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明扼要地布置下應對戰術之后,袁崇煥便讓其他三人先去用午膳,自己徑自去簽押房翻找近幾個月以來的邸報和塘報。
穿越了卻沒有繼承原主身體的記憶,真是一件令人苦惱的煩心事。
袁崇煥雖然對明末的歷史走向有個大致的了解,但是還不能精確到具體的年月日這個程度。
所以他得先補一補課。
補上了這些缺失的信息,他才能利用現代人的知識去未卜先知。
就在袁崇煥忙著翻看文件的時候,方才送寧完我出城的徐敷奏又折返回來了。
這回他相當不見外,也少了公事公辦的稟報,一進簽押房就直截了當地道,“都這時辰了,袁臬臺該吃飯了罷。”
袁崇煥正仔細讀著一份邸報,暗想這豎排繁體字對現代人怎么這么不友好,嘴上便敷衍道,“我想吃的時候自己會去吃的。”
徐敷奏道,“打什么仗都不差這一頓飯的時間,你少吃一頓能怎的?天高皇帝遠的,陛下也未必知道你的這份忠心。”
袁崇煥瞥他一眼,這才覺得徐敷奏的語氣有些怪異。
他知道歷史上的徐敷奏可堪稱是袁崇煥的得用心腹之一,也是袁崇煥“雙島斬帥”的主要執行者之一。
據說當時袁崇煥剛朝毛文龍喊了一聲“綁了拿下”,還沒正式說要處斬呢,徐敷奏就已反手將毛文龍的兩臂卸下,并將尚方劍抵在毛文龍的脖子上了。
可即使是如此得用的部下,用這樣的口吻去催頂頭上司吃飯,似乎實在是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袁崇煥想了想,回道,“奴酋都快圍城了,這堅壁清野,我總還有許多要緊事要處理。”
袁崇煥覺得他這樣一說,徐敷奏總該有正事說正事,沒正事也該停止獻殷勤了。
不料,徐敷奏卻道,“你今日自早起便水米未沾,再這樣下去,奴酋還沒打來,你倒先把身體煎熬壞了。”
袁崇煥一怔,暗道,這徐敷奏怎地與自己這樣隨便,他好像跟歷史上的那個袁崇煥并沒有什么親戚關系或者姻親關系啊。
袁崇煥道,“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這心頭的事情沒解決,要我吃飯我也吃不下去啊。”
袁崇煥覺得自己一旦表示了煩悶,徐敷奏總該識趣地走開了罷。
徐敷奏卻出乎他意料地走近了兩步,挨到了他的邊上,“你心頭的事是什么事啊?”
徐敷奏一靠近,袁崇煥這才注意到他長得相當不賴。
不,不單單是不賴,甚至可以說“好看”。
這種“好看”還是那種極其符合現代人審美的好看,倘或將這一張眉目疏朗、豐神俊秀的臉擱到現代社會,一經互聯網催化,立刻就能孵化出一個明星愛豆。
現在這張堪比男明星的英俊臉孔上流露出一種關切中又透著些許曖昧的神情,忽然就令袁崇煥把握不準該用什么態度對待他了。
袁崇煥低下頭去,隨手叩了叩桌上的邸報,道,“我在想,有沒有可能,讓毛文龍來援寧遠。”
徐敷奏立時答道,“不可能。”
袁崇煥問道,“為何?”
穿越者袁崇煥在心里對毛文龍還是抱有一定希望的,畢竟毛文龍在清修《明史》里也是能附傳在袁崇煥后面的男人。
他想,如果毛文龍能來支援寧遠的話,他一定會毫無芥蒂地上疏為他表功。
只要毛文龍肯來,甚至只派遣幾個手下親信來,那就是改變歷史的第一步。
如果歷史上有一個袁崇煥跟毛文龍交朋友的契機,那肯定就是寧遠之戰。
徐敷奏道,“寧完我宣稱奴酋發兵二十萬,即使這是個虛數,可要是加上后勤,十幾萬人總有罷?這十幾萬人從沈陽出動,這得多大動靜?”
“只要他毛文龍不聾不瞎不癡,那么大的動靜,他在遼南敵后能不知道嗎?倘或那毛文龍真心想來援解寧遠之圍,那奴酋一從沈陽發兵,他就該趕來了。”
“現在他知道了這件事,卻按兵不動,那就是不想來唄,如果毛文龍不想來,那你三催四請地也沒用,牛不喝水強按頭,他來了也是出人不出力。”
袁崇煥道,“興許是那毛文龍雖然知道了奴酋兵圍寧遠城,但是他沒料到咱們面對的情形會如此嚴峻。”
徐敷奏回過身,在桌上的邸報中翻找出最新一期,指著其中一條道,“你瞧,奴酋一出兵,這哨探前鋒各營就探聽到了動靜,奴酋先鋒過河的時候,陛下就飛騎傳書,要求那毛文龍襲后搗巢。”
“然后那毛文龍干了什么呢?他趁此機會要求陛下寬釋王化貞,援引哥舒翰故事,說他愿將歷受官階一一歸還朝廷,以贖王化貞之死,這說白了,不就是在用東江軍要挾陛下嗎?”
“結果果不其然,被陛下下旨罵了一通,說他為失陷封疆之人求宥,是藐視朝廷法紀,陛下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毛文龍卻還是不出兵,那就說明他是真不想來援。”
袁崇煥扶住了自己的額頭。
毛文龍能在天啟元年出海,就是因為王化貞的賞識。
因此歷史上的毛文龍在功成名就之后依然不忘王化貞的提攜之恩,甚至在王化貞因廣寧之戰被下獄之后,依然將王化貞視為自己的伯樂,一直費盡心思地想要營救王化貞出獄。
當然毛文龍的營救最終并沒有成功。
歷史上的王化貞最終在崇禎五年被處死。
準確來說,就在毛文龍的舊部孔有德與耿仲明因吳橋兵變叛明降清之后,崇禎皇帝立刻便處斬了原本用來情感牽制東江鎮的王化貞。
而后世之人又往往將吳橋兵變怪罪到袁崇煥身上。
因為如果不是袁崇煥殺了毛文龍,孔有德與耿仲明就不會因為失去了東江鎮的庇護而投奔登萊,也就不會被逼著無奈降清了。
所以繞了這么一大圈,還是回到了袁崇煥要跟毛文龍交朋友的問題上。
徐敷奏靠了過來,輕手輕腳地拉過袁崇煥抵在額頭上的一只手,“那毛文龍不來援就不來援唄,自從他出海之后,跟遼西戰場就沒呼應過一次,有他沒他一個樣兒,沒這毛文龍,咱們也照樣能打仗。”
徐敷奏一面說著,一面搓了搓袁崇煥的手,往他掌心上呵了口氣,道,“你的手怎么這樣涼?手爐里的炭可及時換了嗎?”
一口熱氣噴到掌上,讓袁崇煥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用力從徐敷奏懷中抽回了手,沒好氣地道,“……你讓我一個人靜靜。”
徐敷奏卻是不走,他意識到了袁崇煥的反常,卻猜不透袁崇煥的心思,“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從前那毛文龍也沒有要幫咱們的意思啊。”
袁崇煥覺得跟他一時解釋不清楚,又想趕緊打發他離開,于是撐著額頭冷冷道,“沒怎么,真沒怎么,我就是已經開始后悔我沒選擇投降了,我要是降了金,現在肯定能自己清靜一會兒。”
徐敷奏笑了起來,他就是賴著不走,“那你降呀,你要是投降了后金,我就跟了你剃發當包衣去!”
袁崇煥道,“我說真的。”
徐敷奏道,“我也沒說假的啊。”
袁崇煥心想,這人是怎么回事,難道瞧不出他的上司都已經煩他了嗎?
徐敷奏又湊了過來,伸手往袁崇煥的肩頭上一按,又往自己腰間的佩刀上一指,笑得戲謔又認真,“你要不信,不如現在就拿出刀來剃了我的發。”
袁崇煥終于察覺到了一點苗頭。
歷史上的袁崇煥和徐敷奏究竟是什么關系?
恐怕不止是上司和下屬那么簡單。
袁崇煥盯著徐敷奏看了一會兒,接著豁然站起身來,從徐敷奏腰間拔出佩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倘或我真的降金了,你恐怕當不成包衣,我定然一刀砍下你的頭顱,再拎著你的首級沖出城去,將那寧完我追回來重新談判,你難道就……不害怕嗎?”
袁崇煥將句尾的“不害怕”三個字咬得特別沉重。
他心中的猜想此刻已然證實了一半。
徐敷奏明明按著他的肩膀,歷史上也是一位能徒手制服毛文龍的武將,方才見他起身拔刀,卻沒有任何意圖反抗的動作,反而相應地朝后退了一步。
可見他對袁崇煥的信任,已經遠遠超出了一般的上下級戰友關系。
徐敷奏哈哈一笑,是輕松到輕浮的那種笑,仿佛一個風流寡婦在跟村里的男人打情罵俏,他舉起雙手,挑眉道,“倘或你要我的腦袋,你就來拿呀,我肯定束手就擒。”
袁崇煥命令自己沉住氣,“你那么肯定我不會投降?”
徐敷奏道,“你投降?你會投降?我看就是皇帝投降了,你都不投降呢。”
袁崇煥道,“那我就是想投降了,你待怎么樣呢?”
徐敷奏嘻嘻笑道,“你說我能怎么樣?你以為我能怎么樣?”
袁崇煥道,“我沒跟你開玩笑。”
徐敷奏道,“我也沒跟你開玩笑呀,噯呀,我說袁臬臺,倘或你要投降,你總得先說服滿桂跟祖大壽罷?否則你前腳投降了,后腳滿桂和祖大壽就跟奴酋打起來了,那你這個降不是白投了嗎?”
袁崇煥道,“你怎么知道我沒說服他們?”
徐敷奏道,“哦,你已經說服他們跟你一道投降后金了,那我方才來簽押房之前在外頭碰見他們,怎么他們還跟我說說笑笑的打招呼呢?”
“祖大壽還跟我聊了會兒戲呢,那都要降金了還聊什么戲,在外頭就該把我一刀砍了嘛!要砍我也不該是你袁臬臺來砍,你舍得砍我嗎?倘或你真心要殺我,肯定要假他人之手嘛。”
徐敷奏說完這番話,高舉的兩只手變成了一個亟待擁抱的環形。
他這個動作太自信了,用現代的話來講,簡直可以算得上是“普信”。
他自信袁崇煥不會殺他,有天大的利益都舍不得,一個異姓漢人王都買不來他的一條命,在袁崇煥面前,他就是這么普通且自信。
袁崇煥的猜想終于得到了全部證實。
歷史上在己巳之變之后,兵部尚書梁廷棟上疏崇禎皇帝題請處斬袁崇煥和徐敷奏。
疏中對他們二人的關系是這樣闡述的,“敷奏系京師小唱,夤緣崇煥之門,為加銜裨將”。
也就是說,自己眼前這個在歷史上先是以糧餉為餌,誘引東江大批將士逃亡山海關,而被毛文龍參奏,爾后又親自上島手刃毛文龍的徐敷奏,原來是袁崇煥從前結識的京中小唱。
所謂“京中小唱”,是晚明的一種特殊產物。
由于明廷一向嚴禁大明官員私狎女伎,于是朝野間便逐漸開始盛行龍陽之風。
達官顯貴設宴,每每由男童少年侑觴佐酒,傳唱上盞,這種男童被稱作“歌童答應”,后又被命名為“小唱”。
晚明的小唱雖然都是男人,容貌才情卻絲毫不遜色于唐宋兩朝風靡的女伎。
這些小唱周轉于朝廷要員之間,有的能靠體察人意被擢任功曹,有的則被顯貴納于邸第,專門為主子接待親近好友。
這種風俗從萬歷年間就開始泛濫開來,到了明末早就見怪不怪了。
而徐敷奏此人,大概介于小唱的這兩種常見結局之間,他似乎既是袁崇煥的入幕之賓,又是袁崇煥的得力干將。
不錯,他們二人之間一定產生了近似于“戀愛”的特殊關系,因此歷史上的袁崇煥才能對徐敷奏百分之百地信任,連殺毛文龍這樣的大事都能委任于他。
也正因此,眼下的徐敷奏面對袁崇煥手中的利刃會如此普信,他深信袁崇煥愛他,離不開他,正等著被他捂手呵氣呢,他怎么會害怕袁崇煥要殺他?
袁崇煥站在原地不動,他大意了,沒注意到這具身體原主的性取向偏好并不是異性。
徐敷奏屬于原主留下的一筆風流債,現在償還的人倒變成了他。
徐敷奏見袁崇煥遲遲沒有動作,毫不介意地笑了一笑,接著,他就這么大張著手臂,沿著刀刃慢慢走到了袁崇煥跟前,一把抱住了他,“我的腦袋就在你的懷里,袁臬臺,我投懷送抱,你要想砍,現在就下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