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夢者之歌與陰郁的抄寫員
- (美)托馬斯·里戈蒂
- 10447字
- 2022-06-29 15:49:28
夜游人之夢
歡鬧
在鎮(zhèn)上一處宜人的所在——這鎮(zhèn)子名叫諾爾蓋特,是州監(jiān)獄所在地——有一棟舒適的屋子,芒克醫(yī)生正坐在屋里看晚報,年輕的妻子則悠閑地躺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懶洋洋地翻一本色彩斑斕的時尚雜志。他們的女兒諾琳恩在樓上,上床睡覺時間已過,她興許是睡了,興許在偷看電視,那臺電視機還是一周前她過生日時收到的禮物。如果是后者,那么坐在靜悄悄的客廳里的父母對小姑娘的逾矩并未察覺。這戶人家的左鄰右舍全都這樣靜悄悄的,白天晚上都是如此。整個諾爾蓋特都安靜得不得了,因為這地方夜生活很貧乏?;蛟S只有酒吧是個例外,監(jiān)獄的懲教官們晚上總要去那兒喝一杯。醫(yī)生的妻子在這一成不變的寂靜中過日子,周圍的大都市似乎遠在數(shù)光年之外。但是到目前為止,萊斯莉從未對這種冷清的生活有所怨言。她知道,他們初來乍到,丈夫正一心撲在新工作上。不過,今晚的他似乎透出些許跡象,表明他對這份工作熱情不再,細心的妻子近來對這種跡象早有覺察,只是今晚更明顯而已。
“今天過得怎么樣,戴維?”妻子問。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從雜志封面上方朝他望去,雜志封面上也有一雙眼睛,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他:“晚餐時你一言不發(fā)?!?/p>
“就那樣?!泵⒖酸t(yī)生答道,他沒有將小鎮(zhèn)的報紙放下來,也沒有朝妻子看上一眼。
“表示你不想談?wù)撨@個話題,是嗎?”
他把報紙往后折,露出上半身:“你聽出了這個意思?”
“沒錯,的確。你還好嗎?”萊斯莉問。她把雜志往旁邊的茶幾上一放,一心一意地看著他。
“我感到疑慮重重。”他仿佛心不在焉地轉(zhuǎn)著什么念頭。萊斯莉想機會難得,正該和他談一談。
“有什么特別叫人起疑的事嗎?”
“樁樁都是。”他答道。
“要不我去準(zhǔn)備些喝的?”
“那就太謝謝了?!?/p>
萊斯莉走到客廳的另一邊,從大櫥柜里拿出幾個瓶子和玻璃杯,又從廚房的一個棕色塑料桶里取出一些冰塊。客廳依舊舒適而寧靜,只是偶爾響起準(zhǔn)備飲料的聲響。窗簾全都拉上了,只有角落里的那一扇除外,那兒立著一尊阿弗洛狄忒女神的雕像。從那扇窗望出去是被街燈照亮的街道,街上空無一人,春天的樹木生得枝繁葉茂,一彎月牙高懸在空中。
“給你。獻給辛勤工作的寶貝一杯小飲料?!彼龑⒁粋€玻璃杯遞給他。杯子的底座很粗,往上越是靠近杯沿的部分越細,只是這種變化極小,不易覺察。
“謝謝,我還真想喝點東西?!?/p>
“怎么了?是醫(yī)院的問題?”
“別管它叫醫(yī)院了。那是一座監(jiān)獄,你很清楚?!?/p>
“好的,當(dāng)然?!?/p>
“你不妨偶爾也說說監(jiān)獄這個詞?!?/p>
“好吧。那么,監(jiān)獄的情況怎么樣,親愛的?上頭對你的病人指手畫腳?犯人搗亂?”趕在這場對話演變成爭吵之前,萊斯莉及時反省了自己,她灌下一大口飲料,平靜下來:“抱歉剛才用那樣諷刺的口氣說話,戴維。”
“不,我活該。我不該把火往你身上撒。有些事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那是我無法對自己承認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呢?”萊斯莉循循善誘道。
“也許這不是個明智的決定。我是說,搬到這兒,以心理學(xué)家的身份扛起這份神圣的職責(zé)?!?/p>
丈夫的話中透露出深深的沮喪,比萊斯莉預(yù)料的程度要嚴(yán)重得多。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聽了他的話,她卻并不快活,雖然她原以為自己會快活。她似乎能聽到搬家公司的車在家門口停下的聲音,可是那聲音不再像從前那樣讓她興奮了。
“可是你說過,給城里人治療神經(jīng)癥還不夠,你要做些更有意義,更有挑戰(zhàn)性的事?”
“我純屬自討苦吃,費力不討好。不論怎樣努力,這份工作都不會有起色?,F(xiàn)在我才明白。”
“真有那么糟嗎?”萊斯莉問。自己竟然會懷疑情況的嚴(yán)重程度,這叫她感到難以置信。但這是件好事,她又有些慶幸,雖然她心中盼著盡快搬走——她曾經(jīng)認為這很重要——但此刻更為牽掛的卻是戴維的自尊。
“真有那么糟。第一次到監(jiān)獄精神科見到其他醫(yī)生的時候,我曾經(jīng)發(fā)誓,絕不會像他們那樣絕望和沮喪,我肯定會與他們有所不同。可我實在是高估了自己。今天又有個男護理員被兩個犯人打了,抱歉,是‘病人’。上星期挨打的是瓦爾德曼醫(yī)生,所以諾琳恩生日那天我才那么煩躁。到現(xiàn)在為止我運氣還好,他們不過朝我吐唾沫而已。哼,照我看,那些人就該窩在那種鬼地方爛掉?!?/p>
話音已落,但戴維覺得自己的話在空氣中滯留不去,攪亂了房間里的平靜。此刻之前,他們的家一直是遠離監(jiān)獄精神污染的避難所。位于小鎮(zhèn)之外的監(jiān)獄是一座龐大的建筑,它似乎有一種超自然的影響力,能夠突破現(xiàn)實距離的限制。戴維感到那距離越變越小,臨近監(jiān)獄的街區(qū)已被監(jiān)獄高墻投下的陰影籠罩其中。
“知道今天我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嗎?”他問妻子。
“不知道,為什么?”
“因為我跟一個到現(xiàn)在都還沒名字的家伙聊了很久?!?/p>
“是不是你說過的那個,不肯說出自己的家鄉(xiāng)和真名的人?”
“就是他。那兒有數(shù)不清的兇殘的怪胎,他數(shù)其中最典型的。長得很好看,那家伙。簡直漂亮極了。喪心病狂,又老奸巨猾。就是不肯說名字,因為這種小把戲,他被劃定為不適合普通監(jiān)獄的犯人,最后交到我們精神科手里。不過,在他自己看來,他有很多名字,至少超過一千個,可他從未屈尊當(dāng)著別人的面提起過。很難想象他有個名字是什么感覺。我們也只能由著他,沒名字就沒名字吧。”
“你們管他叫‘沒名字’?”
“興許該這么叫,但實際上并不是,我們沒這么做。”
“那你們怎么稱呼他呢?”
“嗯,我們管他叫某約翰,后來這個稱呼傳開了,人人都這么叫。直到現(xiàn)在,他們也沒找到有關(guān)這家伙的官方文件,他像是從石頭冒出來的一樣。他的指紋與所有前科犯人的記錄都不匹配。他是在一所小學(xué)前的停車場,在一輛偷來的車?yán)锉蛔サ摹R晃皇志璧木用裣蚓靾蟾?,說他常在那一帶出沒,看起來很可疑。大概是因為那所學(xué)校曾經(jīng)發(fā)生過幾起失蹤案,所以大家都很警惕吧。警察看見他又帶著一名受害者上了他的車,當(dāng)場實施了抓捕。但是他所說的版本與此有些不同。他說早就很清楚有警察在守株待兔,并且預(yù)料到,甚至是希望,自己被逮捕、定罪,最后被關(guān)進大獄。”
“為什么?”
“為什么?誰知道呢。叫一個精神病患者解釋他的想法,只會把我們攪得越來越糊涂。而且某約翰這人本身就一團糟?!?/p>
“這又是什么意思呢?”萊斯莉問。她的丈夫笑了,但是又飛快地收起了笑容,然后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腦海里搜索合適的字眼。
“這樣吧,我把今天和他談話的情景描述一下。我問他是否知道自己為什么待在監(jiān)獄里。
“‘因為歡鬧?!f。
“‘這個詞是什么意思?’我問。
“他回答說:‘意思,意思,意思。你是一個意思狂,你就是這樣?!?/p>
“不知道為什么,那種孩子式的無理取鬧讓我覺得他在模仿他的受害者。我早就受夠了,但仍舊愚蠢地繼續(xù)這場談話。
“‘你知道為什么自己不能離開這兒嗎?’我平靜地換了個問題,只是把第一個問題稍作改變而已。
“‘誰說我不能?我想走就走,但是我還不想走。’
“‘為什么不想?’我很自然地接著問。
“‘我來這兒,’他說,‘因為我覺得該放個假了。我那樣歡鬧有點太累了。我想進來與大伙兒在一起。氣氛多活躍,真叫人期待。什么時候我才能和他們在一起?究竟什么時候呢?’
“聽聽他說的,你信嗎?可要是真與普通犯人關(guān)在一起,他就慘了。倒不是說他不該被犯人虐待。大部分犯人都看不上他這種人,他們覺得自己不過是持槍闖進花園里搶個劫,或是殺個人什么的,他的罪才是奇恥大辱。人人都需要一點兒優(yōu)越感,如果把他和普通犯人關(guān)在一起,叫他們知道他為什么被關(guān)起來,結(jié)果根本無法收拾?!?/p>
“這么說,他得在精神科一直待到刑期結(jié)束?”萊斯莉問。
“他可不這么想。賴在安保最嚴(yán)密的監(jiān)獄里是他的假期安排,還記得嗎?他認為只要自己想走,隨時都可以?!?/p>
“他真的可以嗎?”萊斯莉的聲音里一點兒玩笑的成分都沒有。搬進這座監(jiān)獄小鎮(zhèn)后,她就一直為此擔(dān)驚受怕——自家后院不遠處,有一伙惡魔策劃著怎樣翻墻逃跑,而那堵墻在她的想象中與紙一般不堪一擊。她反對丈夫接下這份工作的主要理由,正是因為這里的環(huán)境實在不適合孩子成長。
“我告訴過你,萊斯莉,成功從那所監(jiān)獄越獄的案例寥寥無幾。就算真的有犯人翻過圍墻,他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如何自我保全,這是一種本能。所以他會努力遠離這個小鎮(zhèn),如果真有犯人越獄,這兒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論如何,大部分越獄的犯人跑出來幾個小時之內(nèi)就會被抓回去。”
“像某約翰這樣的犯人呢?他會有‘自我保全的本能’嗎?或者他只是跑出來,在附近閑逛,然后順手干點兒想干的事?”
“他那樣的人不會和普通犯人似的逃跑。他們只會在墻上蹦一蹦,但是不會翻過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萊斯莉說她懂了,但是恐懼的陰云一點兒也沒有散去。這恐懼源于她想象中的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有一所她想象中的監(jiān)獄,只要與那里面可怕的犯人沾上一點兒關(guān)系,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她討厭疑神疑鬼,不希望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染上這個毛病。雖然戴維對于監(jiān)獄的安全性有一套完整的說辭,但他看上去還是非常不安。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將飲料放在膝蓋之間,似乎在聆聽著什么。
“怎么了,戴維?”萊斯莉問。
“我覺得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什么聲音?”
“說不清楚。像是從遠處傳來的噪音。”
他站起來朝四周環(huán)顧,似乎要查看那聲音是否在周遭的寧靜中留下了什么線索,能夠透露真相。興許是某個地方有一架油跡斑斑的索尼打印機在工作。
“我去看一眼諾琳恩?!彼巡AП旁谝巫优缘淖郎?,穿過起居室,登上三段臺階,來到二樓。他探頭朝女兒的房間里看去,只見她小小的身影正舒坦地躺在床上,不過懷里還摟著一個毛絨娃娃,看形狀像是小鹿斑比。雖然已經(jīng)過了做這種事的年齡,但諾琳恩仍不時抱著沒有生命的伙伴共眠。不過,作為心理學(xué)家父親很是謹(jǐn)慎,不去拷問她尋求這種孩子氣的安慰的權(quán)利。這是個溫暖的春日夜晚,諾琳恩的窗戶半開著,芒克醫(yī)生走過去,將窗戶完全放下來,離開了房間。
回到客廳后,他報告了好消息,說諾琳恩睡得正香,一切正常。萊斯莉以一種略帶慶祝意味的放松姿態(tài),為兩人又調(diào)了兩杯飲料,然后說:
“戴維,你說你和那個某約翰聊了‘很久’。別怪我八卦,可我想知道,你成功地讓他說出有用的信息了嗎?任何一點,有嗎?”
“哦,當(dāng)然有。”芒克醫(yī)生一邊在嘴里滾動著一個冰塊,一邊回答。他的語氣顯然放松了些。
“甚至可以說,他把關(guān)于自己的一切都告訴我了,但全都是廢話——瘋子的胡扯。我像閑聊似的問他是從哪兒來的。
“‘烏有地?!駛€瘋瘋癲癲的傻瓜似的答道。
“‘烏有地?’我追問。
“‘沒錯,非常準(zhǔn)確,醫(yī)生先生。我不是那種裝腔作勢的無恥小人,裝作來自某種高端大氣的地理區(qū)域。地——理。這個詞很有趣。我喜歡你們所有的語言。’
“‘你是在哪兒出生的呢?’我換了一種高明的方式,把同一個問題又問了一遍。
“‘哪一次出生,你是指?’他反問我。就是這樣,這種對話我可以說上——”
“我得說,你學(xué)某約翰學(xué)得還真像。”
“謝謝,但只能模仿幾句而已。他的聲音和口音非常多變,而且口齒不清,學(xué)起來不容易。我估計他有多重人格癥之類的病。說不準(zhǔn)。我得把對話的錄音多聽上幾遍,也許能聽出這一類病癥。要是把錄音交給警察,沒準(zhǔn)能搞清楚這家伙到底是誰??上У氖牵F(xiàn)在問他真正的名字,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屬于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受害者已經(jīng)死了,而且死得很慘,這才是最重要的。當(dāng)然,他曾經(jīng)也是個小男孩,是別人的心肝寶貝,但我沒辦法,沒辦法繼續(xù)裝作關(guān)心他人生經(jīng)歷中的任何細節(jié)——他出生證明上填的名字,在哪里長大,怎么會變成今天這樣。我不欣賞什么病態(tài)美學(xué)。研究精神疾病卻無法獲得任何進展,這可不是我的抱負。所以,我為什么要浪費時間,拼了命去幫助像某約翰那樣的人呢?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來說,他和我們根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從前,我認為對于罪犯來說康復(fù)治療比單純的懲罰更有效。但是那些人,那些玩意兒不過是黏在這個世界上的污漬,讓他們?nèi)ニ腊?。照我說,把他們?nèi)柯裨诘乩锂?dāng)肥料才好?!贬t(yī)生把杯子里的飲料一飲而盡,只剩下冰塊叮當(dāng)作響。
“還想來一杯嗎?”萊斯莉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安慰的醫(yī)療腔。
戴維笑起來,經(jīng)過這番滔滔不絕的抱怨,心中的憤懣得到了一些發(fā)泄:“我們喝個一醉方休,只管尋歡作樂,怎么樣?”
萊斯莉拿起丈夫的杯子,重新裝滿飲料。終于有理由慶祝了,她想?,F(xiàn)在,戴維放棄這份工作不是因為挫敗感,而是因為憤怒,說到底是因為冷漠。一切都將恢復(fù)原樣。他們會離開這個監(jiān)獄所在的小鎮(zhèn),搬回過去的家中。實際上,他們可以想搬到哪兒就搬到哪兒,興許可以先度上一個長假,帶諾琳恩到一個陽光明媚的地方去散散心。萊斯莉一邊暢想,一邊在安靜而漂亮的房間里調(diào)制兩杯新的飲料。這種安靜不再透著沉默的凝滯,更像是好日子即將到來的美好而平靜的前奏。關(guān)于未來的朦朧的快樂伴著酒精一同在她體內(nèi)燃燒起來,她禁不住滿懷憧憬。也許可以再生一個孩子,給諾琳恩生個小弟弟或小妹妹。但這可以先緩一緩……來日方長,未來有無盡的可能,仿佛有一位仁慈的精靈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只需要他們許下愿望,所有夢想都會成真。
在將飲料端回客廳之前,萊斯莉到廚房去了一趟。她有樣?xùn)|西要送給丈夫,眼下看上去時機正好。那個小玩意兒是一件禮物,為的是讓戴維知道,雖然事實已經(jīng)證明這兒的工作不過是無謂地消耗他珍貴的付出,但她還是以自己的方式支持著他。萊斯莉雙手各拿著一杯飲料,從廚房里拿出來的小盒子夾在左胳膊肘下。
“那是什么?”戴維一邊拿起自己的杯子一邊問。
“只是件小玩意兒,你不是愛好藝術(shù)嘛。我從那家小店里買的,專賣犯人在那座監(jiān)獄里做的東西。其中有一些質(zhì)量還不錯——腰帶、珠寶、煙灰缸什么的。你應(yīng)該知道。”
“我知道,”戴維說,他的語氣與萊斯莉的熱情相去甚遠,“我不認為有誰真的會買那種東西?!?/p>
“好吧,我就買了。我想著,也許能夠幫助那些犯人。他們做了些真正有創(chuàng)意的事,而不是……呃,而不是搞破壞。”
“有創(chuàng)意的人不見得都是善良的人,萊斯莉。”戴維提醒妻子。
“你先看看這東西,然后再評價吧。”她說著將盒蓋打開來,“瞧——這件作品不錯吧?”她把那東西放在茶幾上。
芒克醫(yī)生仿佛突然從醉酒中清醒過來一般正襟危坐起來。他盯著那玩意兒。他自然是見過它的,他看著它被那雙創(chuàng)意十足的手精心地塑造和把玩,最后開始犯惡心,再也看不下去了。這件作品是一個小男孩的頭,先用灰色黏土塑形,再涂上藍色的釉彩,看上去很可愛。整件作品散發(fā)著一種強烈而非凡的美感,男孩的臉表現(xiàn)出狂喜之下的平靜,目光如幻想者一般單純卻又令人費解。
“說說吧,你覺得怎么樣?”萊斯莉問。
戴維看著妻子,鄭重地說:“請把它放到盒子里去,然后扔掉。”
“扔掉?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我知道是哪個犯人做了這件產(chǎn)品。他為此深感自豪,我甚至不得不違心地夸贊他手藝高超。可是后來,他告訴了我這件雕塑的原型。大約六個月前,人們在一片野地里找到那男孩的尸體,那時候,他的臉上并沒有這藍天般平靜的神情。”
“別說了,戴維?!比R斯莉說。她知道丈夫接下來要透露的是什么,所以提前拒絕了。
“這是他最近的作品——也是他覺得最有意義的——‘歡鬧’?!?/p>
“哦,我的天?!比R斯莉呻吟著用右手捂住了額頭。然后,她用雙手輕輕將那藍色的男孩放回盒子里?!拔視阉嘶氐昀锶ァ!彼÷曊f。
“要盡快,萊斯莉。我不確定還會在這兒住多久。”
接下來是一段悶悶不樂的沉默。萊斯莉為終于能夠公開談?wù)摪犭x諾爾蓋特,為逃離這里而短暫地高興了一陣,然后問:“戴維,他真的談起過自己做的東西嗎?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的,他談過。”芒克醫(yī)生用專業(yè)而鄭重其事的口吻回答道。
“可憐的戴維。”萊斯莉說。實現(xiàn)心愿指日可待,現(xiàn)在已不需要任何小伎倆,她也真心同情起丈夫來。
“實際上,說來也怪,倒沒那么痛苦。從臨床意義上來說,我和他的這次對話甚至算得上很有趣。他發(fā)揮十分豐富的想象力來描述自己的‘歡鬧’,的確很吸引人。這盒子里的東西具有一種怪異的美感,同時也讓人不安,他談起那些可憐的孩子們使用的言辭也給人類似的感覺。有時候我甚至忍不住被吸引,只是我用心理學(xué)家的漠然掩蓋了自己的真實感受。有時候,我們不得不與自我和事實保持一段距離,哪怕這樣做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總而言之,他描述的畫面并不像你以為的那樣叫人憎惡。他描述‘那次難以忘懷的歡鬧時’,帶有強烈的驚奇感和懷舊感,真的叫我大吃一驚。他似乎懷有一種鄉(xiāng)愁,雖然他的‘家鄉(xiāng)’不過是存在于腐朽大腦中搖搖欲墜的廢墟。很顯然,因為精神錯亂,他在腦子里有板有眼地構(gòu)建了一片殘暴的樂土。他有上千個名字,好像顯得很瘋狂,很自大,可實際上,他把自己當(dāng)成那個世界的一個小角色——那個王國里到處是神奇和恐怖的事情,他不過是其中一名小角色而已。如果對想象力不加限制,可以任意想象自己的角色,大部分精神病患者都會幻想自己無所不能。與他們相比,某約翰可不一樣,他的謙虛顯得格外有趣。與他們相比,他這個惡魔比較普通,也比較懶惰,來自烏有地,那地方就是由叫人頭暈?zāi)垦5腻e亂構(gòu)成,他在那樣的狀態(tài)中貪婪而茁壯地成長。要描述一個瘋子幻想中的宇宙那玄奧的秩序,這么說再合適不過了。
“實際上,從他的描述來看,他心中的夢想國度存在一些相當(dāng)詩意的地方。在他看來,那個世界由歪斜的房子和邋遢的小巷組成,是群星之間的貧民窟。他可能是在一個破敗的街區(qū)長大的,所以把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進行了扭曲,也就是說,他想要將童年的痛苦記憶重組為一個王國,將現(xiàn)實中一條破敗的街道與想象中的奇妙世界進行糅合,就像把天堂和地獄合二為一,制造一個幻象。那就是他和他所謂令他‘肅然起敬’的同伴們歡鬧的地方。受害者可能被他帶到一座廢棄的建筑里,甚至可能是一條下水道。我這么說,是因為他不斷地提到‘遍布垃圾的歡樂的河流’,還有‘陰影中凹凸不平的塊壘’,它們可能對應(yīng)著現(xiàn)實中的垃圾場。這些骯臟偏僻的地方被他的腦子粉飾成一個游樂場,充滿詭異的奇跡。他還有一部分記憶,就不是那么容易看透了,比如一條被月光照亮的走廊,兩側(cè)排列著會尖叫和大笑的鏡子,還有蠢蠢欲動的黑色山峰,或者一段以奇怪的方式‘?dāng)嚅_’的樓梯——這倒是挺符合破落貧民窟的風(fēng)格。他總是在腦子里把各種自相矛盾的事物雜糅在一起,把各種衰敗的場所和閃閃發(fā)光的圣殿組合在一起,就像自我催眠——”芒克醫(yī)生突然認識到自己的語氣中不知不覺透露出欣賞之情,他趕緊住了口,中斷了這段講述。
“盡管想象的世界那樣夢幻離奇,可是從現(xiàn)實中的證據(jù)來看,他犯下的罪行仍然是我們熟悉的,普通的那種??梢哉f是中規(guī)中矩的暴行吧。但是他不肯承認自己的行為是普通的。他說,只是為了愚鈍的大眾著想,才故意讓證據(jù)顯得很普通,他說自己所稱的‘歡鬧’,指的是與他犯下的罪行迥然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舉動。這個詞可能與他過去的經(jīng)歷有些隱秘的聯(lián)系。”
芒克醫(yī)生停住話頭,搖晃著空杯子里的冰塊。他說話的當(dāng)兒,萊斯莉似乎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沉思。她點燃一支香煙,斜倚著沙發(fā)扶手,雙腿高高地搭在沙發(fā)墊上,膝蓋正指著丈夫的方向。
“你真該把煙戒了?!彼f。
萊斯莉像個受到溫和指責(zé)的孩子一樣垂下眼簾:“我答應(yīng),只要搬家——我就戒煙。成交嗎?”
“成交,”戴維說,“我還有一個建議。首先,我要告訴你,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提出辭職。”
“是不是太快了一點?”萊斯莉問,她心中的答案是“不快”。
“相信我,沒有人會驚訝,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意,我認為。這么說吧,我的建議是,明天我們就帶諾琳恩離開,在北邊租個房子,住上一段時間。我們可以去騎馬。還記得她去年夏天有多愛騎馬嗎?怎么樣?”
“聽起來不錯,”萊斯莉感到蠢蠢欲動,她表示贊同,“好極了,說實在的?!?/p>
“然后,在回去的路上,我們可以把諾琳恩留在你父母家。她在那兒待上一段時間,直到我們把所有搬家的事處理好,比如臨時找一套公寓。讓她在你父母那兒住一星期左右,他們應(yīng)該不會介意吧?”
“不會,當(dāng)然不會,他們會愿意的。只是為什么這么急?你知道的,諾琳恩還要上學(xué)。我們是不是等到她辦完學(xué)校的手續(xù)再搬?只要等一個月左右就行了。”
戴維沉默地坐了半晌,明顯是在梳理內(nèi)心的想法。
“出什么事了?”萊斯莉問。她的聲音微微地顫抖,顯得很焦急。
“沒什么,什么事都沒有。只是——”
“只是什么?”
“呃,和監(jiān)獄的事有關(guān)。我知道,我曾經(jīng)洋洋自得地對你保證說這地方有多安全,現(xiàn)在我還是認為我們是安全的。但是我剛才提到的這個某約翰很古怪,我想你也聽出來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經(jīng)病,專殺孩子……只能這么說。真不知該怎樣才能讓你明白?!?/p>
萊斯莉用質(zhì)問的眼神看著丈夫:“我記得你說過,像他那樣的犯人只會在墻上蹦一蹦,不會——”
“沒錯,一般情況下他就是那種人。但有時候……”
“你到底想說什么,戴維?”萊斯莉已經(jīng)被丈夫那欲蓋彌彰的不安感染了。
“今天和他談話時,他說到一些事。說得不是那么明白。但是,如果在我們把自己的事完全處理好之前,讓諾琳恩和你父母待在一起,我會感到踏實得多。”
萊斯莉又點燃一根香煙:“告訴我,他說了什么叫你這么煩惱,”她堅定地問,“我也應(yīng)該知道。”
“我要是說了,你可能會覺得我有些神經(jīng)過敏。不過,你沒有跟他說過話,而我說過。他說話的調(diào)調(diào),更確切地說,是他各種各樣的怪癖,還有那張瘦臉上變化多端的表情。在和他交談的過程中,我總有一種感覺,感覺他似乎在背著我玩什么把戲。當(dāng)然了,我很清楚,只是看上去而已。惹惱醫(yī)生不過是精神病人常用的戰(zhàn)術(shù)罷了,這能讓他們感到自己很強大?!?/p>
“告訴我他說了什么?!比R斯莉堅持道。
“行,我會告訴你。不過,我還是認為自己過度解讀,這是個錯誤。是這么回事,今天的會面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正好談到那些孩子,他說了一些話,叫我很不舒服。說那些話的時候,他用了一種很有感染力的口音,蘇格蘭口音,摻著德國腔。把他的話一字不差地重復(fù)一遍,就是:‘你家不會就有一個行為不端的小男孩,或沒有一個小姑娘①吧?不會吧,芒克教授?’說完后他就默默地沖著我笑。
“現(xiàn)在我很確定,他是在故意激怒我。沒有別的意思。”
“但是他為什么那么說,戴維:‘或沒有一個小姑娘’?”
“當(dāng)然,從語法上來說,他應(yīng)該說‘或’,不是‘或沒有’,但是我很確定,這只不過證明他的語法很糟糕而已,沒有別的?!?/p>
“你沒有對他提過任何關(guān)于諾琳恩的事,對嗎?”
“當(dāng)然沒有。我怎么可能對那些人談起她呢?!?/p>
“那他為什么這么說?”
“我不知道。他有一種非常古怪的聰明勁兒,總是提出一些模棱兩可的建議,開一些似乎有弦外之音的玩笑。也許是從別的工作人員那兒聽到過我的事吧,我估計是。這應(yīng)該只是一個純粹的巧合?!彼粗拮?,等待她的反應(yīng)。
“也許你說得對,”萊斯莉急于要相信這個結(jié)論,心中卻又充滿矛盾,“不過,我倒是明白,為什么你希望諾琳恩和我父母待在一起。倒不是說會有什么意外——”
“不會有任何意外,完全沒有理由認為會發(fā)生意外。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醫(yī)生反被病人攪得心神不寧的典型案例。不過,我現(xiàn)在不擔(dān)心了。不論多么明智的人,在那種烏煙瘴氣,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地方待久了,也會疑神疑鬼的。殺人犯、強奸犯,全都是人渣中的人渣。既要在那種環(huán)境里工作,又要過正常的家庭生活,那是不可能的。你也看見我在諾琳恩生日那天的表現(xiàn)了。”
“我知道。這兒不適合孩子成長?!?/p>
戴維緩緩地點了點頭。“我剛才去看她的時候,我感覺到,有些說不清,似乎有一種無力的感覺。她還抱著一個填充玩具當(dāng)安慰毯呢?!彼艘豢陲嬃?,“那好像是個新的。你今天出去購物的時候買的嗎?”
萊斯莉茫然地盯著他:“我只買了那個,”她指著茶幾上放的那個盒子,“你說‘新的’是什么意思?”
“那個斑比的抱枕。也許她從前就有,只是我沒注意到?!彼f,有些想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
“好吧,如果她從前就有,那也不是我給她的?!比R斯莉說得相當(dāng)肯定。
“也不是我?!?/p>
“我記得幫她鋪床的時候沒見那東西。”萊斯莉說。
“可是我去看的時候,她正抱著它,當(dāng)時我聽到……”
戴維停了下來。瞧他的臉色,似乎有成千上萬個念頭倏忽從腦海里掠過,似乎他陷入了某種癲狂之中,正調(diào)動所有腦細胞在搜尋什么。
“有什么不對勁嗎,戴維?”萊斯莉小聲問道。
“我不確定。好像明白了什么,卻又什么都不明白?!?/p>
可是,芒克醫(yī)生漸漸明白了。他用左手手掌捂住后脖頸,脖子上感到一陣暖意。是不是有一股穿堂風(fēng)從這所房子的某個角落吹了過來?他們家不該有穿堂風(fēng)的,這可不是那種滿墻爛窟窿,冷風(fēng)能夠從腐朽的樓板和變形的窗框透進來的破敗小屋。可是真的有風(fēng),同時他還聽到它在屋外呼嘯。透過阿弗洛狄忒女神雕塑后的那扇窗戶,還能看到樹枝在顫動不已。女神擺出慵懶的姿勢,毫無瑕疵的頭向后靠,盲眼凝視著天花板和天花板之上的地方。天花板之上?在風(fēng)兒空洞的呼嘯之上,那寒冷而死寂的所在?風(fēng)又是從哪兒吹進來的呢?
天哪!
“戴維,你感覺到風(fēng)了嗎?”他的妻子問。
“是的?!彼卮?,似乎剛剛想起某個令人警醒的念頭。“是的,”他重復(fù)了一遍,從椅子上起身,穿過起居室,快步走到樓梯口,然后加快腳步,大跨步躍上了三段臺階,跑到二樓?!爸Z琳恩,諾琳恩?!彼钅钣性~地走到女兒臥室半開的門前。他能感到一陣微風(fēng)從里面往外吹。
他明白卻又不明白。
他摸索著找到了燈的開關(guān)。為了與孩子的身高相匹配,開關(guān)裝得很低。他打開燈。孩子不見了。門對面的窗戶大敞著,半透明的白窗簾被灌進來的風(fēng)吹得直往上拍。床上只有一個抱枕,被撕碎了,柔軟的填充物扔在床墊上,現(xiàn)在里面塞著一團皺巴巴的紙,像一朵綻放的花兒。芒克醫(yī)生在那團反復(fù)折疊過的紙上看到監(jiān)獄信紙的一部分信頭。但是這張紙條上的字跡與打印的公文不同,不是那種整齊的斜體字,而是孩童般歪歪扭扭的字體。他絕望地瞪著那些字,仿佛過了無窮無盡的時間,一直無法理解它們表達的含義。最后,字里行間的含義沉入了他的心里。
蒙克醫(yī)生②,玩具肚子里的紙條上寫著,我們將它留給你那雙能力非凡的手,因為在天堂那翻著黑色泡沫的陰溝和后巷里,在星際地窖那潮濕的,沒有窗戶的黑暗中,在下水道一般的大海里發(fā)現(xiàn)的珍貴的空螺殼中,在瘋狂的沒有星星的城市里,還有它們的貧民窟里……我已經(jīng)帶著那叫我肅然起敬的小鹿去歡鬧了。再會。某喬納森。
“戴維?”從樓梯的底端傳來了妻子詢問的聲音,“一切都好嗎?”
緊接著,這所漂亮的房子失去了往日的寧靜,因為里面響起一陣響亮而尖銳的,森寒刺骨的笑聲。這笑聲用以伴隨一個隱匿地獄中一樁軼事的轉(zhuǎn)瞬即逝,真是再完美不過了。
①原文此處為法語colleen,即“小姑娘”的意思,與故事中醫(yī)生的女兒諾琳恩(Norleen)的拼寫比較相似。
②此處為精神病患者對醫(yī)生名字的錯誤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