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沉睡或蘇醒的故鄉
書名: 三生有幸作者名: 北喬本章字數: 2056字更新時間: 2022-06-16 14:44:47
每次回故鄉,我會在河對岸注視許久,然后才走過村口的橋,進入村莊內部,離開時,我又會在河對岸注視許久。無意間,這成為一種習慣,漸漸,似乎成為一種儀式。
故鄉在江蘇東臺三倉鄉,一個沒有特色只裝滿我童年故事的村莊。很奇怪,如此飽實的村莊,竟生出空蕩蕩的感覺。村里沒有古跡古樹,沒有民俗風情的棲息地,甚至連民宅都沒有個性。我三歲左右時,家從溝邊搬到河邊,后來的房子又賣給了鄉親。人家買的其實是宅基地,沒多久就拆了舊房蓋了新房。如此一來,老屋只留在記憶里,以及與家人的講述里。哦,對了,我現在存著的一把銅鎖,是屬于老屋的。有時,我會把玩這把涂抹了歲月光澤的銅鎖,但從沒有用鑰匙打開過。現在,那座橋還在,只是與我們一樣歷經了滄桑。橋短了,我比童年時視野開闊了;河窄了,是因為它像人一樣在老去。村里的路硬化了,一色的水泥路,十分平坦,可我走起來有些磕磕絆絆,不是腿腳不靈便,而是太多的歲月風塵纏住了我。
我曾說過,這座村莊有過許多名字,比如建勝朱萬、新舍,有段時間,我把人們口中的“朱灣”牽入了我的文學作品中。后來,又將我爺爺故事里的“朱家灣”當作我小說里的敘述地。以方言喚“朱家灣”,親切又更貼合我心中的老家,也更接近我爺爺的講述口氣。我想,我的人生和我的文學都更需要“朱家灣”。
如果不借助于記憶的翻動,這里已經是陌生之地。我的朱家灣,已經和我的童年一起如風而逝。我在這里只生活到十歲,但我心中的朱家灣有兩副模樣,我童年眼中的朱家灣,以及我爺爺和他那說不盡的故事里的朱家灣。走在村子里,走在物非人非的空間,我的童年會為我指引方位,繼而激活那些過往的稚嫩和似是而非的想象。站在一片莊稼里,我想起了這里曾經是一條小溝,我捉過一條鯉魚。有一年的夏天,這溝里的水很淺,我用竹籃子很容易地摟住一條比我腿還長的鯉魚。我光著身子抱著魚歡快地回家,田埂上有了兩條魚在奔跑,那竹籃子被我丟在溝里,像一條大口喘息的魚。水鄉之地,魚隨處可遇。河水漫過河堤,魚會像孩子一樣在村里蹦跳;天氣悶熱時,魚會自己跳上岸,跳在人們的腳邊。魚一點也不稀罕,倒是那籃子在大人眼里金貴著呢。不用說,我挨了一頓揍。但我會常常想起那年夏天的那個我以及那條魚,挨揍的事,我不會想的,反正早已不疼了,也沒留下傷痕。偶爾不由自主想到時,我倒覺得有趣。
我那時很調皮,但對村莊又充滿了敬畏。某間老屋里,老樹后,甚至是一片葉子的陰影里,都有我無法看清的東西。不敢凝視,不敢多停留。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我才出奇地愛動,只要沒睡著,就沒有閑下的時候。尤其在夜晚,鄉村的夜晚,似乎才是鄉村的真實。過去,我是這樣想的,現在我更認為如此。我曾經寫過一篇很短的小說《鄉村夜》,大意是一個名為柴根的小男孩某天夜里迷路了,先后遇見了早已故去的祖爺爺、爺爺,后來被出來尋他的奶奶接回家。這是有關迷失的故事,那時我想的是孩子會在鄉村的過去里迷失,而現在我才懂得,我們都會在自我里迷失。我們終究無法回到鄉村的古老,正如我們總是無法走進我們期待的那個“我”里以及近在眼前的遠方。在寫這篇小說的數年后,我真的又一次走在村莊的夜晚,我和村莊都成為黑夜的一部分。不需要目光,甚至不需要睜開眼睛,我和我的呼吸一起化作會走動的一片夜。心里一下子透亮,熟悉的朱家灣又回來了,那個童年的我與我若即若離。我什么也看不見,但我好像看見了村莊的所有。
小時候,我干過許多農活,而且不少的農活與我的年齡極不相符合,比如插秧,比如割麥,比如擔水。想來,我最喜歡的還是犁地。牛在前,犁在中間,人在后,有在空中揮舞的鞭子,有大人或高或低的吆喝。這不單是勞動場景,而當是人生的某種明示與隱喻。喜歡歸喜歡,但沒人讓一個沒有犁把高的孩子犁地,而我也沒有這份勇氣,我怕老牛的腿,怕那閃閃發亮的犁尖。好吧,那我就看大人犁地。最初時,我愛看大人手中揮動的鞭子,愛看犁把上那青筋直冒的手和胳膊,后來,我只盯著犁尖和向兩邊翻開的泥土。那時,我沒想到這如乘風破浪,也沒想過大地會疼,只覺得犁尖一直在笑,和我一樣咧著嘴在笑。多年后,我想起了這樣的畫面,耳邊便有了爺爺的話,村子在地里,人啊,也在地里,地上的人和東西,本來就屬于地里,只不過被翻出來晾一會兒罷了。想了又想,我覺得爺爺的這話與我遭遇的鄉村的夜晚,有同樣的意味。
沉睡的村莊,事關村莊的過去和曾經的生活。蘇醒的村莊,其實已不是有我的那個故鄉,一如當下的生活并不是生活的真相,至少不是生活的全部。當我走進村莊時,蘇醒的會暈厥,而那些沉睡的,有的永遠睡去,只有些許的,會在半夢半醒的邊緣。我不知道,我是在與村莊交談,還是自言自語,抑或只有村莊在那里無聲地私語。
我知道,故鄉其實是那個回不去的地方,四通八達的路,反而讓我們無路可走。想來,只有詩歌可以助力我們回家,那遙遠縹緲但又可以堅實地心的家。詞語能夠擦去無處不在的銹蝕,照亮返鄉的路。村莊、生活以及我們的內心,將會如孩子的眼睛一樣透徹和靈動。那么,沉睡的,或蘇醒的我們,總能回到心想的那故鄉。這時候的故鄉,或許不在眼前,但一定是我們血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