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山出事,則是在數(shù)年后。
那時冷狗十三歲,讀初二。這年對冷狗的人生來說,是個分水嶺。早在三年級他徹底不尿床了,董青檸在四年級離開了幕阜鎮(zhèn),五年級他也不再和李志李武兩兄弟打架了,然而分水嶺都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外公劉蜀不光不教他打拳,連簡單的體育鍛煉也停止了。雖然當(dāng)年冷峰和劉新華說是打拳站樁害得冷狗的括約肌出了問題,導(dǎo)致尿床,后來改成俯臥撐,高抬腿。但數(shù)年后他回顧當(dāng)時,外公的改變真正原因絕對是因為冷山的事情。
冷山練過武,他和冷狗的練武完全不是一回事,多年以后,冷狗知道劉蜀口中的練武,其實只是鍛煉身體,雖然也有馬步站樁,但那只是為了吸引冷狗,讓他有個堅持下去的理由,實際上多是跑步,跳高,俯臥撐,引體向上一類的體育課上差不多的東西。
而冷山的練武,是力勁結(jié)合,長拳短腿,棍棒相交的。冷星海自己曾經(jīng)也是學(xué)過拳腳的人,他為冷山請了武師,從七歲開始學(xué),武師每周來一天,平時布置好鍛煉內(nèi)容,由冷星海自己把關(guān),一直練了七八年。冷山身體條件本來就好,加上聰明好學(xué),老師教的那些東西很快吃的通透,八歲時候能幾個小時不下樁手里還端著水碗,十歲空翻能一口氣翻幾十個,十二歲能跳過風(fēng)車,十五歲能和體育老師對打,還把老師一顆牙打了下來。光憑手腳,冷山十五歲的時候,成年男人兩人近不了身。冷星海對于這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兒子卻不滿意,他總是對冷星慧和冷槐說,山兒終歸是冷家的人,姓冷卻心熱,太善,嘴拙,成不了事。他冷星海憧憬的是冷山能成為冷家前輩七姑娘那樣的俠之大者。
冷峰不理解冷星海對冷山的奇怪期望,但是對這個手腳麻利的弟弟關(guān)愛有加。也許是因為一墻之隔,冷山從懂事起,就和冷峰夫妻關(guān)系密切,常是吃飯時候端著碗到冷峰家吃,晚上洗完腳睡覺前也要到大哥大嫂家轉(zhuǎn)一圈,小時候,冷山不愿意吃自己家的飯菜,但大哥冷峰家的仿佛就格外的美好,冷星海種的山芋,沒大哥家的甜,自己家蒸的包子,沒嫂子家的松軟,臘肉不夠香……他這鬧著不吃,那個鬧著不吃,后來冷星海想出一個絕招,他只要端著飯碗到冷峰家轉(zhuǎn)一圈,回來對冷山說,這是你大哥家的,冷山信以為真,胃口大開。如此居然屢試不爽。
冷山再大一些,雖然依然練武,但更鐘愛一些別的手腳功夫了。他愛拆愛裝,能裝電燈,能修馬燈,收音機,錄音機,自行車,摩托車。初中畢業(yè)后,他說要去隘城上高中,冷星海卻瞄準(zhǔn)了兩年后讓他去當(dāng)兵,就沒有接著上學(xué),冷峰讓他在農(nóng)技站跟著師傅學(xué)修拖拉機和變壓器,平時再幫著村里人修這個修那個。真正討幕阜鎮(zhèn)人喜歡的,反而是這一類的手腳功夫。從此,村里人自然而然地在大街上喊著冷山的名字。冷山,收音機好了嗎?冷山,自行車什么時候幫我看看?冷山,看看我家的電表!冷山,電燈不亮了,是燈絲燒了嗎?這些看見冷山就喊的人里,大多是嬸子們,大姨們,大伯們。
有那么一個人,最讓冷山流連忘返,她就是洪小茵,是他朋友洪劍的妹妹。
冷山其實知道,洪劍之所以和自己做朋友,完全是出于自己堂姐冷溪。洪劍不承認,而他就大大方方地告訴洪劍,自己喜歡洪小茵。洪劍愣了愣,只是說,你太小,長大些吧。洪小茵比洪劍小三歲,卻比冷山大了兩歲。對于洪劍,也許冷溪實在是比他大了些,但對于冷山,自認為和洪小茵的年齡差距不算太突出。洪小茵和洪劍雖是芝板村人,但在幕阜鎮(zhèn)有一處房產(chǎn),起先是洪劍用來存放家具的,后來他去了廣東,就空出來給洪小茵了。洪小茵和她媽媽住在一起,房子有些破,洪劍出去后的幾年里,寄了一大筆錢回來,讓她們母女倆請人將房子重新翻修了一下。房子好了后,無經(jīng)驗的電工遺留下一堆疑難雜癥,在那個對電充滿偏愛和恐懼的年代,一個能從容不迫地解決問題的年輕人成了大家的香餑餑。自從冷山幫洪小茵修好電路后,洪小茵又買了磁帶機,和一臺電視,冷山又多了傳授卡帶機操作技能和為電視假設(shè)天線的職責(zé)。洪小茵長著一張?zhí)鹈赖哪槪悬c像那個年代年輕人嘴里的楊鈺瑩,她說話的時候露出她那張臉上唯一不完美的地方,不甚整齊的牙齒。但這些都是冷山喜歡的,他從農(nóng)技站回家的路上,總會停下自行車,與坐在門口的洪小茵媽媽打招呼,洪小茵是名裁縫,家里還有一堆縫紉機,有時候縫紉機不發(fā)出嘎吱嘎吱聲音的時候,她也會和她媽媽一同坐在廊檐下,或是整理碎布頭,或是在喝一杯白色陶瓷杯里的茶。
“冷山,幫我看看天線,二臺又收不到了。”
“好。”
“冷山,上次那臺縫紉機又出毛病了。你幫我賣了吧,不要了。”
“不能,我來修。”
他們的對話往往源自洪小茵的求助,是冷山那逐漸成長的心智里,最甜蜜的麻煩。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閑暇的時候開始想著洪小茵,她今天會穿什么衣服?做裁縫的女孩總是換著不同樣式的好看而合身的衣服,他睡覺的時候也會想起洪小茵,甚至夢里,那一對虎牙也會跟他說話,訴說家用電器的煩惱。冷山唯一郁悶的是,自己不會修手表,洪小茵有一塊發(fā)條表,那還是洪劍離家之前送給妹妹的。那塊手表應(yīng)該是洪劍當(dāng)兵帶回來的,后來壞了,洪小茵就問冷山能不能修。冷山鼓起勇氣說好呢,但終于是沒有修好,甚至裝回去都成問題。他有些沮喪地找到洪小茵,說手表自己修不好。洪小茵卻只是笑笑,說壞的東西能修好就是賺到,修不好那才叫平常。冷山存了幾個月的錢,又找人借了一部分,托人從豫章帶回來一塊上海牌的手表還給洪小茵。洪小茵卻不愿意要,她說哪有人壞表換好表的,還開玩笑說冷山你的錢要那好存著討老婆。冷山卻莫名地生氣了,他把手表強塞給洪小茵,說不賠你,是賠洪劍的。洪小茵露出兩粒虎牙,笑了。但冷山從沒見過洪小茵戴,不由得很是失望。
如同冷星海說的,冷山是個姓冷而心熱,嘴拙成不了事的人。這個評價放在別的事上不一定對,但在感情的事上,冷山善感而怯懦,果真是難以成事。生活賦予了他敏捷的四肢,卻彌補不了他不夠勇敢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