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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天接云濤連曉霧(上)

  • 云海無極
  • 周伽童
  • 4382字
  • 2022-07-13 07:00:00

疊嶂摩空于色寒,人隨飛鳥入云端,說的正是天山。

天山北麓、東麓常年冰雪所聚、春夏不解。即使是六月,遠遠望去,從山頂到山腰,博格達峰周身仍舊包裹著稀薄的幼雪,一道道蜿蜒的雪印沿著蔥綠的山脊勾勒出來,風景如同仙境一般。

在博格達峰山腳寂靜的雪林里,一輛華貴的馬車緩緩停下。先是從車內走出一位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緊跟著一位少女從車上跳下來。她穿著一套鮮亮的鵝冠紅裙衫,這道身影一出現在滿是綠意的森林里,周遭的風景立即生動起來,像一顆鑲嵌在幽谷里的美妙果實。

適逢一陣鐘聲回蕩在群山之間,穿梭于叢林之外,無比肅穆且悠遠。

中年男子望著前方,釋然出神,只見騰起的云團都聚集在峰頂之上,朦朧之中漏出來一截灰色的檐角,不由驚嘆道:“陰影不移,實乃天地之境!”說的正是黨項語。

不知何時,一位鶴發童顏的仙人無聲無息出現在山口,靜靜的站了許久。眼看云漠光如初生朝霞般活潑美麗,尤其那張令人心醉的面孔同云高歌高度相似,云九重臉上浮現罕見的慈祥,“漠光,過來!”

云漠光咧開了笑顏,“外公!”

來了天山,她就姓云。

中年男子性格爽朗,給老者鄭重地行了禮,“岳父大人,楓兒暑期就交由您照顧了!等秋事一歇,我再派人接她回去。”

無極門位于兩山相接之處。樓閣鑲嵌,亭臺橋廊,綿延百里。眾多宮殿之中,最高的那座是云九重的無極宮,它的飛檐仿佛懸在湛藍的天顛,猶如展翅翱翔的青鳥;它的木梯在云霧中時隱時現,像是結弦纏繞的鏈蛇,神秘壯觀。

無極門的地界處立著一座石碑,上面刻著十六個字,是無極門的門訓——“星星之火,生生不息,兩儀四象,天地無極。”

云漠光每次來到這里,都會虔誠地站在碑前默默誦讀,仿佛她的靈魂就附在上面。

無極門隱于雪山,本是云九重千挑萬選的避世精研武學之地,因他座下四大弟子的武學修為高如謫仙,成為無數習武之人的驚鴻一瞥,吸引遼國、西夏、回鶻、吐蕃的江湖人紛紛前往。云九重由此破例允許四大弟子收徒,但是要求極為嚴苛。首要條件便是有一顆向死而生的心態,不懼極寒溫度,不懼駭人天險。

云漠光是云九重在世上唯一的血脈,他用另一種嚴格的方式來表達自身對她的寵愛。

八歲的云漠光被云九重親自送到教場,半截高的小人兒衣衫華貴、氣質出塵,立即將弟子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小小的年紀,已經展露出絕色的容顏,面孔倔強冷艷,像是玫瑰桿莖上生出的雪蓮。盡管如此,并非所有弟子都歡迎她的加入,薛檀樅、柳白櫻自始至終格外冷淡。

巴音布魯克草原,四周雪山環抱,草原地勢平坦,開都河幽長蜿蜒,天鵝湖優美清澈,水草豐盛,牧民就在這片土地上飼養成群結隊的羊群。可最近半年間,一群成群結隊的天山灰狼將七成羊羔咬死,斷了牧民過冬的后路。

無極門四大弟子玄鷲宮宮主拓跋凜、紫謄宮宮主傅相居、磐非宮宮主李青山、無量宮宮主易蓮升達成一致,將此用作試金刀,把門下十歲至十四歲的十二個弟子編成兩隊,由天資聰穎、骨骼驚奇的薛檀樅、蕭泊舟各領一隊,派他們去尋找灰狼的巢穴。

蕭泊舟是遼國貴族,云漠光與他勢如水火,便加入了薛檀樅、柳白櫻、都羅融、伯坤、勒喜、細封夏戈的小團體。

狼群晝伏夜出,天還沒亮他們七人便在草原上細細尋找著灰狼的蹤跡,根據獵物的血跡、狼足的腳印,判斷狼群來時的路。七人不惜在廣漠無垠的大草原上連追五日,終于找對狼穴,潛伏在山脊裂隙里,靜候狼群歸巢。

“既然找對了地方,我們就應該回去稟告師父。”

“夏戈,你真膽小,什么都想靠師父。”

“拜托,伯坤,灰狼那么兇猛,體型比兩個成年人都高大,七八成群,我們怎么可能抵擋得了?”

“早知道就應該讓你去蕭泊舟那組,省得扯我們后腳。”

“噓——有腳步聲。”柳白櫻出言提醒。

“我們身上的氣味太重了,恐怕狼群一來便會露出馬腳。”薛檀樅隱約擔心。

柳白櫻聞聞身上的味道,汗味與草木味混為一體,“幸好趴在下風口,不然連動手的機會都沒有。你說,換做蕭泊舟會不會到此收手?”

“那小子,絕對不會撤退。”薛檀樅一笑自帶七分邪氣,“你還有多少梅花釘?”他們被安排的實在匆忙,來不及備足物資。

柳白櫻摸出十枚梅花釘,“就這些了。”梅花釘泛著幽藍色澤,顯然淬了毒。

“記得瞄準狼的眼睛。”薛檀樅從懷里摸出一包截木針,“我這還有。”

“這是多少?”

“五十根吧。”

“這么多,你是早就知道內情?”

“一早便見到蕭泊舟與云漠光兩位小祖宗吵架,猜到的。”

“要是真到了場面無法控制的時候,檀樅,你一定要全力保護云漠光,爭取門主的嘉獎。”

薛檀樅面色收緊,顯然不喜歡這個建議,“我知道。”

云漠光和勒喜趴在隊尾后面的山坡上。

勒喜比劃著用手語告訴她,“對不起呀,拖累你了。”她是個啞巴。

“沒關系。我來保護你。”

勒喜讀得懂唇語,淺淺一笑,比劃道:“你在,我就不怕,我們互相保護。”

兩位女孩拉緊了手。

天邊一輪明月,他們悉數在寒風中。

云漠光將頭上、身上的墜飾悉數摘下來,這樣不會被風吹出聲響。又或者……這些小小的銀片可以作為攻擊的武器,銀片很薄,再磨一磨會更加鋒利。

遠處傳來一聲頭狼的嚎叫,幾人的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群狼在洞口前放緩了腳步,將叼回的羊羔悉數扔進洞里,風中滿是活物的鮮腥味道。暗夜里,六雙狼眼冒著奪目的綠光,兩排牙齒相互摩擦擲地有聲,彰顯著獵人的威猛。

它們剛剛損失了兩名伙伴,突然頭狼悲嚎一聲,群狼呼嘯跟隨,回蕩在整個山谷中。頭狼敏銳非常,鼻尖抖動,察覺出領地里飄散著其他動物的氣味,漸漸將目光鎖定在不遠的山坳處,將身軀放低,匍匐前進,群狼繼而跟隨。

“竟然有六只這么多。”饒是柳白櫻看到這些體型龐大的灰狼都有些慌。

“白櫻,分散狼群的注意力。”薛檀樅射出了兩支截木針,精準地射中了一匹狼的眼睛。這匹狼發出陣陣哀嚎,其他五匹狼憤怒地變更隊形,極速圍了上來。

狼的夜間視力非常出色,薛檀樅飛速移動到下一個位置,與柳白櫻相隔五六米遠,給她留出偷襲的空間。柳白櫻在側面迅速打出兩根截木針,提高警惕的狼群成功閃避,眼看五匹狼沖著薛檀樅撲上去。柳白櫻迅速打出十六根截木針,但是狼速度太快,而她手速和勁道有限,勉強射中十根又皆非要害,還暴露自己的位置。

薛檀樅匆忙將她推開,仍是以一己之力應付狼群。

柳白櫻爬上更高的位置,預先判斷狼群的動向,鼓起勇氣再次打出三十二枚截木針。調整了策略的柳白櫻射中了三匹狼,仍不是要害,但有些訂在狼的關節上,困住了他們的手腳。還有十枚梅花釘,柳白櫻不愿意再用,萬一薛檀樅與狼搏斗遇到危險,這十枚淬了劇毒,要悉數留給他。

除頭狼外,群狼行動受困,都羅融、伯坤和夏戈沖上去,一人應付一匹,將三匹狼從薛檀樅身邊引開,減輕他的負擔。他們持兵刃勇敢搏斗,仿佛剛才的膽小僅僅是一個玩笑。

“切勿硬碰硬。”薛檀樅無疑是眾人之中動作最敏捷、響應最快速、意識最警覺的孩子,他年紀輕輕武學超凡,游刃有余地應付著群狼間,跳來躍去,分毫未傷。面對狼群的攻擊,他瞄準每一個機會進行攻擊,選擇在最后一刻跳開,然后迅速給上一劍。

勝利在望時,有三匹饑餓難耐的瘦狼聞聲趕至,準備撿同類的剩餐,悄然繞到了云漠光和勒喜背后。

勒喜大驚失色,云漠光忙推開她,勇敢地擋在身前。

每當狼撲來時,她便翻騰至半空,將全身韌力凝成一掌擊在狼的后脊上,順勢將圓片藏在手掌里嵌入它的皮肉。抑或是她從狼腹下橫掃鉆出,將圓片趁勢打入它腹部。三匹狼抖抖毛發,不再貿然上前,把目標轉換成體型瘦小的勒喜。

果然,勒喜的衣裙下擺被調換目標的狼群咬下來幾片,勒喜倉皇失措地險中逃脫。云漠光連忙飛奔上前,再次趕到她身邊,在空中橫掃雙腿踢開狼首,將獠牙下的勒喜拉了出來。云漠光下定決心要保護勒喜,立志絕不讓惡狼繞過自己,于是像母雞一樣張開雙臂,等待著下一刻的生死較量。

勒喜注意到云漠光的腳有些僵硬,用手語比劃,“你的腳受傷了?”

云漠光面露難色,右腳崴傷,“薛檀樅說的對,確實自不量力。”

勒喜被云漠光的承諾和執念打動,雙眼濕潤,表情堅毅,比劃道:“不能再讓你受傷了。”勒喜戰勝了膽怯,主動與狼開展搏斗,充滿了勇氣和斗志。

有了勒喜的輔助,云漠光又在一匹狼脖頸、腹部紛紛打入圓片,意外發現這是只懷孕的母狼。嵌入皮肉的痛苦、對腹中幼崽的擔憂令母狼加速急躁。母狼一聲嚎叫,頭狼響應,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朝云漠光奔馳而來,絲毫沒有給云漠光反應的時間。她本就被三匹狼圍困在中央,若是再來一匹頭狼,根本招架不住。

時間緊迫,云漠光望著撲上來的群狼不敢眨眼,危急關頭,她做出了一個決定——先幫勒喜逃出圍城。她攬過勒喜的腰間,朝著柳白櫻的方向,猛力將她順勢推出了狼圈。看到柳白櫻穩穩地接過,她瞧見群狼張開了血盆大口,嚇得閉上了眼睛。

然而,意料中的傷害卻沒有發生。

頭狼一撤,柳白櫻擇準時機,在半空錯身將留好的梅花鏢傳送給薛檀樅,薛檀樅便以最快速度擊中兩匹灰狼的前腿關節和眼睛,向著頭狼奔跑的方向追趕。

這批頭狼是草原上狼族的王者,在方才的斗爭中周身毫無傷痕。他動作迅猛、心思狡黠,從不以匹夫之勇取勝。但母狼的一聲嚎叫,牽引住了它的心弦,母狼的受傷令它無比緊張。

瞄準傷害母狼的始作俑者,它露出駭人的獠牙,要將云漠光置之死地。

薛檀樅從側面騎上狼背,扼住它的脖子大力一扭,令它偏了方向。頭狼在草地上順勢一滾,將薛檀樅狠命甩了下來。它綠油油的目光想要吃人一般,盯住了眼前這個少年。

薛檀樅的眼眸煥發著獵豹一般的神采。

頭狼與他相向而行,狼靈活機敏,跑著跑著便跳躍起來,薛檀樅迅速調整身位,對著頭狼的脖頸擊出雄渾一掌。頭狼耳側轟鳴一陣,抖了抖皮毛,向前的腳步頗為猶豫。

彼時,三匹受傷的狼失去了視覺和行動力,嗚呼一生,被伯坤、都羅融、夏戈順勢解決。

頭狼仰天長嘯,狼群聽獲號令,如潮水般退去。而遺留的三具尸體,很快也會成為別人的獵物。

眼見狼群放棄領地撤離,云漠光和勒喜興奮地抱在一起,柳白櫻走過來,“瞧你們這得意的樣子,明明一匹都沒能對付。”

云漠光不理會她,“劫后重生的快樂不亞于失而復得,柳姐姐不開心嗎?”

十二歲的柳白櫻早已不像孩童那么容易滿足,淡淡地道:“始終遺憾,沒那么高興吧。”

云漠光笑靨如花,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何必拘泥于一時成敗呢?再說了,我們不是來消滅灰狼這個種群的,狼吃羊本是自然規律。只要牧民的羊群能夠多保留下來一半,就算是愿望達成了呀。”

“要是輸給蕭泊舟,拜托你去跟門主解釋。”柳白櫻冷冷地道。

“蕭泊舟自幼錦衣玉食,哪里能將性命豁得出去。”言外之意,云漠光認為他贏不了。

薛檀樅面色冷峻,眸若星辰,拍了拍柳白櫻的肩膀,道:“沒關系。勝負本來也沒那么重要。”

勒喜比劃道:“漠光的腳為了救我不小心崴傷了,不適合走路,都羅,你愿不愿意背上她?”都羅融是這里面身形最強壯的。

都羅融手捂著肩膀,點頭道:“沒問題。”剛才他與狼搏斗時,肩膀大面積挫傷,本應修養。只是他性情憨厚,從不拒絕同伴的要求。

薛檀樅心細注意到這點,面無表情道:“都羅受傷不輕,我來背她回去。”

一路上,她趴在薛檀樅寬寬的背上,在心底不斷勾勒他稚嫩又堅毅的側臉,頭埋在他的脖頸間,想將他胸口的那顆心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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