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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國恥昭昭

一、金令箭使者飛馳櫟陽

黃河南岸大道上,一紅衣騎士向西飛馳,漸漸進入兩山谷口。

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幽暗漫長的峽谷在大山之中開出了一個抽屜,這就是聞名天下的函谷險道。因其縱深有如長匣——函,時人稱為函谷。這條函谷險道,位處黃河驟然東折后的南岸,東起崤山,中間穿過夸父逐日大渴而死的桃林高地,西至潼水渡口,莽莽蒼蒼長約一百余里。峽谷兩岸高峰絕谷,峻阪迂回,一條大道在谷底蜿蜒曲折,是山東——崤山以東——通往關中的唯一通道,號稱函谷天險。紅衣騎士風馳電掣飛到關下時,函谷關城門正在隆隆關閉。神駿的黑色坐騎通靈至極,長嘶一聲,從行將合攏的石門中騰越而過,引起城頭兵士的一片高聲喝彩。

“過關者何人?”城頭將軍高聲喊問。

“華山營斥候!”一聲扔在身后,騎士已在一里之外。

夕陽余暉中,騎士駿馬像一朵紅云,向西掠過空曠原野滔滔河流。眼見左手華山遙遙落在身后,騎士脫下身上紅色披風用力甩開,頓時變成了一個黑衣勁裝的秦國騎士。他憤怒地高聲罵了一句,向坐下馬猛抽一鞭,神駿黑馬突然一聲長長嘶鳴,大展四蹄騰空奔馳,箭一般向西而去。

漸行漸西,遙遙可見蒼黃透綠的原野上矗立著一座黑色城堡。從遠處看,這座城堡很小,剪影恍若一只黑色巨獸。駿馬飛馳,漸漸可見背向夕陽的東門箭樓上黑衣甲士游動,獵獵飛動的黑色大纛旗上大書一個白色秦字。

這是秦國都城櫟陽,坐落在渭水一條小支流——櫟水的北岸。

這座城堡的城墻箭樓,全部用黑色山漆厚厚涂抹,黑亮光滑,威猛可怖,爬城偷襲者決然無計可施。因臨近魏國華山大營,這座櫟水岸邊的險峻城堡防范很是嚴密。暮色蒼茫時分,高高的城頭上已經吹起了嗚嗚牛角號,城門外稀疏的行人已加快了腳步。三遍號聲之后,櫟陽城門就會隆隆關閉。快馬漸近,黑衣騎士并沒有減速,伸手在懷中摸出一支足有兩尺長的金制令箭高高舉起,在馬上劃出一道閃亮弧線。“金令箭使者到,行人閃開!”城門將領舉劍大喝,兩列甲士肅然立定,城門內外的行人“嘩”地閃于道旁。黑衣騎士高舉金色令箭,飛馳入城。

櫟陽城內,街市蕭條冷落。

若與大梁城繁華錦繡的夜市相比,這里簡直是荒涼偏僻的山村。小城短街,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慌亂。所有這些都在無聲宣示,這座小城堡經歷了無數驚濤駭浪,已不知恐懼為何物。當騎術嫻熟的金令箭使者縱馬從街中馳過,馬不嘶鳴人不出聲,街中行人迅速閃開,一副司空見慣神色。瞬息之間,黑衣快馬逼近短街盡頭一片高大簡樸的青磚宮城。

石門前帶劍將領高聲道:“金令箭使者無須稟報,直入政事堂!”

黑衣人從馬上一躍飛下,甩手將馬韁交給將領,大步匆匆直入石門。幾步之后一個踉蹌倒在地上,嘶啞搖手:“快,扶我,政事堂。”四名護衛軍士立即搶步上來,抬起使者疾步進入國府宮。

小宮城的西廂書房,已經亮起了燈光。大窗格白布映出一個挺拔身影,背向站立沉思不動。一名白發老內侍守在政事堂門口,沒有表情,沒有聲息。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從院中傳來。白發老內侍警覺,輕步走下臺階。四名軍士抬著黑衣使者匆匆而來,放在老內侍面前。黑衣使者艱難地向老內侍一揚手中金令箭。老內侍立即高聲報號:“金令箭使者覲見──”

“咣”的一聲,書房內好像撞倒了物件,一陣急促腳步,書房主人已經快步迎了出來。窗戶微光下,可見一個相貌敦厚的青年,眼睛很細很長,嘴唇很厚,嘴角隱入兩腮極深,厚重中透出剛毅英健與從容鎮靜。他不是別人,正是書房的主人,秦國新君——秦孝公嬴渠梁。他疾步來到黑衣使者面前,蹲下身一看,一句話沒說伸手扶住黑衣人要抱他進去。

老內侍拱手攔住:“君上,我來。”說著兩手平伸插入黑衣人身下,將黑衣人平平端起,步履輕捷地走上臺階走進書房。秦孝公對四名軍士匆匆說一聲:“你們去吧。”軍士們躬身應命間,他已經大步走進書房。

黑衣使者被平放在書房的木榻上,灰塵滿面,大汗淋漓,胸脯急速起伏。他見秦公進來,連忙掙扎起身:“君上,大事……不……不好。”秦孝公搖搖手:“你先別開口。”回頭吩咐,“黑伯,熱酒,快!”話音落點,老內侍已經從門外捧來一銅盆冒著微微熱氣的米酒。秦孝公接過,雙手捧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熱淚驟然涌出,猛然捧住銅盆,咕咚咕咚一氣飲干。秦孝公接過銅盆遞給老內侍,回頭拉住黑衣人的雙手:“景監,辛苦你了。”

一盆熱酒飲完,金令箭使者景監面色紅潤,臉上汗水淚水一齊流下,撩起衣角就要擦拭。秦孝公遞過來一條白布汗巾。景監接過汗巾,拭去臉上汗水淚水,精神頓時煥發,顯然一個英挺俊秀的青年。他盯著國君沉重急促道:“君上,山東六國會盟于逢澤。盟主魏惠王,會盟主辭是六國定天下。更要緊者,六國訂立了三條盟約:其一,六國互不用兵;其二,劃定吞并小諸侯之勢力圈;其三,六國分秦,共滅秦國,然后對齊國轉補土地二百里。”

秦孝公臉色越來越陰沉,雙眼只盯著窗外沉沉夜色。

“君上?”景監有些驚慌。

秦孝公默默踱步,轉到書架前突然發問:“六國準備如何分秦?可有出人意料方略?”景監急促道:“臣買通了一個護衛行轅千夫長,化裝成他的隨從,在魏惠王幕府外巡查警戒。會盟大典時,那位千夫長被派遣到獵場準備會獵事務,臣也只得同去。會盟細務謀劃,臣無法于倉促間得知。會盟次日,臣假裝圍圈野鹿,逃離獵場,星夜奔回。”景監話語中透著深深歉疚。

“無妨。想想辦法,繼續探聽。”秦孝公語氣平淡。

景監拱手道:“君上,臣立即再赴大梁!”

“不用。你留櫟陽,打探之人你另派干員。”

景監還想再度請命,終于說出了“遵命”二字。

秦孝公還在踱步,幾乎是一步一頓,停比走多。景監站在廳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看到這位年輕君主沉重的步子,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國君內心的壓力。面對滅頂之災,任何驚慌失措都可能是正常的。如果面前這位新君流淚哭喊或無所措手足,景監反倒知道該如何安慰,會給他講述秦國屢次度過的危難,會給他提出路上想好的各種主意。可是,面前這位年輕君主,從一開始就沒有哪怕是瞬間的驚慌。這種定力,這種靜氣,反倒使景監感到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對策講出來。

“景監,”秦孝公回過頭來,平靜如常道,“你先回去大睡一覺。我得靜下來,好好思謀一番。明日清晨政事堂朝會,你也參加,共商化解之策。”

“君上保重,臣遵命。”景監大步走了。

二、秘密流言震動了秦國

這天夜里,櫟陽城彌漫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躁動不安。

金令箭使者帶回的消息,尚來不及從國府中傳出。按說,這座久經風浪的小城堡應該安靜如常。但讓秦人想不到的是,山東六國為了在瓜分秦國中爭得各自利益,先行摸清秦國底細,已在會盟之前向秦國要地派出了大量的商人間諜。他們潛入秦國,一是搜集軍情政情,二是散布流言制造混亂。這些滲透秦國各地的密探,千方百計結交國府重臣和地方官員,將六國分秦的消息秘密透露出去,圖謀分化秦國上層,瓦解頑韌的老秦人。

不消兩三個時辰,壞消息在櫟陽城彌漫開來。人群的慌亂恐懼相互感染,又無形夸大了這種恐懼和慌亂。素來鎮靜的櫟陽,一夜之間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這一切,秦國君臣無從覺察。慌亂在黑夜繼續彌漫著,加重著。

天交四鼓時,政事堂書房依舊燭火通明。突然,黑伯聽見了什么,一個縱躍,輕輕落在了院中。“黑伯,雍城來使嗎?”秦孝公平靜的聲音從書房傳出。話音落點,宮門將領已經大步走入,向亮燈窗戶拱手道:“稟報君上,雍城令星夜東來,從密道入城,請求緊急覲見。”

“快請。”秦孝公已經走出書房站在了檐下。

將領飛步而出。片刻間,滿臉灰土的一個黑衣人站在了秦孝公面前:“雍城令嬴山夜半唐突,尚請君上見諒!”秦孝公走下臺階,打量著雍城令笑道:“看來櫟陽秘道太窄了,赳赳大將土鼠一般。”說著拉起雍城令的手,“老叔,到書房說話。黑伯,來一鼎燉羊肉。”

剛進書房坐定,雍城令急促拱手道:“君上,雍城流言四起,都說山東六國要一起攻打秦國,雍城已經有民眾逃亡了。我連夜東來的途中,見到灃鎬民眾也在稀稀落落向東逃亡。臣下不知究竟出了甚事?再不制止,秦國腹地要不戰自潰了!”秦孝公霍然站起,略一思忖斷然命令:“黑伯,即刻辦理幾件事。第一,立即命得力護衛,到櫟陽城內探聽動靜。第二,宣櫟陽令子岸立即來見。第三,速持兵符調遣兩千騎士,半個時辰后在國府門前待命。第四,請左庶長即刻選派二十名干員待命。”黑伯答應一聲,放下食鼎輕步去了。

雍城令霍然站起道:“君上有何差遣,臣當萬死不辭!”秦孝公壓壓手:“老叔,你先吃完這鼎羊肉,攢點兒勁力再說。”這時,庭院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秦孝公眼睛一亮,一員頂盔摜甲的將軍已站在面前:“櫟陽令子岸奉命覲見!”

“子岸,好快也!”

“臣巡查到國府門前,恰遇宮使宣召,即刻來見。”

“好。”秦孝公面色驟然嚴峻,“可曾察覺櫟陽城有何動靜?”

子岸沉吟搖頭:“臣并未覺察到異樣。只是……只是感到今夜街上的行人多了些。往日四更天,街中很少碰到行人。”秦孝公微微冷笑:“忒遲鈍了。櫟陽雍城,乃至整個秦國,已經謠言四起,開始有人逃亡了。一夜之間,謠言遍布秦國,這只能是山東六國秘密坐探所為,絕非有他。秦國不怕大兵壓境,最怕內部山崩。今夜,就是秦國生死存亡關口,明白?”一席話語氣嚴厲神色凜然。

“是!臣下愚鈍,請君上懲戒。”櫟陽令子岸慨然請罪。

“給你增派兩千公室親軍,限天亮之前,將櫟陽六國商賈全部拘禁。不許觸動財貨,不準打殺一個,要他們衣食如常,全部存活下來。死傷一個,唯你是問!能辦到嗎?”

“能!若有半點差池,提頭來見!”櫟陽令激昂領命。

白發蒼蒼的黑伯已經無聲站在書房門口,雙手捧著兵符道:“君上,兩千騎士已在宮門列隊等候。”秦孝公點頭道:“黑伯,兵符交櫟陽令,子岸即刻行動。”櫟陽令子岸接過沉甸甸的青銅兵符,雙手一拱:“臣告退!”大步而去。

“君上,臣下即刻趕回雍城,拘禁六國商探。”

雍城令已經在秦孝公向櫟陽令部署時,感到了事情的急迫嚴重,也從新君論斷中知道了危險之根本所在;對這位年輕國君的剛毅果決與迅疾處置由衷欽佩,匆匆吞下一鼎肥羊肉,霍然起身請命。秦孝公拉起雍城令雙手殷殷叮囑道:“老叔,雍城是老秦根基所在,鎮守西部之大本營,決不能被六國商探攪亂。為了四百年老秦國不斷送于我輩手中,辛苦老叔了。”雍城令眼中淚光閃閃:“老秦族百煉精鐵,嬴山決然不辱君命!臣告辭。”

“老叔且慢。”秦孝公回頭對黑伯吩咐,“將我的彤云駒牽來。”又回頭道,“老叔,我再派二十名特使跟你一起出發,沿途城池各留一名宣諭公室急令,搜捕拘禁六國斥候坐探。沿途各城,若有阻礙抗拒者,老叔有先斬之權!”說完,回身在劍架上取下那柄銅銹斑駁的古劍,雙手捧到雍城令面前,“這是先祖穆公所留生死劍,請老叔持此劍西行。”

雍城令當然知道這口穆公銅劍的巨大權力,也分明感到了新君將穩定西部的重任像山一樣壓在了他的肩上。他恭敬地接過青銅生死劍抱在懷中,向秦孝公雙手一拱,大步走出書房。國府大門外,黑伯牽著一匹火焰般的雄駿戰馬在靜靜守候,見雍城令出來,躬身道:“左庶長府二十名特使,在此等候。”雍城令嬴山見二十名特使人人身穿軟甲,背上各背一個長長的竹筒,知道他們已經準備就緒,高聲命令全體上馬。二十名特使齊刷刷躍上馬背。

秦孝公雙手將馬韁遞給雍城令:“老叔,請上馬。”雍城令接過馬韁,翻身上馬,一抖馬韁,彤云駒向秦孝公一聲嘶鳴,馳向長街。秦孝公正欲回身,耳畔馬蹄如雨,又一匹快馬飛到。

“大哥?我正要請你來。走,進去說。”

“四更天要特使冊命,事非尋常,我立即趕來了。”

進得書房,秦孝公將六國會盟與夜來的危機情況及自己的部署,匆匆說了一遍。嬴虔聽完后,大刀眉擰成了一疙瘩,拍案罵道:“魏罌狗彘不食!秦國那么好吞?崩掉肥子滿口狗牙!”秦孝公不禁一笑:“大哥,目下是我們腹心疼痛,可有良藥?”嬴虔肅然正容道:“渠梁莫擔心,先使國中安定,而后再議山東六國。櫟陽與雍城老秦人居多,不易大亂。目下應急之策,當即刻派出數十名文吏,到城內國人中宣諭辟謠,大講六國分秦乃虛張聲勢,公室自有應對良策,等等。櫟陽國人久經風浪,一經國府挑明,人心自安。雍城及渭水平川安定當也不難,只有北地、隴西、商於幾縣山高路遠,要費些工夫。”

“大哥所言甚是。此事即刻辦理。就請你在國府選出干員,半個時辰后到民眾中宣諭,務使人心安定。山區邊地,國府另派特使,星夜前往。”秦孝公起身,鄭重拱手叮囑,“大哥,茲事體大,不要假手于人。”嬴虔肅然道:“渠梁放心,我當親率吏員到城中宣諭。”說完大步匆匆出門去了。

秦孝公沉思有頃道:“黑伯,給我平民服裝,到城中走走。”

“君上,一天一夜沒吃沒睡了。”黑伯忍不住輕聲勸阻。

“黑伯,你不也一樣?”年輕君主笑了,“六國亡我之心不死,吃睡能安寧得了?去吧。”黑伯無聲無息地去拿衣服了。其間,派出探聽城內動靜的內侍和文吏紛紛來報,櫟陽城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收拾家當,準備天亮借出城耕耘之機逃走別國。櫟陽令率領兩千軍士正在搜捕六國商人密探,城中雞鳴狗吠,民戶幾乎家家關門。這時,黑伯捧來了一身粗布衣服,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尋常的布衣老人,矍鑠健旺的神色從臉上神奇地消失了。

“黑伯,你也去?”秦孝公頗感驚訝。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年輕君主的眼眶濕潤了。他默默接過粗布衣穿好,聲音喑啞地說了一句:“黑伯,走。”當一老一少兩位布衣秦人走進曲折狹窄的小石巷時,櫟陽城中的雄雞開始打鳴了,高高聳立的櫟陽城箭樓已經顯出了微微一線曙光。

三、政事堂憋出了一條奇計

景監走出家門時,東山已經是紅燦燦的了。

櫟陽的早晨從來安靜,灑掃庭除的市人也疏疏落落。但是,景監還是察覺到了今日清晨的異常跡象。國府大街上有五六家山東商賈店鋪,貨品豐富殷勤敬業,從來都是黎明即起,打開店門灑掃庭除,今日卻全都沒有開門。往日清晨多有出城耕耘的牽牛農夫,今日也一個沒有。國人幾家小鐵鋪也沒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不對,一定發生過自己不知道的異乎尋常的事情。昨夜,挑選并派定去大梁的秘密斥候后,已經二更天了。景監幾乎是被人抬上臥榻的,一夜酣睡深沉,能知道何事?景監緊張起來,放開腳步向國府跑來。

趕到政事堂前,東側正廳傳出一陣哄然大笑,景監好生疑惑,急趕幾步走上臺階高聲報道:“前軍副將景監覲見!”

正廳傳出秦孝公聲音:“景監將軍,就等你了。”

景監跨進大廳。黑紅兩色的寬闊大廳里,秦孝公正在長案前沉思轉悠。三級石階下兩邊坐著四位大臣,櫟陽令子岸站在中間,正比比畫畫地學說著什么,君臣幾個顯然因他大笑。景監感到疑惑,看看秦孝公,又看看大臣們,不知如何是好。秦孝公招招手,指著長史公孫賈后邊空著的一張書案:“景監坐那里。子岸,你把夜來事再說說,教景監也明白。”

子岸就把昨夜謠言如何流傳、君上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領軍士搜捕拘禁六國商賈密探的事說了一遍。說到那些以商人面目出現的六國密探被拘禁后的狼狽丑態時,子岸繪聲繪色:“有個長胡子大肚子的楚國商人,正在一個老秦戶的家里低聲吹噓魏國上將軍龐涓的厲害。我帶著三個軍士躍墻進去,命令他跟我走。他撲通跪在地上,拉長聲調就哭,‘老秦爺爺,我是商人啦,不是斥候啦,你不能殺我啦。’我說,誰要殺你?跟我們去住幾天就行了。他又哭,‘不殺我叫我去何處啦?我有地方住啦。’我心中氣惱,大聲喊他,換個地方,叫你對著墻吹噓魏國!他一聽嚇得渾身亂抖,不斷叩頭打拱,‘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啦,我有十六歲的小妾送給你啦,你馬上跟我去領走啦。不然,我馬上送到將軍府上去也行啦。’”

君臣們又一次同聲大笑,景監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上大夫甘龍搖頭感慨:“危難當頭,人心自見。此等人也立于天地之間,怪矣哉!”中大夫杜摯是甘龍門生,高聲大氣問:“上大夫以為,該如何處置這些奸商?”甘龍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來,與山東諸侯紛爭不斷。秘探斥候太得陰狠,唯有一策:斬草除根,悉數殺盡!”

秦孝公本來正準備將話題引入秦國危機,不想杜摯無意一問,竟使他心念一動,想聽聽大臣們對這件事的想法,沒有急于開口。待甘龍講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心中不禁一沉。秦孝公沒有想到,和元老重臣之間差異竟會如此之大。靜下心來,他準備再聽聽其他臣工的說法。

甘龍話音落點,杜摯立即高聲呼應:“上大夫高見。山東奸商,秦國心腹大患,不殺不足以安定民心!”長史公孫賈看看廳中笑道:“茲事體大,當先聽聽左庶長主張。”左庶長嬴虔知道國君昨夜布置,平靜回答:“嬴虔尚無定見。”

“櫟陽令說說,你可是有功之臣。”公孫賈又問。

櫟陽令子岸直沖沖回答:“長史謀劃大政,咋光問別個?你自己說。”子岸當然知道新君命令,且也忠實執行了,但見左庶長不明說,他也不愿先說。子岸是贏虔老部屬,不明白處只跟定贏虔。白面細須的公孫賈很精細,沉吟有頃,平靜作答:“我亦尚無定見。”

此中,大約只有景監對秦國面臨的嚴重危機最清楚。他對這些元老重臣們云山霧罩的回答摸不著頭腦。只有一個上大夫甘龍態度明確,景監又極不贊同。然則,不管他有何種想法主張,都不能搶在前面講話。在座每一個人都比他年長資深,也比他位高權重。要不是新君親點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參加今日庭議,他不可能有機會和這些重臣坐在一起。也正因如此,景監無所顧忌,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做了秘密特使,擔了重大使命,就要將自己所知和全部想法,真實告訴國君大臣,使他們盡最大所能拯救秦國,否則愧對國君重托。至于是否被采納,不是景監此刻所想。

公孫賈笑容還未完全收斂,景監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監以為,六國商人密探不能殺,殺則對秦國有害。”“啪”的一聲,杜摯拍案呵斥:“爾是何人,敢駁上大夫主張!”景監一拱手道:“在下,赴魏探密之金令箭特使景監。秦國面臨滅頂之災,不能再給六國火上澆油!”

“噢,你倒是有膽色。”杜摯尖刻嘲諷,打斷了景監。

秦孝公眼睛一亮,還是沒有說話。這時,左庶長嬴虔開口:“杜摯無禮!危難當頭,群策群力,聽景監說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帶兵大將,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極少講話,一開口全場肅靜。

杜摯出語刻薄,景監本想還以顏色。但他生性寬厚,且見左庶長斥責杜摯,也就不再計較。他再度向廳中君臣拱手作禮,亢聲道:“秦國弱小,六國強大,這是不爭事實。六國會盟,共同起兵瓜分秦國。當此危機之際,秦國誅殺六國商人密探,只會更加刺疼六國,使其以拯救六國商賈為口實,迅速舉兵攻我。以秦國目下實力,我能抵擋幾時?”

公孫賈淡淡問道:“以你之見,不殺密探,六國便不舉兵?”

景監正色道:“不殺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國罷兵。然則,至少可使六國一時找不到口實,大舉聯兵或可生變,秦國或可在此期間謀求對策。”

杜摯哈哈大笑:“景監將軍大有謀略嘛,謀個辦法出來也。”

景監沒有理會杜摯嘲諷,自顧將一路的思索一口氣說了出來:“天下連年征戰。然但凡舉兵,都必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則,師出無名,士氣民心必然低落,聯兵作戰也會有諸多困難。秦國對密探拘而不殺,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國愿意同六國和解。若拘而盡殺,則公然和山東六國立結血仇。如此,六國朝野都會對秦國恨之入骨,縱然盡力斡旋,怕也難逃兵災。唯其如此,六國密探非但不能殺,還當保護其財貨,善待其人身,照常讓他們在秦國經商,去留自便。此中輕重,敢請君上與列位大人權衡。”侃侃道來,有理有據,顯然是一路苦思的結果。

小人物一席話,大廳中一時無人反駁,良久靜場。

這時,左庶長嬴虔粗重的聲音響起:“景監將軍言之有理。以秦國目下實力,一個魏國已經難以抵擋,豈能和六國同時為敵?”櫟陽令子岸也跟了上來:“子岸贊同左庶長所言,不殺密探!”子岸很清楚,國君本來就命令不殺不掠,左庶長一講話,等于此事敲定。

公孫賈在每個人說話時都不斷點頭,此時平靜笑道:“大局已經清楚。究竟如何,還是君上抉擇。”甘龍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杜摯微微冷笑,也不說話。這時,秦孝公輕輕一拍書案:“也好。六國密探,暫且不殺,財貨不動,人身不傷。若六國有變,再殺之亦不為晚。彼在我手,何懼之有。然,櫟陽令須對六國密探嚴加監視,不許任何人在半年內離開秦國,更不許逃走一個。否則,斬首無赦!”年輕國君在政事堂第一次顯示權力,不怒自威。

“臣下遵命!”櫟陽令子岸肅然領命。

“諸位,”秦孝公環視大廳道,“山東六國會盟,要劃定勢力范圍,要瓜分秦國,將七大戰國變成六大戰國!山東六國,將在何時用何種手段,實施其分秦野心,目下尚不清楚。然則可以確定,秦國已經面臨百年以來最為深重的滅國危機。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秦國婦孺皆知的一句老誓。當此存亡之際,我等君臣應同心謀國,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謀劃出穩妥的對策方略。”說完,秦孝公悠悠巡視一圈,“諸位不要有任何顧忌,哪位先說都行。”

場中又一陣沉默。在此之前,這些大臣們也都風聞了六國會盟的種種消息,其中不乏六國密探有意透露的各色流言。今日國君鄭重昌明,要征詢存亡大計,大臣們頓時感到了強大壓力。打,打不過;逃,逃不脫;投降,不可能。一定要拿出一個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對策,方能消解這場危機。可是,危機迫在眉睫,倉促間如何思謀得周全?一時間,誰也沒有開口。

良久,上大夫甘龍謹慎開口:“老臣以為,六國會盟,吞滅諸侯,瓜分秦國,此舉不合于禮,亦不合于道。秦國本是平王東遷之開國諸侯,對王室厥功至偉。秦國有難,天子不會坐視不理。老臣以為,當上書洛陽周王,以天子名義下書,駁斥六國會盟之謬,使真相大白于天下。與此同時,秦國以王室名義,聯合若干中小諸侯,組成一支數十萬大軍,抗衡六國兵馬。若能如此,則危難可解,國家幸甚。”甘龍字斟句酌,一番話持重謹慎。

景監率直,認定只要把自己想好的說完便不負廟堂,誰的臉色也不看。聽完甘龍的對策,他不禁噗地笑了,又使勁兒憋住。見無人說話,他正容發問道:“上大夫對策,未免太過迂闊。周王室衰落,一片孤城,自身尚且難保,六國誰會認這個天子?且不說周王不敢譴責六國,即或下書,又有甚用?至于以王室名義聯合中小諸侯,組成數十萬大軍,更是白日大夢……”

“景監大膽!”杜摯面色漲紅,搶斷話題高聲道,“上大夫所言極是。名正則言順,六國會盟,周天子與秦國并天下諸侯,同受欺侮。秦國唯借天子名義,聲討其荒謬,方可號召天下諸侯,組成多國盟軍。得道多助,如何白日大夢!”

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謀,言無顧忌。你急甚來?”

杜摯頓時語塞:“好好好,我不說。他說。”

公孫賈破例一句:“行則可行,確實無大用。君上明斷。”

左庶長嬴虔一直皺眉沉思,這時抬頭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書一點,可行,無用;聯兵抗衡一點,有用,難行。且不說倉促拼湊盟軍,根本沒有戰力。僅拉起多國盟軍,就極難做到。六國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余個中小諸侯國,軍馬總計在三十萬左右,確是一個很大數目。但這些邦國,都被六國分割在若干個零碎夾縫中,兵馬根本無法越過大國集結。即或越過,也無法進入函谷關。還有,六大戰國本來已虎視眈眈,要劃分勢力,吞滅中小諸侯。這些小國豈敢激怒大國,自送虎口?屆時,捉了秦國使者去大國邀功,倒是實實在在有可能。上大夫,嬴虔以為,還得再謀良策。”

甘龍有些尷尬道:“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當受教。”

櫟陽令子岸冷笑道:“這些小不砬子諸侯,教他跟在六國大軍后面分秦塊肉,倒是可能。要和秦國聯合,嘿嘿,他躲都躲不及。”

“你倒是有甚高明主張?拿出來也!”杜摯面紅耳赤。

“要我說,拼個你死我活!”子岸霍然站起,手中短劍鏘啷拔出,噌地插進地上方磚,咬牙罵道:“鳥!怕甚?老秦人的血,就是往戰場流的。當年老秦族尚未立國,還不是硬硬在戎狄包圍中殺出了一塊地盤!既沒退路,又沒辦法,說來說去,還不是個打,還不是死戰到底一條路!請君上下令,二十萬孝服,血戰六國!子岸做前軍大將,不斬十萬首級,誓不生還!”子岸是名臣后代,此刻慷慨激昂聲淚俱下,顯然對這種廟堂絮叨極為不耐煩,一番激昂怒罵慷慨請戰,嚇得從來沒有過血戰經歷的杜摯、公孫賈瞠目結舌。

左庶長嬴虔變色道:“子岸,把劍收回去。這是政事堂,不是戰場。”嬴虔是秦軍統帥,又是威震三軍的猛將,只有他才能震懾住老秦人特有的本色沖動。子岸默默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劍,沉著臉重重坐回案前,唏噓拭淚不止。

秦孝公面色如常,對子岸的激烈慷慨仿佛沒有看見,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子岸的主張不用思考,那是一條悲壯的殉國之路,退無可退時,也只有拔劍而起浴血疆場與國家共存亡了。只要有精神準備,用不著多想。危難之際,主戰將士的勇烈剛猛永遠是最可貴的。作為一國之君,可以不納其言,卻無論如何不能傷其心。他從座中站起,走到子岸面前,遞給他一方白布汗巾,慨然一嘆:“子岸哪,果真秦國無路可走,我和你一樣血戰到底。在座大臣,也都會拔劍而起。”

“哇”的一聲,子岸放聲大哭了。

一時間,廳中君臣人人拭淚,個個唏噓。

秦孝公站在廳中緩慢沉重道:“諸位,秦國真是無路可走了嗎?”

“君上,列位大人,”景監站起來沉吟著,“我有一策,只恐有失大雅,不知當講不當講?”秦孝公爽朗大笑:“生死存亡,無所不用其極。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說,聽聽不雅之策。”杜摯憋不住吭哧一笑,捂住嘴低下頭。

景監落落大方,朗聲道:“景監思謀,目下唯有一策可用:秘密游說六國,重金收買權臣,分化六國,延緩時日,促六國盟約自行瓦解。六國之中,齊秦不搭界,齊國不會當頭羊。韓燕兩國較弱,不會單獨攻秦。魏楚趙三國分秦最得利,也最有實力,最有可能單獨攻秦,或聯兵攻秦。此三國,均有酷愛財貨之權臣。尤其魏國,魏王酷愛珠寶名器,大臣多有貪風。只要重金美女賄賂,并許以其他好處,此等權臣或許不會令我失望。若此三國不動,六國分秦自然拖延。拖得些許時日,則盟約自潰。”

“果然,不雅之策也。”秦孝公板著臉。

廳中大臣一齊大笑。杜摯笑得眼淚鼻涕拭抹不及,連連咳嗽。甘龍皺著眉大搖其頭:“美女,重金,成何體統?天下恥笑也。”公孫賈只是大笑,卻不說話。櫟陽令子岸嘖嘖撇嘴:“景監哪景監,虧你想得出!”左庶長嬴虔微微一笑,默然沉思。唯獨景監沒有一絲笑意,一臉茫然地看著國君大臣們。

“景監之策,丑歸丑,有大用!”

嬴虔霍然站起道:“話說回來,方今天下,哪國不是陰狠歹毒大挖墻腳?趙成侯錚錚一條漢子,為了爭取魏國,硬是將自己的美妾送給了魏王。楚國還不是賄賂齊國大將田忌三千金,才使齊楚罷兵?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有何忌諱!說到底,老秦人以往只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想不到使陰招罷了。目下,六國逼我用陰招,我就用,怕他何來!”

公孫賈沉吟道:“敢問上大夫,府庫有金幾多?秦國美女幾多?”

甘龍冷笑:“老夫唯知,金不足五千。美女幾多,大約長史知曉。”

公孫賈沒理會甘龍嘲諷,自顧道:“五千金?設若魏楚趙三國各有兩名權臣,那就是六人。除去特使秘密活動金、搜羅美女金,大約每個權臣只能得三百金。三國皆富,權臣得到的國王賞賜,動輒就是數百金,胃口極為貪婪。三百金,可能看都不看。就實說,若無萬金之數,此計難行。景監將軍以為如何?”

作為一個鏖戰沙場的低職將領,景監確實不知國府拮據到如此地步,一時間愣在廳中,無言以對。杜摯顯出一副頗為認真的神情道:“我倒是可以將先君賞賜的三百金,送給景監將軍。可杯水車薪,難以為繼也。”

甘龍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八百金,夠嗎?”

突然,一直踱步沉思的秦孝公眼睛發亮,似乎因此而悟,佇立良久未動,片刻思忖,目光炯炯掃視廳中:“諸位,六國利劍刺我咽喉,國家危亡決于旦夕。我等君臣不能拘泥。春秋宋襄公恪守仁義,不擊半渡之兵,敗師辱國,貽笑天下。然則,宋襄公失去的,只是小霸地位。今日不然,一旦自縛手腳,老秦人就要亡國滅種。六國滅秦分秦,最為歹毒者,是前后夾擊。東方大兵壓境,西方戎狄叛亂。那時,老秦人只怕連回到隴西河谷的退路都沒有!他們要將老秦部族斬草除根,老秦人縱然投降,都不會被接受。這就是亡國滅種,諸位自己掂量。”猛然背過身子,孝公肩膀一陣顫動。

一時間舉座動容,一股凜冽的冰涼驟然滲透每個人的脊梁骨。

公孫賈亢聲道:“君上抉擇就是。臣等赴湯蹈刃,死不旋踵!”一個極少鮮明表態之人,此刻也是滿面通紅大喘粗氣。眾人不禁齊聲慷慨:“赴湯蹈刃,死不旋踵!”秦孝公轉過身來聲音喑啞:“嬴渠梁的血,決與老秦人流在一起。”

“君上——”幾位大臣連同景監,撲拜在地哽咽不止。

秦孝公長長出了一口粗氣:“諸位請起,老秦人也不好欺侮。我等,還是得拿出個主見來。否則,無顏面對國人。”

“但憑君上抉擇!”大臣們異口同聲。

“就實說,景監之計,不失為應急奇策。”秦孝公走下三級臺階緩緩踱著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于女子,美也好,丑也好,都是老秦血肉,一個不給外邦。說金,國府所存八千金,不能動用,那是秦國十萬大軍的命脈。另則,也不能向民眾緊急征收。百年動蕩征戰,秦國民眾逃亡過半,留下來者,都是老秦人底子。他們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只剩下一腔熱血。國府再艱難,也不能打民戶主意。”年輕君主說到這里,已經兩眼含淚,沉重得停下來低頭喘息。有頃,秦孝公抬頭激昂開口:“國難當頭,金從何來?嬴渠梁身為秦國之君,愿將國君私庫兩千金拿出,再將公室所存周天子歷代賞賜的寶物珍品,一并獻出。其余,尚有缺額……”突然,他不往下說了。

剎那間,政事堂大廳肅然無聲。

廳中六位臣子唰地站起,一齊跪倒哭喊:“君上不可!”白發蒼蒼的甘龍渾身顫抖:“君上一國之君,豈能一貧如洗?敢請君上收回成命,甘龍愿獻千金!”

“左庶長嬴虔愿獻三百金,并祖傳蚩尤天月劍!”

“長史公孫賈獻三百金!”

“櫟陽令子岸獻五百金,再加家傳嫘祖軟甲!”

“中大夫杜摯獻三百金!”

景監大哭:“君上,景監唯有五百刀幣……”

秦孝公靜靜地站在廳中,沒有一滴眼淚,再次向跪倒的大臣們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謝過諸位了。上大夫請起,諸位請起。”待大臣們唏噓起身,他平靜地向廳門吩咐:“黑伯,今日之內,辟出專庫,接納諸位大臣獻金。”黑伯答應一聲,疾步而去。秦孝公環視廳中微笑道:“諸位且莫傷感。金錢者,人世流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用得其所,方為無價至寶。不得其所,銅臭如糞土。縱然一國之君,概莫能外。秦國若有富強之日,嬴渠梁當十倍償還諸位。公孫長史,請錄下嬴渠梁今日諾言。”

公孫賈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將轉于史官,刻簡留存。”

“諸位以為,何人堪當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斂笑容轉了話題。

甘龍慨然:“此策乃景監謀劃,將軍必有成算,當以景監為使。”

“嬴虔贊同,景監特使。”左庶長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贊同!”公孫賈、子岸、杜摯齊聲表態。

秦孝公點點頭:“景監以為如何?”

景監肅然:“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秦孝公默默注視著景監,淚水驟然溢滿了眼眶。

四、秦國君臣在老霖雨中感謝上蒼

暮春初夏,草長鶯飛,渭水平川的早晚頗有涼意。

河谷山口,秦孝公已經在這里一動不動地站了一個時辰,一任河風吹得長衫啪啪作響。兩丈之外的洼地里,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默默地守候著。太陽距離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勞作的櫟陽秦人,已經開始絡繹不絕地回城。河中碧綠明亮的波濤,已經金黃幽暗了。這一切,二十二歲的年輕君主都沒有察覺,他遙遙望著已經淹沒在暮色中的東方遠山,時有長長的沉重的嘆息。

分化六國所需要的萬金之數已經湊齊了,他卻沒有絲毫的輕松寬慰,反倒被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寢食難安。母親那慈和平靜的笑容但在心頭閃過,心中就像刀鉆般難過。

當黑伯帶領內侍從太后庭院搬出兩千金和一些珠寶時,秦孝公派景監查點登記,發現母親頭上的金釵、平日須臾不離的一只珠玉枕也在里邊。景監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執意要送還太后。黑伯在旁邊看得直擦眼淚。秦孝公默默擋住了景監,咬著牙吞回了自己的淚水。他知道,送回去,才會真正令母親傷心。但是,這兩件彌足珍貴的東西,對母親畢竟是太重要了。

那支劍形的金釵,是周天子賜給先祖穆公夫人的,上面有王室徽記和“洛陽尚坊”的篆文,是歷代秦國第一夫人的標志,絕非一支尋常的金釵。那個珠玉枕,更是公父蒙難時著意為母親精工打造的。那是一塊通體雪白而又滲透碧綠的藍田玉,兩端各鑲嵌了一顆紅得像火焰一樣的珍珠。夜來入睡,小珍珠的幽幽微光總是將母親的臉映襯得分外艷麗。更重要的是,公父將他的一口短劍重新熔鑄,鑲嵌在了玉枕兩端。母親告訴兒子,那是父親在時時守護著她。小妹所以取名熒玉,正是據此“熒熒玉枕”而來。母親是秦國太后,但也是女人,而且是個失去了夫君的寡居女人。這兩件東西對于任何一個女人,都是不可能舍棄其中任何一件的,一件象征著她的尊貴身份,一件寄托著她的悠悠情思。如今,母親兩件一齊拿了出來,且還是那樣平靜地拿了出來。但是,嬴渠梁卻從母親那帶有笑紋的眼睛里,看見了晶亮的淚光,看見了母親心田流淌的血。

身為人子,秦孝公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強烈愧疚。

不愿多想,不能不想。年輕的國君在寒涼的晚風中不能自拔了。

猛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驚醒了他。一回身,景監已經疾步爬上高坡。秦孝公心中一驚,莫非六國發兵了?景監上坡站定氣喘吁吁道:“君上,北地令遣使急報,趙國一隊商旅越過我西北邊境,向隴西戎狄部族聚居區進發。北地軍士抓了一個掉隊商人。商人供出:商旅是趙國派出的秘密特使,他是特使護衛。使命如何,還不知曉。”

秦孝公沉思有頃:“商旅目下能走到哪里?”

“大約已經進入隴西大山,追是來不及了。”

“趙國,為何要向戎狄部族派出特使?”

“君上,景監無從知曉,只是覺得,趙國舉動極不尋常。”

秦孝公看著東山上的一鉤新月:“景監,我覺得,此中可能有一個大陰謀。這幾天,我總在想,假如我是魏王趙侯,我當如何一舉使秦國潰敗?六國知道,僅靠戰場用兵,很難吞滅一個還沒有喪盡戰力的秦國。幾百年來,沒有內亂,一個大國很難崩潰。這樣,吞滅秦國最狠的手段,就是內外夾擊。前日得報,魏楚趙按兵不動,我不解其中緣由。仔細琢磨,六國在等待何物?當時說不清楚。今日北地令急報,我茅塞頓開了。”

景監急問:“君上是說,趙國要在秦國策動內亂?”

“不是嗎?”秦孝公回過頭來。

景監醒悟,驚出一身冷汗:“果然戎狄生亂,可是洪水猛獸。”

秦孝公冷笑:“戎狄部族三十多支,豈能全部生亂?目下急務,是要確定哪些部族有跡象,方可有備無患。”

“君上,對戎狄事務,左庶長最熟。”

“對,立即回城商議。”秦孝公已經向坡下急走。

月上柳梢的初更時分。

左庶長嬴虔急急來到國府時,秦孝公剛剛用過一鼎湯餅。黑伯添了燈油,蓋好燈座上的大網罩,輕步退出,靜靜地守在門外陰影里。景監首先向左庶長嬴虔報告了北地令的急報,秦孝公又講了自己的推測判斷。嬴虔聽完,陰沉著臉沒有說話。半晌,他起身走到書房大圖前,手中短劍敲著秦國西部,又劃了一個大圈道:“戎狄部族三十四支,聚居在涇渭上游六百里的河谷山原。自先祖穆公平定西戎,戎狄部族部分逃向陰山,其余大部成為秦國臣民。自那時起,老秦人逐步東遷到渭水平川,將涇渭上游河谷全部讓給了戎狄部族定居。兩百多年來,西部戎狄一直沒有滋生大的事端。厲公、躁公、簡公、出子四代一百余年,荒疏了對西部戎狄的鎮撫約束。獻公二十年,又忙于和三晉大戰,也無暇顧及西部戎狄事務,又將駐守隴西的三萬精兵東調櫟陽。如此一來,西戎各族和國府已經淡漠疏遠。但是,賦稅兵員年年依舊征發,并無缺少。秦國十萬大軍中,目下還有三萬余名戎狄子弟。從根本上說,戎狄部族不至于全部大亂。據我帶兵駐守西戎時所知,戎狄部族有五六支原來在九原、云中一帶游牧,和燕趙關系甚密。要說生亂,可能這幾支危險最大。”

“哪幾支?定居何地?”秦孝公目不轉睛地盯著地圖。

嬴虔指點著地圖:“陰戎、北戎、大駝、西豲、義渠、紅發六族。所居地區在洮水、夏水流經的臨洮、抱罕、狄道這一片。”

“大約多少人口?多少兵力?”

“先君獻公曾下令實行戶籍相伍,核查成軍人口。那時初查,六部族人口大約在三十余萬。兵力不好說,戎狄部族從來是上馬做兵,下馬耕牧。若以青壯年男子論,當有近十萬不差。”

“哪個部族最大、最危險?”

“西獂最大,部族有十萬之眾,青壯當有三四萬之多。其部族首領曾自封為王,和燕趙來往也從未間斷。”

秦孝公大是皺眉,沉思不語。此時,櫟陽城箭樓的刁斗之聲清晰傳來,聽點數,已經是三更天了。秦孝公終于抬頭問話:“二位以為當如何應對?”

“六國西部策反,委實狠毒。西戎若亂,不打不行,打又力不從心。目下,秦國兵力分散在東部邊地,集中西調,六國必會乘虛而入。”嬴虔沉重躊躇。景監也是憂心忡忡:“我,一時也沒有定見。”

“咚”的一聲,秦孝公一拳砸在書案上,霍然起立道:“不怕!我也利用六國空隙,走一步險棋。”他大步走到地圖前,“看這兒,六國在函谷關外等待。西部戎狄縱然叛亂,也必然等待六國先動。戎狄畢竟力弱,很怕被秦軍先行吃掉。急切之間,雙方難以一齊發動。如此,必有一段兩邊等待、謀求同時動手的空隙。目下,就鉆這個空隙,要迅雷不及掩耳!”

“咋能鉆這個空隙?”嬴虔、景監齊聲急問。

“我意,大哥立即秘密調動東部兵力,向西開進到戎狄區域大山里隱蔽。戎狄不動我不動,戎狄若動,我必先動,且必須一鼓平定。同時,景監立即攜帶重金到魏國秘密活動,至少拖延其進兵日程。只要打破任何一方,秦國就有了回旋余地。”他喘了一口氣,“假若大哥西進期間,六國萬一進兵,那就只有拼死一戰、玉石俱焚了。”

嬴虔霍然起身拱手道:“給我三萬鐵騎,嬴虔踏平戎狄!”

“不,五萬!不戰則已,戰必全勝。”

景監沉吟道:“君上,東部太空虛,只有五萬騎兵。”

秦孝公慨然道:“老秦人盡在東部,嬴渠梁也是百戰之身。存亡血戰,舉國皆兵,何懼之有!”說完,回身到書架旁的一個銅箱中捧出一個小銅匣打開,雙手鄭重捧起,“左庶長,上將兵符。”

嬴虔雙手顫抖著接過青銅兵符,兩眼含淚哽咽了。作為統兵大將,自然知道上將兵符意味著什么。它是只有秦國國君才能使用的無限制調動全國兵力的最高兵符。三百年中,只有秦穆公曾經將它交給過蕩平西戎的統帥由余。而今,年輕君主將上將兵符親交他手,無疑是將秦國的生死存亡交給了他。這位年輕的弟弟,留給自己的,是孤城一片,是最后一戰的悲壯。秦國有如此國君,嬴虔有如此兄弟,豈能不感奮萬端。

君臣三人默然相視間,天邊隱隱電閃,轟隆隆一陣悶雷從屋頂掠過;細密的雨滴打在書房窗欞上唰唰作響,猶如萬蠶食桑,又如清風過竹。

“老霖雨?不好!”景監心下一驚——道路泥濘騎兵何以行軍?

嬴虔卻眼睛一亮,大步走到廊下。三人仰望夜空,云厚天低,櫟陽城一片漆黑。萬籟俱寂,唯聞天地間無邊無際的唰唰雨聲。不急不緩不疏不密不間不斷,其徐緩舒展,有如上天撒開一幅細紗覆蓋大地。這是恍若春雨,又比春雨更厚實的初夏之雨,正是關中年年難免的三月末老霖雨。其時春耕方完,播種已了,上天的綿綿細雨來得正是妙極。它既不是能夠沖開地皮暴露種子的暴雨,又能夠徐徐滋潤土地,徹底消解春旱,堪稱關中大地的時令好雨。只是,今年的老霖雨來得比往年早了些許,確實異乎尋常。嬴虔佇立良久,猛然仰天大笑。

秦孝公淚水盈眶,大步走到院中向黑沉沉的夜空深深一躬:“上蒼有知,若秦不滅,嬴渠梁永不負天。”剎那之間,景監恍然大悟,沖到庭院中雙手向天揮舞:“上天啊,好雨!秦國有救了!”

君臣三人同聲大笑,一任綿綿細雨將他們淋個透濕。

這場早到的老霖雨當真抵得上千軍萬馬。它既遲緩了六國進兵的時日,又給了秦國五萬鐵騎一個秘密運動的絕佳機會。其時,天下皆為土道,縱然夯土道路較硬,遇雨也是泥濘不堪。大雨連綿的日子,任何一國的騎兵和步卒都不會做長途跋涉,更別說笨重的戰車。糧草輜重的跟進,更是無法解決。所以,雨季不用兵,幾乎是整個古典戰爭時代的鐵則。然而,秦國面臨生死存亡的兩面夾擊,這場連綿霖雨卻成了最好的掩護。老秦人犧牲了萬千生命,吃盡了山東六國聞所未聞的苦頭,也積淀了百折不撓、傲視苦難的部族品格。秦孝公和臣子們都知道,雨天行軍對于山東六國是不可思議的,但對老秦人卻尋常得緊。而且,目標就在本土之內,根本不用攜帶糧草輜重,沿途城池便可就近取食。以秦軍耐力,旬日之間便可抵達隴西大山。如果戰事順利,秦軍班師之后便可全力防范東部,由兩面受敵變為一面防御。

這就是一場老霖雨將要造成的戰事格局。

左庶長嬴虔冒雨匆匆走了。他要立即調兵遣將,當夜派櫟陽城的騎兵以千人隊為單元陸續上路。斥候要出動,糧草使者要出動,兵器馬具要檢查,行軍秘密路線要確定,集結地點要預先警戒,等等,事情太多了。更重要的是,嬴虔第一次以左庶長之身擔任全軍統帥,身邊沒有久經錘煉的軍務司馬,事無巨細幾乎都要他一個人獨立決斷了。

“君上,能否給左庶長派一個副將?”景監輕聲道。

秦孝公重重嘆息一聲:“有當然好,可人在何處?你堪當此任,可又派誰做秘密特使?子岸也可,可這櫟陽城守將又派誰?你不見政事堂一班大臣,青黃不接,文武不濟,有幾個堪當大任?無法之法,只好勉力支撐。好在五萬騎士久經戰陣,統軍大將或可順當一些。”

景監拱手道:“君上,我也去了。若無意外,我后日出發。告辭。”

秦孝公微微一笑:“景監啊,不能露面的秘使,可是個用心思的細密活兒。我派個幫手給你,如何?”

“謝過君上,不知何人為副使?”景監很是興奮。

“別忙。不是副使,只是個幫手。至于是誰?我還得想想。”年輕的君主露出罕見的神秘笑容。景監也不由自主地一笑,不好再問,告辭而去。

五、國恥碑血淚斑斑

天地蒼茫,細雨霏霏,清晨的櫟陽冰涼落寞。

城內一條狹窄的無名小街,住著一個有名的老秦人——做了四十年石工的白駝。老人清早起來,抬頭望望黑沉沉厚騰騰的烏云,低頭看看小院中還沒有泛出光亮的夯土地,虔誠地跪在石板屋檐下向天禱告:“上天有好生之德,好好下,一個春上都沒有雨了。甚時這院子泛亮了,上天再晴不遲。”這時,老人聽見了“啪啪啪”的拍門聲,不輕不重,很有節奏。老人小心翼翼地向門口走來,極力不讓自己滑倒。老秦民諺:男跌晴,女跌陰。男人雨中跌倒了,天就要放晴,如何得了?待老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到門口,拉開石門,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一輛牛車拉著一方用黑布包裹的大石,牽牛趕車的是一位和他一樣白發蒼蒼的老者。車后站著一位粗黑布衣的后生。趕車老者拱手作禮:“敢問足下,可是白駝老人?”有牛車者,絕非尋常人家。老人連忙拱手:“石工白駝見過大人。”

“敢請足下刻一大石,一百老刀幣,不知可否?”

刻石?老石工驚訝了。連年征戰,死者無算,暴尸荒野尋常事,何曾有人刻石追思?他已經二十年沒有刻石了。今日此人要刻石,莫非國府有大人物去了?工錢高出尋常三倍之多,定然不是尋常平民了。又覺不對,公室刻石,歷來是櫟陽令派遣里長傳令,石工進宮服徭役,何曾有上門做請?老石工不及多想,深深一躬道:“粗使活計,何敢當請?大人站過,我喚街鄰前來搬石。”

“不勞不勞,我自搬進。”老者從容拱手,一轉身從平板牛車上將大石橫著翻起,微微蹲身背靠大石,輕輕“嘿”了一聲,已經將大石背起。老者穩步走到院中石刻坊,小院中留下了足足有半尺深的一串腳印。老者似乎對這里很熟悉,一蹲身,便將大石板擱在了最適合鑿刻的大木座上。等黑衣后生與白駝老人進來,黑衣老者已經氣定神閑地站在那里了。老石工上下打量,深深一躬:“老哥哥,天人神力。”黑衣老者笑道:“不敢當。看看這塊石板。”

老石工走到石架前一瞄,已經看出這塊大石板并非新采山石,而是一塊很難打鑿的老青石,不禁問道:“老哥哥幾時來取?”黑衣老者道:“敢請大哥目下就做,我在此守候,刻完搬走。”“老也,多年未動斧鑿刻刀了……”白駝老人有些忐忑,實在怕對不住面前這兩位貴人。

“老人家,國人皆說你鬼斧神工,不會有差池。”

看著年輕人的信任目光,白駝老人頓時精神抖擻:“行,兩位稍坐片刻,我看看字文。”說完熟練抖開布結,一眼看去,臉色大變。老石工雖不能稱為讀書人,但久與文字打交道,字還是識得一些的。青石板上斗大兩字,分明是“國恥”!一時間老石工心驚肉跳——誰敢刻這樣的石文,將國恥刻在石上?驚愕思忖之間,老石工驀然明白了,不禁回頭打量這一老一少。黑衣后生向他深深一躬,黑衣老者默默注視著他。

白駝老人轉身,褪下沾上泥水的衫褲,換上石工勞作的破舊羊皮褲,拿過鐵錘鑿子和斧子走到青石板前。蹲身跨在石板上,老人雙手顫抖,將鐵鑿湊近大字,遲遲不敢下錘。黑衣后生站在他身旁幽幽問:“老人家,老秦人都是這樣想的,對嗎?”白駝老人飽含熱淚,默默點頭。

“那就下錘吧。老人家。”

“當!”這一開錘,聲震屋宇,余音久久回蕩。老石工大滴大滴的淚水隨著鐵錘之聲在石板上飛濺,赤裸的脊梁滲出了汗珠,一雙胳膊青筋暴起,滿頭白發瑟瑟抖動。老人直感自己不是刻字,而是將自己兒子、妻子、女兒和族中戰死者的靈魂,一錘一錘地鑲嵌在這永遠不會衰朽的大石上。錘鑿打到碑旁一行小字時,老人本能地感到,這是老秦人世世代代的血淚仇恨,是滅絕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語。一錘一錘,老人雖淚眼蒙眬,卻當真鬼斧神工,分毫不差地將石碑文字打了出來,青石白字,力道奇佳。

丟掉錘鑿,白駝老人猛然撲在石碑上,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黑衣老者默默扶起老石工。黑衣后生轉過身去,仰望著無邊雨幕。

“白大哥,一百魏國老刀幣,請收好。”

老石工瞪起眼睛聲音嘶啞道:“老哥哥哪里話!這兩個大字能由老白駝錘鑿出來,死也安寧!給錢,將老白駝看得賤了!老哥哥可知一句老話?”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黑衣老者正容回答。

“著!錢是何物,要它作甚!”

黑衣后生走出門去,從牛車上拿回一個布袋,向老人肅然躬身道:“老人家高義大德,無以為敬。敢請收下這兩條干肉,略表后生敬老之心。”老石工淚眼婆娑:“后生啊,你大貴之人,托福了。我老白駝就收下這兩條干肉。”老人猛然跪倒,向黑衣后生叩頭不止。

“老人家……”黑衣后生哽咽著跪在地上扶起老人,“秦國百工尚且難以食肉,也是國恥啊!”老人流著眼淚哈哈大笑:“有貴人碑上兩字,老秦人吃肉日子不遠了!”

“老人家,說得好。老秦人終究有得肉吃。”

當哐啷咣當的牛車駛出狹窄的石板小街時,淅瀝雨絲依然連綿不斷。牛車拐了幾個彎兒,從一道偏門駛進了國府大院,直接進了政事堂前的小庭院。秦孝公脫去淋得透濕的夾層布衫,換上了一件干爽的布袍,又喝了一鼎熱騰騰的羊肉湯,來到了政事堂東廳。略顯幽暗的空曠大廳中,黑伯已經將高大的石碑安放在事先做好的木座上。秦孝公端詳沉思一陣,低聲吩咐:“黑伯,一個時辰內,不許任何人進入政事堂。”

黑伯答應一聲,守在了庭院唯一的石門前,心神不寧地轉悠著。

距日落一個時辰,國府大院第六進大廳已經變得幽暗了。

廳中閃動的紅色身影與劍氣光芒,給沉沉大廳平添了一片亮色。練劍者纖細高挑的身影,飄飄飛動的長發,連同一身火焰般的紅色勁裝,都在顯示著這是一個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少女。

這是一間擺滿各種兵器的大廳。練劍少女在廳中不斷選擇各種短兵器演練,無論快慢,都是基本的格殺動作,樸實無華。當她從劍架上拿起一口吳鉤彎劍演練時,揮劍斜劈,卻怎么也沒有凌厲的劍風嘯聲,她不禁皺皺眉頭。連劈數次,還是不行。停下來想了想,她掏出汗巾擦擦,提著吳鉤向前院匆匆而來,步履輕盈,步態柔美,像風一樣掠過了一道道門檻。

政事堂庭院里靜悄悄的,只有唰唰的雨聲。少女輕手輕腳地走進庭院,走到書房門口,輕輕叫了一聲黑伯。沒有人答應。她頑皮一笑,伸長脖子向書房里張望,也沒有人。她拍拍自己的頭,從長廊下向政事堂大廳輕盈走來。門口,她又是伸長脖子頑皮地笑著向里張望。忽然,她屏住了氣息,美麗的臉上充滿了驚愕恐懼,急急捂住已經張開的嘴巴,輕輕退出幾步,轉身向后院飛跑而去。

片刻之間,紅衣少女扶著白發太后來到政事堂門外。黑伯疾步在前,打開政事堂虛掩的廳門。老太后沒有說話,只向黑伯搖搖手,徑自走進政事堂。黑沉沉的政事堂里,嬴渠梁躺在地上,身上沾滿了片片點點的鮮血。身前五步之外,立著一座高高的大石,石上血跡在沉沉大廳中發著暗幽幽的紅光。

“二哥!”一聲哭喊,少女撲到嬴渠梁身上。

太后站在石刻前一動不動。石刻中央是觸目驚心的兩個大字——國恥!大字槽溝里的鮮血還沒有凝固,細細的血線還在蜿蜒下流。石刻右上方是一行拳頭大的字——國人永志、六國分秦、是為國恥、天下卑秦、丑莫大焉。左下方是“嬴渠梁元年”五個字。石刻上血跡斑斑,血線絲絲,令人不忍卒睹。

一回頭,太后見兒子還在妹妹懷中昏迷未醒,兩根斷指還在淌血。剎那之間,太后腳步踉蹌,幾乎昏倒。她咬緊牙關,扶住大柱終于站穩,嘶聲吩咐:“黑伯,背渠梁到后宮。快!”黑伯一個箭步沖來,兩手平伸插進國君身下,平端起國君飛步向后院的太后寢室而來。

嬴渠梁悠悠醒來時,天已經大黑了。無邊雨幕蕭蕭落下,風鈴鐵馬叮叮有聲。燭光下,他面容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眼睛卻亮得沒有半點兒衰頹氣息。他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藥味兒,也看到了瓦罐前木炭火映出的少女淚臉。

“熒玉?”他驚訝地輕聲呼喚。

“二哥!你醒來了?”少女驚喜異常地跑過來,坐到榻前邊擦眼淚邊笑,“疼不疼?餓不餓?吃不吃?手別動也。”

嬴渠梁哈哈笑道:“不疼。不餓。不吃。”

“好!你就睡覺。娘說今晚不準你走動半步,若有違抗,拿我是問。”

“娘在何處?”

“娘?娘出去了。不讓給你說。”

“出去?何處去了?陰雨天,如此的黑。”年輕國君一下子坐起來,推開妹妹就要出門。“哪里去?我回來了。”太后板著臉走到門口,顯然是剛剛拿掉雨布,鬢邊還有水珠,衣裳還有水漬。

“娘,你到外邊去了?”秦孝公急問。

“你先給我坐回去。”熒玉一見母后,立即將二哥推到榻上。

太后笑笑:“沒事。我出去轉了轉。渠梁啊,坐,和娘說說話。做了國君,見你一面都難了。”老人幽幽一嘆,臉上卻掛著慈祥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

“娘,渠梁不孝。”秦孝公眼中含淚。

“哪里話來?”太后坐到繡墩上,“渠梁啊,娘知道你心氣高遠,有擔待。可娘還是要說,你太激切,又自責過甚。憂國憂民,是好君主。然過甚傷身,得失可是難料啊!”

秦孝公沉重地嘆息一聲,默默點頭,又默默搖頭。

黑伯用銅盤托著一只熱氣騰騰的銅鼎進來,默默放下,輕步退出。

“熒玉,給大哥盛鹿龜肉,鼎中肉湯也全讓他喝完。”

“是!”熒玉立即拿起小陶碗和長木勺從鼎中盛肉舀湯。

秦孝公驚訝道:“娘,何來鹿龜肉?龜肉可吃嗎?”

太后微笑道:“娘和黑伯去獵到的。龜龍麟鳳,四大靈物,尋常時自然是不能食它的。然圣賢絕境,萬物可食。我兒渠梁既受天命為一國君主,憂國傷身,上天自會體恤的。”老人又是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半月之內,你要把這只野鹿和十只山龜給娘吃下去,一分一毫都不許留。熒玉,你替娘看著。”

“是,遵母后命。”熒玉端著陶碗走到榻前,“二哥,即刻開始。”

黑伯走進來拱手道:“君上,太后入山前設壇祭天,進山后第一道山口就撞上了這只鹿。射殺野鹿,山石后就爬出了這十只小山龜。此乃天意,君上安心進食不妨。”秦孝公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肉喝湯,臉上漸漸滲出汗珠。太后和熒玉一直守候在房中,又逼著嬴渠梁喝下了太醫配的草藥汁。

“娘,”秦孝公精神振作,“我想給小妹派個事做,你看如何?”

“好!我也能派上用場了。”熒玉先自高興起來。

“娘不贊同不行的。”秦孝公正色道。

太后笑道:“說來聽聽,何事啊?”

秦孝公頗顯詭秘地一笑:“娘且附耳來。”搖手讓熒玉回避。熒玉大急:“莫非賣我不成?”孝公與太后大笑。太后走到榻前,孝公一陣低語。太后沉吟良久,終于開口:“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公室子弟豈能越外,去。她也長大了。”

熒玉搖著太后胳膊:“娘答應了?好也!”

“不知何事,高興個甚來由?”太后板著臉。

熒玉笑道:“無論何事,都是好事,反正熒玉有用了。”

“把你賣到魏國去。高興?”孝公正色道。

“啊!”熒玉尖叫一聲,“真的?”

太后、孝公一陣大笑,熒玉也笑了起來,向二哥狠狠扮個鬼臉。

五更起來,秦孝公精神大好,在短兵廳練了一回劍術。

昨日書寫血碑,斬斷的是左手兩指。右手,對他太重要了,至少提筆執劍是絕然要用的。目下,雖然左手吊著布帶,依然沒有影響他的晨練。練完劍,天色已經蒙蒙發亮,老霖雨暫時停了,天上黑云向西疾疾而去。秦地諺云:云向西,水滴滴。看來,上天的老霖雨還得下。秦孝公來到書房時,恰逢左庶長嬴虔遣使急報:先發兩萬騎兵已經逼近隴西,后續兩萬騎兵三日內也可抵達,戎狄方向還沒有動靜。嬴虔申明,四萬鐵騎足以鎮剿叛亂,決定不再調兵。秦孝公思忖有頃,對軍使寫了回書,贊同嬴虔部署,并在最后重重寫了八個大字:萬勿懈怠,務須全勝。封好密札,軍使疾疾而去。秦孝公看看天色,已是大亮,喚黑伯牽馬,帶了兩名護衛出櫟陽城東門去了。

出城十里,道邊一片楊柳新綠,細雨方停,青翠欲滴。新綠中掩著一座用石柱石板搭成的石亭,粗拙古樸,寬敞干凈。亭中石案上擺著兩只大陶碗,碗中盛滿清亮的米酒。亭外引道上停著一輛锃亮的青銅軺車,兩馬架拉,雄駿的馬姿一看便絕非凡品。軺車旁肅立著十名紅衣壯漢,身旁各有一匹純色良馬。還有四輛被牛皮苫蓋得嚴嚴實實的篷車停在道邊。

楊柳新綠下,站著一個華貴錦繡的人物,紅色繡金披風和頭上的六寸白玉冠,使他的背影顯得豐姿英華。尋常人看來,這一行人馬只能是山東的巨商大賈,貧弱的秦國如何有得如此的富商車隊?華貴的主人身在楊柳之下,眼睛卻不斷向櫟陽東門瞭望。終于,他露出了一絲微笑。

漸漸地,櫟陽東門的三騎快馬從較為干硬的草地上飛馳而來。到了十里亭,三騎士走馬進入楊柳林中翻身下馬,為首者大笑:“好!搖身一變,還真是一派大富大貴,成事吉兆也。”豐姿華貴的青年深深一躬:“君上,道邊不便久留,若無叮囑,景監告辭起行。”

“自當如此。來,你我共干一碗老秦酒,為你壯行。”說著拉起景監的手進入石亭,“還記得我說過給你派個幫手的事嗎?”

“記得,君上一直未派,臣也疏忽了,沒催。”

“今日我將此人交給你。黑林,見過特使。”

“遵命!”只聽一聲脆亮的回答,秦孝公身后一名武士走來向景監拱手一禮,“千夫長黑林,見過特使大人。”景監一瞄,見此人年輕俊秀,聲音脆亮,心中便閃過一個念頭:如此女氣,能做千夫長?又立即想到既是國君推薦,想必不是平庸之輩,便笑道:“好,你就給我做總管。”年輕黑林又挺胸高聲:“遵命!”大步站到了景監身后,儼然一個貼身總管。

秦孝公叮囑:“黑林是黑伯長孫,缺乏歷練。黑伯托你嚴厲督導。”

“景監明白。”

秦孝公端起陶碗,肅然站起道:“為君壯行,干!”

景監雙手舉碗:“萬死不辱使命。干!”陶碗相碰,兩人一齊舉碗咕咚咚一飲而盡。“臣告辭。”景監深深一躬。

“我看你們上路。”秦孝公肅然拱手,“與虎謀皮,善自珍重。”

“君上保重!后會有期。”景監踏上軺車,一拱手,轔轔而去。年輕俊秀的黑林回頭向秦孝公望了一眼,也上馬飛馳而去。青翠欲滴的楊柳林中,秦孝公遙望著漸行漸遠的紅色車馬消失在霏霏雨霧中,打馬一鞭,回身馳出柳林,向櫟陽城疾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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