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劍云打發了常無言,吁住了馬車,向歐陽雪玉道:“沒事吧?”
歐陽雪玉尚未回過神來,過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想不到你這般有本事。”過了一會兒又道:“那你怎么不早點使出來?非要我受這半天的驚怕?哼,你分明是故意的,是不是?”
蘇劍云見她雖然仍是一副面無血色、淚珠盈眶的模樣,說話卻已恢復了小掌柜那般神氣,料來已無大礙,笑道:“是,是。是小的護法不力,還望掌柜從輕發落。”
歐陽雪玉紅著眼眶道:“你笑什么?”
蘇劍云低聲道:“我笑周瑜無謀,諸葛亮少智。”起身將長劍插在腰間,他雖然傷勢尚重,神情萎靡,但此刻夕陽透過林間,金光剪碎在臉上,倒也頗有一番姿色。腰身微仰,手架在劍柄上回身道:“你怎么辦?還要回去嗎?我適才攻敵不備,那賊人又怕我,打了他個措手不及,才把他嚇跑。要是真動起手來,只怕不出十招他便看得出來我一身的傷,那可沒這么好對付了。常無言雖然只輕功了得,但其他五惡的武功最差估計也與他只在伯仲,比他強的未必沒有。要是跟他們硬拼,無甚勝算。只你一人的話,我尚能護送周全?!?
歐陽雪玉聞言低下了頭,牙齒勾住嘴唇,咬了一咬,抬頭道:“我要回去。”
蘇劍云見她眼角泛紅,閃著晶瑩的淚光,手上忍不住的微微顫抖,問道:“你想好了?”
歐陽雪玉不再猶豫,點了點頭:“你我萍水相逢,你不必跟我同去,只是...”頓了一頓,道:“只是...這車上有一件東西,若是我有何不測,請你幫我還給我爹爹。”
蘇劍云想起常無言說過的話來,問道:“仙游九天圖?”
歐陽雪玉點點頭:“我們商會此次走商是假,要送圖是真。這張圖乃是...”
蘇劍云打斷她道:“你既然說了你我萍水相逢,又何必把這等機密說給我聽?不怕我搶了圖跑嗎?”
歐陽雪玉擦了擦眼淚道:“哎呀你哪里來的膽子!我聽到你叫蘇劍云就知道了,你嘛,前兩月在洛府大出風頭,挫了劍鬼之子王遷銳氣的那個。消息早就傳到福建了,都說洛天正要收了你做女婿。”
蘇劍云臉上一紅,道:“那你方才還說‘想不到你這般有本事’呢?!?
歐陽雪玉道:“我被嚇到了嘛,怎么啦,聽人夸你不愿意嗎?那我以后不夸了?!彼季w轉過,又道:“我正說正事呢,你先別打斷我?!?
“青云觀觀主白召松生前跟我爹爹交情深厚,送了我爹爹一幅畫,便是‘仙游九天圖’了。后來白觀主逝世,不知何時江湖上就傳出圖中藏有武功秘籍的話來,便有人在背地里窺覦,爹爹苦于招架,便讓我把圖送回青云觀。”
蘇劍云點頭道:“原來如此。”嘴上認同,心里卻不這般想:“這‘仙游九天圖’我也有所耳聞,只不過...圖中究竟有沒有武功秘籍,到也不好說。有傳言道當年群雄圍攻五泉峰,先入雨無正居所者見到了滿墻的圖畫刺繡,其中所蘊含的便是‘廣散閑文’中記載的武功。這‘仙游九天圖’說不準便是其中之一。但是如此重要的物事,白觀主會這般輕率的送人嗎?要知道歐陽云雁武功并不甚高,這等人人哄搶的東西,他是守不住的。可若是圖中無物,交出去便是,就算要送回老君山,派一親信便可,何必要讓女兒親自去送,冒這等危險?”
蘇劍云猜的不錯,歐陽雪玉確實沒有全盤托出。
白召松生前與歐陽云雁交好,二人常有來往。五泉峰之戰在即之時,白召松知道此去生死未知,千里迢迢前往福建與老友告別。說自己平時游山玩水,見過不少秀麗風景,友人事務繁忙,足不出戶,便將見過的景色畫在畫上,送給友人,歐陽云雁深受感動,答應收下。白召松此時卻又說了另外一番話:”歐陽兄若要收下,還請答允貧道一事。這圖仔細收好,不可掛出展示,也不可向人提及。若是日后天教卷土重來,便派人將此圖送回老君山。若是兄臺有生之年無事發生,便把這圖一把火燒了吧!”
歐陽云雁不明其意,待要詢問,時,白召松只是笑笑,不再言語。
那張圖中所藏的,是白召松一生心血。天教毒害武林,全仗教主雨無正與眾護法武功高強。他苦心鉆研,耗盡半生,終于將天教武功最強的九位長老的武功盡數破解,只是已來不及傳授給徒兒們,便畫在圖中,交給友人。此去一別,若是活著回來,再與朋友把酒言歡,道出其中緣由。若是回不來了,拼著一死也要重創天教,把這九人盡數殺死。若是這九人之中有人逃漏,自此隱居不出,倒也罷了。若是又復出害人,那張圖畫,便是他留給世人的一道保險。
那之后天教設計假意和談,白召松只身入局,負傷而退,卻也除掉了雨無正的左膀右臂之一“存諫無言”米舉政。此后更是身先士卒,將天教一舉攻破,合七劍之力重創雨無正。白召松也因此受了極重的內傷,再也沒走下五泉峰。那時只有二弟子邢和擿和四弟子寧和從侍奉在旁,師兄弟大哭一場,置辦棺材將師父帶回老君山下安葬,此后再也沒人知道“仙游九天圖”的秘密。
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歐陽云雁一個人守了一十八年。
蘇劍云走下馬車,摸了摸馬頸:“若要回去,就得先商量好對策。這般貿然回去跟送死無益?!卑戳税瓷砩蟼冢徊贿^剛剛結痂。自懷化之戰以后過去月余,內傷已經漸漸輕淡,外傷卻一直好了又添,傷上落傷,好在筋骨之傷已好了大半,只剩下皮肉之傷。
歐陽雪玉道:“那幾人武功太高,你一身的傷,還是別去參活了?!苯浱K劍云那一打斷,她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剛剛要說什么了。
蘇劍云道:“無妨,掌柜的療傷贈劍之恩,還沒報答...什么人!”一聲暴喝,身形斜飛空中,一聲悶響過后,再度返回,翻滾落下,劍身拄地。
車頂晃了晃,一人說道:“干嘛動手?害我險些跌下來?!笨茨侨藭r,正是先前誅殺五惡的黑衣男子。
蘇劍云與他交手時便知此人內功深厚,拳腳上絕對占不住便宜。右手搭鞘,剛欲拔劍,卻見那黑衣男子衣袍都不曾帶動,神鬼不驚的到了他面前,右手二指在劍柄上一按,剛拔出寸許的劍身“咔”的一聲又被按回鞘內,身法之快,屬實匪夷所思。
蘇劍云只覺劍鞘一熱,似乎有一股極大的力量要把劍抽走,當即運力反抗,強穩劍身。
那黑衣男子見一下抽不動那長劍,心下犯奇道:“咦?這是‘潭相法門’的功夫?”說罷搖搖頭:“不對,不對,不像。”又道:“像,你定然是會這門功夫的,只是心里不想把它使出來,可就算你不想使,手上還是會用,但是一用,你就又自己把它壓了下去。哈,孩子,跟師父鬧別扭嗎?你是谷老孤什么人?”
不待蘇劍云答話,又搶道:“你會他功夫,自然是徒弟。對了,你是他徒弟!久有耳聞,幸會幸會,貴姓蘇,是不是?哎呦,不好!”連忙回頭向歐陽雪玉道:“你是歐陽云雁的女兒嗎?此次北行是為了給青云觀送東西?”歐陽雪玉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黑衣男子一拍手道:“對了,這是正事?!庇窒蛱K劍云道:“你快下山,但切記別順大路走,上小道,越險越好,但小心別掉下去,多走樹林,少露行蹤,此山腳下沿東南行二十里有一村寨,去那等我。待我把他們商隊送到地方,再回來找你,千萬不可亂跑,聽見了?身上盤纏可足?”自身上摸出幾片金葉子,塞在蘇劍云手中,提起他身子一縱,幾個起落,已離原地有了幾里開外,道:“走吧,若是碰到了人,就報我的名號嚇他?!闭f罷放下蘇劍云轉身便走,蘇劍云道:“未曾請教前輩姓名...”那黑衣男子卻已經走得遠了。
蘇劍云心想你也太過心急,這么多話都說了,可就是沒說自己姓名。收好金葉子,把劍做拐,摸著小道慢慢下山。
一路上路窄峰險,有些地方幾近絕壁,好在蘇劍云處處留心,也能勉強應付。再走一會兒,見眼前出現一大片樹林,已經到了山下。抬頭望天,見日影傾斜,再有不到半個時辰便是黑夜,索性坐下歇息,待北斗星出來辨得方向再走。
蘇劍云背靠大樹,長劍倚在一邊,心中想道:“那男子腰間掛著個酒葫蘆,后腰別著跟毛筆,莫不是‘醉筆仙’杜景熙?若真是他,那...”眉頭微蹙:“只怕江南一帶,要起風云?!?
云上的燒紅已然褪去,與沉淪在天邊的黃昏一同消逝在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