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得到孫椒的消息,居然是提親。此后的很多年,冷峰篤信,自己能娶到劉新華,沒有孫椒那還不見得可能,最起碼得晚兩年。而在他的眼里,孫椒的提親,也一定是出于幫助自己,而非別的任何目的。
距離械斗的事,已經過去半年。石磙子終究是保住了雙腿,但他恬不知恥地逢人便說——我也算嘗著了,讓男人忍俊不禁,讓女人唾棄,往往會跟上一句,怎么沒把你的狗腿打斷?石群繼續回工地干活,但從此他在牛屎村人心目中,是遠遠超越石志遠的存在。這也讓他在后來爭奪村長職位時,直接幫襯了不少。冷峰則從此以后,得到了最高的聲望,大家看見他身上特有的俠義心腸,和冷家人骨子里的勇敢無畏,以及他父輩所沒有的善良公道。只有徐知青回來后,卻整日悶悶不樂,茶飯不思。
徐知青是一個需要細說的人,他回幕阜鎮后,接到家里給他費盡心思安排的回家機會。那個時代,知青下鄉是知識分子的苦修之路,和豫章家里的優渥生活相比,幕阜鎮那住著泥巴糊的墻,茅草搭的頂的房子,吃著橡子面,滿手血泡,還得開著拖拉機的日子,實在相去甚遠,但這都不是徐知青回家的理由。讀書——這個當年鮮有人觸碰的紅線,一直像掩埋在田間堆肥里的火苗,永遠都不曾熄滅。他曾是豫章第一中學的優等生,在幕阜鎮的三年里,他每天晚上偷偷的看書,那幾本課本早已破爛不堪,但瑣碎的知識,早已像成排的稻種,在他心里生根發芽。他父母曾經說過,哪個年代會不需要知識?過去需要,現在也需要,將來更需要。家里除了他,妹妹也在學習,甚至請了落魄的大學教授做家教。到70年代末,終于迎來了機會。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他松了一口氣。此時放眼幕阜鎮,沒有幾個人可以成為他前進的伙伴,他也知道,是時候離開了。但此時,他有了一份獨特的牽掛——通山村的孫小娟。她的單純,勇敢和周身散發出的青春氣息強烈地吸引了他。從通山村回來后,他鼓起勇氣,給她寫了三封信,孫小娟終于在他第三封信后,回了一封。他捧著那張落滿幼稚字體,甚至夾雜了些錯別字的信紙,雙手發抖,淚流滿面。從那時候起,他對很多事都不在意了,不在意哪個知青抓了從沒見過的竹葉青,不在意石群在哪打了一腿狗肉,不在意冷峰放炮時炸出了黑色的煤塊,不在意黑龍潭水庫改名叫紅旗水庫,不在意堤壩修成后,那滔滔的水,流入自己曾奮力工作過的溝溝壑壑。
”我得回去了。“
”回哪?“
”豫章?“
”手續都辦好了?“
”哦。“
”幾號走?“
”明天。“
”多留幾天。我給你打鍋泥鰍湯。”
“不了,我將來有機會回來時,再找你。”
這看似簡單無比的寒暄,兩人再相見卻是數十年以后。不過數年后,有一回一個衣著光鮮的女人拉著一個孩子登門時,他還是一眼認出來,那不是通山村的孫小娟嗎?冷峰從她那得到了大量關于徐知青的情況。
還是來說說孫椒提親的事吧。
冷峰載譽歸來,除了爺爺冷槐用模糊不清的腔調將自己“痛罵”一通之外,外人都對他的仗義豎起大拇指。可在劉新華那,硬是沒討到絲毫便宜。劉蜀最近神龍見首不見尾,每天一到歇工,就不見了蹤影。有人說成天看見他在即將放水的黑龍潭水庫邊上徘徊,甚至有人說見到他脫光了赤條條的從水庫里爬上來,半身光滑如泥鰍,半身傷疤似龍鱗。冷峰對于這些謠言,只是見怪不怪,畢竟生活在李家莊的人,干什么事都不會覺得奇怪。他心里只在乎劉新華。他還記得離開幕阜鎮去龍頭鎮通山村的時候,她的言行曾有一點異常,他在那時意外的發現她對自己的關心,這一點極強的增進了自己的信心。但回來后,反倒又趨于平常。隨著水庫工作的收尾,很快大家就要散伙了。對于劉蜀這種異鄉人,他十分擔心他會不會說走就走。他決定鼓起勇氣直接找劉新華挑明。
“劉新華!”冷峰挑著擔子,幾步追上前頭的劉新華。他知道重擔之下,喘氣都難,更何況表白。但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顯得自然,也能讓她卸下防備。
”干啥子?”劉新華這些天有些累,筑壩需要大量的水泥沙石,她們女同志的工作并不輕松,除了要拌成混泥土,還要用細鐵絲扎鋼筋龍骨。手里的血泡磨破了一層,又蓋了一層。父親丟給她一點火藥讓她敷著后就再不管了。
“今天天氣不錯啊。”冷峰氣喘吁吁地說。
劉新華不說話看著他。
冷峰又說,”水庫就要修好了諾。“
劉新華環顧四周,點點頭,然后繼續盯著冷峰。
“修好了,你爸……爸回不回四川?”作為勞動模范的冷峰居然也有些頂不住肩上的重壓,說話開始打著結巴。
“那你問我爸去啊。”
劉新華的冷漠可難不倒冷峰,“你想不想回?”
”我回不回都無所謂,你也知道,我媽也不在了。“
”嗯,知道。要……要是不回,就……“冷峰咬著牙齒,爸扁擔換了一邊肩膀,頓時感覺好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氣,滿臉通紅。他習慣性地斜著眼睛看著幕阜山的千尺峭壁,然后更加結巴地說,“不……不回,就……就跟……跟我過吧?”冷峰說完,感覺雙腿發軟,他頭上青筋畢露,兩眼充血。緊張地看著劉新華,心里卻充滿著希望。
劉新華以為自己聽錯了,她仔細回想一下,他確實提的“跟他過”,沒聽錯吧?她又看了看冷峰,見他狼狽的模樣,突然轉身走了。
冷峰伸出手,想要拉她,突然膝蓋一軟,擔子咚的一聲把他壓了下來。他蹲坐在地上喘氣,抹了抹頭上豆大的汗珠,安慰自己說:“她還沒想好,不急,不急。”
之后經歷了兩周漫長的等待,絲毫沒有回音。劉新華還是會站在她的工位上,和別的女同志配合著拌沙,綁鐵絲,笑,罵,卻和冷峰沒了半點糾纏。冷峰不止一次上前套近乎,劉新華拉下臉,他就退了回來,然后繼續安慰自己——還沒想好,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