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新對她說了謊,根本沒有什么新建的醫院。
孟寧語一直沒能離開當年的醫療院區,她所看見的二層空間和當年一致,住院區還在,一條走廊貫穿始終,左右都是病房。
她顧不上去想原因,因為每走一步,都是在確認自己的記憶。
走廊依舊十分安靜,頂上有燈,淺米色的地磚過分干凈,簡直能照出人影。
孟寧語很快經過兩扇門,但記憶中那些門上的觀察窗口已經被取消了,現在外人完全看不見內里的環境。她仔細觀察,發現門邊都有相應病人的姓名編號,隱隱能聽見里邊也有類似安撫性的音樂。
看樣子應該有人,這種場面總算讓她心里稍微有些安慰,情緒也逐漸冷靜下來。
很快,她走到拐角處,當年那里的護士站還在,此刻里邊坐著兩個人,面朝電腦屏幕,背對她的方向,似乎都在工作。
孟寧語放輕腳步打算溜,但其中一個人很快回頭,把她嚇了一跳。
對方還是那個護士,口罩之上露出來一雙眼睛,毫無波瀾。
孟寧語只好裝作自來熟,尷尬地揮揮手,打算解釋自己閑得發慌,溜達一圈馬上回去。她做好心理準備,但對方很快又把頭轉回去了,竟然沒有阻止她的意思,仿佛根本沒看見。
孟寧語一時錯愕,也不敢動,手邊的墻壁突然亮了,內嵌的智能屏上顯示出一個綠色箭頭,如同提示一般,正指向前方。
她只好順著墻邊往前走,大致想起來,箭頭所指的方向,和自己記憶中一致。
果然,她在走廊盡頭找到了當年那幾間辦公室。
三年之后,此時此刻的孟寧語沒有權限卡了,于是她對著第一間辦公室犯愁,伸手推門,打算純拼運氣,沒想到辦公室的門似乎根本沒有鎖,一推就開。
這一切未免太順利,然而好奇心總能讓人戰勝疑惑。她來都來了,沒空權衡,毫不猶豫進去,看見四下的陳設和三年前一模一樣,只不過這一次她還是沒挑準時候,有人應該不久之前還在辦公,連電腦都開著,讓墻壁上照出熒熒一層光。
孟寧語開始擔心醫生隨時會回來,趕緊去看電腦,剛靠近桌旁就有了新發現。
正對桌子是一排高大的文件柜,玻璃門透光,里邊收著幾個透明的密封袋。
她非常熟悉那些東西,因為那是自己三年前進入研究院時穿的衣服。一件黑色的羽絨服,還有貼身長褲,如今全被人折疊放好,衣服上還壓著她的手機,而且柜子沒有鎖,簡直就像擺在那里等她看。
孟寧語心里警惕起來,想了想,還是把袋子拿出來了。
她抱著東西仔細聽走廊里的動靜,外邊暫時無人走動,于是她抓緊時間把手機拿出來,萬幸還有電,她在等待開機的時間里又去翻電腦上的資料,屏幕上剛好就是病人的住院信息。
這一路上太過順利,她手指點著鼠標,心里卻開始害怕,這分明是有人在指引她回到這間辦公室。怕歸怕,她不能放過任何信息,于是快速瀏覽,果然又找到了當年那三個灰色的頭像。
孟寧語再次確認自己的回憶,啟新研究院里存在非法實驗,有三個病人意外死亡,她記住的一切都不是夢。
她馬上繼續查看電腦里的其它內容,想到自己剛剛看到的那篇項目報道,琢磨了一下關鍵詞,不知道怎么檢索,最后干脆輸入項目名字“引渡者”,蹦出來一個文件夾,卻被加密,無法瀏覽。
她不知道密碼,急于嘗試,光記著回想和邵新相關的事,腦子里蹦出屏幕上那些紀伯倫的詩句,雖然沒報希望,但她還是順手試了一下那本散文詩集的名字:Sand and Foam。
下一秒,密碼通過驗證,一切有如神助。
孟寧語沒空高興,因為文件夾之中的信息繁雜,數不清的文檔鋪滿了屏幕,她在慌亂之下只來得及關注唯一能看懂的內容,原來那篇報道不是胡說,因為它放出的項目標志竟然是真的。
此刻所有“引渡者”的相關文檔背景都是同樣的圖案,由啟新研究院的Logo和灰藍色機械人形融合而成。
她放大圖案仔細看,感覺它雖然只是個標志,但在細節上卻設計感十足,連人體的骨骼脈絡都有構架,然而臉部只有輪廓,沒有任何五官。
孟寧語又點開產品測試,測試在時間軸上位于最后階段,一定有所謂的“產品”已經完成了前期開發。她越來越緊張,本能地屏住呼吸,仔細查看里邊的內容,按照內部記錄顯示,生物實驗室內首個成品通過驗收,“引渡者001”已經在進行最后的收尾工作了。
所有信息戛然而止,而項目時間和她自己一樣,統統卡在三年前的二月份。
她意識到雜志上的頭條不是業界搞出來的噱頭,啟新研究院之內隱藏的秘密比她想象中還要多,他們不光在臨床實驗上違法,暗中還有其它可疑的研究項目。
這個所謂的“引渡者”到底是什么產品?仿生機器人?
孟寧語愣在電腦之前,回想起所有古怪的細節,似乎都有跡可循。邵新一直致力于腦部促醒,而整個研究院也一直在研究人腦的記憶構成,再加上這個仿生項目的成功……一旦可以讓AI機器人擁有完全擬人的體貌,那啟新研究院最終的目的是什么?
一切細思極恐,桌上的手機開機后震動提示,動靜輕微,把她嚇了一跳,就在她抓起手機的時候,走廊里又傳來聲音。
院區廣播通知護士站,有患者擅自離開病房。緊接著她所在的辦公室門邊很快閃爍出紅色的光。
孟寧語知道自己沒有時間細看了,她馬上把手機藏在袖口,在慌亂之中最后掃了一眼屏幕,文件最下方有一行小字,生物實驗室負責人:袁沁。
辦公室的門很快打開了,外邊又是那個熟悉的藍精靈。
探險環節被迫終止,孟寧語老老實實跟著她的“看護”往病房走。
大概因為這種機器人的服務系統配置優秀,所以藍精靈的態度非常友善,一路上都閃著心心眼,不斷重復和她說:“請回到病房休息。”
走廊里靜悄悄的,孟寧語不斷往墻上看,故意走走停停,卻沒再看見綠色的箭頭指引,而護士站那兩個人也分毫未動,仿佛一直沉迷于工作,聽見他們走回去的動靜也不回頭,背影筆直。
孟寧語匪夷所思,指指那兩個人,問藍精靈:“她們怎么回事,真是啞巴?”
藍精靈歡快地回答:“不是呀。”
她又問:“那為什么不理我?”
藍精靈又開始裝傻:“恭喜發財!”
孟寧語氣結,大概摸出規律了,這玩意一旦遇到不能回答的問題,就會說這句口頭禪,相當于無可奉告。
她蔫頭耷腦走到病房門邊,突然出聲問它:“我好看嗎?”
藍精靈十分機智:“邵新教授讓我回答好看。”
她一巴掌揍上它的金屬腦殼,眼看小家伙不記仇,還是心心眼,配上軟糯的童音,讓她氣都沒地方撒,只好老老實實爬回床上。
藍精靈已經幫她把雜志撿回來了,而且還很貼心地整理好,放在床邊。
孟寧語躺下又翻了一圈,沒有更多的發現,一切看似又回到原點,熟悉的鋼琴曲和寬敞的病房,氛圍輕松。
她暗暗觀察時間,此刻的電子表竟然又飛快跳到夜里九點了,果然像被人為調整過,于是她往窗邊打量,雖然簾子遮光,但邊角有縫隙,她看了半天,外邊的天似乎也真的黑下來了。
她無法解釋這一切,只好拉上被子,向“看護”示意自己一定好好睡覺,“我不跑了,你去守門吧,我躺一會兒。”
藍精靈如她所愿,滑去門邊,一動不動。
孟寧語安靜下來回憶,感覺所有事情千頭萬緒,從三年前開始就打成了死結,最關鍵的是眼下自己的處境堪憂,因為時間出現問題,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控制病房,故意造成了假象,而她所在的住院區也處處透著古怪。
記憶和現實統統成謎,無處可解,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她知道自己今天離開病房沒那么幸運。
她或許可以偷偷溜出去,但根本走不了多遠。護士站的人早就發現她了,卻沒有立刻讓她回來,有人在暗中給出方向提示,她也一路印證了自己舊日的記憶,甚至發現研究院里還隱藏著機密信息,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放水,每一步都不可能這么順利。
對方甚至還把她出事當天留下的東西擺出來了,簡直就像在暗中幫她。
孟寧語盡量讓自己躺得舒服,心里卻像被無數根針扎著,越想越感覺渾身的寒毛都立起來了。她明白,有人知道她醒了,需要她離開病房。
最令她害怕的是……這個人不是邵新。
從她醒來開始,邵新雖然態度平和,卻一直不愿意告訴她這三年發生的事,而且他在控制這個地方所有的流程,他會在她醒來的時候出現,然后每天下午三點半的時候離開,他總是暗示需要讓她多休息,最好趕緊睡覺,他沒有必要背后放水。
未知的環境永遠令人恐懼。
孟寧語盡量調整呼吸,讓自己看起來睡得踏實一點,然后慢慢滾進被子里,最后才把手機從袖口滑出來。
病區里沒有網絡連接,似乎也根本沒有運營商的信號,于是她在手機里看到自己拍到的內容還在,其余的短信都是三年前留下來的。
當時申一航發來的消息還在,她逐一查看,想起隊里和她通氣的內容。
警方接到報案,重點懷疑醫療院區,但當時孟寧語自己對這個機密區域也不熟悉,所以申隊希望她想辦法能先混進來,重點搜集臨床實驗上的資料,包括內部文件作為線索。
她確實找到線索了,可是三個病人死亡,尸體的去向卻沒有任何記錄,這才是最關鍵的證據。想到這里,孟寧語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她想起自己墜樓時看到的畫面,當時樓下有一座可怕的焚燒爐,它可以輕易處理掉尸體。
三年之后,她在白天的時候靠近窗口觀察過,樓外的景物已經完全變樣了。草坪和樹林掩蓋了一切,當年院里那些灰色的主樓也不見了。
她不知道研究院是不是經歷過搬遷重建,總之如今所見,格局完全不同。這倒不算意外,如果研究院藏有秘密,不管用什么手段遮掩,他們確實不可能再留著那座嚇人的焚燒爐了。
這個認知讓人渾身發冷。
孟寧語無法想象這一切發生在啟新研究院,也無法想象這些事都和邵新有關。
她躺在病床上,又覺得此時此刻才像做夢。
原來那個冬日還不是最可怕的結果。
人心有鬼,自然睡不著。
可惜現在根本沒有網絡,孟寧語拿著一個破手機也沒什么用處,而且她已經被人困在了醫療院區。
說來倒霉,她這輩子活到現在,危險關頭連個能求助的朋友都沒有,何況就算有,眼看她都躺了三年多,這會兒突然找過去,大概和詐尸沒什么區別。
此前她的人生和邵新息息相關,偏偏如今醒過來,她最防備的人就是他。
孟寧語悵然地想了半天,只能想起申一航,不知道師兄有沒有得到她轉醒的消息……只要還能聯系上他,也許一切還有辦法。
她被逼到又開始演戲,迷迷糊糊地從被子里掙扎出來,裝成突然醒了的樣子,又左右看一看,喊藍精靈,問它有沒有Ipad之類的東西,拿來給她玩玩。
藍精靈很抱歉地告訴她:“現在是休息時間。”
“我睡也睡夠了,上網打發打發時間都不行么,這也算是休息啊。”她側身逗它,“你和邵新申請一下,就說是我想要的。”
“抱歉,院區沒有網絡。”藍精靈的童音干脆利落,“邵新教授正在工作,暫時由我接管病房,請安心休息。”
這哪兒是住院啊,分明是坐牢。
孟寧語無法理解,一股火沖上來,正打算罵它,突然意識到沒有網絡或許是院里刻意為之,目的就是切斷病人和外界的聯系。
只要她還在這里,一切都要聽從院區安排。
《夜色奇境》悠然循環,聽著聽著就讓孟寧語不自覺放松了神經,仿佛連這首歌都是為她量身定做的,觸發她心底最柔軟的回憶。
此刻智能屏漸漸又顯示出一行字:
Only once have I been made mute. It was when a man asked me, "Who are you?"
獨獨一次,我被迫沉默了。“你是誰?”那時一個人這樣問我。
——紀伯倫
她盯著那些詩句出神,想到邵新知道她曾經做過什么,所以在她醒來之后,感受到的一切都格外熟悉。明明他什么都不問,卻不斷通過細節刺激她回想,無論是音樂,還是這些不間斷播放的詩句,病房中的細節如同隱喻。
此時此刻,孟寧語在這種微妙的環境之中沉下心,覺得邵新把她留在這里,絕不只是為了休養,因為這些屏保不斷出現,弄成了給她的密碼提示。
她就像是走在海邊,每一步都真實,腳下卻暗流洶涌。
孟寧語心里憋屈,一時沒想到別的辦法,伸手向藍精靈示意,還是做夢比較有意思,讓它閉嘴,然后又躺平了。
目前來看,這地方太怪了,一切都不合常理,所以她必須離開才能捋清思路。
按照過去的印象,只要下樓就是一層,很快能找到出口,而明天邵新肯定還會回到病房來看她,她必須在他來之前,想辦法離開。
孟寧語雖然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但對于怎么做毫無頭緒,于是她想著想著開始走神,而鋼琴曲的催眠效果卓越,她很快感覺力不從心,身上那種疲憊的感覺又回來了,漸漸眼皮打架。
意識一旦放松下來,回憶如同潮水,頃刻襲來。
半夢半醒之間,她躺在病床上抓著那個手機,又看見了剛到警隊的自己。
孟寧語不是警校出身,體能測試也勉強通過,像她這種社招進來的女警,大部分只能在辦公室里負責案頭工作,畢竟體制內不是所有人都能上一線。尤其她還被分到了刑偵隊伍,涉及出現場,隊里遇到的案子多數都很危險,如果不是特殊情況,女警都忙內勤。
她此前最多配合過申一航的日常工作,有時候傳喚女性嫌疑人,她幫忙帶著做做體檢。幾個月的時間下來,狐假虎威的架勢學過一些,也仗著自己天生嗓門大,一穿制服很有精神頭,頗像那么回事。
隊里的同事聽她喊申隊師兄,就以為倆人過去都是老同學,所以人人都對她十分照顧。
那時候的生活很簡單,她努力上班、整理卷宗、跑跑檔案、去食堂吃飯,等到下班時間就能松一口氣了,像她這種崗位也輪不到什么要緊的活兒,大部分時間都能準點走人。
承東市總是大風大雪,冬天過長,容易讓人貪圖安逸。她一個基層的小警察,以為自己和出生入死的故事不沾邊。
她被申一航叫走那天,窗外在下雪。
當時他們大辦公區的空調暖風壞了,孟寧語正在著急找警保處的人。
她打電話過去,一口一個“王叔”叫得格外親切,電話另一端都是在局里混資歷等退休的老人了。那位前輩叔叔四十多歲,一聽小姑娘嘴甜,立刻答應上樓來修。
左右兩個小兄弟都對她豎起了大拇指,念叨著招個女孩進來就是好。
申一航突然喊她過去,孟寧語當時還抓著兩個空調遙控器,蹦蹦跳跳就去找他。
申隊平日里認真起來脾氣挺大,畢竟都是干這行的男人,再好的性格都得被磨出繭子,所以說話口氣扎人,但他一向對孟寧語態度和善。那會兒同事之間時常起哄,說她那句師兄不是白叫的,可孟寧語根本不多想,只覺得是因為自己心大反應慢,所以人家領導對著她這塊軟硬不吃的榆木疙瘩,根本懶得費勁。
那天申一航卻十分反常,說話態度異常鄭重。
他對著投屏,說完大致案子,直接導致孟寧語腦子里塞滿關鍵詞,“違規實驗、致病人死亡、非法交易”等等,讓她無力消化。
此前隊里對這個案子嚴格保密,孟寧語也沒能接觸到相關卷宗,所以她當場光記著反駁他:“不可能,我了解邵新,他的研究院都有正規手續,醫療院區也有專業的醫護團隊在負責運營,這么多年了,不可能出問題。”
申一航對她的反應并不意外,盡量給她說清前后原委,“這事不是一天兩天了,舉報人是其中一位病人的弟弟。據他所說,是他姐夫簽字同意,把病人送去參與實驗的,但他姐姐入院半年后病情危重,在院區離世。他姐夫作為親屬,收到過一大筆研究院的賠償金,私下達成協議,說白了就是拿過封口費,而家屬根本沒有見到過遺體,直接就把這事了了。我們摸過情況,他們家庭內部有很大分歧,舉報人的姐姐確實和丈夫常年不和,后來受傷昏迷,他姐夫早就想甩包袱了,不愿意繼續花錢維持……所以舉報人知道后非常憤怒,直接把這事捅出來報警了。”
聽上去人命關天,可警察對人性底線的認知更為清楚。啟新研究院招募的都是植物人,對于個別關系并不和諧的家庭而言,讓長期昏迷不醒的病人參與這項促醒實驗,本身就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最重要的就是可以免去日常護理的成本,這對于普通人家吸引力很大。如果真的治不好出事了,和家屬暗中協商進行賠償,對于早已麻木不抱希望的親屬而言,甚至等同于解脫。
“你的意思是,研究院里很可能長期通過這種非法手段……進行人體實驗?”
“是的,我們想要調查具體情況,但在院區遭到阻撓,很難深入研究院內部排查。如果一切屬實,肯定牽扯到院里的高層授意,所以目前邵新是重點懷疑對象。”
孟寧語越想越覺得這事離譜,急著給申一航解釋,啟新研究院沒有外人看起來那么神秘,她以前天天去,“研究院最多也就是造造機器人,我聽邵新說過,那個醫療院區才剛剛起步,臨床上的促醒技術也只是研究階段,而且他根本不是醫生出身,沒有那么大本事,必須和同事配合。”她一提起邵新難免有點激動,“大家對邵新不了解,他有自溶性貧血,天一冷連路都走不了,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呢,他還費這么大勁做什么腦部實驗,鬧出人命,再拿錢封口,為了什么?他根本沒有動機啊。”
申一航示意她先不要激動,又打量她的表情,欲言又止。他手里拿著激光筆,半天都忘了按滅,突然換話題:“我聽說你和邵新住在一起。”
孟寧語的話卡殼了,她抬眼看見電腦屏幕上有縮小的文件,就是以她的姓名保存的。
隊里在查啟新研究院,不可能不摸查她的背景,但申一航當著她的面,沒把話說得太直白。
孟寧語不再猶豫,直接點頭。
申一航在對面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該怎么往下問,反倒讓兩個人莫名都有點尷尬。
“你大學的時候說,邵教授一直在資助你上學,你們差了有十多歲吧?”申一航說得快,突然感覺不合適,馬上又補了一句:“當然,我沒有別的意思。”
孟寧語搖頭,她也沒心情解釋這些。
對面的人又想了想,開口問:“現在……你們是戀人關系嗎?”
她不知道申一航臉上的表情算不算失落,只記得自己非常耿直地繼續點頭。
“以你們兩個人的關系,我是建議讓你避嫌的。現在案情復雜,而且研究院里確實有國家扶持的保密科研項目,公開調查影響太大,所以這活兒應該找有經驗的人去。”申一航顯然抉擇過,卻遇到僵局,沒有更好的方案,所以他最后還是只能傳達領導決定,“你是目前唯一可能的突破口了。”
孟寧語忘了自己那天是怎么從辦公室里走出去的,她已經完全被申一航說的案子砸蒙了,整個人暈乎乎的,只記得說等自己出去考慮一下,結果她出去了也心不在焉,連后來空調修好都沒顧上管。
一整個下午,她心里的驚訝大于疑惑。
窗外的雪太大,市局都是老房子,只有幾排可憐的暖氣片,根本扛不住低溫。辦公室的同事開始找遙控器,直到嚷嚷起來了,孟寧語才反應過來,跑去幫大家調試溫度。
空調無疑是最偉大的發明,有了暖風之后,隊里人干什么都帶勁,連寫報告都不抱怨了。
她記得墻邊的工位上坐著一個小哥哥,他姓劉,大家都叫他“小劉”,只有孟寧語年紀輕,平日里好歹還知道叫一句“劉哥”。
劉哥那會兒好心給她泡了一杯紅棗茶,又熱又燙,她甚至還記得他那天穿了一件衛衣,特意用袖口墊著給她捧著端回來。
杯子里冒著煙,暖意讓人心情放松,空氣里也漸漸透著甜香,以至于孟寧語那時候抿了一口,根本談不上權衡,本心如舊。
她突然接到超出認知的消息,本能會往好處想。她漸漸認定這案子信息不對等,存在誤會,如果一切不查清楚,她沒法坦然面對申一航,也沒法面對自己的工作,最令她無法接受的是,她甚至沒法面對邵新了。
所以她起身去找申一航,告訴他自己愿意接受這個任務。
一切都從那個下午開始,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好幾天。
邵新的身體不能著涼,因此他沒有折騰往返,人一直留在研究院。后來雪停了,他回到家,一直住到周末,孟寧語終于找到機會了。
在那個冬日之前,她以為自己什么都不怕,畢竟連父母離世的悲劇都熬過來了,何況上天待她不薄,讓她遇見邵新,值得感恩命運。從此她什么都不奢望,反正她最大的能耐也就是找人修空調。
沒想到人生的路太長了,永遠都有意想不到的去向。
一切就是這么離譜。
三年之后,孟寧語在病床上滾來滾去,躺成了一個大字型。
她心里藏著事,腦子轉得飛快,兜兜轉轉一路回憶,根本沒有完全睡著。她間或能感覺到自己的思維發散,像是在做夢,因為那些急速行進的畫面又開始重演,幾乎是下一秒,她又置身在啟新研究院了。
一模一樣的黎明時分,她偷偷摸摸在外圍的樹林里晃蕩,尋找隱蔽的疏散通道,進去執行任務……即將發生的事讓孟寧語感到壓抑和痛苦,于是她的意識掙扎起來,因此又對睡夢之外的動靜格外敏感。
病房里的鋼琴曲突然停了。
她猛然清醒,燈光似乎已經被調亮,她瞬間睜開眼四處看,發現病房里的藍精靈不見了,而電子屏已經關閉,無法詢問時間,智能主控系統好像遇到故障,所有設備集體下線。
燈光之下,只有她一個人。
孟寧語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這無疑是她溜出去的好機會。她沒有猶豫,翻身下床,打開門往外看,走廊安靜,只有壁燈柔和,無人來往。
她拿出手機試一試,還是沒有信號,于是又順著走廊,憑著自己的記憶向前走。很快,她走到護士站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停下,卻發現那里也沒有人。
這感覺好像又回到當年,整個空間如同被人提前清場。
孟寧語警惕起來,順著墻壁想去尋找樓梯。這條走廊雖然長,但前后只有一條路,可是她走了很久,根本沒見到之前那幾間辦公室,也沒看到樓梯。之后她又估摸著自己已經走了十分鐘,面前除了走廊還是走廊,兩側病房的房門緊閉,她竟然又走回到了護士站,那一瞬間她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嚇到腿都發軟。
孟寧語撲到護士站,兩位護士不在,而對方工作的地方空蕩蕩的,桌面異常干凈整潔,絲毫不像有人天天忙碌的樣子,甚至連電腦也按不開。
她把辦公桌上的抽屜拉開,當做一個記號,然后轉身順著路繼續走,越走心里越慌,怎么也找不到辦公室。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孟寧語已經急到跑起來,卻沒能跑出太遠,因為她很快又回到了護士站,然后她對著自己剛剛拉開的抽屜傻眼了,意識到這條走廊根本走不出去。
鬼打墻?開什么玩笑。
她默念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給自己壯膽,眼前的一切已經快讓她崩潰了。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事已至此,孟寧語懷疑自己還在夢里,于是拼命地掐自己的手,她可以感覺到疼,也確認自己真的從病房里走出來了,可是面前的一切清晰又離奇,仿佛整個醫療院區突然就變成了一座無路可退的迷宮。
這認知讓人渾身冷汗,她實在站不住了,蹲在墻邊試圖讓自己冷靜一點,不知道是不是心誠則靈,她突然看見對面的墻壁亮了,又出現一個綠色的箭頭。
她反應過來,出聲喊:“誰?邵新?”
沒有人回應,走廊的壁燈是暖色光源,一切剛剛好,甚至還有點溫馨的錯覺,但這會兒一切都像偽裝,只能讓人覺得恐怖。
孟寧語心跳極快,不敢貿然起身,她對于現實的認知逐漸崩潰,無法再相信任何指引,于是蜷縮在地上遲遲不動。
墻壁上的箭頭開始閃爍,像是催促。
她又抬頭向著空無一人的四周說話:“你是誰?這里怎么回事,為什么變成這樣……我到底醒沒醒?”
這一句話說出來,她突然感覺暈眩,如同坐在地上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地方在動。眼前的畫面像是播放卡殼的屏幕,視野中所有景物猛然顫抖,天旋地轉,卻又很快恢復。
孟寧語不由自主揪緊胸口,呼吸急促,連腦袋也開始發沉。
很快有聲音回答她的問題了,似乎是通過系統擴音器傳出來的:“你需要自己去找答案。”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似曾相識,但僅僅一句話而已,她想不起更多。
孟寧語努力平復下來,意識到自己之所以覺得怪,循環往復被困在這里,很可能是因為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
她好歹活了二十多年,再傻也明白這世上所有不合常理的存在都有問題,沒那么多裝神弄鬼的困境,所有謎團都在利用人的恐懼。
孟寧語突然想起自己過去和邵新討論過的話題,她曾經讓富貴出門去幫自己拿快遞,結果那天快遞小哥把車停得遠,它一直追到路邊,遇到了一伙小孩。對方沒見過機械狗,和它玩了一會兒,其中有個小男孩沒輕沒重地撿石頭砸它,等到富貴回家的時候,耳朵都被砸壞了。那之后邵新就給它增加了躲避行為,但沒想到下一次再讓富貴出去,它還是會主動停下來和路過的人玩,在它的計算之中,它判斷當下沒有危險,也就沒有“害怕”的意識。
孟寧語覺得富貴太笨,所有程序都必須設定好嚴格的范圍,所謂的“智能”好像總是差一步,對方不動手,不代表之后不會動手,如果富貴是真的狗,它早該對人類存有防備心了,于是她跑去和邵新抱怨,即使富貴能儲存關于風險的數據,但它卻不會像真的生物一樣,因為過往的經歷而時時刻刻長記性。
當時的邵新從更專業的學術角度給她講了現有的研究成果,人腦之中有導致恐懼記憶反復的神經元,它被稱為消退神經元,這些神經元在激活時可以抑制恐懼記憶,而在未被激活時會讓恐懼記憶重現。那些人們以為拋到腦后的記憶,會在不恰當的時候出現,引發所謂的“自發恢復”,也就是即使人腦應對外界的條件反應完全消退,也有可能在類似情況下被重新激發,讓人再次產生應對行為。
他告訴她:“富貴不需要恐懼記憶,那是人類腦神經的保護機制,也是人類才有的弱點。”
她不能茍同,“這明明是優點!人長記性才能活得久,你那些機器人要是扔到電視劇里,估計都活不過第一集吧。”
想來諷刺,此時此刻,孟寧語終于明白邵新說得對。只有人才會恐懼,被迫需要長記性,但人類因此產生的情緒卻沒法支撐理智,總會因為害怕而動搖。
她記得那個冬天的變故,輕易就顛覆了自己的所有認知。她因為害怕,逃避早已熟悉的生活、恐懼研究院、懷疑邵新,于是她眼下只能蹲在一條永遠走不出去的走廊里,一步都不敢邁出去。
她告訴自己不能怕,越怕越想不清楚,不管對方出于什么目的,她必須先冷靜下來。
四下極端安靜,墻壁上的綠色箭頭鍥而不舍。
孟寧語逼自己站起來,對方既然已經出聲了,顯然她的猜測沒錯,一直有人在監控院區,而且這個女人分明和邵新的目的不同,于是她繼續發問:“每次邵新離開之后你才出現,這肯定不是他的意思,怎么回事,你們院里還搞內訌嗎?”
對方似乎不想和她廢話,直接說:“你想離開這里,我可以幫你。”
說話的女人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語氣明顯有些強勢意味。
孟寧語越發覺得這聲音熟悉,可眼下不是敘舊的時候,何況她很討厭被人操控的感覺,她和對方說:“大姐,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你跳出來非要和邵新對著干,而且聽上去比我還著急啊,我為什么不信他來信你?”
對方輕聲笑,好像覺得這話很弱智,“因為我沒有把你從樓上推下去。”
這一句戳破孟寧語心里強裝的理智,她瞬間緊張起來,想都沒想追問:“你知道那天發生的事?”
“如果你繼續聽邵新的話,永遠也走出不去。”
孟寧語啞然,不管對方是誰,這話倒是沒錯。此刻的形勢對于她自己而言,其實沒有選擇。如果不試一試的話,她就只能等著被人發現,然后再被那該死的藍精靈送回去睡覺。
沒時間糾結了,孟寧語慢慢站起來,順著箭頭的方向繼續走。
沿途似乎沒有變化,卻又有細微的差別。
頂上的燈光全部亮起來了,這一次的走廊不再是個死循環,因為孟寧語發現了一扇藍色的鐵門,如同某種暗示,標志著整個迷宮的盡頭。
孟寧語伸手碰碰那扇鐵門,堅硬沉重,但沒有被鎖住。
她不記得自己曾經看到過這扇門,而這一路上她也沒放棄搜尋樓梯的方向,卻依舊未知。
她再次出聲詢問,可惜沒人回答了,于是她膽戰心驚地向后看,明亮的走廊空無一人,墻壁上的指引已經消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整個畫面又像是被人按下暫停,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孤零零拖在地上。
孟寧語心底有種極端不真實的感覺冒出來,她逼著自己伸手試探,然后推開鐵門,與此同時,一切如同被觸發了機關,隨著鐵門打開,她視野中的光線陡然變化,而身后再次遠遠地傳來呼喊聲。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
她聽出那是邵新的聲音,回身發現整條走廊陷入黑暗,燈光全然熄滅,而剛剛走過的地磚、墻壁、甚至是她自己的影子,全部在腳邊模糊變形。
下一秒,周遭景物猛然變成了三年前。
走廊消失了。
孟寧語意識到自己又回到當天在頂樓的時候了,四下突然斷電,而遙遠的呼喊讓她嚇得不敢回應,她只記得要往前逃,什么也不敢再看。
她沒有時間猶豫,當下狠狠推開鐵門沖出去,卻被眼前離奇的一切嚇到渾身僵硬,捂著臉尖叫出聲。
她竟然直接邁到了窗邊,而且還是三年前那個昏暗的窗口,古怪的實驗室,甚至連外邊的風聲都一模一樣。
噩夢再次上演。
孟寧語意識到自己上當了,那該死的女人故意引導她跑來推開這扇門,多走一步就會摔出去。她完全嚇壞了,想要逃離窗口,可惜暗影模糊,玻璃反光,她再一次看見邵新從遠處追過來。
他穿著白色的毛衣,甚至還帶著她送他的那條灰色圍巾,他在喊她:“寧語!回來!”
她讓他別過來,阻止他靠近自己,可人已經退無可退,后背抵在玻璃上。那扇窗竟然搖搖欲墜,又是一樣的結果,下一秒她就會從高空墜下。
孟寧語眼看邵新沖著自己伸出手,于是躲閃掙扎,很快上半身都沖出了窗口,那種瀕死的感覺又回來了,然而這一次卻不太一樣。
隨著她的意識波動,周遭忽明忽暗,這一切好像在隨著人的感知發生變化。
她忽然感覺到有東西硌手,想起自己一路上還死死抓著手機。
這個認知如同救命稻草,她想要求救,下意識又按開屏幕,這一動,她發現不對勁了,視野中的畫面統統卡在當下。
晦暗的人影沒有再逼近,窗口的冷風偃旗息鼓。
孟寧語的腦子突然開竅,她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假的,能夠隨著她的想法變化,因為她根本沒有醒。
她的手機在三年前被人扔下樓,她親眼看著它破窗而出,五層樓的高度,哪怕被人找回來,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完好如新,還有飛逝的時間、突然出現的窗口、簡直像做夢一樣的天氣、永遠不說話的護士、以及空無一人等著她去搜查的辦公室……最關鍵的是,此刻她才發現,自己的感官并不完整。
她根本不會餓,也沒有嗅覺,這兩天下來沒有聞見任何味道,因此也缺失了味覺,還有敷衍的陽光,無法讓她感受到溫度。有人把她的意識困在了一個虛擬世界之中,而她在這個世界里剛剛醒過來,只擁有必須經歷的疼痛和無力感,其余細節顯然還來不及一一補全。
所有違和的畫面瞬間清晰,孟寧語這幾天看見了很多古怪的情況,卻又不是無跡可尋,所有場景似乎都構建于她的記憶之上,所以她走不出醫療院區,所謂的鐵門之后竟然又是危險的窗口,四周一切都在隨著她的念頭衍生而出,在人的腦海中重構,又不斷重演,刺激她自己去找答案。
想清這一點之后,孟寧語突然涌起前所未有的求生欲。
她不能被困在虛假的迷宮之中,必須真正醒過來,才能弄清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腦部促醒。
很快,隨著孟寧語意識掙扎,眼前的景物隨之崩壞,只有幾步之外的邵新仍舊向她伸出手,那是一個擁抱的姿勢。
孟寧語記得清清楚楚,那年冬天邵新離開家的時候,沒有戴圍巾。三年之后,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再度闖入她的記憶深處,他想要來救她。
她看不清邵新的表情,眼睜睜看著他的輪廓消失在視野之中,她忽然覺出某種真實的疼痛涌上胸口,幾乎疼到她喊不出聲,而久違的眼淚奪眶而出。
淚水是咸的。
她知道,這一次,她是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