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徒繹美 八詠題詞
- 李漁三顧金華山
- 李因上
- 4475字
- 2022-06-28 09:42:00
一年后,金華新知府錢振先走馬上任。
民間傳聞金華山鹿田寺又出現一位賢人,有勝當年觀景先生之風。此人帶家室在此講學,所授內容,涵蓋天文、地理、人文,幾乎無所不通,無所不曉,來往書生門客皆聚于此。
一日,一位長須客在仆人的陪同下,穿草鞋跋山涉水來此聽經講學。
講經堂上講學的先生名為天徒,頭戴斗笠,看不見面孔。天徒先生所講內容為美學,這讓深居大院的長須客大開眼界。
天徒先生以日常的衣食住行為核心進行審美設計,包括衣(體態美);食(飲饌),住(居室、器玩、種植),娛樂(詞曲、演習),頤養(行樂、止憂、卻病)等內容,他提出了審美設計的方法、要求,并在其中貫穿“行樂”的理念。他邊講邊唱,將講學演繹成了戲曲,娓娓動聽、引人入勝。
第一,女性的審美設計。把女性之美作為生活美學的首要內容,尊重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包括形態、衣飾、氣質等內容,目的指向是生活的審美。第二,家居環境的審美設計。主張以適中、適性為原則,以生活之樂為目的進行設計。第三,家居生活的審美設計。堅持適宜的原則進行設計,使實用的物品有了審美價值、帶來生活的樂趣。
言畢,長須客在臺下連連喝彩,并決定在鹿田寺住下。
第二日,天徒先生全方位地論證了富貴、貧賤、家庭、道途以及春夏秋冬的行樂之法,提出即事即景就事行樂的主張:“睡有睡之樂,坐有坐之樂,行有行之樂,立有立之樂,飲食有飲食之樂,盥櫛有盥櫛之樂,即袒裼裸裎、如廁便溺,種種穢褻之事,處之得宜,亦各有其樂。茍能見景生情,逢場作戲,即可悲可涕之事,亦變歡娛。”
講到此,長須客哈哈大笑,從未見過有人能如此,將生活美學講得如此鞭辟入里的。
天徒先生將感官之樂和精神之樂完美結合在一起,彰顯生活美學的目的指向:行樂。行樂是生活美學的最高原則,它以感性愉悅為基礎,但不是追求簡單的感官快樂,而是融合了理性原則,是感性和理性統一的“樂”。
“這位天徒先生的美學追求,來源于老子思想。他一定是研究先秦文化的一把好手。”長須客頷首撫須,自言自語。
“自古以來,文人墨客追求美學感性追求。但天徒先生所主張的美學,是形而下的,是感性追求融入到生活之中的全面審美,是新文藝形式的邏輯延伸。這朵絢爛之花從生活出發、從人情立論,對鮮活的生活樣態進行提煉,讓宋明文化轉型之風,得到了一個體系性的總結。”在一旁陪同的瑞峰和尚頷首評述。
“此人是何出身?”長須客問道。
“此人名為李仙侶,字謫凡,號天徒,蘭溪夏李人。崇禎八年,其年二十五歲,一舉成為名噪一時的‘五經童子’,得主考官、浙江提學副使許豸的賞識。可惜,一晃已過八年。李仙侶現年已三十三歲,仍未中舉,前途擔憂矣。他欲在此地戴孝講學,年滿三載后,再去東陽投靠觀景先生。”瑞峰和尚言畢,只得搖搖頭。
長須客聽完,若有所思,決定在此再住一晚。
第三日,天徒先生脫斗笠直面觀眾講學。
這次他所講不再是生活中的瑣碎,而是氣勢磅礴地論述當今國家形勢,再次闡述了老子無為而治的思想。他已然參透《太乙金華宗旨》精華,認為無為而治的核心思想,提倡修煉內心,而不是關注外在的事物。
老子說過“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而且一再強調無為才能無不為,所以無為而治并非無所為,而是要靠萬民的自為實現無為無不為,靠萬民的自治實現無治無不治。
國家的稅賦體系有問題,朝廷不能棄之不顧;國家的黨羽紛爭嚴重,皇權不能任由其擺布;西方迷信思想在民間盛傳,官府應當加以整頓。
他強調強國要先富民,民富則國強;安國要統一心,心連則國安;保國要先重器,器重則國保。
李仙侶從三個維度論述大明王朝今后的發展方向,一是嚴查貪官污吏,將稅收用于民生事業;二是弱化黨羽勢力,內懲家賊、外御金兵,重建大明新秩序;三是發展工商業,萌發新思想,鼓勵工匠研發先進火器……
長須客再也坐不住了,拍案而起喝彩道:“說得好!”
“鄙人有幸所得許大人錯愛!”李仙侶下臺跪拜。
長須客名為許檄彩(名宸章),新上任婺州通判(別駕、從五品),為婺州司馬(金華府同知、正五品)后備人選。
許檄彩瞇著眼睛,對這位先生很是欣賞,道:“原來你早已知道,我便是新上任的婺州通判。我已入駐司馬府,府中正好空缺一席抄寫公文閑職,不知先生可有意向?”
李仙侶心有所動,但轉念一想,說道:“我罪有三,一不能守母孝,二不能中科舉,三不能救民于水火。只求絕世浮名,閑居避世。”
“先生如此才學,可謂我府中貴賓,若能鄙臨我府,一能戴孝作學,二能享官餉,三能安黎民。”許檄彩言出三全其美之方,誠意邀請李仙侶出山。
此時已是崇禎十六年(1643),各地農民起義軍風起云涌,明王朝已經岌岌可危。李仙侶只能趁此機會,盡力挽救當下如此混亂局勢,便入同知府,為抄寫公文的幕僚。
許檄彩回府中,親自為李仙侶安頓好生活起居,忙至深夜。
李仙侶生平首次定居在大戶人家,倍感新鮮。清晨,他見許家人還未醒,便獨自出門,欲拜訪朱萬化、朱萬侍一家。
至朱家大街,所住之戶皆為朱姓大戶人家。除朱大典家之外,有朱元璋后裔分封至此。平日里,此些人家與尋常大戶人家無異,但戶中人白日游手好閑,晚上大門緊閉,似乎方到夜深才干正事。
還未到朱大典府,卻見有一位長者立于街頭,長須花白、氣質不凡。
李仙侶心想此人定是有身份來頭的,便客套向其問好。
“公子所來何事?”長者開口說話了。
“欲拜訪朱大典家中公子。”
“朱大典生有六子。朱萬化去東陽未歸,朱萬祚、朱萬仍隨父參軍未歸,朱萬仂、朱萬仞下鄉間助民未歸,府中僅有朱萬侍失心未復。”長者撫須說道。
“大人對朱大典家中情況,甚是明了。”李仙侶自言與朱家淵源,道:“朱萬侍為我義弟。遭洋教暗算,受驚恐于西洋火器。”
“朱萬侍當日所處之地,為朱大典暗中所建的火藥庫。此處周遭五里,皆無他戶,以備戰時所需。不料,行蹤被拜金教所知,派人以火器焚之。”
“難怪,天火爆炸范圍如此之大。原來天火只是引火,爆炸是源于火藥庫。”李仙侶恍然大悟。
“西洋火器,片刻間取人性命。大明需盡早做好與洋人的火器之戰。”
“敢問大人姓名?”
“本人國姓朱,名盛??,號梅溪,武昌人士,為太祖朱元璋第十世裔孫,楚王朱楨第九世裔孫,爵位奉國中尉。我本為萬歷年間貢生,官至通判(從五品),初貶官至江右,現為婺州幕僚司(八品)。”
“原來是皇親國戚……拜見,朱梅溪大人!”李仙侶叩拜道。
“免禮!免禮!區區八品小官,何足掛齒。”朱梅溪扶起李仙侶,細說道:“太祖后裔,皆有爵位。除太子外之皇子授予親王,親王嫡長子世襲親王,其余兒子皆封為郡王;郡王嫡長子世襲郡王,其余兒子皆封為鎮國將軍;鎮國將軍所有兒子,降一等,皆封為輔國將軍;輔國將軍所有兒子,降一等,皆封為奉國將軍;奉國將軍所有兒子,降一等,皆封為鎮國中尉;鎮國中尉所有兒子,降一等,封輔國中尉;輔國中尉所有兒子,皆封為奉國中尉。我爵位算是皇室最末等,年俸祿僅有二百石。”
“二百石?與一百兩銀子相平。一百兩……一百兩……遠高于廩生俸祿,足夠一家人吃穿十余年。”李仙侶憶想家住如皋料理藥鋪之年月,全家年收入僅為二十石。
“我父、伯、兄弟之年俸祿亦皆為二百石。不足為奇也!”朱梅溪搖頭道。
“皇室平時做何事為消遣?”
“無事,子嗣生越多,家族越富裕。”朱梅溪倒也直爽。
李仙侶打趣道:“豈不是晚上關起門來,才開始干活。”
“哈哈哈!”此番話語,惹來朱梅溪大笑。
朱梅溪從未見過如此直言不諱之后生。他陪李仙侶拜訪朱萬侍。
朱萬侍在家中靜養,見客人至,仍舊回憶不起,近五年來過往。李仙侶無奈,見其妻子無恙,便也心安,告辭后受邀到朱梅溪家中一聚。
史上自稱梅溪者,以南宋史達祖為始,其字邦卿,號梅溪,擅詠物描寫,用筆細膩纖巧,頗為傳神;南宋王十朋,字龜齡,號梅溪,曾數次建議整頓朝政,起用抗金將領;又如南宋李琳、當朝梅江,皆以“梅溪”先生自稱,故“梅溪”者頗多也,皆為大隱之士。
兩人投緣初識,相見恨晚,當即拜為異姓兄弟。李仙侶作詞贈予賢兄,詞曰:
宗侯俯就幕僚司,不是皇家薄本支。
欲使臣鄰知有法,暫疏骨肉示無私。
謫居到處江山好,吏隱從來冷暖宜。
初蒞雙溪秋正爽,登樓先和沈郎詩。
——李仙侶(34)《朱梅溪宗侯謫婺州》
李仙侶與朱梅溪結交,不因其官階,而因其才;朱梅溪結交李仙侶,非憐憫其家境貧寒,而亦因其才。兩人志趣相投,成忘年之交。
兩人常相約去金華城東南隅的八詠樓賞玩。
八詠樓原名玄暢樓。齊梁時,沈約在南朝齊隆昌元年(494)任東陽郡(即金華府)太守時建,他曾作有《玄暢樓》詩,后又寫了《八詠詩》,將詩中每一句擴寫為八首詩,合計1803字,是當時文壇上的長篇杰作,人稱“八詠”。
唐代,該樓即改名為八詠樓。樓坐北朝南,建在高達十米的石砌臺基上,全樓分前后兩部分,前為重檐歇山頂的正樓,飛檐朱窗,高聳雅潔緊貼正樓后是一組三進兩廊硬山頂木結構建筑,人稱“輔樓”。
八詠樓面臨雙溪(東陽江、義烏江)南山美景,盡收眼底,是騷人墨客吟詠之所。南宋著名女詞人李清照當年隨夫趙明誠南逃,趙明誠在赴湖州太守任徒中病死,李清照孤苦無依,遂來投奔出仕金華的胞弟李遠。五十歲的李清照抵達金華后,卜居在陳氏宅第,曾登臨八詠樓,并寫下氣勢恢宏,意境開闊的名詩詞《題八詠樓》:“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
新春,李仙侶懷著愉悅的心情,登上八詠樓眺望雙溪的景色,亦作七律一首,抒發春到人間氣息的舒暢心情。
一年登眺數誰先,喧爆聲聲我著鞭。
老樹經春都作態,浮煙入暮亦成煙。
登樓玄暢偏懷古,滿載屠蘇不用錢。
欲借禿筆書短句,避人道士已高眠。
——李仙侶(34)《新歲·登玄暢樓》
一日,許檄彩、朱梅溪等好友約李仙侶去八詠樓賞玩,當朱梅溪在樓內看到廳柱上掛著沈休文和李清照的詩詞作品時,要求李仙侶為樓撰一楹聯,以彌補該樓有詩無聯的缺憾。李仙侶看了看壁間沈約的題詩后,欣然握筆作了一聯:“沈郎去后難為句;婺女當頭莫摘星。”
聯句簡短,卻包涵歷史上沈約登樓賦詩的典故,和該樓前身為“婺女廟”的歷史。
眾人興致高漲之時,有一氣喘吁吁的令兵登樓,向許檄彩呈遞公文。許檄彩看完后,臉色大變,左右來回踱步,半晌后問道:“謫凡,你可曾認識一老書生,名叫許都。”
李仙侶皺眉道:“貌似有所聽聞。”
朱梅溪答道:“我聽聞此老書生,曾被紹興府司理(正七品)陳子龍舉薦給朝廷,卻不得用,心中怨恨,常向府中揭發東陽姚孫棐縣令。有一身救民于水火之熱心。”
“許都母去逝出殯,送殯者上萬。一介縣城書生,母親去逝卻有上萬人送殯。姚孫棐縣令發文來報,說許都送殯是假,謀反是真。”許檄彩將公文塞至朱梅溪懷中,有些許責備下屬辦事不力。
正在此時,八詠樓下又來朝廷信使,召喚錢振先、許檄彩、朱梅溪等官員入京。許都之事也便不了了之。
李仙侶為幕僚期間,深刻地意識到,基層地方官員,能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小了。大明國運,如秋葉凋敝,各地官府俸祿發放不及時,十有八九。為省開支,官員職務常年得不到提升,常由低級官員越權行使高級官員職能;官員職務未精,人數已減。官府運轉不暢。
錢振先、許檄彩、朱梅溪被頻繁召喚入京,無他事,唯恐地方官員傭兵自重,趁機作亂。官員們常年疲于奔走,終無精力和資金為百姓辦實事。現實所迫,使得他離自己的理想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