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基督山伯爵(全3冊)作者名: (法)大仲馬本章字數: 8278字更新時間: 2022-06-13 13:05:42
第五章 訂婚宴
翌日,天朗氣清,純潔光艷的朝陽冉冉升起,那嫣紅的霞光把波巔浪尖染成紅寶石色。
婚宴就擺在雷澤夫這家餐館的二樓,讀者諸公已經熟悉了它的綠蔭拱棚。二樓大餐廳非常明亮,有五六扇窗戶,而每扇窗戶上方,都寫著法國一座大都市的名字,哪位明公能解釋這種裝飾!順著窗戶和整個壁墻,一條木板走廊赫然在目。
盡管定在正午開宴,但是有些客人急不可耐,11點剛過就擁在這條走廊上:有幸運的“法老號”水手,還有幾名士兵,全是唐代斯的好友。他們全穿上最漂亮的衣裳,來向未婚夫婦賀喜。
賀客中間已經盛傳,“法老號”的船主將光臨婚宴;然而大家還不敢確信,唐代斯能否有這么大的面子。
丹格拉爾同卡德魯斯一起到來,他終于證實了這條消息。今天上午莫雷爾先生遇見他,親口對他說要來雷澤夫餐館參加婚宴。
不大會兒工夫,莫雷爾先生果然來了。他走進餐廳,立即受到“法老號”水手們的熱烈歡迎。在他們看來,船主的光臨就證實了唐代斯要當船長的傳聞。船上這些忠厚的人特別喜愛唐代斯,因此感謝船主的選擇,慶幸東家的決定恰巧符合他們的愿望。莫雷爾先生剛一駕臨,眾人就一致推舉丹格拉爾和卡德魯斯去見新郎,告訴他貴賓已到,讓他火速趕來。
丹格拉爾和卡德魯斯跑步前往,但是還沒有跑出百步遠,剛到香粉商店,就望見迎面走來一小群人。未婚妻挽著埃德蒙的手臂,由四名少女陪伴,她們都是卡塔朗姑娘,梅色苔絲的朋友。老唐代斯走在梅色苔絲身邊,后面則跟著面帶奸詐微笑的菲爾南。
無論梅色苔絲還是埃德蒙,都沒有看見菲爾南的奸笑。這對可愛的青年沉浸在幸福之中,只能看到他們自身,以及祝福他們的春日融融的碧空。
丹格拉爾和卡德魯斯同埃德蒙熱烈握手,就算交了差。丹格拉爾走到菲爾南身邊,卡德魯斯則來到眾人矚目的老唐代斯一側。
老人身穿漂亮的粗紋塔夫綢衣裳,上面綴飾棱面體的大號鋼紐扣;那干瘦而有力的雙腿穿著印有花點的長棉襪,遠遠一望便知是英國的走私貨,頭戴的三角帽垂下一束藍白色絲帶;手中拄的彎頭荊杖筋節嶙峋,猶如古希臘人的牧杖。他這副派頭,就像1796年出現在重新開放的盧森堡公園,或者杜伊勒里公園的保王黨人。
上面提到,卡德魯斯溜到老人的身邊。渴望美餐一頓使他同唐代斯父子重新和好了,但是記憶中依稀留有昨天的情景,如同一個人早晨醒來時,頭腦里仍浮現夜眠的夢影。
丹格拉爾走到菲爾南身邊,洞察著這個失戀之人。菲爾南跟在這對未婚夫婦的后面,早已被梅色苔絲置于腦后,因為這姑娘沉溺于美好愛情的一己私歡,眼睛里只有她的埃德蒙了。菲爾南臉色蒼白,卻時而陡然漲紅,隨即又變得更加慘白。他不時朝馬賽市區方向張望,仿佛在有意等待,至少預見到會發生某一重大變故。
埃德蒙衣著樸素,仍穿著那套半軍半民的商船海員制服,但是在他未婚妻的喜悅和美貌的襯托下,他更顯得容光煥發。
梅色苔絲光艷照人。明眸宛如烏玉,芳唇好比珊瑚,就像塞浦路斯或凱奧斯的希臘女郎。她走路的步伐放得開,非常自如,又像阿爾勒和安達盧西亞的婦女。一個城市姑娘在這種時刻,也許要戴上面紗,至少垂下長長的睫毛,極力掩飾內心的喜悅。然而,梅色苔絲卻笑容可掬,看著周圍每個人。她這笑臉和眼神跟她想表達的話語同樣坦率:“你們若是我的朋友,那就和我一起盡歡吧,因為我確實樂不可支了。”
且說莫雷爾先生同水手和士兵留在雷澤夫餐館,他向他們重申了他對唐代斯做出的接替勒克萊爾船長的許諾;從餐館一望見未婚夫婦和陪同的行列,他們就下樓迎上前去。埃德蒙看見莫雷爾先生過來,便放開梅色苔絲的手臂,讓她挽著船主。于是,船主和這姑娘先行,賓客們隨后,登上通往設宴的大餐廳的木板樓梯。在眾人沉重的腳步下,只聽樓梯嘎吱嘎吱喧響了五分鐘。
“父親,”梅色苔絲停在餐桌中間,說道,“您坐我右首;左首這個位置,我要讓給充當我哥哥的這個人。”她這溫柔的話語,卻像一把匕首,深深刺入菲爾南的心田。
菲爾南的嘴唇發白,他那棕紅色粗獷的臉龐,也不難看出血液漸漸隱去,匯流到心臟中了。
這工夫,唐代斯也排好座次,讓莫雷爾先生坐在他的右首,丹格拉爾坐在他的左首,然后請大家隨便入座。
于是開宴,美味佳肴在餐桌四周飛快地傳遞起來,有阿爾勒的香味臘腸、外殼鮮亮的龍蝦、粉紅貝殼的簾蛤、像毛栗一樣周身帶刺的海膽,還有為南方的美食家所贊賞,被認為勝過北方牡蠣的蛤蜊,最后,還有各種各樣鮮美的小吃,那是被海浪沖上沙灘,被懂行的漁夫統稱為海果的海味。
“嗬!真安靜啊!”老唐代斯邊說,邊品嘗龐菲勒老爹送到梅色苔絲面前的杏黃酒,“能說有三十人來這兒要熱鬧一場嗎?”
“唉!做丈夫的并不總那么開心呀。”卡德魯斯嘆道。
“其實呢,此刻我幸福到了極點,反而快活不起來了,”埃德蒙答道,“您的話若是這個意思,鄰居,那就說對了。歡樂有時會產生奇特的感受,就像痛苦一樣壓得人喘不上氣來。”
丹格拉爾觀察菲爾南,而菲爾南天生敏感,對外界的事物總有感受和反應。
“算了吧,”丹格拉爾說,“難道您還擔心什么嗎?我倒覺得,您一定會萬事如意!”
“恰恰是這種情況叫我惶恐不安,”唐代斯答道,“我總認為人生在世,不會這么容易地得到幸福!幸福好比魔島上的宮殿,有惡龍把守大門。只有經過奮戰才能贏得幸福,可是我呢,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德才,能和梅色苔絲結良緣,做她的丈夫。”
“丈夫,丈夫,別總掛在嘴邊,”卡德魯斯笑道,“你還不是呢,我的船長,你去當丈夫試試,看人家怎么接待你。”
梅色苔絲臉紅了。
菲爾南坐立不安,稍微聽見點兒聲響便渾身一抖,他不時擦擦額頭,那上面沁出的大汗珠,猶如一場暴風雨先行的雨點。
“哎!”唐代斯說,“卡德魯斯,都是老街坊,我的話稍微欠妥,何苦就拆穿呢。不錯,梅色苔絲還不是我的妻子……”他掏出懷表看了一眼,“但是,再過一個半鐘頭,她就是啦!”
人人都驚喜地叫了一聲,只有老唐代斯咧著嘴笑,露出仍然潔白的一口好牙。梅色苔絲則粲然一笑,不再羞赧了。菲爾南卻緊緊抓住他的腰刀把柄。
“再過一個鐘頭!”丹格拉爾也面失血色,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是的,朋友們,”唐代斯回答,“多虧莫雷爾先生出面,才解決了所有困難;可以說除了我父親之外,他對我的恩情最大了。我們已經買了教堂的結婚預告,2點半鐘的時候,馬賽市長在市政大廳接待我們。現在是1點1刻了,因此我說再過一個半小時,梅色苔絲就可稱為唐代斯夫人,恐怕錯不到哪兒去。”
菲爾南閉上眼睛,只覺眼瞼被一片火云燒灼,他趕緊靠在桌子上,以免暈倒,盡管極力控制,仍不免低低地呻吟一聲,但這呻吟卻湮沒在賓客歡笑和祝賀的聲浪中了。
“嗯,這才叫麻利呢,”老唐代斯說道,“照您看,這能算拖拖拉拉嗎?昨天早晨到達,今天下午3點鐘就結婚!您說水手干事有多痛快。”
“可是,其他手續呢,婚約、文契?……”丹格拉爾囁嚅著指出來。
“婚約嘛,”唐代斯笑著回答,“婚約早已定了:梅色苔絲一無所有,我也一樣!我們結婚,規定財產夫妻共有,喏,簡單得很!寫起來不費時間,辦起來也花不了幾個錢。”
這句笑話又引起一陣歡笑和叫好。
“因此,”丹格拉爾說,“我們的訂婚宴,干脆改為婚禮宴席了。”
“哪里呀,放心吧,虧不了你們。”唐代斯回答,“明天早晨,我動身去巴黎。往返各用四天,再花一天工夫辦好托付給我的事,3月1日就回來,第二天正式請大家喝喜酒。”
不久又能來赴盛宴,大家情緒頓時高漲,歡騰之聲倍增。剛開宴時,老唐代斯還嫌太冷清,現在賓客喧嘩、人聲鼎沸,他要祝福未婚夫婦富貴榮華,想讓眾人安靜一下都徒勞。
埃德蒙看出父親的心思,便深情地沖他笑了一笑。梅色苔絲抬頭看看餐廳的掛鐘,向埃德蒙示意。
現在宴席喧聲四起,人人都無拘無束,這是下層人聚餐進入尾聲所特有的場面。不滿意自己座位的人,起身去找說話投機的鄰座;大家都同時開口,只顧講自己的想法,根本不管對方講什么。
菲爾南蒼白的臉色似乎傳給了丹格拉爾。看樣子菲爾南已經半死不活,酷似在油鍋里受刑的惡鬼。他是首先離席的一個,在餐廳里踱來踱去,極力想充耳不聞這說唱和碰杯的喧囂之聲。
菲爾南似乎在躲避丹格拉爾,但丹格拉爾卻湊上前去;這時,卡德魯斯也走到那個角落。
“老實說,”卡德魯斯說道,他因唐代斯意外交了好運而在心中萌發的妒恨情緒,已經被唐代斯的熱情款待,尤其被龐菲勒老爹的好酒給化解了,“老實說,唐代斯是個可愛的小伙子,我看著他坐在未婚妻的身邊,心里不禁嘀咕,你們昨天密謀,若是真給他搞個惡作劇,就太遺憾了。”
“你這不瞧見了嗎?”丹格拉爾答道,“那事說完就算了,沒有下文。當時,這位可憐的菲爾南先生失魂落魄的樣子,叫我看著心里難受;現在他認可了,還當了他情敵的伴郎,這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卡德魯斯注視菲爾南,只見他臉色慘白。
“名不虛傳,這姑娘確實漂亮,”丹格拉爾接著說,“因此這種犧牲就顯得更大了。嘿!我的未來的船長,這家伙艷福不淺;我真想當唐代斯,哪怕當上半天,這輩子也沒白活。”
“咱們走吧?”梅色苔絲輕聲說道,“已經2點了,2點1刻,那邊還等著咱們呢。”
“好,好,走吧!”唐代斯急忙起身。
“走吧!”全體賓客齊聲重復。
丹格拉爾一直注視著坐在窗臺上的菲爾南,這時見他惶恐地睜大眼睛,抽筋似的騰地站起來,隨即又一屁股坐到原來的位置上。幾乎同時,樓梯里傳來響動:咚咚的沉重腳步聲、嘈雜的人語聲,會同兵器的撞擊聲,蓋住了賓客的喧鬧,引起大家的注意;餐廳盡管沸反盈天,卻立時靜了下來,現場一片令人不安的氣氛。
嘈雜聲臨近,門環響了三下—— 大家都愕然,面面相覷。
“執法人員!”一個洪亮的聲音喊道,但是餐廳里無人回答。
餐廳門隨即被推開,一個身披綬帶的警官走進來,后面跟著一名下士帶領的四名攜槍的士兵。
賓客們由不安變為恐慌了。
“怎么回事?”莫雷爾先生認識這個警官,便迎上去,說道,“先生,一定是誤會了。”
“如果是誤會,莫雷爾先生,”警官答道,“請相信那很快就能澄清。此刻,我奉命來抓人,辦這差事,我雖然感到很遺憾,但是還得復命。諸位先生當中,哪個是埃德蒙·唐代斯?”
眾人的目光一齊投向這個青年人。他盡管十分不安,但不失尊嚴,向前跨一步,說道:“我就是,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埃德蒙·唐代斯,”警官又說,“以法律的名義逮捕您!”
“逮捕我!”埃德蒙的臉微微變色,又問道:“請問憑什么逮捕我?”
“無可奉告,先生,預審時您就清楚了。”
莫雷爾先生明白,這局面很僵,難以扭轉:這個身披綬帶的警官已經不復為人了,而成為又聾又啞、冷冰冰的法律雕像了。
然而,老唐代斯卻急忙走到警官面前哀懇求情—— 須知有些事情,可憐的天下父母心是永遠也理解不了的。盡管懇求和眼淚無濟于事,但是他那痛不欲生的情狀終于打動了警官。
“先生,”警官說,“請您冷靜一點兒;也許您兒子疏忽了,海關或檢疫站的什么手續沒有辦,只要去把情況說清楚,很可能就放人了。”
“哦!這是怎么回事?”卡德魯斯皺起眉頭,質問佯裝驚訝的丹格拉爾。
“我怎么知道呢?”丹格拉爾說,“我跟你一樣,看著眼前發生的情況,覺得奇怪得很,莫名其妙。”
卡德魯斯掃視周圍,卻不見菲爾南了。于是,前一天的整個情景,極為清晰地在他腦海中浮現。前一天醉意給他的記憶蒙上的幕布,仿佛被這場災禍揭開了。
“哼!哼!”他聲音嘶啞地說,“丹格拉爾,您昨天說是開玩笑,這就是那玩笑的下文吧?果真如此,那么干出這種事的人準得倒霉,因為這太缺德了。”
“絕不是我,”丹格拉爾提高嗓門兒爭辯,“其實你也知道,我把那張紙撕掉了。”
“沒有撕掉,”卡德魯斯又說,“你只是把它扔到了角落里。”
“住口,當時你醉了,什么也沒有看見。”
“菲爾南在哪兒?”卡德魯斯問道。
“我怎么知道!”丹格拉爾回答,“大概忙他的事去了。唉,咱們管他哪兒去了,還是來照顧這些傷心的可憐人吧。”
就在他們說話的這工夫,唐代斯面帶微笑,同朋友一一握手,他愿意伏法,并說道:“諸位請放心,也許不用走到牢房門口,誤會就能解釋清楚了。”
“嗯!一定能搞清楚,我敢打包票。”丹格拉爾已回到大堆人中間,這時也說道。
警官走在前面,唐代斯由士兵押著下樓。囚車敞著門停在下面,他上了車,兩名士兵和警官隨后上去。于是,馬車又沿著進城的道路駛去。
“別了,唐代斯!別了,埃德蒙!”梅色苔絲撲到欄桿上,高聲喊道。
被押走的犯人聽到這喊聲,只覺得是從他未婚妻撕裂的心中發出的呼號,于是他從車窗探出頭去,喊道:“再見,梅色苔絲!”話音剛落,馬車就拐過圣尼古拉堡消失了。
“你們在這兒等著我,”船主說,“我找一輛馬車,立刻進城,有了消息就回來告訴你們。”
“去吧!去吧!快點兒回來!”眾人七嘴八舌地嚷道。
兩個人離去之后,留下來的人都嚇呆了。
有一陣工夫,老唐代斯和梅色苔絲各自沉浸在痛苦中,二人終于抬起頭,目光相遇,彼此確認是同一打擊的受害者,于是投到對方的懷抱里。
這時菲爾南已經回來,他倒了一杯酒喝下去,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梅色苔絲離開老人的懷抱,也重重地坐下,正巧坐到菲爾南的鄰座。菲爾南不由得將椅子往后挪了挪。
“就是他干的。”卡德魯斯一直盯著這個卡塔朗青年,對丹格拉爾說道。
“我看不見得,”丹格拉爾答道,“他太愚蠢;不管是誰干的,總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你怎么不說給他出謀劃策的那個人呢!”卡德魯斯又說道。
“哎!”丹格拉爾說,“隨便說的話,如果句句負責,那還了得!”
“隨便說的話,如果反過來傷人,那就得負責。”
這時候,大家對這次抓人事件眾說紛紜,有人問道:“您呢,丹格拉爾,您怎么看這個事件?”
“我嘛,”丹格拉爾答道,“我認為他可能帶回幾包違禁的商品。”
“如果帶了違禁品,您就應當知道,丹格拉爾,您是賬房先生嘛。”
“說得是啊;不過,賬房先生也只掌握向他申報的貨包:我知道船上裝運的是棉花,僅此而已;我知道在亞歷山大港上了帕斯特雷先生的貨,在士麥那港上了帕斯卡爾先生的貨,除此之外,不要再來問我。”
“唔!現在我想起來了,”可憐的父親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地說道,“昨天他告訴我,給我帶回來一箱咖啡和一箱煙葉。”
“您看怎么樣,”丹格拉爾說道,“這就對了:我們不在船上的時候,海關人員可能去檢查了,結果發現了秘密。”
梅色苔絲根本不相信這種解釋;她肝腸寸斷,但還一直克制著自己,這時卻突然失聲痛哭了。
“好了,好了,事情總有希望啊!”老唐代斯說道,但他不知自己在說什么。
“有希望!”丹格拉爾附和一句。
“有希望。”菲爾南也想咕噥一聲。
然而,這句話憋得他透不過氣來;只見他嘴唇翕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先生們,”一個待在走廊前頭的客人嚷道,“先生們,來了一輛車!哎!是莫雷爾先生回來啦!鼓起勇氣,鼓起勇氣!他肯定帶回來好消息了。”
梅色苔絲和老唐代斯沖下樓,在門口迎到莫雷爾先生,只見他面無血色。
“怎么樣?”他們異口同聲地問道。
“唉,朋友們!”船主搖搖頭答道,“事情比我們想的要嚴重。”
“噢!先生,”梅色苔絲高聲說,“他沒有罪呀!”
“這我相信,”莫雷爾先生又說,“可是有人控告他……”
“告他什么?”老唐代斯問道。
“告他是波拿巴黨徒。”
讀者中有經歷過那個時期的人一定能想起,莫雷爾先生所說的這個罪名多么可怕。
梅色苔絲驚叫一聲,老唐代斯也一下倒在椅子上。
“哼!”卡德魯斯低聲說,“您把我騙了,丹格拉爾,玩笑還是開成了。可是,這位老人和這個姑娘要被痛苦折磨死了,我不能坐視不管,要把情況全告訴他們。”
“住嘴,不要命啦!”丹格拉爾抓住他的手臂,惡狠狠地說,“小心你自己的腦袋;誰告訴你唐代斯就真的沒有罪呢?船在厄爾巴島停靠過,他還上了岸,在費拉約港待了一整天。假如在他身上搜出會牽連他的信件,那么替他說話的人就要算作他的同謀。”
卡德魯斯憑著自私的本性,反應很快,當即領會了這話的分量;他眼里充滿恐懼和痛楚的神色,直愣愣地看著丹格拉爾;本來他跨進一步,現在卻要后退兩步。
“那就等著瞧吧。”他咕噥道。
“對,等著瞧吧,”丹格拉爾說道,“如果是清白的,人就能放出來;如果他有罪,那也犯不著替一個謀反的人說話,把自己給賣進去。”
“咱們干脆走吧,在這兒我實在待不下去了。”
“好,走吧,”丹格拉爾樂得找個人一道撤離,趕緊說道,“走吧,讓他們這些人好自為之吧。”
二人離去了。現在,菲爾南重又成為梅色苔絲的依靠,他拉著姑娘的手,陪她回到卡塔朗村。埃德蒙的朋友們則護送半昏厥的老人回梅朗林蔭道。
唐代斯因系波拿巴黨徒而被捕的消息很快傳遍全城。
“您認為有這種事嗎?親愛的丹格拉爾,您會相信有這種事?”莫雷爾先生問道。他匆忙進城,要去見有一面之交的代理檢察長德·維爾福先生,直接打聽唐代斯的消息,半路追上了他的商船會計和卡德魯斯。
“嗐!先生,”丹格拉爾答道,“我不是跟您說過嘛,唐代斯無緣無故在厄爾巴島停船,要知道,我覺得那次靠岸值得懷疑。”
“那么,這種懷疑,除了我,您還對別人講了嗎?”
“這話哪兒能隨便跟別人講,先生,”丹格拉爾壓低嗓門兒,回答說,“您完全了解,令叔給拿破侖效過力,而且并不隱諱自己的思想,別人正懷疑您懷念舊朝呢,這種事再講出去,我更擔心對埃德蒙、對您都不利。有些事情,只能對雇主說,而對別人絕口不提,這是一個當下屬的本分。”
“很好,丹格拉爾,很好,”船主說道,“您是個正派人;因此,我打算讓可憐的唐代斯當‘法老號’船長的時候,也首先考慮了您的安排。”
“那又何必呢,先生?”
“不錯,我事先征求過唐代斯對您的看法,問他讓您在船上擔任原職,他是否感到勉強;因為我也不明白為什么,總覺得你們倆之間的關系相當冷淡。”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認為的確有對不起您的地方,具體什么事情沒有對我講,但是他還說,得到船主信賴的人,他都信任不疑。”
“偽君子!”丹格拉爾咕噥一句。
“可憐的唐代斯!”卡德魯斯在一旁說,“從這一件事就能看出,他是個大好人。”
“是啊,不過眼下嘛,‘法老號’沒有船長了。”莫雷爾先生又說。
“唔!”丹格拉爾勸道,“事情總會有轉機的,反正三個月之內不會出航,在這期間,但愿唐代斯能放出來。”
“那當然,可是這段時間呢?”
“哦,這段時間有我呢,莫雷爾先生,”丹格拉爾說道,“您也了解,駕駛一條船,我很內行,不亞于任何遠洋商船的船長。您用我還有一個好處,等埃德蒙出獄的時候,您就用不著裁人了:他接過船長的職位,我再干我的老本行,這多省事。”
“謝謝,丹格拉爾,”船主說,“這樣安排的確兩全其美。現在我授權,您來指揮全船,并監督卸貨,不管個人遭受什么飛來橫禍,生意絕不能受到損失。”
“請放心吧,先生;對了,去看看善良的埃德蒙,總歸可以吧?”
“等一下告訴您,丹格拉爾;我要去同德·維爾福先生談談,替被拘留的埃德蒙說說情。我完全了解他是個狂熱的保王黨人,不過也別信邪!他是保王黨人,又是檢察官不假,可他也是個人,我不相信他心腸就那么黑。”
“對,”丹格拉爾說,“但是我聽說他野心勃勃,野心和黑心往往相差無幾。”
“不管怎么說,”莫雷爾先生嘆了口氣,又說道,“總得試試看吧。您先回船上去,待會兒我到那兒去找您。”
船主說完,同這兩個朋友分手,朝法院的方向走去。
“你瞧,”丹格拉爾對卡德魯斯說,“事態發生變化了。現在,你還想為唐代斯申辯去嗎?”
“當然不想了。真的,一個玩笑開成這樣的后果,也太可怕了。”
“嗯!是誰干的呢?既不是我也不是你,對不對?是菲爾南。至于我嘛,我把那張紙扔到綠蔭拱棚的角落里,甚至還記得撕毀了,這一點你是清楚的。”
“不對,不對,”卡德魯斯堅持說,“喏!這一點兒完全有把握:那張紙揉成一團,丟在綠蔭拱棚的一角,現在我還看得清清楚楚,我多希望它還在老地方啊!”
“誰想得到呢?菲爾南大概拾起來,抄了一遍,或者讓別人抄了一遍,也許他連這個勁兒也不愿意費……哎呀,真的,天哪!他可能把我寫的那封信直接投去啦!幸虧我變換了筆體。”
“哎,你早就知道唐代斯要謀反嗎?”
“我嘛,一無所知。我對你說過了,本來只想開個玩笑,沒有別的意思。看來我像意大利喜劇中的丑角,歪打正著,打哈哈卻道出真相。”
“左右都一樣,”卡德魯斯又說,“我寧可出點兒血,也不愿意這件事情發生,至少不要跟我有絲毫瓜葛。等著瞧吧,丹格拉爾,咱們兩個要倒霉的!”
“要有人倒霉,那也準是真正的罪人,而真正的罪人是菲爾南,并不是咱們。你說咱們倒的哪份霉呢?咱們只要老老實實地待著,守口如瓶,那么暴風雨就會過去,雷霆不會劈下來的。”
“阿門!”卡德魯斯念了一聲。他略一示意,同丹格拉爾分手,便朝梅朗林蔭路走去,一路連連搖頭,嘴里叨叨咕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好極啦!”丹格拉爾心中暗道,“事態的發展不出我所料:現在我是代理船長,如果卡德魯斯這個傻瓜不隨便亂說,那我就是正式船長了。哎呀,萬一法庭放了唐代斯呢?噢!……不過,”他微微一笑,轉念又一想,“法庭畢竟是法庭,我完全信得過。”
想到此處,他跳上一只小船,吩咐船工把他送到“法老號”船上,須知船主約他在船上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