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 幕阜山雜事
- 大雨中的小貓
- 2524字
- 2023-07-18 09:20:00
外公會在夏天乘涼的時候,趁冷狗躺著竹床上看星星的時候,給他講星星的故事,牛郎織女,月兔天宮,又說古代的人把天上的星星分作二十八星宿,分別是東方青龍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最終冷狗只認識那跟湯勺一樣排列的北斗七星。外公也會在田地里做農活的時候,給冷狗介紹農具,什么是有三千多年的耒,什么是耜,什么是錢镈,什么是桔槔,耬是怎么變成犁的,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水車,古人是怎么發(fā)現輪子的。還帶著他在南山伐竹做筏,幕阜山伐木做車。汽車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火車是什么樣子,天上的飛機怎么能飛得起來,水上還有輪船,水下還有潛艇。冷狗從不覺得枯燥,幾乎整日整夜地黏著劉蜀。劉新華揪著冷狗的耳朵罵他玩著了迷,冷峰卻笑著說這是寓教于樂。
但有些知識終究還是要坐回桌子前的。
劉蜀從冷狗三歲時起,教他五言詩,五歲起授予他七言絕句,四年級起拿出一本只要一翻頁就會掉屑的英文課本,說要教他英文。冷狗在小學的教室里昏昏欲睡,卻在劉蜀的小房子里生龍活虎。
外公教的古詩好玩,全是畫面,為了讓冷狗弄明白什么是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劉蜀畫了一副圖,他得鋼筆在紙上點點畫畫,一會兒一座高山,一個涼亭,幾匹馬,一個大肚子坐在馬上,外公說這山是塞北的陰山,這馬上坐的是王將軍,胡人就是西北的少數民族。尋隱者不遇里的松下問童子,冷狗非要問誰在問?劉蜀說作者,作者在哪呢?于是他畫了一棵松樹,旁邊畫了個仙風道骨的老人,看著一個小孩,說這老人就是作者。外公教的宋詞也好玩,一堆故事,連數學都比梅老師的有趣得多,外公畫的直線筆直,圓就是一個圓,徒手就畫,好比梅老師用尺子比著般橫平豎直。最好玩的,莫過于外公教的外語,舌頭纏繞著,像是嘴里含著滾燙的薯粉條。冷狗也學著外公,故意夸張地發(fā)著英,逗得劉蜀哈哈大笑。
“外公,我能不能帶同學來跟你學習?”
“不能。”
“為什么?”
“如果別人知道我,怕是要搶了去做他們的外公。”
冷狗真的信了,從不跟人說自己外公的好,也只是學著別人罵,疤臉劉蜀。
冷狗無比快樂的童年里,最大的挫折莫過于那段尿床的經歷。要說當時冷狗把它當成洪水猛獸,也有過之無不及。他想不起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只記得自己開始有了尿騷味,而媽媽卻不愿意給自己換褲子,他就這樣穿著尿濕了,又干了的褲子去上學,而被子上一塊一塊的地圖,即使曬過,仍然有股味道。最嚴重的時候,冷狗覺得自己尿床幾乎上癮了,春夏秋冬都尿,連在學校里午休也尿。同學們都“敬”而遠之,同桌李志當時干脆拒絕和冷狗坐一起,后來還是董青檸舉手說她愿意和冷狗同桌,才不至于讓冷狗因為尿褲子而成為全班唯一一個沒有同桌的學生。冷狗一路從一年級尿到小學二年級,別人都是五六歲起就好了,他到七歲還在畫地圖,從那時候起他正式擁有了一個綽號——瀨尿狗。冷狗起初是堅持用拳頭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但慢慢地他發(fā)現即使別人當面不喊,背后還是會喊,金火和李志他們聊天的時候說慣了,以致和冷狗本人說話的時候也會不小心脫口而出——“瀨尿狗你說對吧?”“瀨尿狗你覺得呢?”。所以冷狗只好放棄這種治標不治本的捍衛(wèi)方式,他想出另外一個治標不治本的辦法,雖然有點效果,但很快就被母親劉新華發(fā)現了,他除了飽餐一頓“栗子”,只是讓同學們嘗了幾個禮拜的夾雜著花露水的尿騷味。正當自己被整個社會遺棄的時候,他在黑暗中遇見了光明,劉蜀說他能治。
“外公,我覺得尿床怪你。”
“我害你尿床?”
“嗯。”冷狗學袁老師,把手放在桌上,手指從小指開始按順序掉落在桌上,發(fā)出馬蹄般的聲音。“是站樁,可能站壞了。”
“有道理。”
“要不我們不站樁了吧?”
“不行。”
“那我還得尿床。”
“要不你跟我睡。”
“尿你床上就不算尿床了?”
“也算。”
“那行。”
冷狗抱著他那床被反復尿反復曬的被子,到了外公的二樓。外公已經收拾好床,冷狗覺得外公的床并不像劉新華描述的那樣一股臭老人味,反而比自己家要干凈的多。冷狗見外公在地上鋪了一床席子,席子上又放了被子,就好奇地問,”外公你睡地上嗎?“
劉蜀點點頭,幫著把冷狗的被子鋪在床上。”我就愛睡地板。“
”冷天呢?“
”冷天也睡地板。“
”那我也睡地板。“
”你得睡床。“
“不行。給我睡地板吧。”
第二天早上,窗戶外面新鮮的空氣吹了進來,冷狗睜開眼睛,一只個頭不大,尾巴很長的小鳥站在窗外棗樹枝上。小鳥叫啊叫,聲音婉轉空靈,冷狗覺得一陣尿意,趕緊坐起來掀開被子,看了看褲襠,沒尿。他大聲地喊外公,外公。劉蜀咚咚咚地跑上來,笑著看著冷狗,冷狗說:“我沒尿床!”
“那太好了。”劉蜀半張臉笑著,眼里充滿狡黠。
“是睡地板。”
“怎么?”
“睡地板能治尿床。”
劉蜀哈哈大笑起來。冷狗看著外公的笑容,也跟著笑了起來。
當天他又睡了回去,吵著要睡地板,氣的劉新華差點跑來找劉蜀算賬,但還是給冷狗打了個地鋪,不像劉蜀的二樓,冷狗家的一樓沒那么干凈,于是冷峰給他墊了塊門板,但第二天早上冷狗還是愁眉苦臉地來找劉蜀,說又尿床了,還挨了一頓打。
”要不還是睡我那,等尿床好了,再搬回去?“
冷狗點點頭。
在外公的小閣樓里睡了一年,冷狗就到了三年級下學期。他慢慢地明白了不尿床的原因,并不是地板的神奇,只是外公每天半夜將他抱起來尿尿。外公的睡眠很淺,總是醒著,暑假的一天他被抱起來尿尿后,突然沒了睡意,半夜看見朝著自己睡的外公胸前有一個亮亮的東西。他伸手去拿,突然外公睜開雙眼,目露兇光,兩手擒住冷狗,冷狗的兩只手像被鉗子夾住了一般疼痛,但很快劉蜀就松了手,他像是又認出來了一般,問冷狗怎么醒了,是不是自己做噩夢大喊大叫了。冷狗說沒有,伸手點了點外公胸前那暗暗發(fā)亮的東西,外公就解下來遞給他。在月光下,冷狗只能模糊地看清像是個葫蘆。摸上去暖暖的,外公捂熱的。
“是什么?”
“是個觀音。”
冷狗給外公戴上,外公又取下來放在手心里掂量著,突然說:“送給你吧。”他幫冷狗戴在脖子上。
”不,不要。“冷狗說完取下來又給外公戴上,“你睡覺的時候才戴,一定是很喜歡。大丈夫不橫刀奪愛。”
外公在黑暗中發(fā)出一陣笑,然后拍了拍冷狗的后背,冷狗不一會兒就又睡著了。
冷狗很少在白天見過那個觀音,直到初中的時候,外公去世前,他才知道那個觀音是黑色的,而且有一對。外公什么都沒有留下,只是把那一對黑觀音給了自己,還有一堆破得不能再破的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