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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巧伊武

推開后院的木門,一條陰暗的小道直通典幻大街。

小道兩旁,腌著醋姜的瓦罐在竹屜上壘了幾層,散發出陣陣酸臭。

江川仁左衛門被兩側房屋的百葉窗扇擠在正中,夢游似的在僅夠一人通行的巷道里徘徊。

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怎么會……

他靠在路邊的瓦罐堆上,氣喘吁吁地凝視著自己的手掌。

手肘以下全部沾滿了血。

他伸出舌頭舔舔那血——微咸,有股鐵銹的味道,而且還帶著余溫。

這與他聽說的完全不符。因為他既沒聞到機油的臭味,也沒看到水銀的光澤。

那是赤黑色的人血。

被騙了!

仁左衛門怒火中燒,喘著粗氣。一股酸臭涌入鼻腔,讓怒意變得愈加濃烈。

他握緊腰間那把二尺三寸刀的刀柄,將刀身推離鯉口1,從鞘中抽出了一半。

方才忘記擦血就慌忙收刀,刀刃此刻也同他的雙手一樣,沾滿了赤黑色的人血。他剛剛用它砍死了人,不過所幸,刀還沒有卷刃。

混賬騙子,我現在就去殺了你!

仁左衛門重新將刀收回鞘中,向典幻大街走去。

釘宮久藏——

這一年內發生的種種事情,在仁左衛門的腦海里一一浮現。

“是南國的鳥啊……”仁左衛門不禁感嘆。

飾有螺鈿的黑漆木箱高約四尺,箱頂穿出了一根實木棲桿。一只五彩斑斕的大鳥被爪枷和細鎖鏈拴在上面。

“這是金剛鸚鵡?真稀奇!我還是頭一回見?!?/p>

大鳥背呈琉璃色2,腹呈艷山吹3。此刻它正打呵欠般張著漆黑的喙,伸展開全身的羽毛,挺胸展翅,翼展足有四五尺。

“是嗎?”

站在一旁的老者剝開手中的金橘,掰下一瓣拿到鳥喙邊。只見金剛鸚鵡一口咬住那瓣金橘,前后伸縮腦袋,心滿意足地將其吞入了腹中。

幕府精煉方技師,釘宮久藏。

他已經年近六旬了吧?讓仁左衛門詫異的是,久藏的打扮與其說是技師,倒不如說更像一個小吏。他身著藍染4小袖5,外披一件縐綢羽織6,雖然身份應該是武士,但卻沒有佩刀。

正如其名所示,“精煉方”原本是負責銅鐵等金屬冶煉的幕府機關。但自從開始研制大功率反射爐7之后,該機關也開始對由此派生出的舍密8、電氣和機巧技藝展開了全方位的研究。

釘宮久藏的宅邸遠離天府城,與各藩大名的下藩邸9一河相隔。雖說地處偏僻,但那宅邸之大卻與他“技師”的身份完全不符。

高圍墻內建著一棟主宅,主宅外還有一幢更大的別邸。據說,釘宮久藏是獨自一人住在這座寬闊的宅邸里。

久藏帶仁左衛門來到一個鋪著木地板的隔間,讓他在隔間正中的長凳上落座。結實的木凳上鋪著一塊用金、紅、綠三色絲線繡滿花紋的布,想必是舶來品。仁左衛門惴惴不安地環顧四周,發現這里有很多用途不明的古怪物件。

“找我所為何事?”久藏輕撫著金剛鸚鵡的頭問道。

“我想要一個機巧人偶?!比首笮l門說著,輕握起膝上的雙拳。

久藏聽罷,一側的細眉以微妙的角度向上挑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惜顏面懇求大人!前幾日,我看見了一樣非同尋常的機巧物件。人們都說,那東西只有釘宮久藏大人才能做得出來。我還聽聞,如今已有機巧人偶秘密生活在城外……”

“這么說,你是想求我做一個形似真人的機巧人偶?”久藏不屑地笑著問。

仁左衛門認真地點了點頭。

“你憑什么認為傳言是真的?”

“因為……”

面對冷漠的釘宮久藏,仁左衛門像是說錯了話一樣低下頭去。

“隨我來吧?!?/p>

久藏說罷,轉身走出了隔間。仁左衛門慌忙起身,跟在他的身后。

兩人離開主宅,在暮秋的夕照中沿著石板路向別邸走去。

久藏似乎無心打理院落,庭院中沒有一花一木,只有一成不變的灰土平地。

別邸由泥墻砌就,形似倉庫。四壁無窗,入口處有外門和防火門兩道大門。

門是敞開的,一段寬闊的素土地對面,可以看到玄關、放鞋用的石頭,以及廳堂里锃光瓦亮的地板。廳堂正中擺著一座和仁左衛門差不多高的大鐘。鐘的底座宛如一個倒扣的蓮蓬,六角形的三層結構讓人不禁想起城中的天守閣10。

“好比這個萬歲鐘……”

久藏把手放在大鐘頂部的一塊半球形玻璃上,一道幽微的綠光像是正從那里發出。向里一看,大鐘的內部竟是一個天象儀!

“七曜11、十天干、十二地支、二十四節氣,它都能指示出來。舶來鐘只能指示固定的時刻,而此鐘卻能根據日出、日落時刻的不同,將每一日的時間均分為朝、暮各六等份,遇到閏日閏月也能自行調整。它內部的齒輪,大的直徑足有一尺,小的只有嬰兒的小指甲蓋那么大。全部的齒輪加起來,有一萬幾千個吧。”

仁左衛門不可思議地看著萬歲鐘。它的外框施有精致的鏤金雕刻,底座上陶瓷質的部分畫著栩栩如生的四只神獸。

“只要每年上一次發條,此鐘便能一直走動。不過,人體可比這種東西復雜多了。我去刑場觀察過許多次人體解剖,用機巧制作人體可以說是至難無比?!?/p>

“但是久藏大人一定能……”

“先和我講講你為何想要機巧人偶吧?!本貌卮驍嗔巳首笮l門的話。

“我想要長得像一個女人的機巧人偶。”

“哦?女人?”

“她叫羽鳥,是個游女12?!?/p>

這時,萬歲鐘的暮鐘敲響了,像是在回應仁左衛門的話。

“那是只藥蟲吧?”看著斗盆中被撕碎的蟋蟀,仁左衛門毫不客氣地問。

“你敢懷疑我?!”坐在對面的男子面露慍色,手按腰間的刀柄站起身來。

天府城的大殿中正在舉行將軍御覽的大斗蟋會,會場中的人們忽然騷動起來。

“我藩的‘松風’一上來就咬了貴藩的蟋蟀數口,可貴藩的蟋蟀卻紋絲不動。而后來,貴藩的蟋蟀又不停進攻已死的對手,這顯然是藥蟲的特征?!比首笮l門看著激憤中的對手,平靜地說。

所謂斗蟋,就是讓雄蟋蟀廝斗角逐勝負的游戲。蟋蟀雖然鳴聲清亮,但實則生性兇猛。而藥蟲,指的是用不正當手段飼養的蟋蟀。比如往蟋蟀的飼料和水里摻藥使其興奮,或是平時把昆蟲厭惡的香油涂抹在蟋蟀體表使其適應,從而在比賽中靠香油的氣味削弱對手的斗志等等。

在養盆里飼養蟋蟀并謹遵規則參加斗蟋會是武士們的一大愛好,而使用藥蟲則被視為最可恥的行為。

“仁左衛門,冷靜一點!”

仁左衛門的上司——牛山藩留守居役13本想勸住他,卻無濟于事。

為了篩選出上等蟋蟀,仁左衛門從初春到夏末奔波于各地,收集了上千只蟋蟀。但凡牛山城外的村子中舉辦斗蟋會,他也都會出重金將獲勝的蟋蟀買下。他花費了大量心血來調配飼料和水,一次又一次地讓收集來的蟋蟀們廝斗。身經百戰活到最后的,正是這只綽號“松風”的蟋蟀。

“就這么輸了,我不甘心。”

“那就端碗水來!”對面的男子怒氣沖沖地說。

若想知道一只蟋蟀是否為藥蟲,只需把它放入水中即可。若涂過香油,水面上就會浮起一層彩色的油膜。而若投喂過藥物,當藥擴散入水中后,蟋蟀就會變得極其虛弱。

一碗水被端上桌來,男子將他的蟋蟀投了進去。

仁左衛門、對手一方牟田藩的人以及幕府派來的斗蟋督察官和裁判官,都紛紛探頭觀察碗中的情形。

“奇怪,這不可能……”

“這回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在大斗蟋會上被懷疑作弊,自然是奇恥大辱。對面的男子憤然起身,拔出了腰間的刀。與之同時,仁左衛門也拔出刀來。

然而,仁左衛門的刀并沒有砍向對方,而是將桌上的水碗一刀劈為了兩半。碗中的水全部灑在了紅色的毛氈桌布上。

“你……”

對方才要驚呼,仁左衛門已經將刀收回了鞘中。

頓時,一旁圍觀的各藩人等全都握住刀柄準備起身,斗蟋督察官慌忙上前制止。

“等一下……”督察官說著托起了下巴,“這是機巧蟋蟀?”

幾十個芝麻粒大小的微型齒輪散落在了濕透的毛氈上。

碗中的蟋蟀斷為兩截,暴露出彈簧的后腿還在輕輕抽動。

“我當時也只是想賭賭運氣,萬一那蟋蟀不是機巧……我現在想起來都后怕。”

羽鳥正在客房一角觀察養盆中的蟋蟀,仁左衛門看著她,聳肩笑道。

幕府每年秋季召開的大斗蟋會上,各藩都會派人帶著當年戰力最強的蟋蟀前來參加。那是他們從上千只蟋蟀中遴選出來、花了大量錢財和時間飼養的。如果有人像仁左衛門這樣將其一刀砍死,絕不會被輕饒,甚至可能被判處切腹或斬首。有一次,一位藩主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幕府秘藏的斗蟋,結果整個藩都慘遭改易14。

“為何男人都好看蟋蟀打架?相比之下,我更愛聽它們鳴唱。”羽鳥歪著頭笑道。

窗外一陣清風拂過,一聲聲如玉石滾動般溫潤的蟋鳴從養盆中傳出。

仁左衛門一邊飲酒,一邊眺望十三閣窗外的河畔。忽然,他站起身來,走到羽鳥身邊盤腿坐下。

養盆中的兩只蟋蟀也正彼此依偎。

“這只怎么少了條腿?”羽鳥靠在仁左衛門的身上問。

“那只是雌的?!比首笮l門伸手摟住了羽鳥的肩。

斗蟋用的蟋蟀都是雄蟋蟀。

“斗蟋結束后,為了讓興奮的蟋蟀恢復鎮靜,通常會把雌蟋蟀放進養盆讓它們交尾?!?/p>

“那它為何少了條腿?”

“不愿交尾的雌蟋蟀可能會在反抗中踢傷雄蟋蟀。為了避免這種事發生,通常會先扭斷雌蟋蟀的一條后腿,讓它變弱?!?/p>

“原來如此,真可憐……”

羽鳥面帶惆悵地凝視著養盆。不知是否有意,她把露在外面的腳尖縮回到了裙擺里,像是在躲避仁左衛門的視線。

仁左衛門知道,那只腳上缺了一根小趾15。

養盆中的雄蟋蟀并沒有直接壓在雌蟋蟀的身上,而是與它互碰著觸角,發出了陣陣合鳴。這溫馨的場景不禁讓人想到相敬如賓的夫妻。但仁左衛門知道,為了交尾而失去后腿的雌蟋蟀不久就將迎來死亡。

不過話說回來,沒想到那真的是機巧蟋蟀……

這種事前所未有,聽說斗蟋會上那些牟田藩的人已經被抓捕起來,正在嚴加審訊。公然在幕府的大斗蟋會上使用機巧蟋蟀,這種行為比用藥蟲還要惡劣。讓藩主切腹自盡已經算是輕刑了,說不好整個藩都要遭到改易。

仁左衛門扣上養盆的蓋子,把它放進一個藤條編的籠子里,吊在通風良好的屋檐下。

作為戳穿對手把戲的賞賜,仁左衛門通過留守居役從藩主那里得到了代替“松風”的蟋蟀和它的養盆。

蟋蟀只能活一秋,但養盆卻能伴人一生。藩主賞賜的養盆名貴至極,被仁左衛門這等人拿在手上實屬糟踐珍寶。

“你心里有人吧?”聽著養盆中傳出的蟋鳴,仁左衛門對倚在自己身上的羽鳥低語道。

“唔……”閉著眼睛的羽鳥忽然睜開了眼,看著仁左衛門。

若是卸去脂粉,她一定也有張清純質樸的臉。

羽鳥從未在仁左衛門面前展露過素顏,就像她從未展露過內心深藏著的秘密一樣。即便是笑,她也像是戴了張面具,笑得很不自然。

“把真相告訴我?!?/p>

“真相……指的是……”

“你把小腳趾送給了誰,我暫不追究。我只想知道你的心到底在何處?!?/p>

羽鳥像是在窺探仁左衛門的心思,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

“他是什么樣的男人?”

“那個人已經到遠方去了?!?/p>

羽鳥像是在故意岔開話題。但從她的口氣中,還是能感覺出她在掛念著仁左衛門之外的某個男人。

“我想要幫你贖身?!?/p>

“???可是……”

“錢的事不必擔心,只要把那個養盆賣了,錢綽綽有余?!?/p>

仁左衛門用下巴指了指吊在屋檐下的養盆。

夜已深,十三閣的燈火把夜空照得亮如白晝,不知從何處傳來陣陣說笑聲和嬌喘聲。在這種地方,最安靜的時候反而是白天。

幫羽鳥贖身的事,仁左衛門籌劃已久。

擺在面前的困難有兩個:

第一,是錢。高昂的贖身費是仁左衛門這種下等武士負擔不起的。

第二,是羽鳥心里根本就沒有仁左衛門。

仁左衛門想要幫羽鳥恢復自由身,然后讓她去找那個她日思夜想的人。這樣做未免有些太過窩囊,仁左衛門自己不會得到半點幸福。但若他真心希望羽鳥幸福,就應該選擇放手,讓她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然而,這只是就理性而言。仁左衛門當然想要將羽鳥據為己有,趕走她心里的那個男人,讓她的身和心都歸屬于自己。

這兩個矛盾的想法折磨了他很長時間。

這日,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要去找那個做機巧蟋蟀的人?!?/p>

“什么?”

“我已經有線索了。聽說除了釘宮久藏,沒人能做出那么精巧的東西?!?/p>

幕府精煉方技師、機巧技師釘宮久藏——這個名字是仁左衛門在斗蟋會一事發生后,從眾人口中聽來的。

雖然只是一介技師,但釘宮久藏的宅邸卻比他上級官吏的住處還要大。幕府究竟優待他到何等地步,一直是個謎。

仁左衛門此前并不認識久藏,只聽說此人擅制機巧,只要出錢,他便什么都做得出來。

“仁左大人,還是算了吧?!?/p>

羽鳥不安地看著仁左衛門。

“你也知道釘宮久藏?”

羽鳥猶豫了一陣,輕輕點頭道:“只是聽過傳言……”

“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聽了仁左衛門的話,釘宮久藏不屑地笑了笑,“為了幫那個叫羽鳥的女人贖身,你竟敢擅自賣掉藩主賞賜的養盆!可你最后還是要把她放走,只留一個長得和她一樣的機巧人偶聊以自慰,是這樣嗎?”

這個決定完全出于一時沖動。事到如今,仁左衛門才覺出自己的輕率,忸怩地點了點頭。

兩人回到金剛鸚鵡所在的主宅,仁左衛門將帶來的養盆取出,打開了裹著它的幾層絨布。

“啊,這是……”

久藏兩眼放光,捧起養盆,細細端詳那陶瓷表面的龍紋。

打開蓋子后,他咧嘴一笑,“只有一條腿的那只是雌的吧?”

仁左衛門點了點頭。

“它被咬死了。”

仁左衛門往里一看,只見先前那只雌蟋蟀已經身首異處,橫尸在養盆一角,如同塵埃。雄蟋蟀則正待在水盤邊上,一邊開合著翅膀,一邊若無其事地飲水。

“這東西賣的錢,用來為游女贖身外加做一個機巧人偶都還能剩下不少。你找到買家了嗎?”

仁左衛門搖了搖頭。那個養盆是極名貴的珍寶,若讓它流通于市面,遲早會引起注意。要是讓別人知道自己把藩主賞賜的養盆拿來賣錢,那麻煩可就大了。

藩主家的蟋蟀通常會比市面上的蟋蟀要強很多,把那只雄蟋蟀賣到賭坊也能大賺一筆。況且蟋蟀活不過冬天,要賣就必須趁現在。然而,仁左衛門卻不知道該拿到何處去賣。

“不如把它們送給我吧?我可以再為你仿造一個一模一樣的養盆,這樣你也就不必有所顧慮了。”

“大人的意思是說……您答應了?”

“你信不過我?”

“您此前……做過機巧人偶嗎?”

“做過?!贬攲m久藏自信滿滿地點頭道。

“能做得有多像?我想看看成品。”

“萬物皆有靈,東西用久了多少會產生出些意識,像人的東西更是如此?!?/p>

“您是說機巧人偶有靈魂?”

“究竟什么是靈魂?”釘宮久藏反問道,“人的毛發、皮膚乃至五臟六腑,我都能用機巧仿制出來。雖然操作上比做萬歲鐘要復雜得多,但并非做不出來。人,和與人一模一樣卻又不是人的東西,這兩者之間到底有何分別,我倒是想要問問你?!?/p>

說著,他向前探出頭去,看向仁左衛門的眼眸深處。

“即便是我,也無法參透人心。倘若有一個完美無缺的機巧人偶,言行舉止和真人別無二致,會哭、會笑,看上去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那么這個人偶究竟是真的生出了人的情感,還是僅僅在靠彈簧、發條和齒輪在模擬情感?遺憾的是,就算近在咫尺地觀察,我也仍然無法判斷。這個問題真的很玄妙?!?/p>

“別賣關子了。您說您能做出和真人極相像的機巧人偶,我想看看確鑿的證據?!?/p>

“也好,既然如此,我就讓你看看它的內部?!贬攲m久藏把目光投向正在角落里打理羽毛的金剛鸚鵡。

“你過來。”久藏來到棲桿旁,向仁左衛門招了招手。隨后,他一把掐住了鸚鵡的脖子,鸚鵡張開翅膀撲騰起來。

“休要亂動!”

“難道……”

釘宮久藏用手指在金剛鸚鵡的胸口處按了一下,只見鸚鵡一陣抽搐,旋即便像死了一樣不動彈了。

久藏取下鸚鵡的爪枷,一個由無數細如發絲的鋼絲組成的鋼絲簇露了出來。原來,爪枷上的鎖鏈是中空的,里面的鋼絲精巧地纏繞聯結,與棲桿之下的木箱相連通。

“它也是機巧做的??!”仁左衛門低聲驚嘆。

“正是。雖然外面插的是真羽毛,但里面全都是發條和齒輪?!?/p>

久藏把一動不動的金剛鸚鵡遞了過來。

仁左衛門伸手接過鸚鵡。雖然很重,但手感卻比想象中的柔軟許多。羽毛之下的皮膚帶著溫熱,隱約能感覺到里面的骨骼。

久藏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大剪,把金剛鸚鵡的皮膚沿著軸線剪開。

由于場面太過殘忍,仁左衛門很想別過臉去。烏黑的液體從艷山吹色的羽毛間流了出來。初看時以為是血,但空氣中的機油味和指尖傳來的滑膩觸感告訴他:那不是血。

金剛鸚鵡被從喉嚨到尾椎剖開了一道口子,久藏將它腹部的表皮向兩側撐開。鸚鵡胸廓處的肋骨由精心打磨過的金屬制成,光澤細膩,形狀逼真。再向內,則是一組密密麻麻的齒輪。

完全剝去鸚鵡的表皮后,能看到從肩胛骨到翅膀的金屬骨骼上,覆蓋著細鋼絲簇組成的纖維。那些纖維順著骨骼的走向匯成一股,形成肌腱,又從骨骼上的孔洞中穿過,與胸廓內的齒輪相連。在這些部件之間,致密地纏繞著無數纖細的軟管。

“重心的轉換,可以通過細管中的水銀流動來實現。發條是自動上弦的。”

仁左衛門瞇起雙眼,透過肋骨的縫隙向里看。

本應是心臟的位置上有一個圓盤狀的部件。半圓形的擺錘左右振蕩,帶動擒縱輪旋轉,輪齒撞擊到叉瓦后又反向旋回,如此循環往復。

“一開始上好弦之后,只要這個機巧還在動,即使什么都不做,它也能自動上弦?!?/p>

仁左衛門看得呆了。他像在做夢一樣看著手上金剛鸚鵡的腹腔,一言不發地聽著久藏的話。

“這是我年輕時的作品。除了金剛鸚鵡本身,它下方的那個木箱里也設有機關。總之,從精細程度上來講,它最多只能算是個玩具。”

背后傳來了隔門拉開的聲音。仁左衛門轉身看去,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正跪坐在門外,身上穿著色澤華美的小袖。

“她是……”

“小女伊武?!鄙倥皖^道。

仁左衛門吃驚地看向久藏。“是久藏大人的女兒?我之前聽說您是一個人生活……”

“沒錯,我是一個人生活。”

這句回答就等于道出了真相。自稱伊武的少女微微抬頭,用半睜的惺忪睡眼仰視著仁左衛門。

“從頭做起需要花費很長時間。我就以伊武的身體為原型,為你做一個機巧人偶吧?!本貌赜脴O為平常的口吻說,“首先,我需要知道那個叫羽鳥的游女是何種體型,做一個她的模子。我好久沒去過十三閣了,一應花銷就拜托你嘍!”

久藏的話音里帶著幾分竊喜。

羽鳥一絲不掛地躺在褥墊上。

釘宮久藏滿是皺紋的手滑過她白嫩的肌膚,她眉心一緊,不覺短嘆一聲。

端坐一旁的仁左衛門握緊了膝上的雙拳。

自打一進門,久藏就用各種稀奇古怪的工具測量起了羽鳥身體各個部位的尺寸。備好的酒菜他一口未動。

他足足做了幾十頁的記錄,無法用圖和文字去表示的地方,他便以要用手感覺為由,把羽鳥的全身上下乃至陰部也摸了個遍。

在一旁看著的仁左衛門心急如焚,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咬牙忍耐。

羽鳥不時用嗔怪的淚目看向仁左衛門。話語雖未出口,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責問:為何如此對我?

仁左衛門避開羽鳥的目光,只管喝侍女斟來的酒。羽鳥的侍女名叫小堺,她看看遭受凌辱的羽鳥,又看看滿臉憤懣卻不出手阻止的仁左衛門,對發生的一切茫然不解。

仁左衛門還沒有把做機巧人偶的事告訴羽鳥。

釘宮久藏三天兩頭地讓仁左衛門帶他去十三閣。有時,他會命令羽鳥從最基礎的發音開始,說成百上千句毫無意義的話直到聲音嘶?。挥袝r,他會用帶來的油紙包走一些羽鳥的頭發、陰毛或唾液作為樣本;還有時,他會讓羽鳥咬住一塊類似黏土的東西,以此來獲取她的齒形。

測量工作本可一次完成,但久藏卻故意仗著有仁左衛門出錢,頻繁去十三閣尋歡作樂。即便是很簡單的測量,他也會在完成后胡吃海喝一番,再找個游女一直嬉戲到天亮。

就在仁左衛門快要忍無可忍的時候,久藏忽然說準備工作已經完成,隨后便消失了蹤跡。

“很快,我就能幫你贖身了?!?/p>

纏綿過后,仁左衛門親吻著羽鳥那香汗津津的脖頸說。

兩人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纏綿過了??粗瘌B隱忍地滿足了久藏那些近乎凌辱的無理要求,仁左衛門心痛不已,實難提起興致。這幾日,他們即便睡在一起也不過是整夜并肩而眠。

一段時間后,坊間開始出現傳言,說有人在市集上看到了藩主賞賜給仁左衛門的養盆。與此同時,仁左衛門也收到了久藏為他仿制的養盆。

假養盆做得與真品別無二致。對于能做出機巧人偶的釘宮久藏來說,仿制一個沒有生命的陶盆,想必是輕而易舉。

自那之后,仁左衛門便不再心存顧慮,一心只盼釘宮久藏的機巧人偶能夠盡快完工。

仁左衛門已經和十三閣的老鴇打好了招呼。贖身費雖然昂貴,但賣養盆換來的錢足以將其付清——人命還沒有一個裝蟲子的陶盆值錢,這也實屬諷刺。

“你好像不太高興?”仁左衛門看著面色陰郁的羽鳥說,“你放心,贖身之后我不會娶你做妾。你可以去找你想見的那個人?!?/p>

仁左衛門說出了自己的決定,羽鳥睜大雙眼注視著他。

“可是,贖身需要很多錢……”

“錢的事你就別管了,我只想讓你幸福。”

此前,仁左衛門曾聽過有游女被自己不愛的男子贖身,結果在與情人私奔殉情的途中慘遭殺害的傳聞。而出重金為游女贖身,再將她放走去找自己所愛之人這種大公無私的奇事,他卻還從未聽過。羽鳥似乎也一時難以相信,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若非產生了做機巧人偶這種大膽的想法,仁左衛門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我不會幸福的。”

羽鳥輕聲說著,耳朵緊貼仁左衛門的胸膛,合眼靜聽他的心跳。

“別這么說。你若不介意,我倒想聽聽你心中的那個男子是何等人物?!?/p>

“真的嗎?”

“和我說說吧?!?/p>

“他是個鄉下武士,我剛來這里時便與他結識了?!?/p>

“哦?”

“那時,帶我的一位游女姐姐被某藩的城使招到揚屋16嬉戲——城使是姐姐的老主顧了——而我則去服侍城使的隨從武士。那個武士剛從鄉下進城,還不太懂十三閣的規矩,當晚我們并沒有同房。當時真是天真無邪啊……”

仁左衛門合上雙眼,想象著當時的情景。

“那位武士一直在講他家鄉的事,還說也想聽我講。我七歲就被賣到十三閣當禿童17,家鄉的事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我只記得那是在海邊,海灘上長著黑松樹。我說,真希望自己能從十三閣走出去,再看看那片長著黑松的海灘。他聽后竟然為我凄涼的身世流下了眼淚?!?/p>

“是嗎……”

與其說是嫉妒,仁左衛門的心情更接近不甘。為何先與羽鳥相遇的人不是自己?

“仁左大人。”

仁左衛門這才發現,自己的襟口已經被羽鳥的淚水浸濕了。

“您若真的有心,還是不要管我了?!?/p>

“你害怕了?”

據說,這些從小未邁出過青樓一步的游女,一旦贖身之日真的到來,反倒會恐懼起來。青樓的生活雖然拘束,可一旦要發生改變,女子們就又會對它心生依賴。

然而,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反悔了。

仁左衛門本以為羽鳥會高興,但羽鳥的反應卻著實讓他摸不著頭腦。

各藩的下藩邸和商鋪林立在典幻大街兩旁,沿著大街一路向西,走入蓮根稻荷神社旁的小徑,便能望見牛山藩的下藩邸。

仁左衛門自三年多前跟隨城使來到天府,便一直生活在下藩邸的用人房里。他要為十三閣小有名氣的游女羽鳥贖身的消息傳出后,身邊的人們都紛紛為之一驚。

仁左衛門在牛山藩有個妻子,但他早已與妻子分居兩地,如今在下藩邸外另賃了一間妾房。那間妾房十分狹小,房后便是一家賣腌菜的小鋪。雖說不時飄來的醋姜酸臭有些令人作嘔,但總體還算說得過去。

把羽鳥帶出十三閣的那日,他們戀戀不舍地纏綿了最后一晚。翌日,仁左衛門便為羽鳥備好盤纏,準備送她回鄉。

“真想和你一起在長著黑松的海邊散步啊?!比首笮l門說道。羽鳥沉默不語,只是無奈地笑了笑。該和她一起散步的,是那個仁左衛門素不相識的、讓她日思夜想的男人。

十余日后,一度音訊全無的釘宮久藏終于寄來了信。

做和羽鳥一模一樣的機巧人偶會不會太難了?仁左衛門一直都在焦灼地等待。得到消息后,他二話不說沖出房門,朝著河對岸那座數月前拜訪過一次的釘宮邸趕去。

屋外陰雨綿綿,仁左衛門撐著傘,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雖然雨勢并不見增,但落下的每一顆雨滴都大如點豆,在路面上擊起無數漣漪。

釘宮邸的大門敞開著,仿佛預料到了有人來訪。仁左衛門穿門而入。

主宅門外,一個身穿紅色小袖的女子撐傘侍立。

看到她的瞬間,仁左衛門的傘從手中無聲滑落。

女子款款走到呆立的仁左衛門身前,彎腰將像陀螺一樣翻倒在地的雨傘拾起。

“都淋濕了?!?/p>

她將傘遞給仁左衛門。

冰涼的雨水打在仁左衛門的額頭,滑過他的臉頰,從下頜滴落。

“羽鳥,你怎么在這里?”仁左衛門顧不得接傘,呼著白色的呵氣問。

“我不是羽鳥?!迸訐P起一側的嘴角笑道,“我們之前有過一面之緣?!?/p>

“怎么會?!”

“我是伊武。”

為了不讓仁左衛門淋濕,伊武踮起腳尖為他撐著傘。仁左衛門借機一把將伊武摟入懷中,像是在確認她是否真的有血有肉。

“啊……”

伊武短促地驚叫一聲,手中的兩把雨傘紛紛掉落。

一陣風吹過,兩把傘在空曠的庭院中不停地旋轉。

抱著伊武那纖細的身體時,仁左衛門在她胸部緊實的隆起下感覺到了肋骨的存在——這感覺和觸摸金剛鸚鵡時一模一樣。她的身體帶著溫熱,不知是否是錯覺,她的胸腔里好像真的有什么東西在跳動。

若機巧人偶沒有生命,那么究竟何為生命?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仁左衛門。

寄居在人形之下的生命,究竟來自何處?

仁左衛門又一次站在了釘宮邸門前。

宅邸的大門一如既往地敞開,似乎正在等候著他的到來。

雖說地處人煙稀少的城郊,但小心起見,仁左衛門還是事先觀察了一圈才走進門去。他拔出腰間的刀,沿著石板路徑直奔向主宅。

主宅玄關處的木門閂被仁左衛門一腳蹬斷,門板也被他乘著怒氣連踹幾腳,從門框上脫落下來,倒進了屋里。

“釘宮久藏,你給我出來!”

仁左衛門對著昏暗的室內大喊,卻無人應答。

于是,他穿著鞋直接闖進屋中去尋找久藏。

他把一扇扇隔門順次踢倒,又用刀狠狠地在上面捅了又捅。

突然,一聲高亢的鳥鳴傳來,仁左衛門心中一驚,慌忙轉頭看去。

一個燈火通明的隔間里,飾有螺鈿的黑漆木箱上伸出了棲桿,金剛鸚鵡正大展雙翅站在上面。它恐嚇般地前傾身體,烏黑的鳥喙大大張開。

仁左衛門大步向鸚鵡走去,乘著怒意,一刀將其劈為兩半。

刀刃撞上堅硬的鋼鐵,刃尖冒出了火花。

接著,上滿弦的發條使齒輪和彈簧從鸚鵡的胸口迸射而出,四處飛濺,發出火烤松果般噼里啪啦的脆響。一根纖細的鋼絲尖嘯著蜷曲起來,高亢的鳥鳴在隔間里乍然響起。心煩意亂的仁左衛門一腳踢翻木箱,在金剛鸚鵡的身上亂砍一氣,直到它安靜下來。

仁左衛門離開主宅,向別邸走去。穿過兩道大門后,能看到萬歲鐘依然佇立在廳堂正中,默默地記錄著時刻。他踏入廳堂,繼續向里走去。

地板上有一扇長寬約一間18的暗門,掀開后,一段通往地下的筆直樓梯露了出來。仁左衛門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推開了樓梯盡頭的門板——釘宮久藏正站在門后。

久藏身旁有一個齊腰高的操作臺,上面放著一截人的手臂——不,應該說是機巧人偶的手臂。肩膀根部的斷口處看不到骨肉,只露出了無數相互纏繞的金屬纖維和注滿水銀的細管。

釘宮久藏似乎正在進行什么精密的操作。他取下夾在單眼眼皮間的放大鏡筒,看向了仁左衛門。

“你可真夠吵的,給我消停點!”

仁左衛門并未收刀,直接用刀尖指著釘宮久藏怒斥道:“你這混賬竟敢騙我!那根本不是什么機巧人偶,是真正的羽鳥!”

“那又如何?”

“我把她殺了!”

“哦?”

看到仁左衛門持刀闖入也鎮定自若的久藏,這時才終于改換了神色。

“這是為何?”

仁左衛門一時語塞,最后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話?!啊驗樗陀瘌B太像了。”

起初,仁左衛門覺得一切都順利無比。

不僅是相貌,伊武就連聲音、舉止,甚至思維方式,都和羽鳥一模一樣。雖然仁左衛門只見過羽鳥在十三閣時的樣子,但他想,如果羽鳥成了民家女子,一定就是伊武現在這副模樣。

“……那只蟋蟀怎么樣了?”

一日午后,伊武突然這么問了一句。仁左衛門頓覺毛骨悚然。

“什么蟋蟀?”

“就是被扭斷了一條后腿,讓它和雄蟋蟀交尾的那只雌蟋蟀啊?!?/p>

有關那只斷腿蟋蟀的事,仁左衛門只和羽鳥說起過,伊武又是如何得知的?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真是想不到!久藏大人做的機巧人偶,就連記憶也能從本體轉移過來?”

仁左衛門在一臉緊張的伊武身旁坐下,湊近觀察她的臉,并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臉像糯米糕一樣柔軟,白嫩的肌膚在陽光下纖毫畢現。無論怎么看,都很難想象這副身體和金剛鸚鵡一樣,里面裝的是機巧部件。

伊武不會是真人吧?

和伊武同居一段時日后,仁左衛門萌生了這個疑問。他想不通伊武為何會與真正的羽鳥如此相似。羽鳥沒有孿生姐妹,那么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伊武即羽鳥本人。

然而,不管仁左衛門怎么問,伊武都一口咬定自己只是被改造得很像羽鳥的機巧人偶。即便是在夜里同床共枕時,伊武的表現也與真人完全無異,這反倒讓仁左衛門感到十分不適。

他開始惦念重獲自由的羽鳥此刻身在何方了。雖然他曾經下定決心,分別后便不再與她聯系,只與伊武相依為命,但后來他放棄了這個決定,出錢雇人去尋找羽鳥。而結果,卻是哪里都尋不到羽鳥的蹤跡。

如此一來,仁左衛門心中的疑慮又添了幾分。

一日,他瞞著伊武久違地去了十三閣。

曾經服侍過羽鳥的侍女小堺如今已經成了正牌游女,過去屬于羽鳥的那間客房歸在了她的名下。仁左衛門毅然將小堺買下,與她來到了客房里。

“偷情可是使不得的呀!”

小堺驚訝地說著,卻又像是在欲迎還拒。她一定還記得仁左衛門與羽鳥交好時那一擲千金的豪邁手筆。雖然是第一次接待仁左衛門,但她還是帶著諂媚的笑容,扭動著婀娜的腰肢依偎過來。

然而,仁左衛門來此卻是為了別的事。

“羽鳥的心上人是誰,你知道嗎?”

見仁左衛門絲毫不為所動,只一味詢問羽鳥贖身之前的事,倚姣作媚的小堺掃興地蹙起了眉。

“她把小腳趾送給了誰?”

小堺起先只稱不知,無奈仁左衛門再三逼問,她只好迫不得已地吐露道:“羽鳥姐姐本是讓我保密的,大人可千萬別說是我告訴您的。”

仁左衛門點了點頭。

“在閣中男娼們的協助下,我切下了她的小腳趾。就是像這樣緊緊綁住趾根,一刀切下,然后血流不止……”

“這些都無關緊要。”仁左衛門不耐煩地催促道。

“切下的腳趾被裝進塞著棉花的小盒,讓男娼們送出去了?!?/p>

“送去何處?”

“大人真的不知?”

“別賣關子!到底送到哪里去了?”

“釘宮大人的宅邸?!?/p>

仁左衛門啞口無言。

“……羽鳥不讓你泄露此事?”

小堺臉色蒼白,目光游移著點了點頭。

憤怒讓仁左衛門的雙手顫抖不已。如此一來,一切便都能說得通了。羽鳥把腳趾送給釘宮久藏,說明他們二人早有私情,而自己卻一直被蒙在鼓里。

久藏從仁左衛門手中騙走了名貴的養盆,用它為羽鳥贖了身。剩下的錢則都以“機巧人偶做工費”的名義被他收入囊中。搞不好,久藏賣到市集上的那個養盆也是假的,真養盆現在還在他的手里。

若果真如此,一舉賺得金錢、女人和珍貴養盆的釘宮久藏,想必此刻正笑得合不攏嘴。

久藏當著自己的面凌辱羽鳥很可能也是故意為之。看到自己當時的表情,說不定他們兩個正背地里偷著樂呢——?一念及此,羞恥感便在仁左衛門的腹中翻江倒海,讓他感覺腸子都要被氣出來了。

“你也和他們串通一氣,在背地里笑話我嗎?!”

仁左衛門怒不可遏,他有生以來還從未受過如此捉弄。

小堺慌忙上前安撫。讓客人生氣是游女的大忌,若是被老鴇知道了,定會將她狠狠打罵一番。更何況,幫助羽鳥偷送腳趾的事倘若泄露出去,她也勢必脫不掉干系。

看著小堺極力獻媚討好的樣子,仁左衛門恍惚間把她當成了用過這間客房的羽鳥。

回過神時,小堺已經倒在了他的腳邊,血流如注。

藝伎彈奏三味線的樂音從其他客房傳來,游女在酒席間的嬌嗔隱約可聞。所幸,這間客房里只有仁左衛門和小堺兩人。

顧不得擦血,仁左衛門直接將刀收回鞘中,用被子蓋住小堺的尸體,吹滅燈盞,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客房。隨后,他將沾滿鮮血的雙手藏在袖中,跑下樓梯,離開了十三閣??邕^架在河溝上的橋后,他避著路人的眼目,徑直穿過了田間的大道。

回頭看時,燈火通明的十三閣在湛藍的夜空下巍峨聳立,欄桿之內的格窗上,無數人影繾綣搖曳。

仁左衛門躡手躡腳地回到妾房,發現伊武尚未就寢。

她穿著和羽鳥在十三閣時截然不同的素色羽織,雖然未施脂粉,卻絲毫不失清純之美。

看到仁左衛門步履慌亂地走進門來,正在屋中做針線活的伊武停下手來,詫異地抬起了頭。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神情哀婉凄切。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會幸福的?!?/p>

“你是羽鳥吧?”

“是伊武就不行嗎?”伊武用墨綠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仁左衛門,讓他不禁心生怯意,“我是誰根本就不重要。究竟何為真、何為假,有時還是不知道的好。”

“你說你是機巧人偶?好啊,那就讓我看看你肚里的腸子!”

說罷,仁左衛門從腰間拔出刀來,向坐在地板上的伊武砍去。

伊武像是早有預料似的閉上雙眼,沒有閃躲。

仁左衛門的心中仍然抱著一絲希望。他盼望著,就像上次那只機巧蟋蟀一樣,伊武的身體里會飛濺出發條和齒輪,流出機油和水銀。

然而,從那副身體里噴涌而出的,無疑是活人的鮮血。

“你騙我!你和羽鳥合起伙來演雙簧,羽鳥贖了身,而你從我手里騙走了養盆!”

“你果真這么以為?”

仁左衛門喘著粗氣,把自己來到這里的經過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釘宮久藏站在他的面前,平靜地聽著。

“我確實收下了羽鳥的小腳趾?!?/p>

“她的心上人果然是你!”

久藏苦笑著搖了搖頭,“你一定是誤會了什么。你可知那腳趾現在何處?”

“用不著知道!”

說時遲那時快,仁左衛門的刀已經向久藏劈來。

久藏身手敏捷地躲過了這一擊,身后的操作臺被劈為兩半。機巧手臂從臺子上滾落在地,手肘和指關節猛烈地痙攣,宛如一條剛從水中撈出的魚。

“江川仁左衛門,你可有心?若有,你一定是用它愛過什么東西?!?/p>

仁左衛門不解其意。他舉著刀,一步步把釘宮久藏逼到了地下室的一角。

“受死吧,久藏!”

仁左衛門正要揮刀,忽然感到腳下一晃。

低頭看時,只見方才那條掉在地上亂動的手臂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腳踝。

趁此機會,釘宮久藏猛撲到仁左衛門的懷里,豎起食指和中指,用力戳進了他的胸口。

久藏活動手指,按動了仁左衛門體內的什么東西。這番操作和他讓金剛鸚鵡停止活動時的手法十分相似。

仁左衛門感到全身一陣酥麻,像是被繩索綁住了一樣動彈不得。他再也使不上一點力氣,手中的刀咣當一聲滑落在地。

“你……你對我做了什么?”他就連開口說話也變得十分吃力。

“是羽鳥的思念太強烈,還是我做得太精致了?具有人形的東西會生出靈魂,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仁左衛門的手臂懸停在空中,身體顫抖不止。釘宮久藏撿起地上的刀,向他的肩頭砍去。

噴涌而出的不是血液,而是銀色的液態金屬。

仁左衛門怔怔地看著這一切。逐漸,他感到體內正有無數部件吱呀作響,傾軋崩裂。

地板上的水銀像是水面上的油滴,聚集成一顆顆小球,四散滾去。

仁左衛門按著肩頭跪倒在地。

砍在肩頭的那一刀破壞了他體內微妙的平衡,用鯨須和鋼鐵制成的彈簧和發條難承重壓,盡皆崩斷,其他的部件也漸次脫節。

釘宮久藏轉到仁左衛門身后,用刀尖對準他的背,一口氣刺了進去。刀尖從仁左衛門的胸前穿出時,一個黑色的肉塊被挑了出來。

“你仔細看看吧!”

仁左衛門定睛看向那個掛在刀尖上的東西——已經發黑的肉塊上,依稀能夠分辨出小小的指甲。

“羽鳥特地把它交給我,讓我把它裝進你的身體里。”

“那我……”

“是按照一個已故男人的模樣,制造出來的機巧人偶!委托人是羽鳥,而把你做出來的人,自然是我?!?/p>

久藏的聲音仿佛是從極遠處傳來的。

“你……不,你的‘原型’曾和羽鳥決定雙雙殉情。但羽鳥后來被救活了,死去的只有那個名叫江川仁左衛門的年輕武士?!?/p>

雖然不可能擁有那段記憶,但仁左衛門還是想象出了當時的場景。兩人把繩子套在彼此的脖頸上,慢慢拉緊,可自己卻怎么也無法狠下心來勒緊羽鳥脖頸上的繩子……

“游女殉情本是重罪,但所幸此事除了十三閣的老鴇外無人知曉。她不忍讓身為十三閣一大財源的羽鳥墜河而死,便托我做了一個和死去的武士一模一樣的機巧人偶,費用全都算在了羽鳥的頭上。羽鳥在十三閣做游女的期限將滿,如此一來便能再讓她背上一筆債務,繼續留在十三閣。老鴇起初只是想要隱瞞有人死在十三閣的事實,卻萬萬沒有想到你竟如此自然地融入了牛山藩的生活。”

仁左衛門的視野變得模糊不清,釘宮久藏把臉湊近說道:“說實話,你的某些舉動已然超出了我預想的范疇,我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我始終堅信機巧人偶沒有靈魂,可你,該不會是長出了心吧?你若果真有心,我倒想要見識見識……”

仁左衛門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心。

但是,他確實能夠想象和思考。他不知道這和久藏口中那個已故武士的靈魂是否有關。

“我再問一遍,你可有心?”

“有?!?/p>

“你如何證明?”

“正因為有,所以現在我就要失去它了?!?/p>

久藏不置可否,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日,我要是被仁左大人一刀砍死該多好。”

刀傷尚未痊愈的羽鳥捂著胸口慢慢地走著,對身旁的釘宮久藏說。

“已經是第二次了,又只有我一個人茍活下來。”

兩人走在環繞十三閣的河岸上。抬頭仰望,樓閣各層的朱漆欄桿和格窗正在陽光下反著光芒。河溝中漾滿濃綠的滯水,一排大門不足一間寬的廉價游女房搭建在對面的河岸上。

“沒想到有一天能從外面仰望十三閣。多虧了仁左大人。”

岸邊蘆葦繁茂,無數水蠅聚集于蘆葦蕩中,在水面上輕點出了微微細波。

久藏是在看到自己做的機巧人偶忘記了身份,親自找上門來時,才想出這個主意。

仁左衛門——準確地說,是以為自己是仁左衛門的機巧人偶——帶來的養盆實屬珍寶,用它賣來的錢,應該足夠為身負雙重債務的羽鳥贖身了。

真正的仁左衛門已不在人世,但倘若贖身后的羽鳥自己扮作機巧人偶,便能和那個仁左衛門模樣的機巧人偶像普通夫妻一般生活下去。

久藏對羽鳥的經歷深感同情,便用這番話說服了本不情愿配合的羽鳥。

他在蘆葦蕩的盡頭停下了腳步,羽鳥卻低著頭繼續向前走去。

久藏本想問羽鳥將來有什么打算,卻欲言又止——問了又能怎樣呢?羽鳥遠去的背影看上去幾近透明,令人痛感此命之薄。

一片蘆葦葉吸引了久藏的目光。那里停著一只本不該出現于當季的巨大蟋蟀。他正要伸手去捉,忽然一陣大風刮過,搖曳的蘆葦沙沙響動。

久藏瞇起雙眼,尋找那只蟋蟀。

蟋蟀掉入了水中。一只青蛙跳過來,將它一口咬住,卻又立即厭惡地吐了出來。

“可惜騙不過青蛙,還欠些火候啊……”

久藏苦笑著喃喃自語,然后轉身走向了別處。

1 即刀鞘的口。為防止刀意外出鞘,刀在收入刀鞘時由一個金屬部件卡在刀鞘中,稍用力才能將刀拔出。因此在拔刀前通常需要預先將刀略微推出鯉口,若直接拔刀可能會將手割傷。

2 日本傳統色名,近似深藍色。

3 日本傳統色名,近似金黃色。

4 一種用雕鏤有紋飾的木板夾住織物在藍色染液中浸染的印染工藝。

5 現代和服的原形,定型于江戶時代,袖子比現代的和服要小。

6 日本服裝的一種??煞篮?,也被用作禮服,穿著在長著、小袖的外面。

7 一種用火焰直接加熱爐料以熔煉金屬的冶金爐。

8 日本在幕末至明治初期對化學的舊稱,來源于荷蘭語chemie的音譯。

9 江戶時代大名的藩邸根據其與江戶城的距離分為上、中、下三個等級。下藩邸指的是距離江戶城(小說中為“天府城”)較遠的藩邸,通常建在水邊,多用作觀景園林、倉庫或別邸,規模通常比上藩邸和中藩邸要大。

10 日本城堡中最高、最主要、也最具代表性的部分,具有瞭望、指揮的功能,也是封建時代統御權力的象征之一。

11 日、月與五大行星(金、木、水、火、土)的總稱,可用以指示星期。

12 即妓女。

13 負責與他藩之間交涉工作的官職。

14 剝奪藩主一家的武士地位并沒收封地。

15 游女之間曾經有這樣一個風俗:若自己看上了哪位客人,就將自己的小指從第一關節處切下,贈送給對方作為信物,以此表達自己堅定而深沉的愛(不過通常是切手指而不是腳趾)。

16 供客人將上級游女招來游玩的店。與此相對,游女們居住的地方則被稱為“置屋”。

17 侍奉上級游女、為將來自己成為游女而做修行的少女。

18 日本長度單位,1間約等于1.8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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