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忠烈之士寧愿以卵擊石
- 世間再無張居正:千古一相
- 清秋子
- 7456字
- 2022-06-16 14:44:57
秋山如洗時,前度劉郎今又來。
懷著摘奸剔弊的浩然之志,張居正回到京城,然而一切似乎都未有變化。金碧依舊,黃土依舊。長安道上,仍是豪門的五花馬;權貴及其子弟們,照舊笑入酒肆中。
國事看不出來有什么振作,京都的糜爛,不因他的萬丈豪情而刷新。在翰林院里憑窗遠眺,張居正郁結在胸,心事浩茫。
他慨嘆:世事如棋局,屢變不止。京師十里之外便有大盜,數十上百,成群結隊。官場貪風不止,民怨日深。倘若有奸人趁機挑起事端,后果將難以料想。
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不過,無論是他自己,還是滿心歡喜迎候他回來的徐大老爺,實際上都有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為將來的棋局,布下了幾個關鍵的子。
先是,徐階已經把張居正作為自己夾袋中人了,在官場的升遷上,處處予以照拂。
徐階這樣做,固然有他個人的一些考慮,但在他安排的梯隊中,之所以選中張居正,也是出于為國家選一個好相才的目的。
在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明代文官集團的選人準則了。
我在前面說過,嘉靖中期的官吏們幾乎無官不貪,這不過是極端之語。實際上任何時候,官員階層里都還有正直之士。士風再頹靡敗壞,人心也不可能全都爛透。
這些官員,畢竟是由“修齊治平”以及“民為貴”的理念熏陶出來的。這套東西,有的人不當真。但是,也有的人很當真,仕途要考慮,另外也未敢忘憂國。
因為,俸祿畢竟是這個朝廷給的,他們還沒有蠢到要殺雞取卵的地步。
從張居正投考生員時起,就不斷有高層官員對他報以青睞。
張居正是寒門學子,上溯五代無一人有半寸功名。那些欣賞他的官員與他也毫無裙帶關系,但他們擢拔人才的認真勁頭,卻足以令不少后人汗顏。
只有最愚蠢的官僚,才熱衷于安插自己不成器的親故。他們不怕一代代的退化,直至賴以吃飯的家什也砸在庸才的手里。
嘉靖十五年(1536),湖廣學政田頊看了少年張居正的答卷,驚問荊州的李知府:“太守以為孺子比賈生如何?”
李知府的回答更是夸張:“賈生恐怕不及!”
其實他們所發現的這個神童,才氣是否超過賈誼很難說,但他在將來的政治作為,遠比三十二歲就郁郁而終的賈誼要大得多。
張居正確實很幸運。
國家在走下坡路,但文官集團里有人在試圖補天。張居正就是他們找到的一塊石頭。
嘉靖三十八年(1559),徐階在皇帝面前越來越得寵,官運開始亨通。此后,他每升一步,都想著拽張居正一把,兩人就這么水漲船高。
嘉靖三十九年(1560),張居正從編修升了右春坊右中允、國子監司業(正六品)。前一個官名挺繞嘴,其實是虛銜,負責太子的奏請、講讀,因為未立太子,所以這僅是個虛銜,不用張居正真的去做這些事。后一個才是實職,乃是中央官學的副校長,或者說教務長,有一點兒實權了。
在他當副校長的時候,校長(祭酒)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叫高拱。這人,同樣是一個注定將來要攪動一池春水的人。
盡管徐階在默默積蓄力量,但目前他只能隱忍,靠精心撰寫青詞,來加固皇帝對他的信任。
嚴嵩父子,權勢熏天已不是一般程度。小嚴從一個正五品的小官,升至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又先后升工部右、左侍郎,當了第一副部長了。如此對嚴嵩公子加官晉爵,其實也就是皇帝對嚴嵩本人的恩賜。嚴嵩心里是有數的,越發搞起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這里就要說到張居正的一個變化了,他此次返京,對嚴嵩十分恭順。這個做法,與他歸鄉之前對徐階怒其不爭,是一個強烈對比。
為何如此?因為張居正終于懂了:隱忍,是一種最強大的力量。
此次他對嚴嵩,居然能夠稱頌道:尊敬的元翁,朝中諸人中,唯您能小心翼翼,為國家苦思,堪為棟梁。您夙夜在公,勞勞碌碌,竟然幾至忘餐。
對嚴世蕃那個花花公子,張居正竟然也能說出:您乃天生奇才,美質堪比先賢,為公無私,嚴于律己,日夕從不懈怠。
以往在裕王府,張居正應該知道,照例每年給裕王府的歲賜,戶部因為沒有嚴氏父子發話,曾一連三年沒給發。裕王萬般無奈,湊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給嚴世蕃,以作疏通。嚴世蕃欣然接納,這才讓戶部補發了歲賜。此事過后,嚴世蕃毫不掩飾地向人夸耀:“天子的兒子,尚且要送給我銀子,誰敢不給我送銀子?”
對這個無恥之徒,奉上如此夸張的贊美,這跟罵人也差不多了。
估計張居正吮著羊毫筆構思的時候,心里只有一個字——賊。
熱血書生,居然也學會了韜晦!廉價的贊美文字,又不搭上什么,舉手之勞的迷魂湯,他現在很愿意白送。
張居正這樣做,是否太小心翼翼了?
不是,是嚴嵩太狠毒了。
就在張居正歸山的前一年,發生了楊繼盛彈劾嚴嵩的轟動事件。
事起那個曾在獄中誣陷過夏言的仇鸞將軍。仇將軍在夏言一事上搭上了嚴嵩的客船,節節高升。在做宣大總兵時,正是俺答南犯之時。仇將軍根本不是打仗的料,畏敵如虎,竟然賄賂俺答——讓這韃靼爺隨便去打哪兒都好,只要勿犯大同。結果禍水東流,直沖到了北京。
仇大將軍搞了鬼,一面卻又密報朝廷,說“北虜”近期有可能東犯,誠恐京師震驚——皇上趕快防守吧。瞧這個乖賣的!這內部消息,當然準確。皇帝見仇鸞能事先預警,大為感動,封他為平虜大將軍。
仇鸞從此深受寵愛,從嚴嵩羽翼下的一個“義子”,一躍而為可與老主子平起平坐的權臣,而后,又壓了老嚴一頭,干脆脫離了嚴系門庭,獨立自主了。
嚴嵩哪里咽得下這口氣?但他沒辦法,仇將軍此時正是如日中天啊!
俺答退去后,嘉靖皇帝企圖雪恥,便抓緊了練兵。又封仇鸞為京營和邊兵的總督(最高統帥),準備北伐。
仇鸞這草包將軍,如何北伐?于是他力主開馬市,也就是與韃靼展開邊貿,將局勢緩和下來。韃靼三番五次來搶,無非是缺少生活用品,如鐵鍋湯勺之類。草原上不能制造,中原又不賣給他們,莫不成天天吃烤羊肉?
這時候,半路殺出來一個楊繼盛,堅決反對開馬市。他上疏彈劾仇鸞,遭下獄,受酷刑,被貶官,與仇大將軍結下了仇。
嚴嵩卻笑了,他注意到了這個不怕死的楊繼盛。他要好好報答一下這個愣頭青——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
楊繼盛,比張居正年紀略大,是北直隸容城(今屬河北)人,字仲芳,別號椒山。小時候很苦,當過放牛娃。他好學、求上進,嘉靖十九年(1540)中舉,進了國子監讀書(監生),與張居正同年中進士,授南京吏部主事,算是個閑職的科長吧。
這個無實權的小官吏,卻是個硬骨頭,參奏仇鸞的時候,根本就不怕觸怒嘉靖皇帝。被逮進詔獄后,受到酷刑,指斷足裂,后被貶為狄道(今屬甘肅臨洮)典史,當了邊遠地區的縣看守所所長兼聯防隊隊長。
他這一貶,倒是造福了地方。好人到哪里都是好人,老楊在地方上偶然做了代理知縣,就大辦教育,為老百姓減稅免役、開礦挖河,好事做了一籮筐。當地人純樸,都稱他為“楊父”。真乃古代的好官也。
而被他參的仇大將軍,后來可出了大丑。卻說馬市開了以后,俺答部落中有人不大守規矩,賣給明朝人的是瘦馬不說,還強行索要高價。在宣府和大同之間,玩起了黑白臉:今天在這邊貿易,明天卻出兵在那邊搶劫,改天再反過來。甚至“朝市暮寇”,早上賣了,晚上再搶回去。
這哪里是貿易,這不是玩人嗎?
嘉靖大怒。仇大將軍見馬市失敗,怕皇帝怪罪,只好建議自己率兵去教訓教訓這些不懂規矩的家伙。嘉靖允了,仇鸞便戰戰兢兢上了路,一心只想拖,拖過去便算。
嚴嵩又奸笑了,他要為這個忘恩負義的“義子”催命。怎么催?有辦法,輿論是可以利用的,于是就唆使群臣頻頻請旨——趕快打呀!
此時從大同到遼東,一連串的邊將,戰死的戰死,被撤的被撤,明發的圣旨又一道接一道地催。仇鸞無法,只好冒險襲擊俺答,哪知道中了埋伏,被兩隊人馬夾擊,一通砍殺。
仇大將軍見狀,撥馬便跑。大軍哪里還有斗志,也都跟著撒丫子逃命。
等到敵人退去,斥候(偵察兵)來報:“大帥,剛才只是俺答的游擊隊,并非大部隊,請大帥不必驚慌。”
仇鸞羞憤難當,喝退了斥候。憂心忡忡之下,病倒了,竟生了一個背疽。
大帥生病了,仗卻不能不打。嘉靖急了,要找人暫時代仇鸞征討,便派人去收他的將軍大印。仇大將軍舍不得大印,一急,竟然背疽發作,一命嗚呼了!
仇鸞一死,他納賄通敵的事,自然也包不住了。嘉靖早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查實了以后,大怒,將草包將軍開棺戮尸——死了也得挨千刀。又抓了他的父母、妻子、親信,統統斬首。隨后布告天下,立罷馬市。
嘉靖想想,當初那楊繼盛也是夠冤的,至今還委屈在甘肅,便開了恩,把老楊從縣看守所所長的位置上提拔起來,連續四次升遷,最后,當上了兵部員外郎,是個司局級了。嚴嵩自然也要說好話,又將他調入兵部武選司。這衙門,是個選拔衛所武官的人事部門,權力可是不小。
嚴嵩有意籠絡這個敢說話的直臣,在他協助下,楊繼盛一年之中(其實只有幾個月)四次加官,簡直是現實中的神話了。
但楊老先生不是那么好腐蝕的,他從南京到京城兵部上任時,走在路上,就有了大膽的想法。他認為,升得這么快,真乃皇恩浩蕩,史上罕見,一定要舍身圖報,做個大大的忠臣。
環顧天下,如何報國?看看大明的官員們吧,都成什么樣子了?貪官如狼,恨不得一口吞下一個寶鈔司;昏官如豬,只知道胡吃海喝、安插親信;淫官如驢,就忙著廣置華屋、供養小妾……這一切敗象,都是由首貪嚴嵩造成的。再這樣下去,國將不國了。
他一路走,一路就擬好了彈劾嚴嵩的奏疏。蒼天在上,我要與這賊子來一場對決!
嚴嵩哪里知道這個,按他的思維,上司朝你微笑,你感激涕零都來不及,哪能恩將仇報?他算定了楊繼盛能為他所用,讓小嚴在家中設宴款待老楊。禮賢下士,噓寒問暖,意思是很明白的:你上不上我的客船?
那時小嚴已是京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了,人呼“小丞相”。寒冬臘月里,在嚴府受小丞相招待,吃涮肉,全北京能享受這待遇的,僅兩三人而已。誰能不受寵若驚?
然而那楊繼盛,卻是個慷慨之士,吃是吃了,但嘴不短。吃飯的時候,袖子里就藏著彈劾嚴閣老的奏章。
他在暗笑。
——你們就吃吧,看你們是否能一直吃到地獄里去。
楊繼盛的老妻張氏,是個明事理的人,不同意老楊再折騰了。她勸阻道:“參個仇鸞,就把你差點兒搞死。那個老嚴嵩,一百個仇鸞也是敵不過的,你這又是何苦?”
楊繼盛慨然道:“我不愿與這奸賊同朝共事,不是他死,便是我死!”
嘉靖三十二年(1553)正月十八日,奏本終于遞上。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早誅奸險巧佞賊臣疏》。
這是明史上的一篇金石之作。
古今第一言官的偉業,就此鑄成。
朽木撼動,濁水倒流!大明假如有十個八個楊繼盛,哪里會有這貪官遍地、豚犬當道的景象?
天不棄我族,天不棄大明,將這好男兒生將出來,在天地間,吼一聲:“時日曷喪,予與汝偕亡!”天呀,你瞎了眼嗎?讓我與你一起死吧!
天下讀過孔孟的高官,車載斗量。但是,誰敢?誰肯?誰能有這良心?
說巧不巧,就在老楊上奏疏的前夕,嚴嵩又差遣嚴世蕃,送來了精美折扇一把,上有嚴嵩手跡。老家伙開始玩風雅的了。
楊繼盛卻感到,此乃他一生的奇恥大辱,這有何風雅?我是要與你不共戴天!當即謄清了奏稿,齋戒三天,回心靜思,決意以天下社稷為重,以一死換來朝堂上的清明。
此時,距老楊到兵部上任才一個月。榮華富貴,他早已視若糞土了。
這篇奏疏,可謂語語痛切、字字嗚咽。讀之,不由人不動容。
當然,也不見得所有人都會被它打動。也許有那十分想躁進的人,長袖善舞,學嚴嵩還怕學不地道呢,怎能為一篇文字所動?
但楊先生的奏本,是真的把嚴嵩的斯文外衣扒了個干凈。“十大罪”,刀刀見血,尤其是第九條、第十條,即使今人見了,也不能不連呼痛快。
先看兵部職員楊繼盛訴嚴老賊第九大罪——失天下之人心。他說,嚴嵩老賊一人專權,天下受害,怨恨滿道,含冤無申,人人思亂。老賊把持吏、兵二部,是因為有大利所在,用人不分賢與不賢,唯論銀之多寡——想當官,你就拿錢來吧!
楊繼盛控訴道:為了行賄,將領就只能盤剝軍士,造成軍士逃亡。文官為了行賄,就死命地搜刮百姓,迫使百姓四處流竄。軍民怨恨到了這種程度,怕是天下之患不在什么“北虜”,而就在朝中。
第十大罪——壞天下之風俗。他說:嚴閣老不嚴于律己,以馬屁討好上邊,以貪污帶動下邊。自古以來風俗的敗壞,沒有一個時代比現在更甚!嚴老賊是首輔,是百官萬民的榜樣,首輔好利,天下也就因此貪污盛行;老賊愿意聽好話,天下也就因此崇尚阿諛。老賊一人貪污,致使天下貪污成風。
只要你勤跑,勤遞紅包,你就是貪得如盜賊一樣,也能推薦升官;你要是不跑不求人,你就是廉潔模范,像伯夷叔齊靠吃野菜過日子,也給你拿掉烏紗帽。世事已經昏亂到如此地步了:守法的,叫呆子;善于溜縫的,叫有才;廉潔耿直的,叫過激;熱衷于跑官的,叫干練。卑污成套,牢不可破,雖英雄豪杰,亦入套中。
——這個套,分明就是民族正氣的絞索,是社會良知的催命符。楊老先生的檄文,鋒芒畢露,正氣凜然,即使在四百多年后的今天,也讓人讀出一身汗來。
“十大罪”如此,楊繼盛接著列出的嚴賊“五奸”,就更是劍劍封喉。
我們來看他寫的——皇上之左右,皆賊嵩之奸諜;皇上之近侍,乃賊嵩之攔路犬;皇上之爪牙,乃賊嵩之嘍啰;皇上之耳目,皆賊嵩之奴仆;皇上之臣工,多賊嵩之心腹。我的皇上呀,你又怎么能做出正確的決策?
老先生最后更是疾呼:我皇英明,你怎么就不能割愛一個賊臣,難道忍心百萬蒼生就這么生靈涂炭嗎?
您老人家要是不信我說的,可以去問二王(裕王、景王),讓他們倆給您細說分明。您也可以去問問各位閣臣,讓他們別怕嚴嵩,盡管講真話。
皇上啊,皇上,您就把嚴嵩用重典,以正國法了吧,不然讓他退休回家也可以。那么,我們的國家總還能像個樣子。這內賊一除,朝廷可就清了,大明的天下,才算是見著亮了呀!
老先生泣血上疏,一片忠心。他知道皇帝不一定相信,但萬沒料到,朝上奏折,暮入詔獄,這風云變幻得也太急了!
原來嘉靖皇帝看了后,不為所動,只惱恨楊繼盛又犯了老毛病,事事多嘴。但他這次發現了特別敏感的問題,就急召嚴嵩入內,把折子交給嚴嵩看。
嚴嵩強作鎮靜,接過楊繼盛寫的奏本,擦著一腦門的汗,讀了一遍——哦?他也看出問題來了。
本來,嘉靖看了奏折上罵嚴嵩的話,倒還沒怎么生氣。罵嚴嵩的折子年年都有,且多半證據確鑿,估計嘉靖早已經麻木了。他震怒的是,楊繼盛的奏疏里提到了“召問二王”,這在專制王朝里是犯大忌的事。
自從西漢的“吳楚之亂”和西晉的“八王之亂”之后,歷代藩王的地位就有點尷尬。因為他們既是皇族同胞,血濃于水,又是潛在的篡逆者。要想造反,由他們出面最有優勢,因為大家血管里都流著先皇的血。有時老皇帝駕崩,無嗣或未立太子,大臣和皇太后也是要選一個藩王入繼大統,成為新皇帝。
明朝對付親王的辦法是硬性的制度,小王子一成年,就把他們統統攆到封地去(正式的叫法是“之國”),而不能留在京城。總之,華屋美食,供養得好好的,在地方上為非作歹也不管,但就是不得參與地方軍政。朝中官員要是“交通藩王”(與親王交朋友、通消息),那就是大逆不道。
如今,嘉靖未立太子,兩個兒子裕王、景王,都還是嫡親藩王,任何一個,將來都有繼位的可能。
嚴嵩人老,眼睛可尖,一眼看出楊繼盛奏疏的軟肋所在。看完了他就退下,考慮周全后,立即給皇帝上了一道密疏,說:“楊繼盛這是膽敢交通二王,誣陷老臣我,皇上您做主吧!”
嘉靖本人,就是由藩王入繼大統的,所以他在這方面特別忌諱。
這一對兒君臣,也真是夠默契的——心理陰暗之人,往往有很奇怪的一致邏輯。老嚴的這句話,果然激怒了嘉靖。他下旨把老楊逮了后,命法官往死里拷問:“為什么要把二王拉進來?”楊繼盛抗聲答道:“除了二王,滿朝還有誰不怕嚴嵩?”一針見血,把法官堵得沒話說。照此匯報上去之后,不出所料,下旨杖一百。
杖一百,就是打一百下屁股。
這是明代的混賬規矩——腦袋出問題,要屁股來負責。
一百下,非皮開肉綻不可。有朋友擔心老楊熬不住,給他送進去了蚺蛇膽,喝了可止痛。楊繼盛斷然謝絕,昂然說道:“我自有膽,要這玩意兒干什么?”
果然,行刑過后,慘不忍睹,兩股之上,碎肉片片。老楊是個硬漢,半夜蘇醒,疼痛難忍,就打碎一個瓷碗,用碎片把腐爛的肉割下,爛肉沒了,筋又垂下來,又用手把筋扯斷。給他掌燈的獄卒,看得心膽俱裂,手抖得差點把燈打翻。
然而,楊繼盛意氣自如。
真是個鐵打的漢!
楊的案子,后來移到了刑部,皇帝讓刑部給定案。刑部侍郎王學益是嚴嵩的兒女親家,受了老賊指使,想以假傳親王令旨的罪名,判一個絞刑。而郎中史朝賓卻是正直之人,只認死理,他認為,“召問二王”和“假傳親王令旨”根本是兩碼事。
天下還有這樣不識好歹的?結果,嚴嵩立刻讓史朝賓滾到高郵去,當判官(從八品)。這一番殺雞嚇猴,刑部尚書何鰲這只猴,可是給嚇得不輕,乖乖按嚴嵩的意思,把老楊判了死刑。
但嘉靖還真是不想殺老楊,把他一關就是三年。這過程中,朋友為之奔走的不少,輿論也越來越大。就連嚴的嘍啰、國子監司業王材,也頂不住輿論的壓力,來為老楊求情。嚴嵩略有猶豫,但另有黨羽鄢懋卿卻攛掇說:“老太公啊,你可不要養虎遺患!”
嚴嵩想想,把腳一跺:“好好,我也顧不了那許多了!”什么輿論,什么眾議,能拿我這首席大學士怎么樣?
老賊又玩起了陰毒的。姓楊的,不就是因為皇帝心慈不想殺你嗎?我就給你再燒一把火。
殺楊,確實還得動動腦筋,因為皇帝還沒起殺心,但是嚴嵩自有辦法。這也不奇怪,所謂權臣,就是能讓皇帝按他的意思辦。
正在此時,嚴嵩的“義子”趙文華,奉命到東南沿海視察海防。明朝時候,除了“北虜”以外,南邊還有“南倭”,也就是倭寇,為患一時,鬧得朝廷頭都大了。趙文華就是去視察抗倭前線的。
不過,嚴嵩的“義子”,還能有什么好東西?
這個人,正是楊繼盛所痛罵的嚴賊手下的“攔路犬”。嚴嵩安排他當了通政使,也就是皇帝的秘書,專管收發奏章事宜,隨時可以通風報信。
趙文華在巡視的時候,與兵部侍郎、總督兩廣軍事的張經鬧起了矛盾。趙文華嫉賢妒能,上奏誣告,說張經等人屢誤軍機。由于內廷有人,所以嚴嵩比皇帝先一步拿到奏章,他看罷,估計張經此番是一定要掉腦袋了,就提筆寫了幾個字,把楊繼盛的名字,附在了張經等人的后面。
嘉靖果然著了道,看了一眼,批了,下旨把楊繼盛隨同張經等人一起殺掉!
可憐那張經,剛在嘉興前線打了個大勝仗,斬首一千九百八十級。這是明代抗倭以來,從未有過的大捷。悲劇再次重演——赴京報捷的兵卒,與前去逮張經的錦衣衛,在官道上擦肩而過。
楊繼盛的老妻張氏,深明大義,要到午門去告御狀,愿代夫一死。她是個婦道人家,當然不允許去午門,折子是托人轉遞上去的。最后自然是被嚴嵩扣下,全無回音。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二十九日,楊繼盛在北京西市刑場就義。
先生慷慨赴死,戴鐐長街行,在刑場賦詩一首:“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可憐啊!
死時,四十歲整。
血落如雨,整個大明寂然無語。
當時有位大名士在場,就是刑部主事王世貞。他不顧四周鷹犬環伺,當場為志士放聲大哭。
待刑畢,王世貞又以官服蓋在楊繼盛尸身上,撫尸痛哭,悲聲大作,直將生死置之度外。
——既然活不好,死,又有什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