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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果人身上有一百只虱子,要一只只殺死就會非常費力。這種動物有點硬,用指甲永無止境地掐下去太無聊,所以恰登用鐵絲把一只鞋油盒的蓋子固定在燃燒的蠟燭上。他只要把虱子丟進這個小平底鍋,它們就被劈啪一聲解決了。

我們圍坐一圈,襯衫放在膝上,上半身裸露在溫暖的空氣中,兩手忙著干活。海爾身上的虱子是特優(yōu)品種,它們頭上有紅色十字。所以他認為這些虱子應該是從圖爾豪特的戰(zhàn)地醫(yī)院帶回來的,而且是從少校軍醫(yī)本人那里來的。這些慢慢在金屬蓋里融化的虱子油,他還要拿來擦靴子。這個笑話讓他足足狂笑了半小時。

然而,他今天的戰(zhàn)績不佳,因為我們滿腦子都在想別的事。

謠言成真。希默爾施托斯來了。他昨天就出現(xiàn)了,我們已經(jīng)聽到他熟悉的聲音。他在家鄉(xiāng)的翻耕田地上把幾個新兵整過了頭,不知道區(qū)域長官的兒子也在其中,于是倒了大楣。

他在這里肯定會大吃一驚。恰登討論了好幾個小時應付他的方法。海爾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大手掌,對我瞇起一只眼。那回痛毆希默爾施托斯是他人生的頂點,他跟我說他現(xiàn)在偶爾還會夢見這件事。

克羅普和米勒正在聊天??肆_普是唯一拿到一盤扁豆的人,他應該是從工兵伙房那里弄來的。米勒貪婪地斜眼看著,不過還是克制了自己,他問:“阿爾貝特,如果現(xiàn)在和平突然到來,你想做什么?”

“不會有這回事啦!”阿爾貝特簡短地說。

“我是說如果,”米勒頑固地繼續(xù)追問,“到時候你想做什么?”

“走人啊!”克羅普嘀咕著。

“那是當然。然后呢?”

“喝個酩酊大醉。”阿爾貝特說。

“不要胡說八道,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阿爾貝特回答,“不然還能做什么?”

卡特對這個問題很有興趣。他要克羅普貢獻一些扁豆給他,拿到后,他想了很久說:“喝個夠是可以,但之后就是搭下班火車回家——去找媽媽。天啊,和平啊,阿爾貝特……”

他從他的油布皮夾里翻出一張照片,驕傲地傳給大家看?!拔依掀?!”然后他把照片收起來咒罵,“可惡的戰(zhàn)爭混球!”

“罵得有理,”我說,“畢竟你有兒子和老婆。”

“對,”他點頭說,“我得想辦法讓他們有東西吃咧。”

我們笑了。“卡特,他們不會缺吃的。萬一真沒東西吃,你去征收就行了?!?

米勒肚子很餓,但還是不死心。他把海爾從揍人的夢里叫醒?!昂?,如果現(xiàn)在和平到來,你想做什么?”

“他應該會先狠狠地揍你一頓,誰叫你開始討論這件事,”我說,“你怎么會想到要問這個?”

“你是說牛糞怎么會跑到屋頂上嗎?[13]”米勒干脆地回答,又轉向海爾·威斯特胡斯。

顯然這問題對海爾來說太深奧了,他搖了一下長滿雀斑的腦袋:“你是說戰(zhàn)爭結束以后嗎?”

“沒錯。你聽得還真仔細。”

“這樣又會有女人了,對吧?”海爾舔舔嘴。

“也對?!?

“天啊,”海爾說,他的眉眼都舒展開來,“那我會逮個身材健壯的放蕩女人,你知道的,十足的廚房潑婦,身材有料,讓你想一把抓住,直接上床!想像一下,羽毛被加上彈簧床,孩子們,我將八天不穿褲子。”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這情景太美妙了,大家不禁打了個哆嗦。最后米勒打起精神問:“然后呢?”

一陣停頓。然后海爾面有難色地說:“要是我當上士官的話,我會待在軍隊里,直到退役。”

“海爾,你真的瘋了。”我說。

他從容地回道:“你當過泥炭工嗎?你可以試試看?!?

他一邊說一邊從皮靴筒里抽出湯匙,伸到阿爾貝特的飯碗里。

“不會比在康帕涅[14]挖戰(zhàn)壕還慘吧?”我回道。

海爾一邊嚼一邊譏笑:“但是時間比較長,而且沒辦法開溜?!?

“可是,老兄,在家鄉(xiāng)總是比較好吧,海爾?!?

“有好有壞。”他張著嘴,陷入沉思。

從他臉上可以看得出來他在想什么。他在想簡陋的沼澤茅屋、在荒地上從早到晚頂著大太陽勞作、低微的薪水和骯臟的工作服……

“和平時期待在軍隊其實無憂無慮,”他說,“你每天有東西吃,不然你可以大吵特吵,你有床可以睡,每個星期有干凈的衣服,可以穿得跟紳士一樣,只要做好你士官的工作,就有很多好東西——而且晚上就是自由之身,還可以上上酒館?!?

海爾得意洋洋,甚至迷戀自己的想法。“服務滿十二年,你就可以拿到退役金,可以當上鄉(xiāng)警整天閑逛。”

想到未來,他竟然冒出汗來?!跋胂肟?,你會得到什么招待。一會兒是白蘭地,一會兒又是半升啤酒。每個人都想巴結鄉(xiāng)警。”

“海爾,你永遠都不可能當上士官的。”卡特插話道。

海爾像被當頭棒喝般看著他,沉默不語。他現(xiàn)在應該滿腦子是秋高氣爽的傍晚、荒地上的星期天、村莊的鐘聲、和村姑共度的下午與夜晚、抹著厚厚豬油的蕎麥煎蛋餅、在小酒館無憂無慮的閑聊時光……

這么多幻想他一下子消化不完,所以只好惱羞成怒地發(fā)牢騷:“誰叫你們問這么愚蠢的問題!”

他從頭上套上襯衫,把軍服的鈕扣扣好。

“恰登,你想做什么?”克羅普喊著問。

恰登只在乎一件事。“留神別讓希默爾施托斯逃出我的手掌心?!?

很顯然他一心一意只想把希默爾施托斯關在籠子里,每天早上拿棍子猛打一通。他興高采烈地對克羅普說:“我要是你,一定想盡辦法當上少尉。那就可以好好地修理他,把他整得屁滾尿流?!?

“德特林,你呢?”米勒繼續(xù)研究。他是天生的老師性格,一問問題就沒完沒了。

德特林平常話不多。不過這回他倒是回答了。他抬頭望望天空,只說了一句話:“希望還可以趕上收獲的季節(jié)?!闭f完他便起身走了。

他正在擔憂,他老婆得一個人照料整個農(nóng)莊。他們還牽走了兩匹馬上戰(zhàn)場。送來的報紙他每天都看,只想知道他家鄉(xiāng)奧登堡的那個地區(qū)有沒有下雨。他們還沒收割牧草咧。

就在這個時候,希默爾施托斯出現(xiàn)了。他徑直朝我們這伙人的方向走過來。恰登霎時變了臉,他伸直身子躺在草地上,激動地閉上眼睛。

希默爾施托斯有點猶豫不決,他的腳步越來越慢。然后他還是快步走到我們這里,沒人有站起來的意思,克羅普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他站在我們面前等著。因為沒有人說話,所以他先開口了:“怎么樣了?”

過了好幾秒鐘,希默爾施托斯有點不知所措。很顯然他非常想罰我們跑步,不過他已經(jīng)知道前線不比練兵營。他又試了一次,這回不再對著大家,而是只面對一個人,他認為這樣應該會比較容易得到答案??肆_普離他最近,這份殊榮當然就非他莫屬了?!霸瓉砟阋苍谶@里啊?”

阿爾貝特跟他可沒交情。他簡短地回答:“我想應該來得比您久一點吧?!?

紅色的胡子顫抖著。“你們不認識我了啊?”

恰登突然睜開眼睛?!爱斎贿€認得。”

希默爾施托斯轉向他:“這不是恰登嗎?”

恰登抬起頭?!澳阒滥闶鞘裁礀|西嗎?”

希默爾施托斯張口結舌。“我們什么時候開始用‘你’稱呼對方了?[15]我們可沒有一起躺過公路邊的溝。”

因為沒有料到會有人公開表露敵意,所以他完全不知要如何應付這個狀況。不過一定有人跟他說過若在前線會從背后挨子彈的閑言閑語,所以他步步為營,小心為上。

聽到希默爾施托斯提到公路邊的溝,恰登覺得好氣又好笑?!安唬敃r只有你一個人躺在那里。”

這時希默爾施托斯也火冒三丈。但是恰登先下手為強,他要把想講的話都講出來?!澳阆胫滥闶鞘裁礀|西嗎?你是豬狗不如的畜生!我想罵你已經(jīng)想很久了?!碑斔麃G出豬狗不如這個詞時,那對豬一樣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幾個月的怨氣終于得以發(fā)泄。

希默爾施托斯也被惹毛了:“你這個狗雜種,骯臟的挖煤鬼。你給我站起來,長官跟你說話時立正站好!”

恰登做了一個絕妙的手勢?!吧韵?,希默爾施托斯。解散!”

希默爾施托斯是個特別注重軍隊規(guī)則的暴君,連真正的皇帝都不如他容易覺得受了侮辱。他尖聲大吼:“恰登,我用長官身份命令您站起來!”

“還有呢?”恰登問。

“您到底要不要服從命令?”

恰登輕松地回答,還不自覺地引用了經(jīng)典名句,同時他還轉身露了一下屁股[16]。

希默爾施托斯氣急敗壞地說:“您等著上軍事法庭吧!”

我們看著他朝辦公室的方向走,然后就消失了。

海爾和恰登像泥炭工般豪邁地狂笑。海爾笑得太用力,下巴突然脫臼,無助地張著嘴不動了。阿爾貝特給了他一拳,讓他的下顎復位。

卡特憂心忡忡?!耙撬霞増蟾妫憔陀械檬芰??!?

“你覺得他會這么做嗎?”恰登問。

“一定的。”我說。

“你最少會被罰五天禁閉?!笨ㄌ卣f道。

這可嚇不倒恰登。五天禁閉等于休息五天。

“要是他們送你上要塞呢?”富有探究精神的米勒問。

“那戰(zhàn)爭對我來說就結束了?!?

恰登是樂天的人,沒什么好煩惱的。他跟海爾和萊爾一起離開,以免在別人氣頭上被逮到。

米勒還沒問完。他又繼續(xù)追問克羅普?!鞍栘愄?,如果真的回到家了,你想做什么呢?”

克羅普已經(jīng)吃飽,所以也比較好說話?!拔覀儼喈敃r有多少人?”

我們開始計算:二十個人里面死了七個,四個受傷,一個進了精神病院。那樣最多還有十二人。

“其中三個人當上少尉,”米勒說,“你覺得他們還會吃坎托雷克那一套嗎?”

“我想不會。我們也不會讓他牽著鼻子走了?!?

“你們覺得《威廉·退爾》的三段情節(jié)[17]如何?”克羅普一下子回想起從前,笑得跟雷鳴一樣大聲。

“哥廷根林苑派詩社[18]的目的是什么?”米勒也突然嚴肅地探究了起來。

“大膽卡爾[19]有幾個孩子?”我慢條斯理地反問。

“博伊默爾,你這輩子都成不了氣候?!泵桌占饴暭鈿獾卣f。

“北非的札馬戰(zhàn)役[20]發(fā)生于何時?”克羅普想知道。

“態(tài)度不夠嚴肅,克羅普,坐下,三減……”我做手勢表示拒絕。

“來庫古[21]覺得國家最重要的任務是什么?”米勒低聲說,還假裝頂了一下夾鼻眼鏡。

“也就是說,我們德意志人敬畏上帝,卻不怕世界上其他人?還是說我們德意志人……[22]”我請大家深思。

“墨爾本[23]有多少人口?”米勒吱吱喳喳地反問。

“這個都不知道,你們的人生還有什么指望?”我憤慨地問阿爾貝特。

“物理學上的內(nèi)聚力[24]指的是什么?”現(xiàn)在他可趾高氣昂了。

這些瑣碎的東西我們早已忘光,它們一點用都沒有。在學校沒人教我們在暴風雨中如何點煙,也沒有人教怎么用濕的木柴生火,或者刺刀比較適合刺肚子,因為刺肋骨的話會卡住。

米勒若有所思地說:“這有什么用。我們還不是要回到學校。”

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罢f不定我們還得考個特殊考試?!?

“那你也得準備。就算你考過了又如何?當大學生也沒有好到哪里去。沒有錢還是得啃書。”

“還是要稍微好一點。但是課堂上他們灌輸給你的東西還是胡說八道。”

克羅普說到了我們的心坎里:“待過前線的人怎么可能把那些東西當回事?”

“但是總得有個工作吧?!泵桌仗岢龇瘩g,好像他被坎托雷克附身了。

阿爾貝特用刀子剔起了指甲,我們很驚訝他這么講究儀表。其實他這么做不過是在思考。他把刀子移開,解釋說:“這就是重點。卡特、德特林和海爾可以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希默爾施托斯也是,因為他們之前就有工作了。我們沒有過什么工作。這一切結束后”——他朝前線做了個手勢——“我們要怎么去適應一份工作呢?”

“先領到退休金,然后才能自己住在樹林里?!蔽艺f完馬上為這種自大覺得不好意思。

“我們回去家鄉(xiāng)后,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呢?”米勒說,看來連他也著急起來了。

克羅普聳聳肩?!拔也恢馈5任覀兓厝ゾ颓宄恕!?

其實我們?nèi)疾恢??!拔覀兛梢宰鍪裁茨兀俊蔽覇枴?

“我什么都沒興趣,”克羅普疲倦地回答,“人都有死的一天,死了什么都沒有,不是嗎?我想我們根本不會活著回去?!?

“只要想到這個,阿爾貝特,”我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又翻了個身仰臥著繼續(xù)說,“說真的,當我聽到和平這個詞,我想做的是意想不到的事,真的,這個念頭一直在我腦海里。你知道嗎?就是在這里受折磨也值得追求的事。只是我現(xiàn)在實在想不出來,到底有什么事是值得我去追求的。只要想到工作、念書、薪水等等,我就覺得惡心想吐。這個念頭以前就一直在那兒,而且令人厭惡。我什么都找不到——我什么都找不到啊,阿爾貝特?!?

我突然覺得前途茫茫,一切都沒有希望。

克羅普也開始思考。“看來我們的未來會很艱辛。難道在家鄉(xiāng)的人不會因為這個原故擔心嗎?畢竟兩年發(fā)射子彈和丟手榴彈的經(jīng)歷,不可能像襪子一樣,隨便脫掉就算了?!?

我們一致認為每個人的處境都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罷了,不管是在這里的人,還是其他地方相同處境的人。這是我們這一代人共同的命運。

阿爾貝特說出了重點?!斑@場戰(zhàn)爭把我們的一切都毀了?!?

他說得沒錯。我們不再是青年了,我們不再想征服這個世界。我們是逃兵,逃離了自己,逃離了自己的生活。當時我們十八歲,才打算開始熱愛這個世界和生活,卻被迫朝著它開槍。那第一顆打來的炮彈,炸掉的是我們的心。我們和行動力、積極向上與進步已經(jīng)絕緣。我們不再相信這些了,我們相信戰(zhàn)爭。

辦公室突然熱鬧了起來。看來希默爾施托斯已經(jīng)告到那里去了。走在縱隊最前面的是個胖胖的上士。奇怪的是,幾乎所有在役的上士身材都胖胖的。

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心想報仇的希默爾施托斯。他的靴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我們起立。上士高聲嚷嚷:“恰登在哪里?”

當然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希默爾施托斯惱怒地瞪著我們?!澳銈円欢ㄖ?,只是不想說吧。還不快給我招出來。”

上士東張西望,到處都沒看到恰登。他換了另一個方法:“叫恰登十分鐘后來辦公室報到?!?

他說完就走了,希默爾施托斯緊緊跟在他后面。

“我有預感,下次挖戰(zhàn)壕時會有鐵絲網(wǎng)圈掉在希默爾施托斯腿上?!笨肆_普盤算著。

“我們還有很多機會找他樂子咧。”米勒笑著說。

我們眼下努力的目標就是頂撞某個郵差的意見。

我回到兵營通知恰登,好讓他早早躲開。

然后我們換了地方躺在一起以便繼續(xù)玩牌。有三件事是我們會的:玩牌、咒罵、打仗。對二十歲的人來說,這幾樣不算多。但對僅僅二十歲的人來說,卻又已經(jīng)太多了。

半小時后,希默爾施托斯又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沒有人理他。他問恰登人在哪里。我們聳聳肩。“你們應該去找他。”他堅持說。

“什么你們?。俊笨肆_普問。

“就是你們這里幾個——”

“我要請您使用敬語。[25]”克羅普說話儼然一副上校樣。

希默爾施托斯仿佛從云端上掉下來。“誰沒用敬語了?”

“就是您!”

“我嗎?”

“是的?!?

他苦思不解,不信任地斜眼看著克羅普,被他給弄糊涂了,但畢竟希默爾施托斯在剛剛有沒有說敬語這點上還是不敢完全相信自己、否定我們?!澳銈儧]找到他嗎?”

克羅普躺到草地上說:“您以前到過前線嗎?”

“這不關您的事,”希默爾施托斯斬釘截鐵地說,“我要答案?!?

“遵命,”克羅普起身繼續(xù)說,“您看那里有小朵云的地方。那是高射炮射擊造成的煙。我們昨天人就在那里。五死八傷。那戰(zhàn)斗的規(guī)模還只能算是個玩笑而已。下次您上前線時,士兵在死前會先跑到您面前,身子挺直,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問你:請問我們可以解散了嗎?請問我們可以掛了嗎!像您這樣的人我們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他又坐下。希默爾施托斯像彗星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天禁閉。”卡特猜測說。

“下次輪到我了?!蔽覍Π栘愄卣f。

不過可以當面回嘴的機會就此結束了,因為晚點名時,我們被叫去接受審訊。我們的少尉貝廷克坐在辦公室里,把我們一個個叫進去問話。

我也必須以證人身份進去說明恰登抗命的原因。尿床事件似乎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希默爾施托斯被叫進來,我重復說明我的證詞。

“是這樣嗎?”貝廷克問希默爾施托斯。

一開始他還試圖搪塞。后來克羅普也這么說,他只好承認了。

“為什么事發(fā)當時沒有人報告這件事?”貝廷克問。

我們一言不發(fā)。他自己心知肚明,在軍中抱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沒什么效果。更何況軍中還有什么可以申訴的嗎?他大概也知道這種情形,所以先訓了希默爾施托斯一頓,堅決地再次聲明,前線跟后方的兵營是不一樣的。接著恰登也挨了一頓罵,而且還更嚴厲,被罰三天普通禁閉。然后貝廷克對克羅普眨眨眼,罰他一天禁閉。“沒辦法?!彼榈貙肆_普說。他是個理性的家伙。

普通禁閉其實還算舒服。禁閉的地點以前是個雞舍。那里他們兩個人都能會客,我們也知道怎么去。重度禁閉則是在地下室,以前我們還被綁在樹上過?,F(xiàn)在軍中已經(jīng)禁止這么做。從某些角度來看,我們現(xiàn)在比較被當人看了。

恰登和克羅普被關進鐵絲籠后一小時,我們便動身去探望他們。恰登發(fā)出雞啼聲歡迎我們。然后我們就打斯卡特牌,直到夜里。贏牌的人當然是恰登這個可憐的蠢蛋。

要離開時卡特問我:“你覺得烤鵝怎么樣?”

“很不錯啊?!蔽艺f。

我們爬上一輛彈藥車,搭車費是兩支香煙??ㄌ匾呀?jīng)記得詳細地點。鵝棚屬于某個團司令部。我決定去抓鵝,卡特指點了我方法。鵝棚在墻后面,只有門閂拴著。

卡特朝著我伸出雙手,我用一只腳踩在上面翻過墻。卡特在下面把風。

我在那里站了好幾分鐘,好讓眼睛適應黑暗的環(huán)境。然后我辨認出了鵝棚,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摸到門閂拉開,打開了門。

我看見兩團白色的東西。兩只鵝。這下慘了,如果抓了一只,另一只馬上就會呱呱叫。但我動作如果夠快,應該可以一次抓兩只鵝。

我縱身一跳,馬上抓到一只,過了一會又抓到第二只。我瘋狂地抓住鵝的頭去撞墻,想打昏它們。但一定是我的力道不夠大,兩只鵝的喉嚨里發(fā)出了聲音,腳和翅膀還不停掙扎亂踢。我氣呼呼地搏斗,但是,可惡,鵝的力氣居然這樣大!它們死拖著我,我就跟著東倒西歪,跌跌撞撞。黑暗中這兩團白色的東西看起來很恐怖,我的手好像長了翅膀,就像手里抓著熱氣球一樣,我?guī)缀蹰_始害怕自己會飛上天。

緊接著還有可怕的噪音,其中一只鵝吸了口氣,像鬧鐘般大叫起來。才一會兒時間,外面有東西跑進來撞到我,我倒在地上,聽到狂吠的狗叫聲。是一只狗。我往旁邊一看,它已經(jīng)朝著我的脖子撲過來,我馬上靜靜地躺著,把下巴縮進領子里。

那是只德國猛犬。過了很久,它才把頭收回去,在我身邊坐下。只要我稍微一動,它馬上又開始狂吠。我考慮再三,唯一的辦法就是拿到我的小手槍。一定得在有人過來前離開這里。我把手一厘米一厘米地伸出去。

仿佛過了好幾個小時,每回輕輕動一下就會引來危險的狗吠聲。靜靜躺著,再重來。當我的手碰到槍時,手竟然開始發(fā)抖。我把手壓在地上,心里盤算著等下該怎么做:舉槍、在它撲過來前開槍、開溜。

我慢慢呼吸,等心里平靜了些后吸了一口氣,快速舉起手槍,砰的一聲,狗狂吠著跳到另一邊,我沖向鵝棚門口的方向,卻被一只逃跑的鵝絆倒了。

我飛奔過去逮住它,一口氣把它甩到墻外,自己也趕緊爬了上去。我人還沒爬過去,那只猛犬已經(jīng)緩過勁朝我撲過來。我快速翻身跳下,卡特就站在離我十步遠的地方,用胳膊夾著鵝。他一看見我,我們就馬上開溜。

我們終于可以喘口氣了。鵝已經(jīng)死了,卡特沒幾秒就把它解決了。我們想馬上把它烤熟,才不會留下證據(jù)。我從營棚拿了鍋子和木柴,爬進一個小小的廢棄倉庫,那地方最適合做這種事了。它唯一的窗戶被遮蔽得很隱秘,還有一個類似爐灶的地方,其實就是幾塊磚頭上放了塊鐵板。我們生了堆火。

卡特把鵝毛拔掉,料理停當。我們小心地把鵝毛放在一旁,因為我們想做兩個小枕頭,上面題字:“在猛烈的炮火中軟和地安息吧!”

前線的炮火在我們的避風港周圍轟隆作響。火光照在我們臉上,影子也在墻上舞動。偶爾,我們可以聽見低沉的爆炸聲,這時整個小倉庫都開始搖晃。是飛機投下的炸彈。有一回我們還聽見輕微的尖叫聲,看來有營區(qū)被炸了。

飛機嗡嗡作響,機關槍噠噠的聲音越來越大。但我們這里完全不透光,不會被人看見。

卡特和我面對面坐著,兩個穿著破舊衣服的士兵三更半夜烤著一只鵝。我們沒有多說話,但是我想我們關心對方的程度可能比戀人還深。我們是兩個人,兩朵渺小的生命火花,外面是黑夜和死神的轄區(qū)。我們坐在它的邊緣,既危險又安全。我們手上滴著鵝油,彼此的心距離很近。此刻的氣氛就和這個空間一樣:溫柔的火光映照著我們,我們情感的光影也在搖擺不定。他知道我什么?我又知道他什么?以前我們可能不會有相似的思想,但現(xiàn)在的我們,一起坐在這里烤鵝,感覺彼此的存在如此親近,近到不用再多開口了。

雖然鵝又嫩又肥,烤一只鵝還是要花很多時間。我們輪流盯著,一個人負責涂油,另一個就可以睡一下。漸漸地,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飄了過來。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模糊,我開始做夢,但并沒有失去記憶。我在半睡半醒間看見卡特把湯匙舉起又放下,我喜歡他,喜歡他的肩膀和他有棱有角輕微駝背的身形。同時我也看見他身后的樹林和星星,聽到一個清楚的嗓音說著讓我心情平靜的話語。我是個穿著大大的靴子、綁著腰帶、帶著干糧袋在前方路上走著的士兵。在高高的天空下顯得很渺小,但我很少傷感,很快就可以遺忘一切,只想在廣闊的夜空下不停地走下去。

小小的士兵和清楚的嗓音。如果有人想撫摸他,他不一定會懂,因為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麻木。這個穿著大靴的士兵只知不停地向前走,因為穿著靴子,他只好不停地向前走,除了向前走,他也什么都不記得了。地平線上花開遍野的風光如此寧靜,難道這個士兵不想哭嗎?那些經(jīng)歷他并沒有失去過,是因為他根本從未擁有過嗎?這些經(jīng)歷難以捉摸,對他卻已成為過往?他二十年的青春不就在那里嗎?

我的臉濕了嗎?我人在哪里?卡特在我前面,他巨大微駝的影子像家鄉(xiāng)一樣蓋在我身上。他微笑著輕聲說話,走回火堆旁。

隨后他說:“鵝好了。”

“知道了,卡特?!?

我抖抖身子,屋子中央金黃色的烤鵝閃閃發(fā)光。我們拿出折疊刀叉,一人切下一只腿,配上沾了醬汁的部隊面包吃。我們吃得很慢,完全是在享受。

“卡特,好吃嗎?”

“很好吃。你覺得呢?”

“好吃,卡特?!?

我們跟兄弟一樣,總給對方最好的部位。吃完我抽了支煙,卡特則抽雪茄。肉還剩下很多。

“卡特,要不要帶一些給恰登和克羅普吃?”

“就這么辦?!彼f。我們切了一份鵝肉,小心地用報紙包好。剩下的我們本來是想帶回自己的兵營,但是卡特大笑說:“恰登?!?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們得把剩下的全帶走。于是我們就出發(fā)前往雞舍去找他們,之前還先把鵝毛打包好。

克羅普和恰登本以為看到了海市蜃樓,后來吃肉咬得牙齒嘎嘎響。恰登用雙手拿了一只鵝翅啃,樣子好像在吹口琴。他把鍋底的油吸得一干二凈,還發(fā)出嘖嘖的聲音?!拔矣肋h都不會忘記你們!”

我們朝營房走去。此時高高的天空掛滿了星星,晨光已經(jīng)微亮。我這個穿著大靴子、吃得飽飽的士兵,在天空下走著,這個渺小的士兵在清晨里走著——不過,走在我身旁的卻是微駝的、有棱有角的卡特,我的伙伴。

黯淡晨光中,營房的輪廓已經(jīng)映入眼簾,好像黑沉的甜美夢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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