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府。
江陵府的春天,風總是很暖,暖暖地撫過一樣溫暖的臉頰。
陳玉形深吸一口氣,感受著這股清新的和風,也許明年,她感受到的只能是夫家宅院里的風了。是父母為她說的親事,門當戶對。她和男方雖然談不上有轟轟烈烈的真愛,但彼此都能接受對方的品行。對于這門親事,陳玉形不覺得不滿意,畢竟兩家生活條件差不多,離得也不遠,只是換個地方吃飯睡覺而已,再說二十一歲早到了嫁人的年紀;但她也沒覺得很滿意,畢竟是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對方家里,整個生活環境都會隨之而改變。
當然這些想法陳玉形也只是偶爾想想,總體上她要表現出隨遇而安的心態。她生活在一個書香大家,從小父母教她禮儀讀寫、琴棋書畫,而教給她,或者說是訓練她最多的,是隨遇而安的性格,這包括以隨性的態度面對生活中的一切,和不能隨便評價一個人或一件事的好壞的心態。陳玉形也經常隨父母見客人,客人除了夸她儀容大方、得體自然,也常常贊嘆她的歌舞技藝高超,甚至被她的身材與談吐吸引。
“玉形,”陳玉形的哥哥陳運走進里屋,“我要去茶莊買茶,爹讓我帶你一起,去見識一下選茶的學問?!标愑裥纹鹕恚÷暣饝?,隨哥哥一起走出房門。
二人來到鄰縣,不遠處就是江陵府唯一的茶莊。二人遠遠望去,只見一座宮殿式的建筑拔地而起,建造的是那樣富麗堂皇。周圍也很繁華,擺攤的、算命的、耍雜的,都有。
二人都聽父輩們說過這個茶莊,只是陳玉形從沒親自來過。
傳說這個茶莊已經有快五十年的歷史,第一任莊主是個有志之士,白手起家,歷經挫折,終于創下了完整的茶業鏈條,成為隱花縣甚至是整個江陵府的首富。
可奇怪的是,那個莊主有一天就突然消失了。更奇怪的是,以前跟著他干活兒的伙計,居然還一如往常地經營著這個茶莊。
大家議論紛紛。有人說莊主享夠了人間的福,乘七彩祥云去天宮生活了;有人說莊主是聰明人,懂得急流勇退,不只為錢而活;還有人說清晨看見莊主一家出城了。最開始伙計們把這個茶莊經營得還算不錯,只是缺少了莊主的指引后,隨著時間的推移,茶莊的有些經營戰略明顯落后于它的競爭對手們。漸漸地,茶莊有些不如從前,甚至以變賣一部分資產以求有資金繼續經營。在眾人眼里,茶莊似乎要關門了。
直到五年前,現任莊主的出現,像從天而降一樣的突然出現。
二人扣開大門,跟隨指引來到茶臺前選茶。過了好一會兒,從里屋走出一位少年,長衫過膝,外開擺褂,腰間一別酒葫蘆,隱藏在擺褂里,毛發黑密松然,上端發冠緊束,下端順背而披,眼神溫和冷漠,透露著滄桑卻又帶著一絲稚嫩。
陳玉形見大哥上前說話,方才知道,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茶莊現任莊主沈仲元。陳玉形經由兄長介紹,站在原地輕輕地行了一個禮,沒有說話。二人買過茶后,走出莊門,沈仲元目送他們而去,神氣凝住,然后眼神猛然低下。茶莊旁邊有個算命的先生,看了看二人遠去的身影,又看了看沈仲元的眼神,掐了掐手指,閉上眼睛,只說了一句“魚要熟了”。
沈仲元走進里屋,隱花縣知縣正坐在凳子上。沈仲元上前,沒有直視知縣,問道:“知縣,這個女子您感覺如何?。俊敝h放下水杯,看向沈仲元,邊點頭邊說:“雖然只有一個動作,但是我能看出她教養不凡,”說到這里眼前一亮,“前幾日你說過要介紹一位女子入我府上,不知這位女子家世如何?。俊?
沈仲元依舊沒有看知縣,答道:“我打聽過了,這個女子名叫陳玉形,是鄰縣人,書香世家,琴棋書畫、婦道禮儀樣樣皆通。聽說她的舞姿曼妙,歌聲婉轉動聽至極,許多人為了一見真容登門拜訪,都覺得能聽她的一首歌,此生足矣。并且她自幼受儒家儒士教誨,性子溫和,不爭名好利,居于妾位也正合適,是個好玩物。只是聽說已經許好人家了?!?
知縣一驚,又放松一笑:“佳人難得,想必你定有辦法擒住她?!?
沈仲元看了看知縣,又看向別處:“辦法有的是。由簡至難,待我先備份厚禮,去陳府走一遭?!?
陳員外正在喝著閑茶,聽說茶莊莊主求見,吃了一驚,自言自語道:“他來干什么……”又趕忙親自出門迎接。
二人行至廳內,陳員外讓出上坐,沈仲元也不推脫,坐下后,讓人奉上禮品,陳員外急忙起身:“沈莊主,這可使不得呀,鄙人無功不受祿,實在不敢收下?!鄙蛑僭膊黄鹕?,也不看陳員外,拿著茶杯蓋貼著手里的茶杯,再把杯蓋掠過整個茶杯,慢悠悠地說:“既然是登門拜訪,當然禮要到,放心收下?!鄙蛑僭Z氣很平緩,顯得格外堅定。陳員外見推辭不了,忙讓人收下。奉上禮品的那人是沈仲元在路上雇的一個伙計,他將禮品交給陳員外后就離開了。
沈仲元沒有放下手里的茶杯,眼睛也不看陳員外:“陳員外,其實我這次來,是受隱花縣知縣之托,代他來看看令媛歌喉,不知陳員外是否應允???”陳員外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目光飄向別處,遲疑了一會兒,讓人喚來陳玉形。
陳玉形正坐在房間里,有人來讓她去正廳。陳玉形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露出吃驚之色,然后馬上恢復原狀。陳玉形進入正廳的門口,微低著頭,眼睛看向斜下方,邁著很小的步子,走著直線往陳員外那里走,每一步都很輕,旁人幾乎聽不到她走路的聲音,只能感覺到她很小心謹慎,似乎是怕踩壞了地板。到達陳員外面前后,陳玉形施過禮,便站在那里,不敢亂動。
陳員外向沈仲元詢問想聽的曲目,沈仲元也不看陳玉形:“你自己選一首歌吧,今天先試唱一下,等到知縣身邊再好好唱?!标悊T外父女一愣。過了一會兒,陳員外問道:“隱花縣知縣要來?”沈仲元沒有看父女二人,說到:“隱花縣知縣要向令媛提親?!标悊T外一驚,起身行禮道:“多謝知縣一片美意,可小女已許他人?!?
沈仲元仍是一手托著茶杯,一手拿著杯蓋:“知縣知道,他說佳人難得。”這言外之意如同強搶,陳員外父女都聽得懂,他們也明白沈仲元在等他們的回復。
陳員外是個性情溫和之人,一直試圖用最溫和的辦法解決問題,不管對什么人都以最溫和的態度去面對。所以這一次,他也想好好地跟沈仲元說不可以,又或是,按照知縣的命令去做?但他實在太愛他的女兒,他不敢想,一個妙齡少女嫁給一個大概六十歲的知縣做妾,會發生什么,陳員外雖然一直主張隨性,但也希望她的女兒幸福。
時間仿佛靜止了,但并不安靜,因為沈仲元一直在拿著茶杯的蓋子,用它掠過他手里的茶杯。茶杯和蓋子相碰發出的聲音是那樣規律,那樣悠長,那樣和諧,那樣不慌不忙。這也是因為沈仲元操控的好,他拿蓋子的手,移動地是那樣緩慢,那樣從容。一個剛進來的人,如果只看他一個人,一定不會想到現場的氣氛很緊張,他一定會覺得大家正在一起輕松歡快地喝著飯后茶。
看得出來,在場的每個人都在慌張地冒冷汗,都在思考,在組織語言,在想該怎么說話,唯獨沈仲元,好像只是在碰茶杯而已。明明他才應該是那個不斷苦思以應對未知的環境變化的人啊,要知道,他可只有一個人,一旦陳員外氣急眼了,想豁出去,把他給秘密解決掉也是有可能的。
好長時間以后,陳員外愁容不展,大喘一口氣,也不看沈仲元,只是直勾勾的盯著前方,身體僵硬地晃動,一半像是在對沈仲元說,一半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不要以為給了官府好處,就可以來我們這里作威作福?!?
沈仲元好像沒有聽到,依舊規律地碰著茶杯。陳玉形依舊低著頭站在那里,沒有說話。陳員外又盯著陳玉形:“玉形,你別怕,咱們惹不起,也躲得起!”陳玉形慢慢抬起頭,看了一眼父親,她知道父親也沒有辦法。陳玉形沒有回答父親,她看了陳員外一會兒,本來想說點什么,但張了張嘴,沒有說出口。陳玉形重新低下頭,她的睫毛開始顫動,眼神游離,她有了自己的想法,但她的嘴巴反復地張開合上,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陳員外繼續盯著女兒,但女兒沒有回答他,沈仲元也沒有回應他,陳員外見狀,也只在那里靜靜地站著,思考著解決方法。
陳玉形知道父親是為了她才那么說的。她們根本躲不掉。這個沈仲元,誰都不知道跟他有關系的到底都有誰,所以就算他無禮,陳員外也不敢亂動他,就是怕他一句話,驚動當地的知縣或者更大的官。有可能她們踏出縣城一步,沈仲元就會讓另外的人去找她們更大的麻煩,直到她們同意婚事,那樣只會連累更多的人。
陳玉形不想連累家人,她最后決定,她要說出來,她同意嫁給知縣。雖然在她以往受到的教育中,這不合規矩,但為了家人,她還是決定這么做。
陳玉形轉向沈仲元,行了個禮,沒有抬頭,眼神依舊看向地面,用溫和柔弱的聲音小聲說道:“沈莊主,我爹近來勞累,實在抱歉。請你轉告隱花縣知縣,這門親事,我們應了?!?
話音剛落,陳員外急忙道:“玉形!”
陳玉形轉身面向陳員外,看了一眼父親后,又低下頭,小聲說:“爹,難道您忘記您告訴過我,不要隨意評說他人好壞,要懂得隨遇而安嗎?”
“你小的時候,我們那么告訴你,是為了讓你有一顆寬容的心,不會事事計較,而不是讓你好壞不分,如此委屈自己!”
陳玉形搖了搖頭,說道“不,爹,我們無法預料明天會發生的一切,我們只能用自己的隨遇而安,去適應明天。寬容別人,寬容命運,不是為了讓別人生活得更好,而是為了讓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說到這里,沈仲元拿著杯蓋的手停下,眼神先平視了一會兒,又看向陳玉形,這是他進屋后,第一次正眼看她。
也許沈仲元剛剛注意到,陳玉形穿著一身寬袖長裙,腰帶和寬大的袖子一起垂下,是大家閨秀的打扮,但她垂下的衣服很多,讓人感覺到拖沓的氣息,但是她確實很有儒雅的氣質。她的頭發用發簪束起,后面的頭發像是沒有束住,整個的凸出來,有想往下掉的意思,額頭兩邊有很多的小碎發,由于太短沒有束上去,就這樣自然的附在頭上。陳玉形妝容得體,眼神一直往斜下方看,雙眼不知盯向何處,嘴巴沒有完全閉緊,臉頰上的肌肉顯得松弛無力。
陳員外又道:“你去給那個知縣做小的,你覺得你有命活嗎?”陳玉形眼神有點游離:“爹,我們躲,就有命活了嗎?”
陳玉形顯得有點慌張,她的頭雖然一直微微低下,但能看出來,她的眼神始終沒有在看一個固定的地方。平常,陳玉形是不會說這么多的話的,因為她害怕自己的語言會表露出情緒,這樣父母就會很嚴厲地訓斥她。
沈仲元放下茶杯,看著陳玉形,起身道:“陳姑娘,你可想好了?”陳玉形轉向沈仲元,點頭道:“想好了。”
沈仲元來陳府的任務已經完成,出到府外,看見一輛牛車走過,沈仲元盯著牛車有點出神,他沒想到事情居然這么順利。但他并不打算告訴知縣陳玉形的爽快,他得干點事兒,讓隱花縣知縣的娶妾路拐個彎,這樣知縣才能覺得他需要自己的幫助。
剛才路過的牛車車夫興許是看一個毛頭小子趾高氣昂的從陳府里走出來,覺得奇怪,就去跟居民們打聽。
大家告訴他,沈仲元最出名的技能就是和官府還有達官貴人搞好關系,該送禮送禮,該幫忙幫忙,當然他自己也撈了不少的好處,當初就是靠這個讓茶莊起死回生。就拿現在這個隱花縣知縣來說,沈仲元會把成箱珍貴的名茶送給他,以便他享用或是送給更高的官員,這樣在征稅的時候,知縣給其他人收兩倍的稅,而只收他正常的稅。而沈仲元送知縣茶減少的那部分收益,會加倍的從百姓那收回來,比如把普通甚至劣質的茶高價賣給市民,克扣茶農的工資,而有了官府的保護,這一切行動都可以暢通無阻。并且拿了他好處的知州下了清查令,對外說其他茶莊的茶不合格,只有他的茶莊合格,所以整個江陵府,只有他一家茶莊,可以說收益無限。只不過這沈仲元的運氣似乎不怎么樣,不管跟誰套好了關系,那人都會倒臺,他就又得重新找人。
沈仲元來到府衙見隱花縣知縣,先高興地贊美了陳玉形一番:“隱花縣,有了這陳玉形可就是名副其實的隱花縣了,她的美貌,談吐舉止,歌喉舞姿,都足以讓鮮花為她讓路,”這番夸贊讓知縣更想得到陳玉形,接著沈仲元又故作無奈地說道,“這陳員外還算是識大體顧大局,可那個陳玉形,就是太守婦道了,她說,不愿退已定的親事,否則顏面盡失。”
知縣抱怨道:“這女子又沒有過門,何來顏面盡失啊?何來婦道???”
“話是這么說沒錯,可是最好還是讓她徹底心甘情愿,這樣未來才更好相處?!?
知縣起身道:“你有辦法?”
沈仲元道:“知縣不妨宴請陳姑娘,給她下點藥,來個木已成舟。這陳姑娘是個聰明人,到時候兩件沒面子的事,她也只能兩害相衡取其輕?!?
知縣聽明白了沈仲元的話,笑了。看來這個辦法挺合他的心意。
知縣派人去陳府告知宴請的命令,陳府門外聚集了一群人來看熱鬧,有跟官府的人打聽的,有跟陳府的伙計打聽的,他們得出的結論基本一致:隱花縣知縣要強行納陳玉形為妾。陳府在縣里的名聲不錯,之前鬧災的時候,陳府帶頭開了自家的備用糧倉,接濟百姓,大家都記得它的好?,F在陳府有難處,大家都想幫它一把??稍撛趺磶湍??
這時候,那個趕牛車的車夫說了自己的分析。他認為,陳府一定還沒有同意這門親事,至少還在猶豫,因為如果同意了的話,知縣就會直接派人來宣布定好的日子,沒有必要在婚前宴請。之所以先設宴,一定是因為知縣認為讓陳玉形心甘情愿才是最好的,所以想在宴上與她溝通,而如果在宴上陳玉形還不同意,知縣就會采取強硬措施。
接著他說自己有辦法,并告訴大家會有風險,但大家愿意跟著他干,為了陳府。
車夫想出的辦法大體是,找個人假扮朝廷派遣的秘密官員,勸說隱花縣知縣將陳玉形送給皇上以求升官,必要時以武相脅,到了京城,直接把那個知縣給告了。
愿意幫陳家的,有當過小官見過大官的,假扮秘密官員不成問題;有力氣大的,以武相脅也不成問題。可關鍵是,秘密官員得有證件啊,他們都沒有。
車夫想了想,問道:“沈仲元就沒替自己要一份官府印章嗎,這東西有備無患啊。”有人告訴他沈仲元確實有一個官府專用令牌,但問題是,他有證件有什么用啊?
車夫道:“我們可以給他點好處,讓他把令牌借我們一用?!?
大家都愣住了,一邊贊嘆這個以惡制惡的辦法可行,一邊又開始議論,“那得給他多少錢才行啊”,“人家家財萬貫,能在乎我們這點錢嗎”,“他坑了他主子,那不就是斷了自己的財路嗎,怎么可能幫我們”……
車夫聽罷,嘴角微微上揚,睜大雙眼,抬起頭目視前方,語氣堅定地對眾人說:“各位,萬貫之財,也是由無數個一文錢加起來的。更何況,我們只說要借令牌,不說別的,他一定不會想到我們要干什么。另外,我這里有一把上古竹笛,”說著,從腰間拿出一把笛子,一把似乎是在市場上隨處可見的笛子,“價值連城,而且世上獨一無二,沈仲元怎么說,也見過世面,一定識貨?!?
一行人來到隱花縣,車夫讓一個人先去茶莊借令牌,并告訴那人,不管沈仲元借與不借,都要把笛子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