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澤東詩詞欣賞(大字本)
- 周振甫
- 3063字
- 2022-06-29 15:07:01
菩薩蠻·黃鶴樓
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 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1927年春
這首詞最早發表在《詩刊》1957年1月號。
黃鶴樓,舊址在湖北省武漢市區西長江岸邊蛇山的黃鶴磯上,傳說始建于三國吳黃武二年(223),歷代屢毀屢建。清同治七年(1868)重建后,毀于光緒十年(1884),到1927年時尚未重建。“黃鶴樓”這個名字的來歷,據古代傳說,有仙人子安曾乘黃鶴過此,故名(見《南齊書·州郡志》下)。一說蜀費祎(yī衣)登仙,嘗駕黃鶴息此(見《太平寰宇記》一一二《武昌府》)。歷代詩人題詠黃鶴樓的詩,以唐崔顥的《黃鶴樓》最為著名:“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這首詞作于1927年春天。當時,以蔣介石為首的反動派正在篡奪北伐戰爭的勝利果實,革命危機四伏。陳獨秀右傾機會主義者仍在一味妥協退讓,對工農運動嚴加限制。同年3月10日至17日,國民黨二屆三中全會在漢口舉行,共產黨人和國民黨左派聯合,通過了限制蔣介石個人獨裁的一系列決議。但在陳獨秀右傾投降主義影響下,會議繼續讓蔣介石擔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使他名正言順地調集嫡系部隊在滬寧一帶,策劃“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毛澤東同陳獨秀的右傾錯誤做了斗爭,在大革命失敗前夕,他站在黃鶴樓的遺址附近,舉目遠眺,觸景生情,不禁為革命的前途焦慮萬分,寫了這首詞。
登上黃鶴樓寫詩的,最著名的是唐崔顥。《唐才子傳》說,李白登上此樓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大詩人李白看到崔顥的詩就不寫了,認為登上黃鶴樓,從樓上望出去,眼前是有風景的,但不能說,因為崔顥的詩已經講了,不好再寫了。崔顥的詩寫了什么呢?先是懷古,“昔人已乘黃鶴去”四句懷古。次是寫景:“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登樓西望,看到漢陽那邊分明的樹木,向西南望去,長江中有芳草萋萋的鸚鵡洲。眼前的風景說了,最后寫出思鄉之情。不論懷古、寫景、抒情都寫了。又前四句用轆轤體,得李白欣賞。因此不寫了。這是大詩人李白的想法。
毛澤東同志當時對黃鶴樓的想法就不同了。就“眼前有景”說,崔顥只寫了“漢陽樹”“鸚鵡洲”,所見者小。應該面對長江,寫更為闊大的境界。崔顥懷古,只是望著白云想念仙人。崔顥抒情,只抒思鄉之情。作者卻有著為革命前途擔憂的偉大情懷。于是就寫出了這一首,胸襟擴大,憂深思遠,抒發了革命的心情。
上片寫眼前景物:“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作者的視線不停留在漢陽樹、鸚鵡洲上,看到更為廣闊的景象,看到長江在武漢市一帶水勢廣大稱為九派。“茫茫”,狀長江水勢的廣大,茫茫一片。“九派”,指長江在這一帶有許多河流的匯合。像鮑照《登黃鶴磯》:“九派引滄流。”像王維《漢江臨眺》:“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這是說,在荊門山一帶,有九條支流互相流通,匯合為長江,水勢廣大,好像流到天地以外去,也講長江水勢的廣大。這首詞寫“茫茫九派流中國”。“流中國”,即流貫國中,這是從西向東望。這一句概括了古來寫九派的水勢,還加上“流中國”的說法。作者還從北向南望,寫出“沉沉一線穿南北”,“沉沉”指深沉,有負重致遠的意思。“一線”指南北的鐵路線。這樣寫,既概括了古人稱美的九派,又加入了當代建設的鐵路,融貫古今,所寫的景物,顯出境界的開闊。
開頭兩句,是登高望遠,從西望到東,從北望到南,向四面望去。下面兩句:“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一句是望遠景,一句是望近景。向遠處望去,煙雨迷茫,“莽蒼蒼”正寫出迷茫的景象。上引王維的“山色有無中”,看遠處的山色若有若無,看不分明,跟煙雨迷茫相似。近處望,看到漢陽的龜山,武昌的蛇山,隔江相望,用一“鎖”字,正好寫出了那里江面較狹。它跟“茫茫九派”的浩渺無邊,更具有對照作用。這樣,四句合起來就構成一個廣闊雄渾深沉有力的境界。這個境界正好反映出詩人闊大的胸襟,豪邁的氣度。
下片是懷古抒情。“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黃鶴不知到哪兒去了,只剩下這座黃鶴樓,作為游人游覽的勝地。這是即景生情,并無企慕仙人的意思。下面是抒革命之情。“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把酒澆在滔滔的江水里,內心激動的思潮恰似長江中翻騰起伏的波濤那樣高。“酹”(lèi淚),古代用酒澆在地上表祭奠。這里的“酹滔滔”,把酒澆在江水里,表示對反動勢力斗爭到底的決心。值此大革命失敗的前夕,心情非常激動,好像追逐著江中洶涌的浪濤。
這首詞,開頭兩句是對偶格,“九派”本于鮑照等詩,為引用格。“中國”即“國中”,為倒裝格。下面的“龜蛇”指龜山蛇山,為省略格。上片四句描寫景物為摹狀格。這樣描寫景物,沒有透露作者的感情,沒有把作者為革命而深深擔憂的感情透露出來。寫“茫茫九派”,長江本身就是茫茫的,“沉沉一線”,鐵路本身就是負重致遠的,只是寫出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情狀。這與《沁園春·長沙》的寫法不同。《沁園春·長沙》從“鷹擊”“魚翔”里,看到“萬類霜天競自由”,就提出“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就想到人民的苦難,聯系革命。抒寫景物,本可以有兩種寫法:一種結合作者的感情來寫,一種不結合作者的感情來寫。如杜甫《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是結合作者的感情來寫。如杜甫《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不結合作者的感情來寫。前一種是觸景傷情,情景結合。后一種是范仲淹《岳陽樓記》里說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看到景物時,不因景物的可喜而喜,不因景物的可悲而悲,因他心中另有悲喜,不把心中的悲喜加在所寫的景物上。這首詞的上片就是這樣。作者的心情完全放在革命上,并不把這種憂危的心情加到景物上去,所以上片看到景物的闊大,就寫出闊大的景物來。
下片寫到黃鶴樓,從樓名想到黃鶴,就提出:“黃鶴知何去?”結合眼前說,黃鶴樓只剩下一個為游人游覽的處所。詩人面對長江,可能想到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一樽還酹江月”,因此“把酒酹滔滔”了。蘇軾的“酹江月”,是“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他是赤壁懷古,懷念三國時代赤壁之戰的風流人物,所以是神游故國。他在《前赤壁賦》里說“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是月亮照著他,所以“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指月亮的多情,因此“一樽還酹江月”,用杯酒來酬謝多情的江上明月,也是江中倒映的明月。詩人的“把酒酹滔滔”,是把酒澆在江水里。為什么把酒澆在江水里?《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晉公子重耳要渡過黃河回到晉國去做國君,子犯請求離去,“公子曰:‘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子犯是公子重耳的舅舅,公子重耳對黃河發誓說,一定與舅氏同心,對河水發誓,好比對天發誓。這里的“酹滔滔”,即把酒澆在江水里,對江水發誓,表示誓與反動勢力斗爭到底的決心。在這里,“把酒酹滔滔”,“滔滔”代指江水,是借代格。“酹”從“一樽還酹江月”里來,是引用格;它的用意,從“有如白水”里來,是誓辭,是婉曲格。用“逐浪高”來比“心潮”,是比喻格。一連用了四種修辭手法,既顯示藝術技巧的豐富多彩,又表示為革命堅決斗爭的決心,具有豐富的藝術性和高度的思想性。
對“心潮”,作者自批:“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的前夕,心情蒼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是那年的春季。夏季,八月七號,黨的緊急會議,決定武裝反擊,從此找到了出路。”這個批語指出作者作這首詞時,已看到“大革命失敗”,所以“心潮逐浪高”。作者當時決心與反革命斗爭到底,是與后來黨的緊急會議決定武裝斗爭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