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起風了,回去吧
- 燦爛(電視劇《追光的日子》小說版)
- 趙夏盈
- 9087字
- 2023-07-11 19:59:59
十字路口,司機緊急剎車,尖銳的剎車聲過后,車子滑行了一段距離總算停了下來。高遠睜開眼,這才回過神來,呆站在原地。司機將頭伸出車窗,大罵道:“你找死啊!要死死遠一點兒!”
高遠走回人行道,往家走去。一陣風吹來,他感到渾身泛起寒意。
深夜,高遠情緒低落地坐在家門口的長凳上抱著膝蓋發呆。高爸下班回來,看到了高遠,愣了一下:“小遠?這么晚了,怎么一個人坐在這兒?”
“沒什么,就是想透透氣。”
高爸走了過來,坐在他身旁:“吃晚飯了嗎?”
高遠搖搖頭。
高爸露出擔憂的神色:“你媽不是在家嗎?她是不是又不愿意吃飯了?”
“她把湯鍋放到火上,忘了關火,鍋燒裂了。沒事,我已經收拾好了。”
高爸嘆了一口氣,拍了拍高遠的肩膀:“一年多了,你媽媽還沒能從那件事走出來,很多事她都顧不上,你千萬別怪她。你也知道,她已經在吃抗抑郁的藥了,日子都是一天天熬過來的,她自己的身體都熬壞了。”
“我知道。”
高爸道:“你媽媽的性格啊,一直就是這樣,比較敏感,感受到的痛苦就更深切,遇見事,不容易走出來……上一次她這么難,還是你哥四歲時,發現有先天性心臟病,埃布斯坦畸形,罕見的小兒心臟重癥。你媽媽小心翼翼地照顧他,不知道付出了多少時間和心力,簡直是把他捧在手心里護著的……終于到了動手術的那一天,你媽和我說過一句話,我這輩子都忘不掉,她說,她盼著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力量,能讓手術成功,如果可以,她愿意用她的一切來交換。一個接受唯物主義教育的學醫的人,那時候天天祈禱天上真有神明……”
高爸說到了心底的痛處,緩了緩,接著說:“你哥的命,是我們從死神手里搶回來的。其實那一次就把你媽耗得差不多了。本來以為最難的關口已經過去了,他也平平安安地長到了二十來歲,眼看就要立業成家,最難熬的都熬過去了,居然……很多時候我不愿意去想,可我真的不明白,既然老天給我們了一次奇跡,為什么又要把它奪走?”
高爸哽咽起來。
高遠仍記得他小時候這個家庭經歷的磨難。那時候,他只有五六歲,他記得當時十歲左右的哥哥高峰很瘦弱,自己那天非要拉著哥哥下樓和小伙伴玩,才瘋跑一圈上來,哥哥就躺在床上喘不上氣了。
媽媽焦急不已,一邊給爸爸打電話,一邊責怪他:“我和你說了多少次,你是聽不懂嗎!小峰不能著涼吹風,外面天這么冷,你為什么非拉著他在外面跑?為什么你就這么不聽話!”
他委屈地站在墻邊,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院子里別的小朋友都能下樓玩兒,我就是想和哥哥玩兒一會兒……”
“你哥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樣,萬一出了什么事很危險的,你知道不知道!”媽媽背著哥哥,急匆匆地往外走。
醫院走廊里,爸爸抱著哥哥,哥哥穿著病號服,整個人顯得又瘦又小。他剛打了麻藥,脖子上還留了一個滯留針。媽媽關切又心疼地看著哥哥,說:“大拇指是便便,食指是尿尿,小拇指是喝水,記住了嗎?”哥哥虛弱地點點頭,還對一旁的他眨了眨眼,笑了笑。
幾個護士推來一張病床,讓爸爸把哥哥放在上面,又用黑色的彈力帶子固定他。隨后病床被推走,爸爸媽媽跟在兩側,他被獨自留在了原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高遠從回憶中抽離,高爸看著他緩緩地說:“爸知道,你從小心里有委屈,覺得我們偏心小峰,很多時候忽視了你,覺得是不是因為哥哥生病,我們才要的你……小峰走了以后,你媽又這樣對你……這些年,辛苦你了。”
高遠搖搖頭,一陣風吹過,父子倆心中都情緒翻涌。
高爸摟了摟高遠的肩膀:“起風了,回去吧。”
高遠依言起身,父子肩并肩向家里走去。
家中,高媽一個人躺在客廳沙發上睡著了,屋里靜悄悄的,光線幽暗,只有電視機的藍光照著她。高遠凝視著高媽憔悴的睡顏。
高爸悄聲說:“你先去睡,我來扶她回臥室。”
高爸把外套脫下來掛好,輕輕喚醒高媽,扶著她進了臥室,隨后臥室門關上了。
高遠一個人在客廳中站了一會兒,才疲憊地坐在了沙發上。
第二天晚上的補習,高遠、王放、劉鏘鏘和另外幾個坐在后排的男生依然沒來參加。郝楠正收拾著講桌上的書本,褲兜里的手機振動起來,拿起一看,是紅毛發來的短信:“聽到風聲,這兩天在嚴查走私的人,抓了兩個小年輕進去。”
郝楠想起之前紅毛跟他說的話,有些擔心王放。見賈坤正要走出教室,郝楠趕緊叫住他:“賈坤,你知不知道王放在哪兒?干什么去了?”
賈坤搖搖頭。郝楠接著問:“他最近還在看攤兒嗎?有沒有說過要干些別的買賣,或者接觸了什么外面的人沒有?”
賈坤想了想,道:“他帶我去過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我覺得那邊的人不像好人……他說他們給他發了個大活兒,他想干票大的。我勸他千萬別去,他就說想賺錢……”
郝楠一聽,急忙道:“趕緊給他打電話!”他自己立即給紅毛打電話。
賈坤趕緊照做。王放沒接電話。
賈坤接著又打了幾通,王放才接起。電話那頭遠遠地傳來輪船的汽笛聲,他的聲音很低:“有事晚點兒再說,我這里忙著接貨呢,先掛了。”說罷,掛斷了電話。
賈坤再打,電話關機了。
賈坤急了:“我現在就去找他!”
賈坤背著包沖了出去,郝楠趕緊跟上去:“虹安這么大,你去哪兒找?”
賈坤說:“我聽見有汽笛聲。”
郝楠跟著賈坤在海邊找尋王放,海邊刮起了大風,永嘉港口一片繁忙景象,一艘巨大的貨輪正在卸貨,拖車在碼頭和堆場之間來回穿梭。稍遠處有幾艘船舶還未靠岸,郝楠和賈坤并沒有見到王放的身影。
郝楠撥電話給紅毛:“你上次說的那些走私的是在哪個碼頭被抓的?”
紅毛說:“東山碼頭。”他告訴郝楠,自己已經帶了幾個兄弟去看過了,現在正趕去永嘉碼頭,讓郝楠和他分頭行動,一會在新港碼頭會合。
新港碼頭,沙灘上豎了一塊“水深危險,禁止游泳”的石碑,幾艘中小型船只停在岸邊,大大小小的卡車運輸著貨物。
風越刮越大,下起了雨,海面變得霧蒙蒙,能見度很低。賈坤和郝楠打開手機電筒搜尋著。賈坤小聲喊:“王放!王放!”郝楠讓他先別喊。
遠處一個地方有響動,他們跑了過去。只見空地上停放著四輛貨運車,數十個工人正將紙箱搬到車上。賈坤和郝楠仔細看了看,沒有王放的身影。
三輛車裝貨完畢,朝三個方向開去,此時,警笛聲突然響起,三輛警車向著三輛貨運車追去。十來個警察從另一輛警車上下來,扣住了剩下的一輛貨運車,還有警察打著手電巡查其他地方。有警察拿著喇叭喊話:“所有人,請配合檢查,否則一切后果自負……”
賈坤認出警察扣押的人中,有一個就是那天在棚屋外盤查的壯漢,他還往墻角推了自己一把。賈坤心急如焚:“郝老師……就是……就是這幫人,跟王放一起……”
郝楠心中一驚,但還是沉住氣說:“先別著急。”
那群人蹲在地上接受檢查,郝楠隔了一段距離挨個看去,沒有王放。喊話聲、警笛聲、海浪聲混雜在一起,氣氛更加緊張了。郝楠和賈坤關掉手電筒,一邊躲著警察,一邊搜尋著王放的蹤影。
這時,他們發現前面海面上停著一艘孤零零的小貨船,有兩三個人正在搬東西。賈坤大喊一聲:“王放!”郝楠定睛一看,只見一個瘦長的身影轉過臉來,正是王放。兩人趕緊沖過去。
郝楠使勁推了王放一把,王放沒站住,打了個趔趄:“你干什么!你們倆怎么來了?!”
郝楠怒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這是違法的!”
不遠處,手電筒的光突然射向他們三個人,幾個警察朝他們跑過來:“你們幾個,干什么呢!都蹲下!”
賈坤急得快哭出來了,哆哆嗦嗦道:“我們找了你一晚上!我和你說的話,你為什么就不聽!這個錢真的不能賺!已經抓了好幾個進去了!”
王放不解地看著他們:“你們說什么呢!”
郝楠迅速拉開了箱子上的蓋布,掀開蓋子,只見里面是一大箱生蠔。
郝楠有些意外:“就這?”
“我搬個海鮮不行啊!”
郝楠和賈坤蒙了。
警察們走過來:“你們三個,干嗎的?”
“我搬海鮮啊。”
賈坤也解釋:“警察叔叔,我們不是壞人,我們就是來找他……”
警察拿手電筒晃著郝楠,繼續盤問:“找他干嗎?”
“是我學生,怕他出事……”
聽到郝楠說的話,王放心里忽然有些感動,解釋道:“警察同志,他們說的是真的。他是我朋友,他是我老師。”警察又拿手電筒照了照那箱子生蠔,擺了擺手離開了。
老城區的燒烤攤前,烤爐上烤著生蠔。紅毛看著生蠔,一臉不可思議:“就這?”
郝楠和賈坤沒說話,紅毛拎著王放的耳朵:“你個小兔崽子!知不知道我楠哥為你操了多少心!為了讓你回來上課,專門去買你那破皮衣,花了那么多錢!今天也是,到處找了你一晚上!老子腿都跑斷了,還以為是多大個事,結果就是一箱生蠔!說出去我紅毛臉都不要了!”
“哎喲哎喲!哥,你輕點兒……”
郝楠拿筷子敲紅毛的頭:“行了,人找著了就行。都坐吧。”
紅毛被郝楠摁著坐下,四人圍坐一圈。
賈坤看著王放:“我不管,今天你必須請客。”
王放笑著說:“今天我這錢不賺了,生蠔隨便吃!”然后又看向郝楠,“你也是,怎么能這么小看我呢?我王放是那種人嗎?”
紅毛不滿:“怎么和我楠哥說話的呢?你還挺得意是吧?”
“我是學習不好,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優點,但我知道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我就是不想花我爸的錢,賺點兒小錢而已。”
王放舉起杯子:“不管怎么說,今天,謝謝各位挺身相救。之前有得罪的地方,我王放以可樂代酒先賠個不是。”說著他仰頭把一杯可樂一口悶了。剩下的三人也舉起了杯子。
紅毛和賈坤大快朵頤,郝楠看著王放:“我問你,你現在打小時工,一個小時能賺多少錢?”
“十幾二十吧,賣得好的時候還能有提成。”
“我給你算筆賬吧。按一小時二十塊算,一天干滿十二個小時,一個月無休,七千來塊,而且實際情況還不一定拿得到這個數。你天天這么賣命,這就是你說的賺錢嗎?”
“那要怎么賺?”
“你跟我混。”
王放不可思議道:“跟你混?”
“我幫你考上大學,你上了學,就能自己給自己打工,到時候你的可能性,是現在的成百上千倍。”
王放思索片刻,有些猶疑:“可是……我真的能考上嗎?”
紅毛和賈坤異口同聲道:“不試試怎么知道呢!”
王放猶豫著。
郝楠在他耳邊說道:“先給你個任務……”
又是夜晚的補習時間,王放、高遠、劉鏘鏘還有另幾個后排男生的位子還是空的。
郝楠發下卷子,大家正在做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賈坤看了看墻上的鐘,指針已經指向七點五十。賈坤失望地嘆了口氣。
正在這時,走廊里響起了零亂的腳步聲,王放抱著籃球,出現在門口。
郝楠看見王放,笑了笑:“遲到了啊。”
王放跩跩地說:“完成任務去了。”說罷耍帥地打了個響指,劉鏘鏘和幾個后排男生一起出現在他身后。劉鏘鏘還痞里痞氣地舉起右手朝郝楠敬了個禮。
賈坤既意外又高興:“你們幾個都來了!?”
劉鏘鏘笑著說:“我們聽放哥的,放哥干啥,我們就干啥。”
幾人走進教室,賈坤開心地朝王放揮手。王放撂下書包,看著郝楠說:“行吧,學就學,老子這一年命就交給你了。”
趙曉曉回過頭道:“喲,魔童歸來……”
王放看著她:“我要是哪吒,那你就是觀音。”
趙曉曉抿嘴羞澀地笑了。
王放看了看四周:“這下全班都到齊了。”
劉鏘鏘搖搖頭,指著高遠的空位:“沒呢,還差一個。”
王放恍然:“差點兒忘了,還有個比我更難搞的。”
郝楠把卷子發給王放和鏘鏘等人后,發愁地看著高遠的空位。
傍晚,郝楠和白潔走在街上,白潔看起來挺輕松:“班里現在就只剩下高遠沒被收服了吧?”
“嗯,就他還不在狀態,有時候不來上課,來了也不太聽,反正思想游離,也沒什么活力。不知情的人看來,可能會覺得他有點兒不思進取,甚至懶散。”
“隨著時間推移,會好的。”
“但現在畢竟高四了……你之前說高遠哥哥去世,有一年了吧?一般要多久能恢復過來?”
“一般?”白潔思考了一下,“心理學上,處理這種失去至親的哀傷,一般情況下都要經歷接納事實、處理傷痛情緒、適應失去至親后的生活三個階段。根據雙方依戀程度的不同,每個人需要的時間也不一樣。但差不多都得等這些階段完成以后,一個人才有可能讓生活真正重回正軌。在這之前給他壓力,或者說一些‘過了這么久,你怎么還走不出來’之類的話,都是沒用的。”
郝楠靜靜地聽著。白潔看了一眼郝楠,繼續道:“還有一些人,看起來一切都正常,工作、生活都沒有表現出情緒的起伏和異常,你甚至很難看到他表達悲傷。像這種情況,壓抑在他心里的傷痛往往需要更長時間去處理。”
“那什么時候能看出他好了?”郝楠問。
“當想起或者談起那些觸發創傷的話題時,他不再悲慟,能平淡地提起,平靜地描述時,就差不多了……其實出了這樣的事情,最難過的是他的父母,聽說他媽媽也一直陷在那件事里走不出來。唉,這樣的家庭氣氛,高遠能回到學校,對他來說其實是有好處的。但讓他專心投入學習,確實有點兒勉為其難了。其實,如何面對失去,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考驗……”
兩人經過一個汽車美容店門口,聽見有爭吵聲傳來。郝楠和白潔循聲望去,看見一個戴著棒球帽的洗車小哥正跟一個夾著皮包的中年男顧客吵架。白潔驚訝地看向郝楠:“那個人……不是陳銘嗎?”郝楠也愣住。
只見車主拉著洗車小哥說:“你看看,你自己看看。”
車主打開車門,指著地墊道:“這里有煙灰,里面一股子煙味!你說,你是不是在里面抽煙了!”
陳銘甩開那人的胳膊,一臉不耐煩道:“沒有。”
中年男人更氣了:“我的車,我允許你開了嗎?你不僅開我的車,你還在車里抽煙!”
洗車房前,另一輛排隊的車按起了喇叭,陳銘大吼:“我沒時間跟你糾纏,你趕緊把車開走!”
中年男人怒氣沖沖地拿了車鑰匙關上門,把車鎖上:“把你們老板叫來!這事必須說清楚!不然我就不走!”
“不走你就耗,老板來也沒用。”陳銘說完轉身離開。
趁著陳銘走開之際,郝楠趕緊走上前:“哎,對不起啊!”
車主疑惑地看著郝楠:“你是誰啊?”
郝楠從外套口袋掏出幾百塊錢給中年男人:“剛才那人我認識,年輕人脾氣沖,不懂事,這個……就當我替他賠給您。”
郝楠從車窗往里面看了看:“我看車也沒其他問題,能不能就先這樣算了?”
中年男人接過錢,不滿地嘟囔:“你是他的誰啊?我也不是故意為難他,那小子干事這種態度,早晚得吃虧!”
“是是是,您說得對。”郝楠賠著不是。
車主將車開走后,郝楠和白潔也離開了。
不一會兒,陳銘從后面的辦公室出來,剛才那車輛已經不在了,一輛新來的車停在那里。
陳銘問新來的車主:“剛才那輛車呢?”
車主說:“走了啊!趕緊干活吧!我趕時間……”
陳銘一臉疑惑地向四周看了看,拿起水槍干起了活。
街道上,白潔和郝楠繼續散步。白潔感嘆道:“沒想到陳銘現在過成這樣子……你為什么不讓他知道是你幫了忙?”
郝楠沉默片刻,道:“他不會想見我的,也不可能原諒我。”
“是因為劉念嗎?”
郝楠點頭:“嗯。當年,劉念在學校里有些格格不入,一直被人排擠,班里沒有人愿意和她坐一起……”
五年前,郝楠是一名從業三年的教師,在一所省級實驗中學里教數學。那時候,學校里的優等生都排斥和瞧不起那種整天用功但成績不佳的學生。劉念便是這種被排斥的學生。她一個人坐一張桌子。
課間,所有人都準備出去玩,劉念仍趴在課桌上學習。有學生走過她身邊,諷刺道:“每一分鐘都在學還學得那么差,腦子有點兒問題吧?”
“別理她。腦子笨會傳染。”另一人接話道。
劉念一言不發地聽著這些嘲諷。
教室后排,陳銘一直默默地看著劉念。見狀,他拿起書包走到劉念身邊,敲了敲劉念的桌子問:“我能坐在你旁邊嗎?”劉念覺得十分意外,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陳銘是班里的體育生,成績不太好,卻是唯一主動提出和劉念做同桌的學生……陳銘脾氣暴躁,踢球時很容易和別人發生爭執。劉念一個人坐在操場的臺階上背單詞,憂心地看著陳銘。陳銘走到操場邊的水池處洗鼻血和胳膊上的泥土。劉念來到他身后,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巾,遞給他:“你怎么總是跟人打架惹事?”
陳銘接過紙巾擦著臉,笑著問她:“你怎么總是一個人坐在操場邊?”
自習課時,陳銘故意拿著一本習題冊,撞了撞劉念的胳膊,問她:“這道題怎么做?”劉念皺著眉頭接過去,仔細看題,咬著筆頭苦思冥想一番后,拿筆在紙上寫了起來。陳銘的注意力卻都在她的臉上,他心想,她的皮膚真是白凈。
當年,劉念留給其他的同學和老師的印象,都是沉默乖巧的,但那種乖巧中,總有一些容易引來欺負的特質。正是和陳銘同桌之后,同學對她的那種近乎霸凌的語言傷害才變少了。
那時候,郝楠自以為摸索出了一套教學方法,工作上小有所成。而劉念,是班里最讓他頭疼的一名學生。她的數學成績怎么都提不上去,有的知識點教一次,忘一次,回回考,回回錯。因此,劉念對成績,對考試都過分緊張,甚至有些恐懼。
一次月考結束,郝楠發下卷子,看到劉念低著頭坐在座位上哭,他隨口道:“哭什么啊?考得差,下次繼續努力就行了。”劉念卻擦著眼淚說,自己已經在很努力地學了。
那時候的郝楠年輕氣盛,性子急躁,看見那種課堂上講了不知多少遍的題型出錯,簡直不能容忍。他指著劉念桌子上用紅筆寫著“85”的試卷:“努力什么啊?這道,還有這道,都是講過多少遍的題型!你還考這么點兒分!你就是看著很用功,其實心思完全不在學習上。你媽上次都跟我說,你在家根本不好好學,就是懶!”
劉念眼淚汪汪地問:“老師,你不相信我嗎?”
“考這么點兒分,讓我怎么相信你?”
郝楠走開,繼續給別的同學發卷子。劉念突然情緒失控,站起來將卷子撕得粉碎,又將凳子哐當一聲踢倒在地上。全班同學都看向她,教室里一片寂靜。
郝楠怒吼:“沒考好就沒考好!你拿卷子發泄干什么!”
劉念胸口起伏,幾近崩潰。課間,她一言不發地跑出教室。
劉念跑出去沒多久,就跳樓了。郝楠痛心不已,十分內疚,自責。他反思,如果那天他沒有責備劉念,如果他一直以來鼓勵她,安慰她,制止班上的學生對她的語言霸凌,改變他們的偏見,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從那之后,陳銘看向郝楠的目光,就像一把鋒利的冰冷的劍,像是要刺穿郝楠的心。
劉念的爸爸媽媽來學校收拾她的遺物后不久,校長找郝楠談話,郝楠也無心繼續教書,最終辭職,離開了實驗中學。
霓虹初上,初秋的晚上,有些涼了。五年前的那件事,差不多也是這個季節發生的。如今,郝楠想起它,仍舊眼泛淚光。
白潔跟他說:“你走之后,沒過多久,陳銘也退學了。這件事對他的影響很大。”
這些郝楠都知道。這五年來,他見過陳銘好幾次。因為那件事,陳銘對他懷恨在心,在小小的虹安市內,只要一見到郝楠,他就會找機會報復。
離開學校后,郝楠低落過一段時間,在社會上混日子,開臺球廳,陳銘來砸過幾次店,他也都任他砸,任他鬧,因為覺得自己有罪,最終他連臺球廳也不開了。
白潔寬慰他:“學校那時都說了,跟你沒關系。別想了,而且事情都過去五年了,你也該放下了。”
郝楠搖搖頭:“沒辦法不想……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陳銘和劉念的結局可能就不會這樣……你剛才不是說人的創傷需要很長時間恢復嗎?有些事,就算結痂了,疤還在。”
餐廳暖黃的燈光下是一桌豐盛的晚餐,高爸端來了最后一道熱湯,他面露笑容道:“今天周末,好久沒在家做飯了,我顯顯身手。高遠也幫了不少忙,咱們在家好好吃一頓!”
高遠配合父親笑著,高媽卻無動于衷,表情冷冰冰的。
高爸給高遠使眼色:“給你媽盛湯,肯定等餓了,先喝口熱的。”
“哎!”高遠答應道,連忙起身,正要盛湯,高媽卻搶過勺子,自己把湯盛了。
高爸和高遠都有些尷尬。
高爸緩和氣氛:“自己盛自己的更好……”
高爸坐下來,三人拿起筷子吃飯。高爸問高遠:“最近在學校怎么樣?進度還跟得上嗎?”
“嗯……”高遠沒有多說。
高爸往高媽的碗里夾木耳炒肉片,高媽把他的筷子推開,冷冷地說:“我不要這個。”
氣氛又陷入尷尬。
“那你吃點兒別的。”高爸又重新夾了一樣菜到高媽碗里。
“我自己會吃。”高媽依然不領情。
高遠看著母親,心中覺得十分壓抑。他快速扒拉了幾口飯,將筷子一放,站起身就要走:“我不吃了,你們吃吧。”
高爸拉住高遠,輕聲勸導:“一家人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吃頓飯……別著急嘛,再陪你媽坐一會兒。”
高遠正遲疑著,高媽開口了:“我不需要陪!小峰不愛吃木耳,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干嗎還偏做這個!”她把面前的那盤木耳炒肉片使勁推遠,盤子從餐桌上哐當一下掉下來摔爛了,菜撒了一地。
高遠終于爆發了:“能不能別成天小峰小峰的!他已經不在了!”
高媽雙眼通紅,眼里含著淚,看著高遠,壓抑著情緒道:“如果你那天自己去把飯送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小峰也不會走。”高媽說完,摔了筷子,回到臥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高遠僵立在原地。
高爸趕緊上前,抱住高遠安慰:“你媽說的是氣話,不是這樣的,這個事情和你沒關系。氣頭上說的話千萬不能聽,她不是這個意思。”高遠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極力壓抑著情緒。
深夜,高爸收拾完餐廳,又安慰了高遠一番,才回到臥室。床頭燈亮著,高媽背對著燈光側躺著。高爸看著她的脊背嘆了口氣:“你不該跟孩子說那樣的話,就算心里有百分之一這樣的念頭,也不該說出來。你以為他不知道嗎?你以為他心里好過嗎?那天我十點多下班回來,看見他一個人在樓下坐著。”
高媽沒說話,伸手將床頭燈關掉。高爸上床,蓋好被子躺下。不一會兒,他聽見旁邊傳來微弱的抽泣聲。高爸伸手在高媽臉上摸了摸,摸了一手的淚水。
高爸問:“怎么又哭了?”他轉身開了床頭燈,將高媽的身體扳過來,摟入懷中,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好了好了,多大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我知道你不是這樣想的,明早向小遠說聲對不起,好吧?”
高媽流著眼淚點了點頭。
此時,高遠的房間,高遠紅著眼睛,坐在漆黑的屋內,他也沒有睡覺。盡管父親一再告訴他,那些沖動之下說出的置氣的話,并不是母親的本意,高遠還是覺得這一年中努力縫合的傷口撕裂開了,也或許是因為它從未長好過。他從書包里拿出CD機和那張古典樂CD,將它們全部放進抽屜。
第二天一早,高爸做好早飯后,敲了敲高遠的臥室門:“高遠?”
他叫了好幾聲,屋內都無人應答。高爸擔心高遠睡過頭,耽誤了上學,打開門一看,高遠不在房間。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桌面和地面也都整潔得像沒有人在里面待過。
高爸走進屋,看到書包掛在椅子上,手機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他慌了,連忙叫妻子:“李婷!李婷!”
高媽穿著拖鞋和睡衣過來。
“小遠不見了……”
高媽翻開高遠的書包,課本、資料和文具都在,校服也掛在門背后。她拉開抽屜,只見里面躺著那張《海頓弦樂四重奏》的CD和CD機。
高媽拿起CD。
高爸問:“小峰的?”
高媽木然地點點頭。
高爸神情焦急道:“這孩子,到底去哪兒了?我先去給學校打個電話。”
F14班教室內,學生們正在早讀,教室里一片嗡嗡聲。
羅非飛快地背著單詞,任真則在忘我地背誦古文,李亞玲從樓道里快步走進F14班教室:“你們誰早上看見高遠了!?”
她的聲音被早讀聲蓋住,沒有人聽見。她有些焦急,又提高嗓門大聲問了一遍:“你們有沒有人見到高遠?!”
教室里早讀的聲音小了點兒,學生們紛紛沖李亞玲搖了搖頭。任真看向高遠的座位,空著。
李亞玲:“真是的!一個個都不管事,班主任也不在!你們郝老師呢?”
眾人又搖頭。李亞玲無語,轉身離開。
趙曉曉擔憂地問:“高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任真有些不安,她站起身,快步從后門走了出去。
她來到高遠常待的體育器材室,推門進去:“高遠?”
器材室里面沒有人。任真往里面走了兩步,看到平常放CD機和養生鍋的地方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