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7年圣誕節

朱朝穿著一件黑色大衣，寒風中白發亂起，胡子也白了，身材十分清瘦。還是固執而倔強的挺直后背。仰頭遙望樓上窗戶，三年前的同一天，他也來過這里。一個少年走在他面前，高瘦的個子皮膚白晰，表情沉默，卻不呆板。想必有許多女生喜歡他，不知為何沒有出去參加今年的圣誕派對。

“伯伯，請問您找誰？”

老檢察官警覺得后退兩步，仔細打量一番，依稀記起了這張臉

“你是黃言警官的兒子。”

“是啊，你有事找他？”

其實他是十四歲的京駿。已經摘下了紅領巾，升上初中二年級。完全進入了發育期，嘴上胡須日漸濃密，變聲期的聲音有些刺耳。他的飯量翻了兩倍，個頭竄的很快，差不多快跟媽媽一樣高了，再過幾年就會像黃言那樣挺拔。

“他沒接我的電話，不知道在不在家。”

“伯伯，我帶您上去吧。”

他領著朱朝來到樓上，熟門熟路的按響門鈴。

黃言睡眼惺忪的打開房門，“以為是誰呢？”

看來今天是他難得的休息日，悶在家里睡大覺。他看到少年的臉便牢牢抱在懷里，好像真是他的兒子，接著又看到朱朝。

“你怎么和他一起來了？”

警官的臉色變了，疑惑的看著老檢察官。

“我剛提前退休，想來找你聊聊天。”

他不再像幾年前那樣執迷固執。理智而客氣的面對警察，更像老朋友登門拜訪。黃言把京駿拉進屋子，低聲問:

“小子，他沒對你怎么樣吧？”

“沒有，你就讓他進來坐坐吧。”

朱朝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禮盒。

“圣誕快樂。”

作為一個老共產黨員，這是他送出的第一份西方節日禮物。京駿大方地接過禮盒

“謝謝！”

“臭小子，你干嘛？”

黃言剛要罵他一頓，少年以飛快的速度拆開包裝，卻是一本硬殼精裝書——豐賢的《人間清冷》。

“不好意思，想不出送什么禮物，正好最近常去書店，這本書看起來還不錯，就想著送給你。”

“豐賢？”

黃言腦海中快速的搜索著，皺了皺眉頭

“好像是聽說過。”

京駿戳了戳他后背。

“這本書很好的。”

“好吧。”

黃言接過禮物順手放到柜子上。

“老朱。請你相信我，警方會把兇手繩之以法，千萬不要自己貿然行動了。”

“”你是說沿河高中的特級數學教師張一鳴嗎？半年前這家伙買了一輛私家車，已經很難跟蹤他了。但關于追查兇手我是不會放棄的。”

他看到黃言家的書架上多了兩本書，那是三年前他來他家提及到的。果然他嘴上嫌棄他瘋魔，但心里還是認真記下了所說的內容。

朱朝年輕的時候很愛看書，通過自學考試獲得了漢語言文學的本科文憑，但讀的都是《安娜卡列尼娜》之類的世界名著以及魯迅、矛盾、巴金的作品，對于宗教與符號學一無所知，因此才會鉆研這一方面，為的也是找到兇手。

雖然這個方法有一些愚蠢，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了。

所有人都認為他已經瘋魔了，而他依舊停在深深的執念中。

“請不要誤會，我只是來向你道歉的——這十幾年如一日你都去追查殺害我兒子的兇手，我替死去的朱明感謝你。”

“兇手一定會被抓到的。”

突然十四歲的京駿插話道。

“住嘴，大人說話，小孩兒插什么嘴？”

“相信這件案子并不是孤立的，張一鳴是個連環殺人狂，一定還有其他的案子沒有被發現，如果合并來查，一定會尋找到朱絲馬跡。”

黃言無奈的搖搖頭

“老朱，你又來了。”

朱朝無奈的笑笑說

“剛才那本書也很適合你兒子看呢，我走了，再見！”

離開黃言家的路上。腦海中盤旋著少年的臉，還有那雙閃爍著的眼睛，似乎在傳遞某種信息？

深夜朱朝回到家，女兒依然等著他，十四歲的少女出落的亭亭玉立，卻拒絕了各種圣誕派對的邀請，在家打著哈欠看恐怖片。

幾天前女兒剛過完生日，也是她媽媽的忌日。

第一次得知妻子懷孕是在2014年5月17日，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見到朱明，他還清晰地記得那次午餐，妻子張羅了一桌子的菜，包了餃子款待他在25年前的私生子。他知道兒子正處于困境。但朱朝關心的不是如何幫助他，而是這個秘密有沒有讓別人知道，他擔心一旦在單位里傳開，他檢察官的位置就保不住了。而今想來他是多么后悔呀。

唯一能安慰的是那天午后臨別他不知哪兒來的想法，居然主動擁抱了朱明——沒想到那是最后一次擁抱。

當他送完兒子回到家里，妻子表情復雜的告訴他。

“我懷孕了。”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朱朝不知所措。結婚十多年了，卻始終沒有過孩子，去醫院檢查過許多次，都說是女方有嚴重的婦科病，很難懷孕。但他從未嫌棄過妻子，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每天都在抓貪污腐敗分子，平常很少有機會回家休息，他很感激妻子能寬容自己，尤其是對于他的私生子。他沒想到妻子還能懷孕，是老天恩賜給他的孩子嗎？無論如何，即便有高齡產婦的危險，妻子還是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五天后有個叫黃言的警官找到檢察院，單獨把朱朝叫到外面，面色冷峻的說了句

“朱明死了！”

他沒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默默的點頭，提供了一些自己知道的情況，像個陌生人一樣，他回到檢察院辦公室繼續工作。直到深夜只剩獨自一人才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他決心要為死去的朱明復仇。半年后，女兒終于來到這個世上。但是媽媽因產后大出血而死。朱朝悲傷第抱著妻子的尸體，一年來的每次打擊都幾乎致命，哪個男人有過這樣的命運？一個中年喪偶喪子。男人不但要將嬰兒帶大，還要肩負追查殺害兒子兇手的責任。夜深人靜，女兒在嬰兒床上睡著后，雖然累得精疲力盡，他還是難以入眠，經常會想起朱明的媽媽。

那個他虧欠一生而又無法彌補的女人。

她在20歲風華正茂的年齡與他走到一起。承受著被別人戳脊梁骨而生下孩子。但是他卻不能給她一個名分。那個年代未婚先孕直接是毀人生的大事。為了他的仕途，他狠心地拋棄了這對母子，踏上了人生的新征程。

總以為只要他職位爬的夠高，他就可以將他們母子拉回自己的身邊，可是誰能想到七年后他獲得了檢察院的工作。而朱明的媽媽卻離開了人世。這個可憐的女子為了能與孩子生存下去，曾經被迫嫁給了一個混蛋，結果被那個男人下毒害死，幸好兒子拼命叫來警察。才讓兇手得以償命。

朱朝發現這孩子越長越像自己，已被外婆送去派出所改名為了朱明，但他必須隱藏這個關系，否則無法留在檢察院里，他每個月去看一次兒子，給孩子的外婆2000元的生活費，當時的月工資才4000塊錢，以后生活費每年都會增加，直到朱明考上大學。

后來他如愿以償成為人民檢察官，并與出身正派的妻子結婚，成為鐵面無私的檢察官。朱朝婚后不到一年，妻子發現了他的秘密，朱朝坦承了當年的錯誤，已做好離婚的心理準備。沒想到她只是留了些眼淚，就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后來當她知道自己很難懷孕，便主動要求看一眼朱明，想知道丈夫的親生兒子長什么樣子。她甚至提出將這個孩子接到家里來住。卻被一口回絕，他擔心私生子的丑事讓外人知道。而今女兒已經讀到初二了。朱明那個孩子早已化作骨灰在地下埋葬了14年。

朱朝經常幻想再見到他，應該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吧，仿佛一個被拔光了牙齒，忍著鮮血從嘴角落到胃里。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若他還有來生，不管是否喝過孟婆湯，要是再見到朱朝，會不會還記得這個所謂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