nèi)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輕聲附和道,“皇爺說得是,奴婢也覺得奇怪。”

朱由校換好了鉆頭,又回到了小屏前,躬身繼續(xù)雕刻,“兵部尚書王永光怎么說?前幾日奴酋進兵的時候,年節(jié)下王永光還幾日一進呈,弄得朕一個新年都沒好生過節(jié),這下寧遠大捷了,他總不可能不吱聲了罷?”

王體乾應了一聲,抬手翻開另一本奏疏,繼而念道,“兵部尚書王永光奏:據(jù)山海關主事陳祖苞塘報:二十四、五兩日,虜眾五六萬人,力攻寧遠,城中用紅衣大炮及一應火器諸物,奮勇焚擊,前后傷虜數(shù)千,內(nèi)有頭目數(shù)人,遺棄車械鉤梯無數(shù)。”

“遼左發(fā)難,各城望風奔潰,八年來賊始一挫,乃知中國有人矣!蓋緣道臣袁崇煥平日之恩威有以懾之維之也!不然,何寧遠獨無奪門之叛民、內(nèi)應之奸細乎?”

“本官智勇兼全,宜優(yōu)其職級,一切關外事權,悉以委之,而該道員缺,則聽崇煥自擇以代,若周守廉歷年哨探,在在先逃,宜梟示軍前,以為慣逃者之戒……”

朱由校打斷道,“他這是急著給袁崇煥求官來了?”

王體乾道,“這外臣的心思,奴婢不敢置喙。”

皇帝一聽,矢口笑罵道,“刁奴!當年汪文言下詔獄的時候,外廷讜論洶洶,也不見你有絲毫顧忌,如今怎么瞻前顧后起來了?”

王體乾苦笑,他是萬歷六年就被選入皇城的老資歷宦官了,是從文書房一步步升上來的,泰昌帝登基時,即遷入司禮監(jiān)任秉筆太監(jiān),為原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安的部下。

爾后天啟皇帝登基,內(nèi)廷局勢大變,魏忠賢下手殺王安時,王體乾立刻轉(zhuǎn)換立場,站到了魏忠賢和客氏的那一邊。

因著王體乾是在內(nèi)書堂里被翰林教授過學習的,算得上是識文斷字,故而常常由他負責在司禮監(jiān)內(nèi)處理奏章。

就連皇帝沉溺于木工之時,也是向來由王體乾負責為皇帝奏報緊要章疏。

但是天啟六年的內(nèi)廷,依舊是魏忠賢一手遮天。

包括當年通過汪文言一案打擊東林黨人,皆由魏忠賢全權做主,王體乾不過是依附于魏忠賢手下,聽魏忠賢的命令行事而已。

王體乾是不敢背叛魏忠賢的,起碼在天啟六年,他還沒有這個膽量。

因而此時王體乾受得皇帝這樣一句笑罵,并不敢如何分辨,只是賠笑道,“汪文言一案,是由大臣行賄而起,自是由得廠臣審理,而眼下這寧遠捷報,關乎邊疆之事,奴婢豈敢信口雌黃?”

朱由校聽了,卻是不置可否道,“邊疆事總有邊臣料理,除了高第這個遼東經(jīng)略,其余疆臣還有無上疏奏報寧遠軍情的?你再念給朕聽聽。”

王體乾又翻看了另一本奏疏,“兵科都給事中羅尚忠言:虜眾五六萬人攻圍寧遠,關門援兵,竟無一至,豈畫地分守,不須被縷,抑兵將驕橫,勿聽節(jié)制。”

“據(jù)小塘報云:關內(nèi)道臣劉詔、鎮(zhèn)臣楊麒,要共統(tǒng)兵二千,出關應援,未幾,經(jīng)略將道臣發(fā)出兵馬撤回矣,其固守寧城者,門以東則滿桂,西則左輔,門以南則祖大壽,北則朱梅,均當與道臣袁崇煥并行申獎,寧城之功以不救而愈彰,關門將領之罪,以催救不救而滋甚矣……”

皇帝“嘶”了一聲,似是一下子被鉆子磕著了手。

周圍的宮女內(nèi)侍忙跪倒在地,有一二宦官要上前查看的,卻被皇帝一個手勢給攔了下來,“王體乾,朕讓你讀疆臣的奏疏,朕要聽的是寧遠這仗具體是怎么打的,不是外廷教導朕該給哪個大臣升官、該給哪個大臣治罪,你現(xiàn)在是連朕的話都聽不明白了嗎?”

王體乾連連告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皇帝又背過身去,“再念。”

王體乾再次翻開一本奏疏,這回他格外小心,跳過了奏疏前的部分冗余,直接念起了匯報戰(zhàn)爭情況的主要部分,“薊遼總督王之臣查報:……二十四日,馬步車牌,勾梯炮箭,一擁而至,箭上城如兩,懸牌間如猬,城上銃炮迭發(fā),每用西洋炮,則牌車如拉朽。”

“當其至城,則門角兩臺攢對橫擊,然止小炮也,不能遠及,故門角兩臺之間,賊遂鑿城高二丈余者三四處,於是火毬,火把爭亂發(fā)下,更以鐵索垂火燒之牌,始焚穴城之人,始斃賊稍郤。”

“而金通判手放大炮,城下賊尸堆積,次日又戰(zhàn),如昨攻打,至未申時,賊無一敢近城,其酋長持刀驅(qū)兵,僅至城下而返,賊死傷視前日更多,俱搶尸於西門外各甎窯,拆民房燒之,黃煙蔽野,是夜又攻一夜,而攻具器械,俱被我兵奪而拾之,且割得首級如昨……”

朱由校聽罷,這才道了一聲“好”,“經(jīng)略、兵部、科道、總督所奏之情形相差無幾,看來這寧遠大捷是名副其實了。”

王體乾問道,“那皇爺是否要下旨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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