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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前塵舊事(一)

三百年前。

世間山川中,留存一處錦繡天地。春生之時,云興霞蔚,百卉含英,窮極艷麗之色。仙者游越桃蹊柳陌,凡夫俗子不可聞,名曰景茗臺。

賞千秋百景,品絕世佳茗。

此刻一人正立于景茗臺的云崖之上,俯瞰大好河山,身姿挺拔,長發(fā)如墨。一襲鎏金暗紋袍服,腰佩赤金輝玉,雍容華貴,超凡脫俗。

額上白金珠玉面具掩去了此人的面容,唯從他明亮的雙眸里窺見風(fēng)華一二。

面具人凝目遠(yuǎn)眺許久,許是心曠神怡,薄紅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噓。”

他忽然噤聲,及時制止了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

有翠鳥停駐在遠(yuǎn)處的一棵林木上,意圖啄食枝椏上的一只成繭的淡綠爬蟲。面具人憑借敏銳的目力觀察到了它的動作,出聲的同時屈指發(fā)力,用法術(shù)驅(qū)退了鳥雛,又未傷及它分毫。

“監(jiān)兵神君還真是愛多管閑事啊。”

山路那頭突然出現(xiàn)了另一男子身影,藍(lán)衣束冠,器宇不凡,像極了民間道觀懸掛的某位神君畫像,昂首闊步向祝安走來。

“孟章神君謬贊了。”祝安淺笑,聞聲便知道來者何人。大名鼎鼎的青龍孟章神君,鶴昭,字定云。

鶴昭提著兩壇春深釀,唇邊掛著愉悅的笑容,見祝安走近去看剛剛救下來的小蟲,也跟著他的視線望去。

“困塵帝王蝶。”祝安緩緩開口,目光一瞬不瞬。

困塵帝王蝶乃有靈之物,并非普通蟲蝶,成年后的靈力在同類生物中首屈一指。古書中說此物是有情之人含恨而終的靈魂所化,至純至性。

然而,見此蝶者,往往情深義重,久陷紅塵,非歷經(jīng)坎坷萬難,否則不得自安。

是謂困塵。

祝安感知到它的與眾不同,心底悄然醞釀了一個想法,笑而不語。

鶴昭愣了半晌,他也知道與此有關(guān)的傳說,對“困塵”一事半信半疑,久久才道:“想來你這景茗臺真是無奇不有。”

祝安似是應(yīng)了鶴昭的話,右手回旋,念了一層仙咒,凝神給蟲繭加了一層的護(hù)身罩,帶有白.虎印記的銀白微光在它身上流轉(zhuǎn)。

監(jiān)兵神君的護(hù)身罩就是一張免死金牌,能在關(guān)鍵時候保它不死。

“你救下它就算了,為何又加上護(hù)身罩?萬物生老病死皆有定數(shù),你總是插手這種事會擾亂六道輪回的,并且對你的法力也有折損。”

鶴昭見狀有些微惱,同為神君,他深知其中利弊,皺著眉頭好心相勸。

天之四靈,為首的玄武執(zhí)名神君行事一板一眼,其次是朱雀陵光神君,清冷如月,總是生人勿進(jìn)之色。

鶴昭最末,在凡間訛傳出了風(fēng).流成性的名聲,祝安排行老三,世稱冬日夏云,心地善良,往往不吝施恩,連鶴昭都自愧弗如。

像這樣動不動給小動物加罩的事,也只有白.虎能夠做的出來。

“細(xì)微若蝴蝶鼓舞,亦能煽動千里之颶風(fēng)。”祝安自顧自道,略過了鶴昭的話,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甚是滿意。

他倒是挺想看看這條小蟲子長大成形后的樣子,會不會應(yīng)了那些傳言。

非歷經(jīng)坎坷萬難,否則不得自安。

說話之時,祝安轉(zhuǎn)身朝向鶴昭,山間倏爾風(fēng)動,盡數(shù)涌向他所在的位置,錦緞的衣衫下擺剎那間綻放如烈金色的繁花,絢爛奪目,讓人心神一顫。

就算此刻祝安正戴著面具,鶴昭也能想象到眼前人面具之下的俊逸容顏,話語噎在喉間,提酒的手勢頓在了空中。

“無虞……”

他下意識地低喃他的字,生了些僭越的念頭,那人聽到朝他微微頷首。

“這種蝴蝶未成形時和別的蝴蝶幼蟲無異,但它散發(fā)出來的靈氣卻格外吸引獵者。所以一般來說活不太長,少有破繭成蝶的美談。”

“千百年間難得一遇,你我二人今日也算積功累德。”

···

“走了青龍。”

祝安已向前走了好一段,沒有聽見鶴昭跟上來的聲音,催促了一句。

鶴昭被點(diǎn)醒,趕忙跟上,道:“這是我找枕流兄討的酒,今年開春帶給你來試試味。”

“春深釀?這不是老烏龜?shù)膶氊悊幔磕阍摬粫峭档陌桑俊彼矚g給人取些綽號。

“怎么會呢,枕流兄給的。”

“哦?”

“好吧,是我求大嫂給的。”

“未征得事主同意,那也是偷。”

“這不是偷!枕流兄聽大嫂的,大嫂同意了,枕流兄便也同意了……”

言談戲謔間二人已經(jīng)走到了景茗臺的中央,此地天然有一方圓臺,為群峰至高處,剛剛祝安便是站在此處俯瞰,可將四周河山皆收眼底。側(cè)身耳畔霞飛鶴唳,云海繚繞,是臨仙境。

景茗臺品的不是茶,而是四時好酒與佳景。

掀開壇蓋,一股清香撲鼻而來,沁入五臟六腑,霎那滌去積壓在心頭的紛擾雜念,此春深釀的第一境,謂之春風(fēng)拂面。

鶴昭給祝安斟了一盞,推向他那一側(cè),祝安接過酒樽便抿了一口。依舊是往年熟悉的味道,入口綿柔,飲后余香,似花瓣繞頸,暗香浮動。此第二境,謂之花開滿園。

而這第三境喚作酒暖春深,不消半晌,酒者便能憶起諸多美好往事,神游其中,心情愉悅,恍若置身極樂。

而這種反應(yīng)因人而異,以祝安這類定力堅強(qiáng),酒量不小的人來說,喝上頭時獨(dú)自沉浸,除了雙頰泛紅外無甚大礙。

若是像鶴昭這種酒力不足又愛逞能的人,醉酒后便不省人事,蒙頭大睡,做起白日夢。

還有一種,醉的神魂顛倒,理智全無,做些出軌逾距的事來。在祝安的印象里,好像從未見過這樣的第三者。可能是執(zhí)名神君的春深釀沒什么人有機(jī)會品嘗罷。

“你的情劫,還有一年期限吧?”鶴昭發(fā)問,細(xì)飲罷放下酒器,抬眸和祝安對視。

“是的,”祝安錯開他的視線,望向遠(yuǎn)山,補(bǔ)充道:“第九九八十一次。”

鶴昭心中泛起一層難言的苦澀,道:“命定之人還是沒有出現(xiàn)嗎?”

“嗯。”

凡人飛仙成神后并非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扛粢欢螘r間就需接受天劫的考驗(yàn),從而優(yōu)勝劣汰,選拔出更為優(yōu)秀合格的神仙隊(duì)伍。天劫捱過一次后能力便能得到全方位的提升,大為增進(jìn)。

反之,輕則修為盡失墮入凡塵,重則神魂俱滅,不復(fù)輪回。

常理來說以四大神君的地位皆應(yīng)該度過七劫與天劫,無須再受。不知緣何,唯有白.虎神君落下了情劫這一關(guān),時常要遭受天雷的打壓。

唯有他遇到命定之人,走過艱險情路方能終止。然而,多少年了,祝安始終沒有等到那個人,這天雷反而愈積愈多,每次的威力愈來愈盛。

好在祝安命格頑強(qiáng),死力抵過了前八十次。旁人卻多為他提心吊膽,生怕他苦撐不過。尤其是第八十次時他險些丟命,若不是他的護(hù)心鏡在最后關(guān)頭保住了他,或許此刻祝安就化為黃土一抔了。

情劫并非全是壞事,每一次給祝安帶來滿身的傷敗外還有不小的增益,以至于他的能力遠(yuǎn)在青龍之上。情劫還有一好,就是在現(xiàn)在這種場合,只記得起游山玩水的樂趣,而不是像鶴定云那樣醉得臉上浮云兩朵,眼神失焦,神游天外。

“紙老虎,我一直以來都有在好奇一件事。”

“什么事?你說。”

酒過三巡,鶴昭的聲音變的有些低沉喑啞,慢慢進(jìn)入了酒暖春深之境。

“老烏龜?shù)那榻偈窃栽诹松┳由砩希徐`大人天生玄女無須渡劫,那你的情劫是怎么過的?”

祝安的確好奇,鶴昭是三位神君里和他關(guān)系最好的,稱兄道弟多年,好像這件事從未聽他主動提起過。

鶴昭沒有出聲,反倒是死死地盯著祝安的面具,眼神不知是醉酒的原因顯得格外熾熱。

“青龍?”

“鶴定云?”

“鶴昭?”

祝安見他久不吱聲,沖他擺了擺手。

“相思成疾,久病難醫(yī)。”

他定定道,極力抑制住酒意上頭的沖動,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祝安的眼睛,可腦海里那雙精致的墨色眸子卻始終揮之不去。

祝安的眼睛分明不似其他男子般剛毅烈性,永遠(yuǎn)都像一潭早春初融的湖水,無論男女,都沉淪在他不自知的溫柔里。

“原來如此。”

“紙老虎,我也有一件事想問你。”鶴昭捫著胸口道。

“但說無妨。”

“你為什么升入天庭后,總是要戴著一副面具啊?”

“沒什么別的原因,我平日總喜歡下凡玩樂,頂著真容行事不太方便,久而久之就習(xí)慣了。要我摘下,反而不太適應(yīng)。”他淡道,神色無波。

鶴昭原本以為他有難言之隱,剛出口就后悔問出這番話,沒想到祝安言罷摸了摸臉上的面具輪廓,似乎沒有介意。

祝安其實(shí)并未對鶴昭說出實(shí)情,他還是有所隱瞞。他不堪用本來面目示人,摘下面具的他,或許連鶴昭都一時無法接受,何況還會讓他為自己白白擔(dān)心。

“這樣啊···”鶴昭的聲音越來越弱,伴隨著愈漸加重的呼吸聲,直至他本人悶頭栽在了酒案上。

祝安素來喜歡喝酒,往往是喝酒時候最開心。所以鶴昭即使酒量平平,也會得空捎上兩壇好酒來看祝安,最后喪失意識昏睡到次日清晨。

“喝不了就別喝,總是逞強(qiáng),祝安侃笑道。

不知道他做的什么夢。

他不禁好奇,方才一刻鶴昭就入了第三境,看他熟睡微鼾的神情實(shí)在愜意,而自己頂多憶到些零碎片段和陌生場景,有瓊樓玉闕,有戰(zhàn)火紛飛,想來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忘得差不多一干二凈。

無情無欲之人,飲酒如水嗎?

他對山自問,又滿上了一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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