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平洋戰爭三部曲(套裝共3冊)
- (美)伊恩·托爾
- 21969字
- 2022-06-10 14:22:17
第一章
對于瓦胡島的居民而言,被槍聲、炸彈聲和低空飛機的轟鳴聲從睡夢中驚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瓦胡島滿是軍事基地,實彈射擊操練更是屢見不鮮。在1941年年初,戰爭的危機似乎愈演愈烈,軍方開始進行“戰爭演習”——讓陸軍、海軍和海軍陸戰隊互相對抗,模擬作戰。在這些日子里,由于大量彈藥發射到空中,山搖地動,好似地震襲來,瓦胡島上的簡易木制房子搖搖欲墜。所以,在1941年12月第一個星期日早上臨近8點鐘,司空見慣的搖晃又開始的時候,大部分居民直接拽過枕頭,把頭蒙住;另外一些人則繼續喝他們的咖啡,看四格漫畫,聽廣播,盡力不去理睬遠處炸彈造成的陣陣沖擊聲、高射炮的轟鳴聲和機槍微弱的嗒嗒嗒的聲音。
但是,人們很快意識到這并不是日常的演習。地板開始搖晃,窗戶亂顫,飛機擦著頭頂呼嘯而過,機槍的彈殼就像冰雹一樣落在房頂上。在火奴魯魯,平民百姓從房子里走出來看個究竟,許多人還穿著睡衣。在城里就能聽到爆炸聲,麥卡利區的國王街上還冒起了濃煙。刺耳的警報聲響起,在西面珍珠港和西卡姆機場上空,燃油著火冒出的黑色濃煙直沖云霄,高達幾千英尺[1]。地面上的人抬頭就能看到一個小型俯沖轟炸機編隊在高空盤旋,呈數字8的形狀排列。不時有幾架飛機會組合成整齊的攻擊隊形,然后一個接一個地俯沖下來,開始投彈攻擊。
目擊者瞠目結舌:這一次,開飛機的小伙子們演得可真不賴。12歲大的孔丹還穿著睡衣,他跟他兄弟說:“哇,動作好帥啊。”[2]為了看得更清楚,兩個人爬到家里后院的鱷梨樹上。“我不得不說這場演習太真實了。”另一個目擊者回憶道。[3]珍珠港的一名船員將這場轟炸稱為“陸軍航空隊上演的最他媽棒的演習!”。[4]珍珠港上空的濃煙被認為是“煙幕彈”[5]——或者,就像火奴魯魯的市長萊斯特·皮特里想的那樣,是“演習的煙幕……我覺得這場演習簡直就跟真的一樣”。[6]
上午8時4分,KGMB電臺中斷了平時懷基基第一浸信會的管風琴轉播。播音員韋伯利·愛德華茲讀了一則簡訊,召集所有軍事人員返回基地和崗位,然后恢復了正常的廣播節目,但是每隔幾分鐘就會再次中斷,要求消防員、醫生、援助人員和救災者各歸各位。上午8時40分,愛德華茲再次廣播:“現在暫停廣播內容,向大家播送重要新聞。請注意收聽。本島正在遭受攻擊。再重復一遍,本島正在遭受敵國軍隊攻擊。”[7]聽眾將信將疑,沒把這個新聞當回事,他們以為廣播只是一種不太常見的讓演習顯得逼真的做法。有些人想起了三年前奧遜·威爾斯的科幻廣播劇《世界大戰》造成的恐慌。接近9點時,愛德華茲再次播報。他用顫抖的聲音請求聽眾相信他:“這不是演習。日軍正在襲擊珍珠港。這是真實的戰爭!”[8]
就連那些富有經驗的軍人都難以相信他們看到的一切,隨著襲擊的進一步展開而感到困惑和眩暈。他們慢慢地才開始相信這是真正的襲擊。根據目擊者的描述,我們發現很多人對于真相都有些后知后覺。一架飛機開過來了。(“那些飛機為什么飛得那么低?”[9])美軍地面防空炮對入侵者開火。(“小伙子們為什么要朝飛機開火?”)炸彈落下來。(“飛行員太愚蠢太粗心了,連釋放裝置都看不好。”[10])爆炸了。(“這次有人玩笑開大了。他們誤將實彈裝在了飛機上。”[11])飛機開始往上飛,機翼下側露出日軍的“太陽旗”標志。(“我的天啊!他們真賣力啊!他們還把太陽旗印在飛機上!”[12])一艘美國軍艦爆炸了。(“這是哪門子演習啊?”[13])即便到了那時候,還有些人不相信戰爭開始了。也許就像輕型巡洋艦“圣路易斯號”指揮官A.L. 西頓猜測的那樣,襲擊者是“一個孤獨且憤怒的日本飛行員,他不知怎的開到珍珠港這里,現在給日本海軍和美國海軍都惹了麻煩”。[14]
在火奴魯魯市中心基督教青年會外面的街上,船員紛紛擠入公交車、出租車和私家車。軍用卡車開到了主路上,街上擠滿了“荷槍實彈、戴著頭盔、仰望天空的士兵”。[15]救火車、救援隊還有騎著摩托車的警察迅速前往火奴魯魯幾個著火的地區。警報聲震耳欲聾,道路上滿是輪胎摩擦發出的吱吱聲。沒有人再遵守限速規定。勞森·拉梅奇少校回憶道,在通往珍珠港的雙車道柏油高速路上,“視野之內,公交車、出租車等各式各樣的車子上都滿載著船員,他們要趕往港口”。[16]
對于很多親歷者來說,最早讓他們相信這是真正的襲擊的,是他們的車輛遭到了敵軍飛機的低空掃射。“我們聽到了像是打字機的聲音,”與其他海員一起擠在一輛出租車上的水兵拉里·卡茨說,“我從后窗往外看……看到一架飛機朝公路俯沖下來,機翼或是引擎噴著火。它在朝路上的所有車輛射擊,我們的車也受到了攻擊。”[17]電工杰克·洛厄正與其他幾個人乘坐一輛敞篷卡車。每次飛機低空掃射時,這幾個人都會猛敲駕駛室的頂部,司機會猛踩剎車,然后車上的人跳到路邊的草叢中隱蔽。飛機飛過去之后,他們再爬回卡車里繼續前進。[18]海軍上尉克拉倫斯·迪金森回憶說,他乘坐的車前方的路上有火星飛濺。沒一會兒,他前面的車就被20毫米機關炮擊中了。“子彈擊中了那輛轎車,車子劇烈晃動,被一團黃色的煙塵裹住,”他寫道,“那輛車爆胎了,我們看到它亂沖亂闖,劇烈顛簸……我甚至看到了雨點大小的洞出現在車上,就像針腳一樣。”[19]
到上午8時10分,第一批炸彈和魚雷擊中停靠在珍珠港的戰艦15分鐘之后,太平洋艦隊的主力就被摧毀了。在福特島東岸,在被稱為“戰列艦大街”的錨地,美軍的戰列艦被摧毀,燃起火焰,被濃煙熏黑,戰列艦的桅桿和上層建筑以45度角傾斜在海港里。被擊沉的戰艦冒出濃濃黑煙,人們幾乎無法辨別到底哪些戰艦被擊中。“加利福尼亞號”半沉入海,龍骨觸到了海底,船體被日軍的魚雷炸開了;“西弗吉尼亞號”被摧毀,燃起熊熊火焰,涂料燒焦了,冒起泡,被擊中的左舷升起巨大的煙柱;“馬里蘭號”和“田納西號”情況好些,但是這兩艘戰艦擠在系船柱附近,無法動彈,失去了機動能力。“俄克拉何馬號”被多枚魚雷擊中,已經癱瘓,傾斜了150度,長長的龍骨指向天空。
戰列艦“亞利桑那號”的前彈藥庫爆炸了,“爆炸聲似雷鳴般巨大,聲音從很深的地方傳來,十分駭人”,[20]蘑菇狀的火焰直沖云霄,高達幾千英尺。爆炸后幾秒鐘,燃燒的碎片如雨點般掉落在附近船只的甲板上。這一幕持續了很久很久。“空中、火中和燃油里都有鋼鐵碎片,到處都是,”“亞利桑那號”的船員馬丁·馬修回憶道,“有木片、甲板的碎片、帆布,甚至還有尸體殘塊。我記得有很多鋼鐵碎片和尸體碎塊落下來。我看到一條大腿連著小腿,看到了手指頭,看到了手,還看到了胳膊肘和胳膊。”[21]“亞利桑那號”大部分船身已經不見了,整艘船都被掀翻了,尚存的船體沉入海港底部,只有上層的一小部分和二號炮塔的三個炮筒還露在海面上。“亞利桑那號”的塔樓和起重機大角度歪向航道,梯子上倒掛著船員的尸體。爆炸頃刻間奪去了“亞利桑那號”一千多名船員的生命,幸存者中也有很多嚴重燒傷,其他的船員都不知該如何救治他們。“這些人看上去簡直就是僵尸,”海軍陸戰隊二等兵詹姆斯·科里回憶道,他曾在“亞利桑那號”上服役并在襲擊中幸存,“他們被燒得全身發白,皮膚就像用石灰水刷過那么白。他們的頭發被燒光了,眉毛也被燒光了。……他們走起來就像機器人一樣。他們的胳膊吊在外面,往外伸著。他們還在甲板上吃力地走著。”[22]
但是,在目擊了1941年12月7日的日軍襲擊的人眼中,最難以忘懷的一幕是大量敵機俯沖而下,猶如烏云般遮天蔽日。那天上午之前,美國人一直被各種輿論誤導,以為日本海軍的空中力量只是個笑話而已,不過是二等貨色的飛機再配上三等貨色的飛行員。但是眼前這些飛機的駕駛員技術極其高超。俯沖轟炸機投放的炸彈百發百中。魚雷機飛行高度很低,投彈姿勢堪稱教科書級別。零式艦載戰斗機緊跟在轟炸機后面進行致命的掃射。要是沒有地面上和海港中的屠殺,空中這整個場景會是相當棒的飛行表演。目擊者對于日本飛機超低的飛行高度驚訝不已——(如一位目擊者所言)低到扔一個棒球就能打到一架日本飛機,低到從海軍造船廠醫院的三層往下能看到日軍的魚雷機襲擊美國的戰列艦。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駕駛艙中的日軍飛行員,許多飛行員的座艙罩還是打開的;人們能看到飛行員戴的“貓眼式”飛行眼鏡,他們被風吹起的圍巾,棕色的飛行員頭盔,以及白色的頭巾——“天啊,我甚至能看到他們的金牙。”惠勒機場的一名陸軍軍官說。[23]許多目擊者回憶稱他們甚至與敵軍飛行員有過奇怪的眼神接觸。一些日本飛行員慘然一笑,像是道歉一般;還有一些飛行員甚至招了招手。另一些飛行員大笑著,做出嘲弄的手勢。“他們飛得很低,能看到他們咧著嘴笑,”“尼歐肖號”機械師里昂·伯納特說,“我是說,他們真的在大笑,都在笑;他們就好像在野游,或者參加舞會。”[24]一名海軍陸戰隊員稱看到飛機后排的一名機槍手“放下槍托,雙手在頭上拍掌,就像美國職業拳擊手向臺下的人致意那樣。然后他又抓過槍,開始再次掃射”。[25]

看到俯沖的飛機、扔下的炸彈和爆炸的船只,一些目擊者想起了正在歐洲進行的戰爭的新聞片段,或者一些大手筆的好萊塢影片的鏡頭。整個場面有一種不真實、夢境般的感覺。“我仍然覺得會從噩夢中醒來或是看到戰爭片的結局。”海軍軍醫艾爾芬格·金德魯上校在襲擊事件發生幾個星期之后寫道。[26]“加利福尼亞號”的船員西奧多·梅森也有類似的感覺:“整個場面就像B級戰爭片中那種搖曳的二維鏡頭畫面一樣。”[27]很多人記憶中保持時間最長的是那些非視覺的東西,例如船員被困在甲板下面因恐懼而尖叫的聲音,燃燒的船上梯子的鐵橫檔燙在逃跑的船員手心上的那種觸覺,口里灌入機油的那種苦澀的味道,尸體著火發出的惡臭。這些記憶混在一起,雜亂無序,但是極為鮮活、深刻,事隔多年后依然如此。日本的襲擊太過出人意料,和平突然轉為戰爭,大屠殺驟然而至,襲擊者還帶著令人無法理解的憤怒和狠毒——“感覺就像是陷入洪水、龍卷風和地震中一樣,”軍士長查爾斯·拉塞爾說,“襲擊來得又快又猛,讓你瞠目結舌,呆若木雞。”[28]對于“加利福尼亞號”的信號員約翰·H. 馬克高蘭來說,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的經歷根本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如果你沒有經歷過,那么用什么語言都難以準確描述;如果你經歷過,那么就沒必要用言語來描述了。”[29]
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正在白宮二樓的“橢圓形書房”度過平靜的周日下午。“橢圓形書房”和位于樓下的更大、更正式的“橢圓形辦公室”不是一回事。“橢圓形書房”屬于總統官邸的一部分,房間西面的雙開門可以通往臥室和私人浴室。在過去歷任總統任職期間,這間書房被稱為“黃色房間”或者“橢圓形客廳”,被當作起居室、書房,同時還會存放不想要的家具和文件。哈定總統和熟人及密友在這里打過撲克,胡佛總統在這里看過無聲電影。
到1941年12月,羅斯福已經在這里住了九年,這里很像他位于紐約哈得孫河河谷海蒂公園的家,有一種擁擠、舒適、微暗的感覺。墻上幾乎每個地方都掛著不同形狀、尺寸、主題的照片和畫。總統的書太多了,書架都放不下,所以成捆的書橫放在擱架上面,要不就是堆在墻邊或角落。厚重的窗簾擋住了窗外的自然光,房間里有點陰暗;但正是因為房間陰暗,家具磨損的邊角、輕微脫線的地毯、從落地燈到墻上插座的地板上拖著的彎彎曲曲的電線,都看不大出來。總統桌子上的煙灰缸里總是有煙蒂,房間里有濃濃的煙味。與房間里的東西唯一格格不入的裝飾就是那些和航海有關的東西。書房里放了大概二十幾幅羅斯福最愛的柯里爾與艾夫斯(Currier& Ives)的版畫,畫著大海中航行的木船。桌子上和書架上有六七艘艦船模型,模型外面有玻璃罩保護。一面墻上掛著羅斯福總統母親的照片,旁邊是美國獨立戰爭期間的海軍英雄約翰·保羅·瓊斯的畫像。
對于羅斯福而言,“橢圓形書房”是靈魂的救贖地,也是內心的避難所。他經常一整天都待在這里,坐在書桌后面的輪椅上;而他身后是大大的窗戶,往南可以看到橢圓形草坪和華盛頓紀念碑。很多總統事務都是他在這張桌子上處理的。他在這里閱讀報告,口述信件和備忘錄,接聽電話,接見助手和拜訪者。但這里也是羅斯福最放松的地方,那個周日的下午他就在這里放松自己。那天他穿著一件舊的灰色套頭毛衣和法蘭絨寬松長褲,一邊修補郵票集,一邊和他最親近的助手也是好朋友哈里·霍普金斯斷斷續續地閑聊“與戰爭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30]兩人已經在書房里用餐盤吃過午飯了。早前羅斯福曾表示無法與第一夫人埃莉諾·羅斯福和大約三十名賓客一起在白宮的藍廳里一起用午餐。[31]后來,埃莉諾告訴失望的賓客們(來訪的有朋友、親戚和政府官員),羅斯福是忙于應對太平洋的危機,但是這一說法嚴格來說并不準確:羅斯福表達歉意是在日軍發動突襲之前。他是累了,想要休息。但是他沒能如愿。
華盛頓時間下午1時40分,他桌子上的黑色電話響起來。海軍部長弗蘭克·諾克斯告訴羅斯福,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發來了緊急信息:“日軍空襲珍珠港。這不是演習。”諾克斯能提供的信息就這些,他承諾一有消息就打電話。
霍普金斯有些不相信。[32]他說,日本不可能也沒有實力襲擊夏威夷,諾克斯的信息肯定有誤。羅斯福不這么想——他說他相信這個信息“很可能是真的”,并且說“日本人就是會做這種出人意料的事情”。
幾分鐘后,海軍作戰部長“貝蒂”哈羅德·R. 斯塔克(HaroldR. “Betty” Stark)將軍打電話確認了這一驚人的消息。斯塔克和諾克斯一直在與海軍少將克勞德·C. 布洛赫(Claude C. Bloch)通電話。布洛赫是位于夏威夷的第14海軍軍區的指揮官,當日軍飛機向珍珠港發起第二輪突襲時,他向斯塔克和諾克斯匯報了空襲的實時目擊情況。幾分鐘后,羅斯福接到了夏威夷總督約瑟夫·B. 波因德克斯特(Joseph B. Poindexter)的電話,波因德克斯特請求在夏威夷實施戒嚴,羅斯福批準了這一請求。[33]在簡短的通話中,波因德克斯特的聲音因驚慌而變得尖厲。羅斯福轉過身來,對霍普金斯和早已擠滿書房的其他助手喊道:“上帝啊,眼下又一批日本人的飛機飛到了夏威夷上空!”
很快白宮上下都得知了這一消息。埃莉諾在送午宴的賓客時,一個引賓員告訴了她。賓客們“呆若木雞”。有人后來寫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賓客們似乎漸次離開了,沒有彼此道別。”[34]第一夫人上樓悄悄走進羅斯福的書房,但是里面已經擠滿了助手,她很快意識到羅斯福正在“認真考慮應該做些什么,而且在最初的緊張局面結束之前不會談論此事”。[35]于是埃莉諾回到起居室,開始寫信。
整個下午,最新的報告不斷涌入白宮。羅斯福的首席秘書格雷絲·塔利接到了斯塔克將軍的好幾個電話。她迅速記下將軍的話,然后飛快地將內容打入備忘錄并交給總統。“總統看上去依然比任何人都鎮定,但是他的鎮定下隱藏著怒火,”塔利寫道,“每次收到新的消息他都神色肅穆地搖搖頭,嘴角流露出更加堅毅的表情。”[36]助手們不時進入書房,聲音越來越大,很快塔利就沒法工作了。她來到走廊上,然后又來到總統臥室的私人電話旁。她打字時,參謀人員在她身后徘徊,伸頭看她打的內容。她后來寫道:“消息繼續傳來,每一個新消息都更加殘酷,將軍跟我打電話時我都能從他的聲音中聽出難以置信的震驚。一開始總統身邊的人都不相信,但是隨著消息接踵而至,反復確認空襲的事實,大家開始接受傳來的信息是真實的,并且對此憤怒不已。”
羅斯福坐在書桌后面,在一片混亂中仍保持著鎮定和沉著。那天下午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接聽電話,安排軍事行動,為媒體口述新聞,為港口安排新的安全舉措并進行戰略部署,制定措施觀察或扣留日本僑民。有幾十項行政命令需要啟動。羅斯福吩咐助手們立即執行這些命令,稍后再拿來給他簽字。總統的主要軍事顧問和外交顧問一個接一個地來到書房就座,包括海軍部長諾克斯、海軍上將斯塔克、戰爭部長亨利·史汀生、國務卿科德爾·赫爾,以及陸軍參謀長喬治·卡特利特·馬歇爾上將。總統問的問題都很現實。日軍的襲擊是如何成功的?損失有多大?日軍下一步可能襲擊哪里?夏威夷究竟發生了什么,人們仍然不清楚。瓦胡島的廣播和電話信號中斷了好幾次,話說一半就斷了,信號一度中斷了好幾個小時。日軍的空襲還在繼續嗎?每個新消息都表明空襲造成的損失遠超人們之前的預估。會議在下午4點半左右中止,眾人決定當天晚上8點半整個內閣在白宮會面,國會領袖則要在9點出席。
羅斯福周圍有很多人斷定他在某種意義上是如釋重負了。等待和不確定終于結束了。關于戰爭的前景,美國人一直意見不一;但是現在(就像戰爭部長史汀生說的那樣)“這場危機會把全體美國人團結起來”。[37]埃莉諾也這樣認為:“我想,富蘭克林雖然焦慮不安,但是他也很久沒有這樣平靜過了。骰子終于扔了出去,我想他可以安心了。”[38]
日軍的最后一批飛機飛回大海時,珍珠港的東湖滿是各種物品的殘骸,大部分都被火燒黑了,包括衣服、鞋、書、救生衣、床墊、舷梯、救生船和桶。各種難以描述的臭味混在一起——燃油那令人難以忍受的味道,翻滾的黑色濃煙的刺鼻氣味,還有燒焦的尸體發出的令人作嘔的甜腥味。百萬加侖[39]石油從被魚雷擊中的戰列艦上漏入海港。“從沒有在海上看過這一幕的人,無法想象出石油漏入冰冷的海水是怎樣一番場景,”二等兵科里說,“石油變成了一團大約6英寸厚的膠狀地毯。”[40]從燃燒的船上跳到海里或者被炸入海里的海員發現自己要在凝結的石油中游泳。這不僅耗費體力,而且極其危險。“加利福尼亞號”的海員梅森盡量潛入水下,但是他不得不探出頭來換氣,“膠狀的黑油堵住了我的鼻子和耳朵,燒得我眼睛疼。那東西又臭又甜,讓我直想吐”。[41]
那天風很大,大約有25節的速度;當天上午拍的照片里能看到,旗幟在旗桿上高高飄搖。所以戰列艦上的火焰不可避免地向海港里蔓延。根據幸存者的描述,海面燃起熊熊大火,朝他們襲來,火焰吞噬了其他人的頭部,火簾后面傳來短暫、痛苦的尖叫聲,接下來是死寂一片。附近的戰列艦散發出的熱量即使在很遠的地方也能感受到,但是仍然有人開動船只,向火焰徑直駛去,以期拯救那些幸存者。一艘小艇上的船員試圖用手提式二氧化碳滅火器撲滅大火。“每次滅火后,船的兩側都會再度著起大火,然后再滅火,再著火,”以法蓮·P. 霍姆斯上尉說,“溫度太高了,船上的人不得不朝沒有火的方向探出身子以保護自己。”[42]小艇上的船員將撐篙的鉤子搭在落水者的腰帶上、領子上,把他們拖上船。被救起的人嘴里嗆滿了石油,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許多人渾身是油,都看不出到底受沒受傷。“我記得我從海里拉上來的一個船員,我拿出手帕把他臉上的油擦掉,”海軍陸戰隊二等兵萊斯利·勒法恩說,“我甚至都看不出他是黑人、白人還是黃種人。”[43]海員愛德·約翰說,這些幸存者都躺在船底,最后“每艘船都擠滿了傷員,擠得一動也動不了,每個人都極其痛苦”。[44]
福特島港口對面的10—10碼頭(Ten-Ten Dock)上的擔架里躺滿了從船上救下的傷員。場面極其混亂。頭天晚上在岸上過夜的船員和軍官依然在奮力奔走,希望能找到小艇將他們帶回自己的船上。警報聲響徹云霄;救護人員大喊著,讓人們為擔架讓路;混凝土碼頭上全是死傷者。大量私家車和救護車趕來,交通癱瘓。傷員們被注射了嗎啡,然后又被喂了些水。他們的臉被火燒黑或被煙熏黑,眼睛也幾乎睜不開了;有些傷員的頭發全燒沒了,大部分皮膚也已燒傷。傷員必須脫去衣服,但是衣服上浸滿了油而且已經與肉粘在一起。脫下衣服時,傷員的皮膚也連帶著被扯下來。“我只能給他們涂一些凡士林然后用紗布包扎上,”幫忙救治傷員的“西弗吉尼亞號”三等船體裝配工路易斯·格拉賓斯奇這樣說,“但是這根本就沒有用,我那樣做就像是給他們扒皮一樣。讓傷員們的皮膚裸露著,而不是往上面抹東西或者纏紗布,似乎反而好一些。他們想把紗布撕下來。如果是穿著圓領襯衫,那就要把襯衫扯下來,因為他們渾身都是水皰和灼傷。”[45]
整個海軍造船廠和福特島上都設立了幾處緊急治療中心,包括海軍陸戰隊兵營、醫務室、單身軍官宿舍(BOQ)。所有的治療中心都迅速擠滿了傷員。在福特島的食堂里,所有的餐桌上都躺滿了傷員,新抬進來的擔架只能放到外面的院子里。船員維克托·卡蒙特說:“有些傷員看上去已經沒救了,他們的衣服上浸了石油,燒焦的肉和骨頭裸露出來。有些傷員衣衫襤褸,肉就掛在骨頭上。有些傷員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嘰里咕嚕地念著母親、父親或者愛人的名字。這一幕看得人無比難受。”[46]傷勢較輕者恍恍惚惚地走來走去,有人跟他們說話也不理睬,有人想領他們去治療中心就激烈地反抗;還有些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卻似乎毫不知曉,哪怕是在尋常女性或者紅十字會的護士面前。“亞利桑那號”的船員卡爾森有幸從船上逃了出來,只受了輕傷,他記得在福特島的海灣見到了一位同事。那個人“躺在我對面……用雙手握著他的腸子。他抬頭看著我,說:‘戰爭真是地獄啊,對吧,伙計?’我說:‘是的,沒錯。’我身上沒有地方流血,所以我起身離開了那里”。[47]
在港區和登陸處,死者的尸體被排成兩排,中間是通往救治中心的過道。每排死者的頭部都向內,這樣可以通過臉或者身份識別牌確定死者身份。一些死者的臉奇黑無比,但是身上卻看不出明顯的傷痕:這就表明他們是在某一次大爆炸中受到巨大的沖力而死的,他們的血管被震裂了,但是皮膚沒有裂。美國海軍艦船“雷利號”的船員尼克·庫瑞塔斯花了好幾個小時尋找他的兄弟:“我沿著過道奔跑。我知道我兄弟的特征,我要找到他。他喜歡咬指甲。我知道他有一顆疣,我知道他身上每一個標志。我找來找去,我會說‘這個人看上去像他’,但是看不到臉。我會握起一個死者的手,說:‘不,這個不是他。’然后接著往下找。”[48]最后,人們拿來了床單和毯子,蓋在尸體身上。“我跟你說一件事,”“俄克拉何馬號”的船員威廉·福貝說,“當你看到尸體裹著床單像積木一樣堆在一起時,戰爭的所有光輝都會消失。你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發生。”[49]
福特島的飛機場中遍布著扭曲的、冒煙的廢墟,以及飛機的殘骸。在轟炸過程中,70架飛機中有33架被炸毀。在福特島的東南部,徹底被毀的六號機庫濃煙滾滾:它被至少三顆炸彈擊中。在水上飛機的停機坪,PBY“卡特琳娜”水上飛機燃燒的殘骸散落在隨處可見的棕櫚樹中間。島上的水泥地滿是榴霰彈的彈片和巨大的彈坑,這些彈坑都是550磅[50]重的炸彈炸出來的。奉命棄船的海員們茫然無措地亂轉,船員服被鮮血和燃油浸透。“我們很多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那里站著,”船員愛爾莫·拉什回憶說,“我開始回想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戰栗不已。我走來走去,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51]大家全都衣衫襤褸,有些人到廢棄的兵營或者家屬的房子里找衣服穿。有報道稱人們的打扮極其怪異:頭戴海員帽,身穿上尉的藍色夾克;光腳穿無尾禮服;浴袍加靴子;海軍粗藍布褲子配燕尾外套,再加一頂前后有檐的將軍帽子。島上有許多船員成群地四處游走,他們肩上掛著彈藥帶,就像西部片里的土匪一樣。副水手長霍華德·弗倫奇說,在福特島的行政大樓里,“場面極其混亂……沒有秩序,失去控制,沒有管事兒的。人們就像迷途的羔羊般四處亂轉”。[52]
海軍造船廠里的海軍陸戰隊兵營是一棟大型水泥建筑,這里被當作緊急安置中心,用來安置這些四處流蕩的船員。從海港中爬出來的船員按照指示脫下浸滿燃油的衣服并放到垃圾桶中,然后排隊洗熱水澡。在很多情況下,污泥狀的燃油已經深入船員的毛孔中,要想洗干凈簡直不可能。“你用能找到的毛巾和碎布拼命搓洗,但就是沒法把它搓掉。”“亞利桑那號”的船員吉姆·勞森說。[53]肥皂和水對于石油毫無作用,只能用酒精或者汽油去清洗浸滿石油的皮膚。有些人甚至真的泡在汽油里,而那些想方設法清除掉石油的人后來連續抱怨了好幾個星期,說他們從頭到腳還是有一層薄薄的石油,說汽油弄得他們眼睛疼,要不就是說他們頭疼而且視線模糊。
海軍軍需軍士給每一個有需要的人發放干凈、干爽的粗藍布褲、內褲、襪子、牙刷、牙膏、剃須刀和垃圾袋。[54]沒有人以書面的形式走流程,誰也不需要簽字。海軍給養軍士盡其所能地為饑餓的船員提供食物。船員們走進食堂,排隊領飯的人絡繹不絕——等著吃早飯的人還在排隊時,已經有人來排隊打午飯了。因為擔心飲用水可能被破壞者投毒,所以人們喝啤酒、軟飲料、酷愛(koolaid)和從游泳池抽上來的水。一個船員回憶說,他和伙伴們很感激能“吃到干爽的三明治,還喝了用氯消過毒的游泳池水沖泡的咖啡。我們餓極了,所以感覺食物十分美味”。[55]
海軍陸戰隊兵營一樓設立了船員登記站。一名初級軍官搬來一張桌子,桌子后面的墻上印著每一艘被放棄的艦船的名字。船員和軍官們登記后被告知等待重新安排。許多人奉命參與船上和基地附近的清理工作。在福特島上,多支由船員組成的小隊將殘骸從機庫清理走并將被炸毀的飛機推離跑道。另一些船員用滅火器熄滅了機場周圍草地里的幾十處灌木叢中的火。他們拿上桶,奉命撿起榴霰彈碎片和金屬碎片。地上的榴霰彈碎片太多了,“在停車場你隨手一抹就能撈起來”。[56]第14海軍軍區的公務人員奮力鋪設一條從霍斯皮特爾角(Hospital Point)到福特島的直徑16英寸的主供水管道,其他工作人員則努力讓干船塢恢復如常。船員們拿著鍍鋅桶回到被擊傷的戰列艦上,開始了一項可怕的任務——搜集已故同伴的尸體殘骸。“我記得找到了幾塊膝關節和肩胛骨,還有幾塊燒焦的殘缺尸骨,因為燒毀嚴重,所以都難以辨認身份。”“內華達號”船員查爾斯·色赫回憶說。[57]
轟炸那可怕的畫面仍然歷歷在目,但是幸存者們一起努力干活,提升士氣。[58]音樂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福特島海濱,一臺自動唱機大聲播放著《我不想將這世界付之一炬》;在“馬里蘭號”戰列艦上,維修隊在工作的時候,樂隊就在甲板上演出。“內華達號”的船員給自己的船起了一個新的綽號:“振作號”。[59]船的甲板上寫著“我們將再次戰斗”,以及“振作號,振作起來”。這場危機似乎將人們最好的一面激發了出來:那些裝病的人和磨洋工的人紛紛投入工作當中,就連被關在禁閉室里的人也被放出來參加勞動。每個人都做出了貢獻。“珍珠港的情況太糟了,”船員梅森回憶說,“就連長官們也在勞作。”[60]
太平洋艦隊總司令赫斯本德·E. 金梅爾上將對很多事情都完全摸不著頭腦。他不知道敵機是從哪里來的,也不知道敵機去了哪里。敵機是從航空母艦上起飛的,還是從福特島西南方幾千英里遠的馬紹爾群島的日本航空基地起飛的?后者的可能性要低一些,因為隔的距離太遠了——但是如果真的是從航空母艦上起飛的,那么日軍的航母又去了哪里呢?去了北方,南方,還是西方?日軍的航母撤退是出于安全考慮還是為了準備下一次空襲?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周日上午的空襲是否早有預謀,只是個開場,日軍隨后是否會進行登陸作戰?瓦胡島是不是將被入侵?
金梅爾的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位于一幢三層白色建筑里,正面為裝飾派風格,兩旁種著椰子樹,前面的草坪修剪得很整齊。從他的窗戶往外可以看到海港大屠殺的整個場景。參謀們盡最大的努力保持鎮定,但是整個太平洋艦隊的軍力都被日軍的行動摧毀,這一嚴酷的現實使他們極為震驚,無言以對。“金梅爾表面看上去鎮靜泰然,”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參謀部的情報官、海軍少校埃德溫·T.萊頓回憶道,“但是他指揮的艦隊遭遇的一切以及世界在他身邊崩塌這一事實似乎讓他十分震驚。”[61]他看著珍愛的戰列艦被燒毀,不時喃喃自語:“真是太讓人哀痛了!”[62]從沉船上逃離的軍官涌入司令部,他們白色的制服染上了石油的污漬;許多軍官似乎茫然無措。雖然那時誰也不愿意承認,但是司令部上空彌漫著濃濃的恐懼氣氛。萊頓回憶說,文書軍士雙手顫顫巍巍地將情報記錄交給司令官,海軍上尉沃爾特·J. 伊斯特斬釘截鐵地說:“大家都害怕,如果誰說自己不害怕,那就是十足的騙子。”[63]
在空襲后最初那令人絕望的幾小時里,金梅爾的問題并不是缺少有關敵人位置的情報。他的問題是,司令部收到了大量的報告,但是里面的信息要么語焉不詳,要么前后矛盾,要么雜亂無章,要么大錯特錯。他最初的直覺是,敵軍的航母是從北方來的(他的直覺被證明是準確的,但是他沒有及時據此采取行動)。周日上午從美國本土前來的美國陸軍航空中隊看到,空襲后日本飛機往北飛去;而且瓦胡島北部的奧帕納(Opana)的雷達站也監測到有飛機朝北飛去。但是日本飛機已經摧毀了瓦胡島上的陸軍以及海軍的大量巡邏機,至少讓它們失去了行動能力,所以美軍指揮官沒有辦法進行徹底的空中搜尋。上午9時42分,金梅爾向位于瓦胡島西部大約200英里的“企業號”航母發出警告,“有跡象表明”一艘日軍航母在瓦胡島的西北部。[64]但是幾分鐘后,新的報告顯示日軍的航母在南部。(情況最終弄清楚之后,人們發現,每一次報告都把美國的戰列艦誤認為是日本的航母了。)有一個錯誤警報說兩艘日本航母正朝巴伯斯角(Barbers Point)的西南方駛去。“明尼阿波利斯號”巡洋艦離報告的坐標很近(而且很可能被美軍誤認為是日軍的軍艦了),它嘗試發送信息,糾正該報告。但是無線電操作員犯了錯,最后發出去的信息變成了“看見兩艘敵艦”而不是“沒有敵艦”。[65]“企業號”向東駛去,有15架SBD無畏式俯沖轟炸機起飛,搜尋瓦胡島西南部海域是否有敵艦。為“企業號”護航的巡洋艦上有6架寇蒂斯SOC-3“海鷗”水上飛機升空,搜尋北部和東北部地區。兩路飛機都只發現了美軍的戰艦,但有時候飛行員將美軍戰艦誤認為是日軍戰艦,導致場面越發混亂。太平洋艦隊總司令的日志記錄道:“一度認為瓦胡島的北面和南面都有日軍的航母。”[66]
在福特島上,日軍空襲后未受損的幾架PBY“卡特琳娜”水上飛機被派出去進行空中偵察。很快,這幾架大型水陸兩棲飛機在福特島和霍斯皮特爾角之間的海峽中轟鳴起來,相繼起飛。出動這些飛機實際上是很危險的,因為東湖(被用作跑道)上布滿了艦艇的殘骸,而且水面上還有一層油泥。29歲的海軍上尉托馬斯·H. 穆勒是水上飛機飛行員(也是未來的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他生動地描述過沿著海峽開飛機的感覺:飛機翼尖離燃燒的戰列艦只有咫尺之遙,飛機的浮筒在艦船攪起的尾流上顛簸,混著石油的海水拍打著飛機的擋風玻璃,“在飛離福特島之前我什么都看不見。被石油裹了一層之后,我們只能完全依靠儀表起飛”。[67]
在整個海軍造船廠和福特島上,人們普遍預測日軍即將入侵。失去艦艇的船員們有一種特殊的脆弱感,因為他們沒有接受過地面戰斗的訓練,只能緊急組織防御。在福特島上,成群的船員被派去挖壕溝、填沙袋,或者在三腳架上設置0.30英寸和0.50英寸口徑的機槍。日軍炸彈留下的彈坑外擺了一圈沙包,被用作散兵坑。軍方用卡車拉來步槍,在島上分發(基本是隨機發放),包括幾千支布朗寧自動步槍,還有一些已經完全過時的手動1903春田步槍。收到槍的人無須簽字。“有人給我發了兩顆手榴彈,”“加利福尼亞號”船員沃倫·G. 哈丁說,“我說:‘給我這個干什么啊?’他說:‘管他呢!別拉弦就行!’這就是我收到的所有指示。”[68]有人看到船員們拿著屠夫的殺牛刀和切肉刀。[69]無線電員約瑟夫·瑞安領到一把0.30英寸步槍和一些子彈,發槍的人告訴他:“你們幾個就待在10—10碼頭這里,日本人過來的時候,就在他們放倒你們之前多撂倒幾個人。”
星期天下午是廣播的黃金時段,全美國的NBC(美國全國廣播公司)和CBS(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附屬電臺都在播放收聽率高的節目。下午2時30分左右,尋常的節目被新聞播音員打斷,他們播報了珍珠港被日本飛機襲擊的新聞。整個美國幾乎出現了同樣的場景:各家各戶都圍在大大的臺式收音機旁邊,全神貫注地收聽最初的報道。一旦有孩子想說話,大人就會立刻制止。收音機的真空管要是燒壞了,人們就坐進車里聽廣播。
“我并不知道夏威夷在哪里,”平民斯科特·萊斯伯格回憶說,他是通過俄亥俄奧柏林一位業余無線電操作員得知珍珠港的消息的,“我只知道夏威夷在太平洋上。”[70]他的反應很正常。珍珠港?瓦胡島?火奴魯魯?這些名字對美國本土人來說都很陌生。20世紀30年代時,有幾部電影在夏威夷取過景,大部分美國人至少知道夏威夷是美國的領地,位于太平洋上的某個地方。人們趕忙從書架上拿出地圖集仔細研究。對于大部分住在密西西比河東部的美國人來說,夏威夷比歐洲還遠,而歐洲的戰火已經持續兩年多了。但是夏威夷是美國的土地,日軍擊沉了美國的戰艦,殺死了美國的士兵。民眾們已經看過很多被摧毀的城市的新聞報道,包括歐洲城市和中國城市。天上扔下炸彈這個場景對于美國民眾而言是一個遙遠的夢魘,而且這進一步證實了世界的古文明所在的是無可救藥的野蠻之地,美國這個新世界應該冷眼相對。但是現在,突然之間,這一切似乎也可能發生在美國。全美國人都從家里走出來,望著天空,似乎覺得日軍飛機會突然出現在他們上空。
兒童和青年沒有經歷過世界大戰,他們對珍珠港被襲擊的新聞不當回事。一些人認為美國只需要去轟炸一下日本,讓日本人得到應有的教訓,他們就不會再挑釁了。周日下午晚些時候有報道稱,一艘日本潛艇在瓦胡島被擊沉;聽到這個消息后,芝加哥的10歲孩子詹姆斯·埃里克森很高興,他以為美國已經贏得了戰爭,日本當天就會投降。芝加哥19歲大的艾麗斯·班克羅夫特承認她當時感到振奮,一想到即將有戰爭發生她甚至有些興奮。“在那之前我的生活可以說是波瀾不驚。我的未來也將是毫無新意,”她多年后回憶說,“但現在,突然之間,我知道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未來充滿了新的可能性,誰也無法忽視。……我感覺自己像羅曼蒂克電影里的女主角一樣。”而上了年紀的人則是另一番反應,尤其是那些家里或親戚家有適齡服役者的人。帕特·萬當時9歲大,她在父親的雜貨店里聽到了廣播播放這一消息。她問父親:“有那么糟糕嗎,爸爸?”她父親回答說:“是的,寶貝,非常非常糟糕。很多好人會死去。”[71]
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當時正在位于白金漢郡的首相別墅里,在場的還有兩位來自美國的客人——美國大使“吉爾”約翰·懷南特(John “Gil” Winant)和《租借法案》協調人埃夫里爾·哈里曼(Averill Harriman)。[72]那天晚上9點鐘,丘吉爾首相打開便攜式收音機收聽BBC(英國廣播公司)的新聞。播音員先是播放了幾條關于蘇聯前線以及英國軍隊在利比亞的幾條新聞,然后就報道了日本在太平洋對美國和英國目標的襲擊。丘吉爾從大廳大步走回辦公室,命令參謀給大西洋彼岸的白宮打越洋無線電話。三分鐘后電話接通,兩個領導人開始通話。
“總統先生,日本到底怎么回事?”丘吉爾問。
“消息都是真的,”羅斯福回答說,“日本人在珍珠港襲擊了我們。現在我們在同一條船上了。”
丘吉爾告訴羅斯福日軍已經在馬來亞登陸,并且承諾第二天去見下院的議員,要求對日宣戰。“這樣局勢就明了了,”丘吉爾跟羅斯福說,又補充道,“上帝與你同在。”
丘吉爾首相對于這個新聞的反應毫不含糊。他很高興。“我們終究還是贏了!”很多年后丘吉爾在他著名的二戰回憶錄里這樣寫道,“英格蘭仍然會存在;英國仍然會存在;英聯邦和大英帝國也仍然會存在。……希特勒的命運已成定局。墨索里尼的命運已成定局。至于日本人,他們會被碾為齏粉。剩下的無非是恰當地使用我們壓倒性的力量。”[73]當時歐洲的戰況不是很好,所以丘吉爾這番預言可謂很大膽;而丘吉爾跟羅斯福說日本人突然加入這場戰爭會讓“局勢明了”,這與很多讓人困惑的復雜狀況是不相符的。那時法國戰敗已經18個月了,希特勒似乎是歐洲大陸不可撼動的統治者。1941年6月,納粹德國的148個師越過蘇聯邊境。到12月,他們已將莫斯科納入了大炮的射程。英國參戰已經兩年多了,孤軍奮戰對抗德國已經一年有余。英國遭受了納粹德國空軍的炸彈襲擊,雖然暫時不用擔心德國橫穿英吉利海峽發動入侵,但是1942年德軍有可能再次發起攻擊,尤其是萬一蘇聯崩潰的話。
日軍會不會在東方入侵蘇聯,使希特勒抽出身來全力對付西線?日本會不會接管英國在亞洲的殖民地——馬來亞、新加坡、緬甸,甚至還有印度?德意日三個軸心國會不會在中東形成可怕的聯合?人口稀疏的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會不會被吞并?更可怕的是,美國會不會舉一國之力來對抗日本,從而無力再為英國和蘇聯提供坦克、飛機、運輸艦、武器和其他必要的戰爭物資?
對于這些危險,丘吉爾都有很清醒的認識,但是他堅信珍珠港事件會打破美國的孤立主義,最終確保盟國取得勝利。他想起30年前愛德華·格雷爵士關于美國參加“一戰”的一番話。格雷曾說,美國就像一個巨大的熔爐,“一旦熔爐里的火著起來,那么就會產生無限的力量”。丘吉爾想起這些鼓舞人心的事情,便上床“帶著得救后的感激之情入睡了”。[74]
在華盛頓,下午4點左右,主要十字路口的交通都已癱瘓,街上都是運送哥倫比亞特區國民警衛隊的卡車。電話都要打爆了,因為民眾都想知道襲擊的消息;電話系統因為人手不夠,又增派了一批話務員,但是不管在哪里都很難打通電話,無論是撥打市話還是長途。公共建筑的石階上和屋頂上都緊急設置了機槍掩體。海軍陸戰隊被召集去守衛國會大廈。身穿制服且戴著“一戰”時代鋼盔的憲兵,突然出現在第十七街和憲法街交會處的戰爭部和海軍部外面。
在位于馬薩諸塞大街的日本大使館門外的人行道上,慍怒的人群進行了大規模集會。一度有人從出租車上下來向大使館扔瓶子。《費城問詢報》報道稱,有目擊者看到日本大使館的工作人員拿著“好幾籃子文件到花園里燒掉”。[75]日本記者加藤純一(Masuo Kato)[76]在下午4點左右離開大使館。他抬頭望向屋頂上方的天空,發現“空中都是白煙”。更多的文件是在屋頂上燒掉的。大使館外的人群開始騷動,有幾個人開始咒罵、大聲威脅。加藤往外走時,人群帶著惡意向他涌來。人們沒有碰他,但是有個人說:“你是我們放走的最后一個渾蛋。”[77]哥倫比亞特區的警察和一名FBI(美國聯邦調查局)特派員很快趕來恢復了秩序。
燈火管制還沒有在白宮生效,照明燈將白宮和地面照得燈火通明,猶如白晝。賓夕法尼亞大街的交通狀況極其糟糕,因為司機們都瞪著眼,翹首以盼,期待能看到總統或者他的隨員。成百上千名民眾已經在鐵門外的人行道上聚集起來。一些人的肩上還扛著孩子。警察和特工們努力想讓人群移動,但是下午晚些時候和剛入夜那幾個小時一直有更多的人趕來。最終人群圍了三四圈。有些人開始唱《天佑美國》和《我的祖國》。門廊下聚集了五六十名記者和攝影師。梅里曼·史密斯不知道羅斯福總統是否“能聽到后草坪那里普通民眾發自肺腑的、自發唱響的歌聲”。[78]
內政部長哈羅德·伊克斯在走進白宮大門時注意到人群“安靜且嚴肅”,似乎“人的本能反應就是想離現場更近些,即使他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79] 74歲高齡的戰爭部長亨利·史汀生從豪華轎車上下來,(目擊者稱)“像山羊一樣跳上石階”。《紐約太陽報》記者格倫·佩里記錄道:“天很冷,薄霧使月色變得有些朦朧。國務院燈火通明,被召回工作崗位的員工穿過人行道和陳列的古代大炮,進入大樓。”[80]
夜幕降臨后不久,格雷絲·塔利走進了總統辦公室。總統正一個人抽著雪茄,坐在桌前瀏覽文件。“請坐,格雷絲,”他說,“明天我要去見內閣成員。我口述一下消息。不會太長。”他深吸一口煙,吐出煙霧。塔利回憶說,羅斯福總統開始口述,“語氣就像口述一封信一樣平靜。只是他的發音有所不同,他說每一個詞時都很果斷而緩慢,還仔細地說明每一個標點符號的位置以及應該在哪里分段”。總統講話的開頭是這樣的:“昨天,1941年12月7日,是一個載入史冊的日子。美國遭到日本海軍和航空兵的蓄意突襲。”總統講完后,派塔利去把講稿打出來,有大約500字。打完后,她把稿子拿給羅斯福看,羅斯福在“載入史冊”上面畫了條線,換成了“恥辱”。
白宮記者招待室正常情況下最多能盛二十來個人,但這次卻擠進來一百多名記者、攝像師和攝影師。只有六部電話,記者們排著長隊等著輪流使用。地板上都是煙蒂,還有一團黑色的電線連著攝像機和話筒。一連串弧光燈讓現場的燈光極為刺眼。BBC記者阿利斯泰爾·庫克(Alistair Cooke)說,房間“充滿了煙味和華盛頓恐慌的氣息”。[81]格倫·佩里回憶說:“招待室里亂作一團,希爾默·鮑克黑奇(Hilmer Baukhage)、富爾頓·劉易斯(Fulton Lewis)、泰德·溫戈(Ted Wingo)和其他播音員都在那里安好了設備,用打字機寫下發言稿,然后對著話筒讀新聞,他們身后的人群也一直在說話和干活。”[82]羅斯福的新聞秘書斯蒂芬·厄爾利(Stephen Early)在下午2時30分已經發布了幾條公告。招待室里燈光很強,他臉上的汗水閃閃發光,眼也被燈晃得睜不太開。他承認美國海軍遭受的“無疑是重創”。每15分鐘至20分鐘就有最新消息傳來,每次他發布新的消息時,招待室里都突然安靜下來,每名記者都低頭在筆記本上記錄。對于這間屋子里的每一名記者而言,那都是他們發布的最重大的新聞。
晚上8點左右,內閣成員開始進入“橢圓形書房”。他們坐的椅子按半圓形排著,面對著總統的桌子。羅斯福就坐在桌子后面。他換了一身有些皺的深色西裝,抽著煙。國務卿科德爾·赫爾坐在羅斯福前面的一張奇彭代爾式扶手椅里。海軍部長弗蘭克·諾克斯站在羅斯福一旁,正彎腰跟他低聲說話。在場的只有哈里·霍普金斯不是內閣成員,他看上去面色蒼白又憔悴。羅斯福的一名海軍助理簡單跟內閣各部長介紹了一下珍珠港受襲的情況。勞工部長弗朗西絲·珀金斯回憶說,新聞秘書斯蒂芬·厄爾利“來回跑著,說‘他們跟“某某”將軍又通了電話。事態比之前報道的還嚴峻’”。
9點左右,該來的人都已經到齊,羅斯福開始講話。他說,內閣現在面臨的局勢是自1861年內戰爆發以來最嚴峻的。珀金斯說羅斯福的面容憔悴而陰沉,從他嘴邊的肌肉能看出他緊張且憤怒。他的講話里沒有了往常的連珠妙語,也沒有半分笑意。有些內閣成員,尤其是那些任職部門與國防或外交無關的成員對于夏威夷發生的一切并不完全了解。“我們只能從各處打聽到零星的消息,”珀金斯寫道,“我們了解的局面十分讓人困惑。當時,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沒有人知道日本人的飛機是從哪里飛來的。這位年輕的海軍助理說日軍飛機是從航母上飛來的,但他也只是猜測而已。”[83]
羅斯福不時接到確認美國戰列艦損失程度的電話,有好幾次他甚至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聲。他的痛苦給內閣成員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作為美國的總司令,無論他對陸軍、陸軍航空隊和海軍陸戰隊怎么看,在骨子里他都是海軍的人。這種情結與他的童年有關,當時他十分欽佩的遠房親戚西奧多·羅斯福大力提倡海軍建設。他勤勉地閱讀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的書籍,并且在格羅頓學校和哈佛大學讀書時,在辯論賽以及期末論文中引用過這些書里的話。他曾學習如何在濃霧籠罩的大海上從緬因州和新不倫瑞克出航,是到當時為止最會開船的美國總統。他還擁有世界上規模最大的美國早期海軍的印刷品、畫作、文件以及模型藏品。在伍德羅·威爾遜的任期中,他擔任過七八年的助理海軍部長(這是除了美國總統一職外,他任期最長的工作),還直接參與了1917—1918年的海軍備戰工作。作為總統,他在1938年和1940年簽署了重要的海軍擴軍法案,以打造一支有能力作戰而且能在大西洋和太平洋同時獲勝的海軍。“美國海軍竟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我能明顯看出羅斯福一想到這個事情就很難受,”弗朗西絲·珀金斯回憶說,“羅斯福對于美國海軍有一種很強烈的自豪感。美國的戰列艦根本沒有做好戰斗準備,也沒辦法行動,只能坐以待斃,被日本的炸彈襲擊——這個事實是羅斯福難以接受的。我記得他跟諾克斯說了兩次,‘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弄明白為什么美國的戰列艦成排綁在一起’。諾克斯回答說,‘戰列艦就是這樣停泊的’。”
羅斯福大聲讀著之前他口述的那份簡短講稿,內閣成員全神貫注地安靜聽著;他打算第二天在國會參眾兩院聯席會議上演講。他讀完后,赫爾和史汀生立刻提出反對意見:總統的演講有局限性,(用史汀生的話來說)“僅僅表明了美國對于日本突然襲擊的正當憤慨,沒有完全表達出美國對于日本破壞法律以及入侵行為的不滿”。[84]演講也沒有將德國與這起襲擊聯系在一起。哈羅德·伊克斯在日記里寫道,赫爾“十分堅持己見,到最后羅斯福總統都有點不耐煩了”。[85]羅斯福很執著:他喜歡這個簡短的演講。他想將美國人民的憤怒力量聚集起來,這樣可以團結美國人民,讓人們把過去有關孤立主義和干涉主義的激烈爭執拋到身后。羅斯福總統也不想將德國牽扯進來,因為(就像孤立主義支持者肯定會指出來的那樣)沒有確切的證據表明希特勒和日本人有所勾結。最終羅斯福的草稿以原本的樣子被接受了。
大約10點,國會領導人也加入了進來。內閣成員們起身讓位,倚墻站著,此時書房里已經非常擁擠了。總統向國會議員們簡單介紹了已知的襲擊情況。一位國會議員問,日軍為何會打得美軍措手不及;羅斯福的回答表明他熟知海軍戰術,他解釋說在夜色的掩護下,敵軍的航母可以偷偷到達離瓦胡島幾百英里處,不被美軍巡邏機發現,并且在黎明前發動空襲。他承認目前尚不清楚美國太平洋艦隊的傷亡到底有多嚴重,但是他總結說,“今天美國整個西海岸和美洲整個西海岸的主要防御力量已經嚴重受損”。[86]
“他的話對國會成員影響很大,”史汀生在日記里寫道,“他們坐在那里,一片死寂;甚至在總統說完后他們也沒有多少話。”[87]有人問羅斯福總統是否有必要宣戰,但是羅斯福沒有直接回答,表明他還沒想好。(其實羅斯福已經下定決心,只是不想提前泄露消息。)一些國會議員因美國海軍竟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而氣憤不已。來自得克薩斯州的參議員湯姆·康諾利問:“我們的戰艦在珍珠港就像溫順的鴨子那樣被打敗,這究竟是為什么?日本人怎么會偷襲成功?我們的巡邏隊哪去了?”羅斯福回答說:“我不知道,湯姆。我不知道。”[88]
晚上10時45分,國會議員陸續離開;羅斯福讓他們心煩意亂。晚上他們入睡時,日本、菲律賓以及整個東亞都是白天。“我們上床睡覺時,那邊是白天,那里的人在采取行動,說著話,”一位國會議員說,“我們在床上待的時間太久了。”[89]離開白宮時,國會領導人被等在外面門廊的記者截住了。領導人都公開表示將拋開政黨成見,團結一心。國會議員約瑟夫·馬丁在接受《紐約時報》記者采訪時說:“現在不存在政黨紛爭。領土完整和國家榮譽面前只有一個政黨。”[90]
白宮二樓的燈一直亮到后半夜,羅斯福一直在修改他的稿子。大約凌晨一點時,在兒子詹姆斯的勸說下,他才上床休息。[91]
珍珠港位于華盛頓往西五個時區的地方,此時這里正籠罩在一片黑暗中。細雨落下。司號手吹響了就寢的號聲。整個基地的人都停下了手頭的工作,站定聽著,向降下的國旗敬禮。宵禁嚴格執行,任何建筑、船只、汽車都不得亮燈,甚至打手電也不行。但是東湖依然十分明亮,因為“西弗吉尼亞號”和“亞利桑那號”仍在熊熊燃燒,而且人們正拿著發出耀眼白光的乙炔燈,在“俄克拉何馬號”傾覆的船體中搜救發出擊打聲的幸存者。東方夜幕上掛著一輪漸滿的月亮,月光足以投下陰影。人們打開探照燈搜尋敵機,照明彈和紅色火箭隨處可見,曳光彈時不時地在夜空中畫出幾何形狀。
夜色給人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很快就有謠言傳來,而且越傳越嚴重——據說海港中就有日軍的潛艇,日軍已在巴伯斯角、戴蒙德角(Diamond Head)或是卡內奧赫灣(Kaneohe Bay)登陸,基地內部混入了日本人的間諜和破壞分子。有個持續時間極長的傳言直到周一才被擊破,該傳言稱日本人的傘兵部隊已經降落在瓦胡島的山區,那些傘兵穿著藍色連體服,肩膀上有“太陽旗”的標志。穿著藍色制服的美國人都脫下了制服,以免被誤認為是日本傘兵。在夜晚,人們的想象力更是豐富,稍有風吹草動都被視為有敵情。海軍陸戰隊兵營的科尼利厄斯·C. 史密斯中尉回憶道,他的手下哪怕聽到熟悉的聲音也會受到驚嚇。“一輛洗衣車從面包房后面的瀝青路上隆隆駛過。車上有很多東西而輪子又小,所以聽上去就像是機槍的聲音。食堂值勤的人把長條凳一端的腿搭在了水泥墩上,就被當成是步槍的聲音。收音機短波頻道發出的靜電噪聲,也被當成了機槍的聲音。”[92]
一整個晚上,各處都有人開槍。[93]但是他們開槍射擊的目標可能只是發出了一點噪聲的地方,以及一根點燃了的火柴、一支點著的煙或者是遠方的車打開的車燈。謹慎的哨兵聽到什么動靜或者看到什么動作還會喊一聲:“不準動!報上名來!走近點,報上名來!”其他哨兵就直接拿槍瞄準并扣動扳機了。有的哨兵向來跟他們換班的同事開槍。“你寸步難行,因為有人會朝你開槍,”當晚被安排收發信息的無線電員瑞安說,“你要穿上白衣服,這樣在晚上才能讓人看見;你還要吹著《星條旗永不落》的口哨,這樣大家才會知道你是美國人。天啊,真是太危險了,當時我差點就被人打中了。”[94]防空部隊的士兵看到天空中有亮光,于是開炮;炮聲隨即又沉寂了,因為炮手發現他們是在朝天上的星星開炮。許多射擊不過是種宣泄,讓士兵們的神經放松一下。海軍造船廠的油罐區有一大堆鋼鐵油罐,美國海軍在太平洋地區的主要石油儲備就放在這里。有人在油罐區不小心打開了探照燈,然后就有人喊道:“把燈打滅!”幾十件武器同時開火。一籬之隔的西卡姆機場以為受到了敵軍的攻擊,于是開火反擊。[95]陸軍中尉查爾斯·戴維斯回憶說那并不是一場隨意的射擊,而是“真正的槍戰,雙方消耗了大量的彈藥”。[96]但令人想不到的是,竟然沒有傷亡的報道。
“企業號”及其護航艦艇(它們合在一起被稱作第8特混艦隊,指揮官是海軍中將威廉·F. 哈爾西)朝南方搜索了很遠,但是一無所獲。由于沒有發現敵艦,“企業號”的飛機開始往回飛,但是燃油不多了。“企業號”上的大部分飛機都通過搜尋航母長長的尾波找到關閉了燈光的“企業號”,并且安全降落(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因為飛行員之前并沒有接受過夜間降落的訓練)。但是哈爾西命令弗里茨·赫布爾(Fritz Hebel)中尉所率中隊的6架F4F野貓式戰斗機直接返回福特島的海軍航空兵基地。
晚上10時45分,這支中隊從南方接近了瓦胡島。赫布爾通過無線電向福特島塔臺發送降落請求,并要求給予降落指示。塔臺同意飛機降落,并且明確說明,這6架飛機在接近基地時應該將夜航燈全部打開。顯然,地面上每個人都明白,地面的高射炮手都神經緊張(有些還沒有經驗),很有可能會出現己方火力誤擊的情況。福特島塔臺向“在場的所有艦船和防空部門”播放了一條通知,告知他們有6架美國飛機在進場。[97]該廣播還重復了一次——這并不常見,表明塔臺十分擔心這6架飛機的安全問題——不要開火的消息在防空部隊各部門之間傳遞得很混亂。
這6架野貓式戰斗機慢慢接近基地,漸漸降低高度,綠色和紅色的夜航燈都打開了,從地面上很容易認出來。“阿爾貢號”的艾倫·屈恩中校明白那是美國的飛機——敵人的飛機怎么會那樣低地飛臨基地上空,還把夜航燈打開?——但他還是為這些飛機擔心,因為那時珍珠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士兵們扣扳機的手總是癢癢。“會不會有人朝飛機開火呢?”他想。[98]
第一架飛機盤旋最后一圈,對準跑道的時候,離地面大約1 000英尺,就在這時,炮手開始射擊。艦隊的旗艦“賓夕法尼亞號”戰列艦上的一架高射炮最先開火,隨后,幾百門高射炮也跟著開火。“那場面就像是獨立日一樣,每個人都在沖著天空開炮,”“唐斯號”的槍炮軍士柯蒂斯·舒爾策說,“他們發射了曳光彈。大部分人用的是輕武器。”[99]塔臺高呼停止射擊,但是開火的地方太多了。地上的人們簡直欣喜若狂。“上帝啊,”“加利福尼亞號”的船員梅森說,“這次我們一定要好好還擊!……我們瞄準夜航燈,帶著殘酷的喜悅開火。……敵人那樣羞辱我們,現在我們要狠狠還擊。”[100]他們似乎根本就沒想過這些可能是美國自己的飛機。“白天時,只要有東西從頭頂飛過我們就會開火,我們已經上癮了,應該是不假思索就射擊了。”船員福貝說。[101]
赫布爾中尉在廣播里大喊:“上帝啊,發生了什么事?”[102]有兩架飛機被立即擊中,一架墜落在福特島西面的海峽里,另一架墜落在珍珠城一家名為“棕櫚樹”的旅館上。海軍少尉埃里克·艾倫成功跳傘,但是在降落過程中還一直被地面的機槍瞄準射擊。第四名飛行員詹姆斯·丹尼爾斯突然下降,掠過跑道南頭的探照燈,然后又急速左轉,朝巴伯斯角飛去。赫布爾的飛機被擊中了好幾次——他重新拉高,試圖在惠勒機場緊急降落,但是飛機滑進了艾亞(Aiea)附近的一片甘蔗地里。他傷勢嚴重,第二天上午犧牲了。另外兩名飛行員在飛機墜毀前跳傘,受了輕傷,但活了下來。只有丹尼爾斯沒有受傷,飛機也沒有受損。
防空火力太密集了,天空中的曳光彈也太多了,地上的人一度被照得什么也看不見。隨著槍炮漸漸停火,炮彈爆炸聲逐漸變小,“卡斯托號”的船員卡爾·施米茨回憶道:“天空一片黑暗,10英尺開外就什么也看不見了。”[103]
[1] 1英尺≈ 30厘米。——編者注
[2] Dan Kong account in Richardson and Stillwell, Reflections of Pearl Harbo, p. 46.
[3] Brown, Hawaii Goes to War, p. 20.
[4] Marine Major Alan Shapley of the Arizona, recalling an anonymous shipmate’s words,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At Dawn We Slept, p. 510.
[5] Brown, Hawaii Goes to War, p. 20.
[6] Petrie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December 7, 1941, p. 121.
[7] Gene White account in Richardson, Reflections of Pearl Harbo, p. 37.
[8] Quoted in Bailey and Farber, The First Strange Place, p. 2.
[9] William Duffie Clemons account in McCabe, Pearl Harbor and the American Spirit, p. 68.
[10]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At Dawn We Slept, p. 506.
[11] Leonide (Lee) R. Soucy account in McCabe, Pearl Harbor and the American Spirit, p. 136.
[12] Kenton Nash account in LaForte and Marcello, eds., Remembering Pearl Harbor, p. 280.
[13] Soucy account in McCabe, Pearl Harbor and the American Spirit, p. 137.
[14] A. L. Seton account in Stillwell, ed., Air Raid—Pearl Harbor!, p. 183.
[15] Maxwell R. Urata account in McCabe, Pearl Harbor and the American Spirit, p. 150.
[16] Lawson P. Ramage account in Stillwell, ed., Air Raid—Pearl Harbor!, p. 198.
[17] Larry Katz account in McCabe, Pearl Harbor and the American Spirit, p. 97.
[18] Lord, Day of Infamy, pp. 139–40.
[19] Dickinson, The Flying Guns, p. 24.
[20] Mason, Battleship Sailor, p. 221.
[21] Martin Matthews account in LaForte and Marcello, eds., Remembering Pearl Harbor, p. 30.
[22] James Cory account in ibid., p. 18.
[23] Col. William J. Flood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At Dawn We Slept, p. 523.
[24] Leon Bennett account in LaForte and Marcello, eds., Remembering Pearl Harbor, p. 81.
[25] Quoted in Dickinson, The Flying Guns, p. 39.
[26] Elphege A. M. Gendreau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At Dawn We Slept, p. 567.
[27] Mason, Battleship Sailor, p. 219.
[28] CPO Charles A. Russell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December 7, 1941, p. 277.
[29] John H. McGoran account in Nardo, ed., Pearl Harbor, p. 106.
[30] Hopkins’s notes, Dec. 7, 1941, quoted in Sherwood, Roosevelt and Hopkins, p. 430.
[31] Eleanor Roosevelt, This I Remember, p. 232.
[32] Sherwood, Roosevelt and Hopkins, p. 431.
[33] Tully, F. D. R.: My Boss, p. 255.
[34] Mrs. Charles S. Hamlin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December 7, 1941, p. 250.
[35] Eleanor Roosevelt, This I Remember, p. 233.
[36] Tully, F. D. R.: My Boss, p. 255.
[37] Stimson diary, Dec. 7, 1941, quoted in Goodwin, No Ordinary Time, p. 294.
[38] Eleanor Roosevelt, This I Remember, p. 233.
[39] 1美制加侖≈ 3.8升。——編者注
[40] Cory account in LaForte and Marcello, eds., Remembering Pearl Harbor, pp. 19–20.
[41] Mason, Battleship Sailor, p. 235.
[42] Ephraim P. Holmes account in Nardo, ed., Pearl Harbor, p. 112.
[43] Leslie Le Fan account in LaForte and Marcello, eds., Remembering Pearl Harbor, p. 162.
[44] Ed Johann quoted in Van der Vat, Pearl Harbor: The Day of Infamy — An Illustrated History, p.106.
[45] Shipfitter 3rd class Louis Grabinski account in LaForte and Marcello, eds., Remembering Pearl Harbor, p. 66.
[46] Victor Kamont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December 7, 1941, p. 230.
[47] Carl Carlson account in Nardo, ed., Pearl Harbor, p. 99.
[48] Seaman 1st class Nick L. Kouretas, USS Raleigh, account in LaForte and Marcello, eds.,Remembering Pearl Harbor, p. 183.
[49] William W. Fomby account in ibid., p. 46.
[50] 1磅≈ 0.45千克。——編者注
[51] Elmo F. Rash account in McCabe, Pearl Harbor and the American Spirit, p. 125.
[52] Howard C. French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December 7, 1941, p. 278.
[53] James Lawson in Jasper, Delgado, and Adams, The USS Arizona, p. 161.
[54] Clemons account in Richardson, Reflections of Pearl Harbo, p. 70.
[55] Jack Rogo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December 7, 1941, p. 332.
[56] Thomas H. Moorer account in Stillwell, ed., Air Raid—Pearl Harbor!, p. 204.
[57] Charles T. Sehe account in McCabe, Pearl Harbor and the American Spirit, p. 133.
[58] Lord, Day of Infamy, p. 176.
[59] Lorenzo Sherwood Sabin account in Stillwell, ed., Air Raid—Pearl Harbor!, p. 146.
[60] Mason, Battleship Sailor, p. 253.
[61] Lt. Cdr. Layton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December 7, 1941, p. 304.
[62] Brig. Gen. Howard C. Davidson quoted in ibid., p. 370.
[63] Lt. (jg) Walter J. East quoted in ibid., p. 356.
[64] “Running Summary of the Situation,” Dec. 7, 1941; CINCPAC Grey Book, Bk. 1, p. 2.
[65] “Running Summary of the Situation,” Dec. 7, 1941; CINCPAC Grey Book, Bk. 1, p. 2.
[66] Ibid., p. 3.
[67] Moorer account in Stillwell, ed., Air Raid—Pearl Harbor!, p. 204.
[68] Warren G. Harding account in LaForte and Marcello, eds., Remembering Pearl Harbor, p. 90.
[69] Kouretas, USS Raleigh, account in ibid., p. 183.
[70] Scott Leesberg account in Richardson, Reflections of Pearl Harbo, p. 67.
[71] James Erickson, Iris Bancroft, and Pat Vang accounts in ibid., pp. 55, 96, and 85.
[72] Churchill, The Second World War, Vol. 3: The Grand Alliance, p. 605.
[73] Ibid., pp. 666–67.
[74] Ibid., p. 608.
[75] “Japanese Embassy Burns Papers,” Philadelphia Inquirer, Dec. 8, 1941, in Caren, ed., Pearl Harbor Extra, p. 38.
[76] 本書有一部分日語人名未查得準確漢字譯法,凡加括注者均為音譯。——編者注
[77] Kato, The Lost War, pp. 61–62.
[78] Smith, Thank You, Mr. President, p. 116.
[79] Ickes, The Secret Diary of Harold L. Ickes, entry dated Dec. 14, 1941, p. 661.
[80] Perry, “Dear Bart,” p. 22.
[81] Cooke, The American Home Front, p. 8.
[82] Perry, “Dear Bart,” p. 21.
[83] Frances Perkins account in Stillwell, ed., Air Raid—Pearl Harbor!, pp. 117–18.
[84] Stimson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December 7, 1941, p. 387.
[85] Ickes, The Secret Diary of Harold L. Ickes, entry dated Dec. 14, 1941, p. 665.
[86] FDR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At Dawn We Slept, p. 558.
[87] Stimson’s diary, entry dated Dec. 7, 1941, quoted in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December 7, 1941, p. 388.
[88] Goodwin, No Ordinary Time, pp. 292–93.
[89] Morgan, FDR: A Biography, p. 618.
[90] “Congress Decided,” New York Times, Dec. 8, 1941, in Caren, ed., Pearl Harbor Extra, p. 22.
[91] “F.D.R. Asks War Declaration at Joint Session Today,” Washington Times Herald, Dec. 8, 1941 in ibid., p. 29.
[92] Cornelius C. Smith account in Stillwell, ed., Air Raid—Pearl Harbor!, p. 221.
[93] Ada M. Olsson account in LaForte and Marcello, eds., Remembering Pearl Harbor, p. 257.
[94] Joseph Ryan account in Nardo, ed., Pearl Harbor, p. 92.
[95] Prange, Goldstein, and Dillon, December 7, 1941, p. 365.
[96] Army Lt. Charles W. Davis quoted in ibid., p. 354.
[97] Ibid., p. 359.
[98] Allen G. Quynn quoted in ibid.
[99] Curtis Schulze account in LaForte and Marcello, eds., Remembering Pearl Harbor, p. 146.
[100] Mason, Battleship Sailor, p. 241.
[101] Fomby account in LaForte and Marcello, eds., Remembering Pearl Harbor, p. 46.
[102] Lundstrom, The First Team, p. 19.
[103] Carl Schmitz account in Richardson, Reflections of Pearl Harbo, p.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