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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潘波趣先生的宅子坐落在鎮上的大街上,滿屋都是胡椒子和面粉的氣味,真不愧是糧商種子商的府上。一看他店堂里有那么多小抽屜,我心想這個人倒確實福分不淺。悄悄看了看下層一兩個抽屜,全是些牛皮紙小包,我真納悶兒:這些花籽和花種是不是盼望有一天能突破牢籠,得見天日,抽芽開花呢?

這種想法,我是到那兒第二天才有的,因為前一天晚上一到那里,馬上就給送上閣樓去睡覺了。那是一間斜頂閣樓,放床鋪的那個角落低得要命,我估計屋頂上的瓦和我的眉頭之間至多只隔著尺把的距離。第二天一大早醒來,忽發奇想:種子和燈芯絨這兩樣東西怎么居然那樣難分難解?潘波趣先生身上穿的是燈芯絨,店堂里那個伙計穿的也是燈芯絨,不知道怎么,我總覺得他們的燈芯絨都透出一股氣息,很像是種子,那里的種子卻又都透出一股氣息,極似燈芯絨,結果實在弄得我稀里糊涂,再也分辨不出哪是種子,哪是燈芯絨。這一次我還有個發現,原來潘波趣先生做買賣的不二法門就是望著大街對面的馬鞍匠出神,而馬鞍匠的經營之道卻是目不轉睛地瞅著馬車匠,馬車匠打發光陰的辦法則是雙手插在衣袋里,默默端詳面包師傅,面包師傅的本分是操起雙手,對著雜貨商發呆,雜貨商則站在門口朝著藥劑師打哈欠。在大街上,專心致志于自己行業的人似乎只有那個鐘表匠:盡管時時刻刻都有成群結隊的農民打扮的人透過他的玻璃櫥窗來窺視他,他卻始終戴著一個放大鏡,伏在一張小桌子上,全神貫注地盯著手里的機件。

八點鐘,潘波趣先生和我在內宅的客廳里吃早飯,那個伙計則在前面店堂里一袋豌豆上喝他那杯茶,吃他那塊黃油面包。跟潘波趣先生在一起,我覺得真是別扭透了。且別提他如何醉心于我姐姐的那套主張,給我吃頓飯也要折磨折磨我,叫我受罪——也別提他盡給我吃面包屑,黃油少得可憐,牛奶兌上了大量白開水,倒不如老老實實連那點牛奶也不放,干脆給我喝白開水。這些都還不算什么,最討厭的還是他的談話,他除了給我做算題,別的話一句都沒有。早上客客氣氣向他問好,他二話沒有,劈頭就盛氣凌人地問我:“小家伙,七乘九等于幾?”我剛剛來到這個陌生地方,又空著肚子,給他這么突如其來地一逼,叫我怎么答得上來?我實在餓極了,可是一口面包還沒咬下去,他已經提出算題來考問我了,連珠炮似的一連串問題,弄得我吃頓早飯沒有片刻自在。“七乘七呢?”“乘四呢?”“乘八呢?”“乘六呢?”“乘二呢?”“乘十呢?”嘮叨個沒完。剛剛答完一道,啃上一口面包或是喝上一口牛奶,第二道算題又來了,他自己卻只顧舒舒服服、無所用心地大嚼其火腿和熱面包,那副吃相倒真是稱得上(恕我直言不諱)狼吞虎咽,窮兇極惡。

因此,鐘敲十點,一聽說我們就要動身到郝薇香小姐家里去,我便覺得高興非凡;不過心里還是不免惴惴不安,不知道到了那位老小姐家里應該如何檢點自己的行為舉止。不到一刻鐘工夫,來到了郝薇香小姐的住宅門前。這所宅第,磚瓦都已年深月久,陰森森的,四面還裝著好多鐵柵欄。有幾扇窗戶已經砌沒了;剩下的窗戶,低一些的一律護著銹痕斑斑的鐵桿。宅前有個院子,裝了鐵柵門。打過鈴,只等里面來人開門。我趁這當兒,透過門柵向里面張望了一下(潘波趣先生到這時候還在考問我“七乘十四等于幾?”我只裝沒有聽見),我看見大宅子旁邊還有一所很大的酒坊。酒坊里并沒在釀酒,看來已經好久沒有釀酒了。

一扇窗子給拉了起來,只聽見一聲清脆的問話:“誰呀?”帶我來的那位馬上回答:“潘波趣。”窗口回了一聲:“好吧!”窗戶隨即又關嚴了。一位年輕姑娘手拿著鑰匙,從院子里走過來。

潘波趣先生說:“這孩子就是匹普。”

那年輕小姐長得很美,神氣非常傲慢,她回答道:“這就是匹普嗎?進來吧,匹普。”

潘波趣先生打算跟我一塊進去,她連忙把門一掩,擋住了他。

她說:“怎么!你也想見郝薇香小姐?”

潘波趣先生十分狼狽,回答道:“要是郝薇香小姐想見見我,那我——”

那年輕小姐說:“噢!那就告訴你,她不想見你。”

她說得斬釘截鐵,毫無通融余地,潘波趣先生盡管自尊心受了觸犯,卻回不上一句話,只得狠狠瞪了我一眼——仿佛是我和他過不去似的!——還訓誡我說:“小家伙,你在這里應當規規矩矩,可要替把你一手拉扯大的人掙點面子!”說完就走了。我依舊提心吊膽,生怕他趕回來從門柵里考問我“七乘十六等于幾”,不過他總算沒有回來。

替我帶路的年輕小姐把大門上了鎖,和我一同穿過院子往里頭走。院子是鋪石的地面,收拾得很潔凈,不過縫縫隙隙里都長著小草。還有一條小小的通道通向酒坊,通道口的木門敞開著,那頭的酒坊也是門窗大開,一直可以望見對面的高高的圍墻。里面闃寂無人,荒涼冷落。這里的風似乎比外面還冷,尖聲呼嘯,從酒坊敞開的門窗里穿進穿出,響得簡直和海上摧檣裂帆的狂風沒有兩樣。

她看見我老望著酒坊,便說:“孩子,那兒現在釀的濃啤酒呀,你就是統統喝了下去,也包你沒事兒。”

我靦腆地說:“就是呢,小姐。”

“這個地方今后還是別再釀酒的好,釀出來也是酸的啦。你看是不是,孩子?”

“就是,小姐。”

她又說:“其實,也沒有誰打算在那兒釀酒,因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這地方看來也只有這樣長年冷落下去,遲早有一天坍下來算數。說到濃啤酒,地窖里倒有的是,足夠淹沒這座莊屋的。”

“這座宅子就叫作莊屋嗎,小姐?”

“孩子,這是宅子的一個名字。”

“那么還有別的名字嘍,小姐?”

“另外還有個名字叫作‘沙堤斯’,這也不知是個希臘字,還是拉丁字,還是希伯來字;也許三種文字都是,反正在我看來都一樣,那意思就是有余。”

我說:“有余莊屋?這名字真古怪,小姐。”

她說:“是的,不過,意思還不光是有余。當初取這個名字,意思是說,誰有了這座宅子,誰就會心滿意足,再沒有別的要求了。我看,從前人們的欲望一定是很容易滿足的。好啦,別磨蹭啦,孩子。”

盡管她一聲聲“孩子”長“孩子”短,態度那么放肆,毫不客氣,其實她的年紀卻和我不相上下。當然,她是個姑娘,長得又美,又很矜持,看外貌要比我大得多,簡直就像個二十剛出頭的大小姐,像個女王,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們從邊門走進宅內——正門上鎖著兩根鎖鏈,哪里進得去——一到里面,第一件引起我注意的就是,過道里一片漆黑,只點著一支蠟燭,是她剛才放在那里的。她隨手拿起那支蠟燭,和我一塊兒又走過幾條過道,上了樓梯,一路上依舊一片漆黑,全靠那支蠟燭照明。

走著走著,終于來到一個房間門口,她說:“進去吧。”

我說:“小姐,你先請。”倒不是為了講究禮貌,而是我不敢進去。

她一聽這話,便說:“別胡鬧了,孩子;我又不進去。”說著就望望然不屑一顧地走開了,更糟的是,把那支蠟燭也帶走了。

這個滋味可真不好受,而且我也有些害怕。不過,到了這個地步,不敲房門也不行。敲了門,里面叫我進去。我推門進去,一看是間挺大的房間,點著好多蠟燭,卻沒有一線天光透進來。好多家具我都沒見過,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反正看見這副擺設,估料著總不外乎是一間化妝室。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張罩著桌布的臺子和一面鍍金穿衣鏡連在一起,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位貴夫人的梳妝臺。

如果當時沒有那位夫人坐在臺旁,我是否就能一眼看出是一架梳妝臺,可就難說了。那位夫人坐的是一張扶手椅,一個胳膊肘擱在梳妝臺上,用手支著頭。我從來沒見過這樣一位稀奇古怪的夫人,我相信這一輩子也休想再見到第二位。

她穿的都是貴重料子,綢緞花邊一應俱全,全身雪白。鞋子是白的,從頭上一直披下來的那條長長的披紗也是白的,頭上還戴著做新娘戴的花朵,可是看她則已經是白發滿頭了。脖子上和手上都戴著亮閃閃的珠寶,梳妝臺上也放著好些亮閃閃的珠寶。遍地衣衫狼藉(論氣派,都要比她身上穿的略遜一籌),還有東一只西一只沒有收拾好的衣箱。看來她還沒有完全打扮好,腳上只穿著一只鞋子——另外一只還放在梳妝臺上,就在她手邊——披紗也沒有完全戴好,帶鏈的表還沒有系上,應該戴在胸口的花邊卻和一些小裝飾品、手帕、手套、花朵、禱告書,一起亂七八糟地堆放在穿衣鏡周圍。

這些形形色色的玩意兒,我并不是一下子就盡收眼底的,不過我頭一眼看到的東西還是多得你意想不到。我看出了,眼前的這些理應是白色的玩意兒,當年固然都是白的,可是如今早已失去光彩,褪色泛黃了。我還看出,這位穿著新娘禮服的新娘,豈止身上穿的服裝、戴的花朵都干癟了,連她本人也干癟了;除了凹陷的眼窩里還剩下幾分神采,便什么神采都沒有了。我還看出,穿這件禮服的原先是一位豐腴的少婦,如今枯槁得只剩皮包骨頭,衣服罩在身上顯得空落落的。記得有一次,大人帶我去趕廟會,見過一個白蒼蒼的蠟人,也不知算是代表哪一個怪人的遺體,供人瞻仰。還有一次,大人帶我到我們沼地上的一座古教堂去,看一具從教堂地下的墓穴里掘出來的骷髏,昔日的華裝麗服早已化作一堆灰塵。現在出現在我眼前的仿佛就是那個蠟人、那具骷髏,卻轉過一雙烏黑的眼睛來望著我。我是叫不出來的苦,否則我早就大叫了。

只聽得坐在梳妝臺旁的夫人問道:“是誰呀?”

“夫人,是我匹普。”

“匹普?”

“就是潘波趣先生帶來的孩子,夫人。上這兒來……玩兒的。”

“走過來,讓我瞧瞧你。過來過來。”

我站在她面前,不敢看她的眼睛,卻仔細看了一下她身邊的那些東西,發覺她的表停在八點四十分上,房間里的鐘也停在八點四十分上。

郝薇香小姐說:“拿眼睛看著我呀。像我這么一個女人,打從你出世以來就沒有見過陽光,你見了我該不會害怕吧?”

說來慚愧,我居然憑著一時的膽量,撒了個彌天大謊,回了一聲“不怕”。

于是她疊起雙手,放在左邊胸口,問我:“你知道我手捫著的是什么地方嗎?”

“知道,夫人。”(我不禁又想起了那個要挖我心吃的小伙子。)

“我手捫著的是什么?”

“您的心。”

“碎啦!”

她吐出這兩個字,眼里露出急切的神色,語氣用得奇重,臉上浮現出一種怪笑,還帶著些自負的神氣。她那雙手在胸口擱了片刻工夫,方才慢悠悠地挪開,仿佛一雙手有多重似的。

她說:“我過得太無聊。我需要找個消遣,可我不想再和大人打交道了。你來玩兒吧。”

叫一個不幸的孩子在這種場合下玩耍,普天之下恐怕再沒有更強人所難的事了。哪怕是最愛抬杠的讀者,讀到這里,該也不會認為我過甚其詞吧。

她接下去說:“有時候我有些病態的幻想。我老想看別人玩兒,這就是一種病態的幻想。”她不耐煩地揮了揮右手的手指,又說:“好啦!好啦!玩兒吧,玩兒吧,快些玩兒吧!”

我馬上想起姐姐那句話:我要是不好好地玩兒,她就要給我厲害看;在無可奈何之下,我就想裝作潘波趣先生的馬車,在房間里兜著圈子跑一陣。再一想,這種把戲我實在表演不了,于是只得作罷,便站在那里,只顧瞧著郝薇香小姐。我們兩人彼此瞧了好半晌,她大概認為我是有意違拗,便說:

“你脾氣這么大嗎?這么不聽話嗎?”

“沒有的事,夫人。我對不起,真對不起,我一時還玩兒不起來。您如果告到我姐姐那里去,我就少不了要挨一頓打罵。只要我能玩兒,我一定玩兒。可是我覺得這兒的一切實在太新鮮了,太陌生了,太高尚了——也太凄涼了——”說到這里,連忙住口,生怕言多必失,說不定早已說得過了分;于是我們又彼此對看了一眼。 

她沒有馬上回答,卻把眼光從我身上移到了她自己身上。她望望身上的衣服,望望梳妝臺,最后又對著穿衣鏡照了一照,方才喃喃地說:

“在他是見所未見,在我卻是年復一年;他覺得太陌生,我卻覺得太熟悉;至于凄涼之感嘛,兩個人倒是一樣。你去叫艾絲黛拉來!”

我看見她還在照鏡子,便以為她還在自言自語,不是和我說話,因此沒有理會她。

她掃了我一眼,又吩咐我:“去叫艾絲黛拉來!這件事總做得到吧。去叫艾絲黛拉!到房門口去叫!”

要我在一座陌生的房子里,摸黑站在一條神秘莫測的過道上,對著一位既無蹤影、又不答話,且又目中無人的年輕小姐大喊艾絲黛拉,而且又擔心這樣大聲直呼其名是一種莫大的放肆行為,這實在并不比奉命玩耍來得好受。好容易艾絲黛拉總算回答了一聲,就拿著蠟燭來了,她像一顆明星似的,一路上照亮了那黑洞洞的過道。

郝薇香小姐招手叫她走到跟前,隨手從梳妝臺上拿起一顆寶石,一會兒放在她青春美麗的胸脯上,一會兒又放在她棕色的秀發上,比比試試。“我的寶貝,這一顆將來就給你,你戴起來有多漂亮啊!去跟這孩子玩牌給我看吧。”

“跟這個孩子玩!哎呀,他是個干粗活的小子,低三下四的!”

我似乎隱隱聽到郝薇香小姐輕聲細氣對她說(不過我實在不大敢相信):“怎么?你可以捏得他心碎呀!”

艾絲黛拉擺出十足輕蔑的神氣問我:“你會打什么牌?”

“小姐,我只會玩‘敗家當’。”

郝薇香小姐對艾絲黛拉說:“那就叫他敗家當吧。”于是我們坐下來玩牌。

這時候我才看明白,這屋子里的一切都像那只表和那架鐘一樣,早就停了。又看見郝薇香小姐把那顆寶石照舊歸還原處。我趁艾絲黛拉發牌的時候,又瞟了一下那架梳妝臺,看清了臺上的那只鞋子從來沒有穿過,從前是白的,現在已經發黃了。又看了看郝薇香小姐那只沒有穿鞋的腳,腳上的絲襪從前是白的,現在也發黃了,襪底也早踩破了。要不是屋里的一切都處于這種停頓狀態,要不是這許多褪了色的陳年古董造成屋里這種常年死寂的氣氛,那么,即便是這么一個衰朽之軀穿著這么一件干癟的新娘禮服,也絕不至于這樣像穿著一件尸衣,那條長長的披紗也絕不至于這樣像塊裹尸布了。

郝薇香小姐坐在那里看我們打牌,活像一具僵尸;新娘禮服上的褶邊和彩飾簡直像黃紙。據說古人的尸體一旦掘出來被活人看見,立刻就化成齏粉,那時候我對于這種事還并無所知,不過自我聽說以后,我就常常想:照這位夫人當時的神氣來看,好像也是只消一見陽光,立刻就會化作塵土似的。

第一局牌還沒有打完,艾絲黛拉就鄙夷地說:“你瞧這孩子!他把‘奈夫’叫作‘賈克’呢!瞧他的手有多粗糙!瞧他的鞋有多笨重!”

以前我從來也沒想到過自己的手有什么見不得人,可是這時候竟然也認為自己的手實在生得很不像話。她對我的輕蔑可著實厲害,竟像有傳染性似的,于是連我也輕蔑起自己來了。

頭一局她贏了,由我發牌。我心知她巴不得我把牌發錯,這么一來,我一發牌哪還有不錯之理?于是又遭她數落一通,說我是個干粗活的、笨手笨腳的蠢孩子。

郝薇香小姐都看在眼里,她對我說:“怎么不聽見你頂她一句?她說了你好多難聽的話,你卻不回她一句?你覺得她怎么樣?”

我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愿意講。”

郝薇香小姐俯下身子對我說:“你附著我耳朵講吧。”

我悄悄說:“我覺得她很驕傲。”

“還有呢?”

“我覺得她很美。”

“還有呢?”

“我覺得她挺愛欺負人。”(我說這話時,艾絲黛拉一臉深惡痛絕的神氣,正在那里看著我。)

“還有呢?”

“我想我該回家了。”

“她長得那么漂亮,你就一輩子不想再見她了嗎?”

“我不是不想再見她,可是現在我想我該回家了。”

郝薇香小姐大聲說:“打完這一局就讓你回家。”

要不是開頭見過郝薇香小姐那古怪的笑容,我真還以為她這張臉蛋根本就不會笑呢。她始終沉下了臉,顯出一副凝神沉思的神氣——大概當年這周圍的一切靜止不動之日,也正是她沉下臉色之時——而且看來好像那臉色是永遠也開朗不起來的了。她的胸脯沉了下去,顯得腰弓背曲;她的嗓門也沉了下去,說話聲音很低,死氣沉沉;總之,照她的模樣來看,仿佛她是挨了萬鈞雷霆的當頭一擊,從肉體到靈魂,從內心到外表,稀里嘩啦一股腦兒都垮掉了。

打完了那一局,艾絲黛拉果然叫我把家當敗光了。我手里的牌都給她贏了過去,她把牌都往臺上一扔,好像從我手里贏得的牌沒有什么稀罕似的。

郝薇香小姐說:“你下次什么時候來呢?讓我來想一想。”

我提醒她說,今天是星期三,話還沒有說完,她又像剛才那樣不耐煩地揮揮右手的手指,不讓我說下去。

“得啦,得啦。我可不知道什么星期幾,也不知道什么年月。過六天再來吧。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夫人。”

“艾絲黛拉,帶他下去。給他點兒什么吃的,讓他一邊吃,一邊隨便溜溜,看看。去吧,匹普。”

剛才是艾絲黛拉拿著蠟燭送我上樓來的,這會兒她又拿著蠟燭送我下樓。她還把蠟燭放在那個老地方。我也未假思索,只當這時候一定已經是夜晚,后來她開了邊門,陽光奪門而入,我頓時給弄糊涂了,恍惚覺得自己在那間點著蠟燭的古怪的屋子里似乎已經待了大半天了。

艾絲黛拉說:“孩子,你在這兒等一等。”話音剛落,人就不見了,門也關上了。

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我連忙趁這個機會看看自己那雙粗糙的手和那雙蹩腳的皮鞋。我自己也覺得看不上眼。以前我從來也沒有為這些而煩惱過,現在卻煩惱了起來,只怪自己什么都粗俗不堪。我決定要去問一問喬,他為什么教我把那幾張畫著花彩的紙牌叫作“賈克”,那應該叫“奈夫”才對。要是喬當年受到的教養高尚一些,我也就不會這般沒有教養了。

艾絲黛拉回來了,帶來一些面包和肉,還有一小杯啤酒。她把啤酒放在院子里石頭地上,把面包和肉交到我手里,看也不看我一眼,傲慢無禮到極點,簡直把我當作一條下賤的狗。我丟夠了臉,傷透了心,受盡了欺負,氣炸了肚子,又是憤慨,又是難受——心里說不出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創痛——只有天才知道這叫什么滋味!淚水涌進我的眼眶。我正在流淚,那位姑娘望了我一眼,看出我這眼淚是由她而起的,她臉上馬上露出了喜色。這一下我倒反而忍住了眼淚,直瞪瞪地瞅著她。她輕蔑地把頭一昂,走了。可是據我看,她還是意識到自己的估計太樂觀了,我并沒有給氣倒呢。

她一走,我望望四處,想找個地方躲一躲,結果鉆到酒坊的一扇門背后,拿一條胳膊靠在墻上,頭擱在胳膊上,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還踢墻壁,使勁扯自己的頭發,因為我著實難受,那種莫名的痛楚像一把尖刀扎在我心里,我非得發泄一下不可。

我這樣感情脆弱,原是姐姐一手教養成的。不管誰教養孩子都好,孩子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體會最深切、感受最靈敏的,莫過于遭受虐待這回事了。盡管孩子們受到的也許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虐待,可是要知道,孩子本身就很小,他們的生活天地也很小,然而小雖小,按照比例來說,孩子們玩的一頭小木馬卻也抵得上大人騎的一頭愛爾蘭高頭大馬。拿我來說,我從孩提時代起就受虐待,我的心里也始終在反抗。從我會說話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姐姐一味任著她那種喜怒無常、兇殘暴戾的性子虐待我。我早就有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認為我盡管是由她一手帶大的,可并不見得她那只手因此就有權利推我、撞我、扭我、扔我。我在她手里挨罵挨打,丟臉熬餓,覺也睡不好,還得這樣那樣悔罪補過,于是長年累月就養成了這種反抗心理;外加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成天抱著這種心理和自己嘀咕,我看我的生性膽怯和感情脆弱多半就是這樣造成的。

我踢著酒坊的墻壁,扯著自己的頭發,借此發泄,把一肚子委屈的情緒暫時排解開了,這才用衣袖抹抹臉,從門后走出來,吃著可口的面包和肉,喝著啤酒,全身發暖,精神也立刻好起來,乘興瀏覽了一下四周的景物。

這地方果然是個滿目荒涼的所在,連酒坊院子里那個鴿棚也不例外。鴿棚的撐竿早已被大風吹得歪歪斜斜,如果棚里還有鴿子,那么風一吹,鴿棚晃來蕩去,鴿子準會以為是駕著一條船在海上漂蕩呢。其實棚里早已沒有了鴿子,馬廄里早已沒有了馬,豬圈里早已沒有了豬,倉庫里早已沒有了麥芽,銅罐里、木桶里早已沒有了麥子和啤酒氣息。酒坊哪里還像個酒坊,只怕連一絲一毫的酒氣酒香都已蒸干散盡。靠里邊的一個小院子里,遍地都是雜亂無章的空酒桶,發出一股酸溜溜的氣味,大概是為昔日美好的年華留下的一點紀念吧;可是這氣味畢竟酸得太厲害,不能算作當年的啤酒的一份貨樣——說到這里,我倒是想起了,大凡世外隱士都是如此,留下的殘跡遺事往往未必盡如其為人。

從另一頭走出酒坊,有一堵舊墻,墻那邊是一個荒蕪的花園。墻并不太高,我伸長脖子踮起腳,向墻外張望了好大一會兒工夫,原來這荒蕪的花園是這個宅子的后花園,園內荒草叢生,黃綠間雜的荒徑上踏出了一條小路,看來時常還有人在那兒散步,我看見艾絲黛拉這時正好背對著我在小路上走過。但是,我似乎哪兒都能看到艾絲黛拉。酒桶引得我心癢癢的,想要在那上面走走;腳剛踏上去就看見她也在院子另一頭踩著酒桶走。她背朝著我,雙手捧住一頭散開的棕色秀發,目不旁顧,一下子就走得看不見了。后來我走進酒坊,也是這樣。所謂酒坊,就是從前在那里釀過啤酒、至今還保留著各種釀酒器具的那幢又高又大、鋪石地面的房子。剛一進去,那一片陰森森的氣氛就叫我喘不過氣來,我就站在靠門處,四下里望望,正好看見她從那些沒火的爐子堆中穿過,登上一座小小的鐵梯,由頭頂上一道高高的長廊里出來,好像要走到天上去似的。

就在這地方,這時候,大概是我的幻想作祟,出了一件奇怪的事。說是奇怪,非特當時覺得奇怪,事后隔了多年,更是愈想愈覺得奇怪。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我抬頭多望了一下那白花花的寒空,有些眼花,掉過臉來朝右面角落里一望,看見一根大木梁上有個人吊在那里。那人穿一身泛黃的白衣服,腳上只穿著一只鞋子。由于是懸空吊著,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那衣服上的褪色的花飾簡直像黃紙;那張臉不是別人,正是郝薇香小姐,滿臉一陣抽動,仿佛想要喊我。我見了這樣一個人實在害怕,可是一想到剛才明明沒有這樣一個人,就更加害怕了,因而我先是從她跟前逃開,繼而又向她跟前奔去。等到弄明白那兒連個人影兒也沒有,我那份害怕才真叫害怕到了極點。

后來還是多虧了明朗的天空里灑下的那一片白花花的陽光,多虧了從大門鐵柵里看見門外過往的行人,又把剩下的面包、肉和啤酒一齊吃下肚去,元氣陡增,我的神志這才清醒過來。這種種因素固然起了作用,然而要不是看見艾絲黛拉拿了鑰匙走過來、開門放我出去,我也未必就會清醒得那么快。我想,艾絲黛拉本來已經瞧不起我,如果再讓她看見我嚇成這種樣子,豈不是越發讓她覺得有理了嗎?我可萬萬不能讓她抓住這個把柄啊。

她走過我身邊,得意揚揚地瞟了我一眼,好似一看到我的手這么粗糙,我的皮鞋這么笨重,就禁不住從心里高興出來。她開了門,手扶在門上。我看也沒看她一眼就往外面走,不料她卻用手碰碰我,嘲笑我說:

“你怎么不哭啦?”

“因為我不想哭。”

她說:“你不想哭才怪呢;剛剛哭得連眼睛都快要瞎了,這會兒眼看又快要哭出來了。”

說著,她輕蔑地笑了一陣,把我推出門去,鎖上了大門。我直奔潘波趣先生家里,一看他不在家,心里才放下一塊大石頭。我請那位伙計把我下次去郝薇香小姐家的日期轉告他一聲,于是便動身趕我那四英里路的歸程,回鐵匠鋪去。一路上仔細回想著剛才的所見所聞,只顧翻來覆去思量:原來我是個低三下四的干粗活的小子;我的手生得粗;我的皮鞋笨重;我竟染上了下流習氣,把“奈夫”叫作“賈克”;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竟是這樣愚昧無知;總而言之,我過的是下等人的苦日子。

紙牌中的“賈克”,最初原叫“奈夫”。在所謂“上流社會”中,都以叫“奈夫”為風雅,而認為“賈克”是俚俗的叫法,不足為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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