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旭大師帶著他的弟子終于來到了劉宗敏戰死之處，山坡植著矮矮的松杉，山色如黛，一片婆娑的山林散發著各種植物的氣息，但是掩蓋不了空氣中的血腥腐敗。

路旁的樹林，屏圍著墨青色的榆蔭，陰森森的象一座座幽暗恐怖的古墓，事實也正是如此，在密林處聳立著一座座戰死沙場將士的墳頭。

智旭大師一身超度的行頭，命令弟子們開始布置這場數萬人的法事，送他們的靈魂前往極樂凈土，永享太平，忘卻一切煩惱。

“師父，這襄陽知府真是奇怪，徒弟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主動來請僧人收斂尸體，超度亡靈，而且收斂的還是敵人的尸體?！庇猩艘苫蟮?。

自古以來，凡是有天災人禍之事發生，便有僧人去收殮尸體超度亡靈，不過這些都是各寺廟自愿參加，屬于修行的一部分，有功德。

那些爭名奪利者，無論是梟雄還是英雄，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地痞無賴，都沒有人主動請求過，他們把這當成了是和尚該做的。

“蔡沭嘛‥‥他是一個狠人?！?

智旭目光眺望襄陽城方向，回憶起過去。

因為蔡昂的原因，他在很小的時候就見過蔡沭，那時的蔡沭是一個行事果斷的狠人，不過那是一種陰冷的狠，就像是殺伐果斷的帝王一般。

那天在蔡昂的府里，他見到了兩個擁有陰冷目光的狠人——蔡沭和蔡陽。

這兩個孩子的眼中滿是解不開的欲望，是做大事不擇手段的人才會有的模樣。

“狠人？可是徒弟見那名知府心地善良，宅心仁厚，今日所作所為也不像是兇狠之人呀？”

“誰說狠人一定是兇狠?！敝切翊髱煋u了搖頭，說道：“慈不掌兵，義不聚財，如若他真如你們所說的那般宅心仁厚，心地善良，那么他絕對不忍見生命受苦，也無法掌兵戈之力，更不可能在這里將數萬將士埋于黑暗中。”

有僧人恍然大悟道：“可現實是，這數萬士兵的生命皆因他而死，馬上襄陽城也會遭遇大劫，無數百姓都將受難，這知府難道是偽君子？”

“非也非也?！敝切翊髱熢俅螕u了搖頭，嘆了口氣說道：“一個善良的人，能夠拿起屠刀，那么他一定有拿起屠刀的原因。天下有許多好人為追逐欲望而拿起屠刀，但有些人卻因想要讓別人放下屠刀而拿起屠刀。所謂殺生為護生，不外乎于如此。”

本來智旭大師對于蔡沭并沒有一個特別好的印象，但是他這次愿意親自前來，是因為見到了蔡沭的親筆信。

在那封信里，他發現，從前那個離正道遠，離權謀近的孩子已經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如果有人問智旭大師好人做壞事難嗎？

他的回答是不難，一點都不難。

在道德和法律的約束下，只要能夠滿足物質需求，大多人一生都不會做什么壞事。然而只要不滿足需求，那么他們做什么壞事都簡單，理由就是要滿足自己的物質需求。

可如果有人問智旭大師蔡沭做壞事難嗎？

他的回答是難，非常困難。

因為好人做壞事一般是竊玉謀財，再大點是竊國謀侯?？刹蹄鹣胍龅膲氖麓_是要竊走天下人的心，謀一個虛無縹緲的太平天國。

有僧人念了一句佛號，只覺得蔡沭行事匪夷所思，超過了自己的理解：“阿彌陀佛，這位知府的志向可太大了，他竟然想要在人間建立極樂凈土，未免也太異想天開了，愚昧無知。”

“孔圣人是傻子?！敝切翊髱熗蝗粵]由來道。

這句話把周圍的一眾僧人都嚇了一跳。雖然他們是佛教徒，并不遵從儒教思想。

但孔子是什么人呀？

在世時就被尊奉為“天縱之圣”“天之木鐸”，更被后世統治者尊為孔圣人、至圣、至圣先師、大成至圣文宣王先師、萬世師表。

怎么可能是傻子呢？

智旭大師聞言笑了笑道：“亂世不過春秋戰國，在那個只有通過軍隊才能防止敵人入侵的年代，孔圣人卻希望建立一個以德治國的國家，你們說他不是傻子是什么？”

眾人這才明白，智旭大師這是拿蔡沭比做孔圣人，只是，雖然兩者的愿望都差不多艱難，甚至說孔子的想法更難。

畢竟戰國里談道德跟賣遮羞布與饑餓之人無異，連飯都吃不起的時代誰講禮，根本沒有任何基礎可以建立以德治國的國家。

但區區蔡沭憑什么碰瓷孔子？

他也配？

除非他真能做到，不，他絕不可能做到。

有僧人一時想不開，皺著眉頭問道：“師父，那蔡沭，只是一個凡人怎么配和孔子相提并論，他是絕對做不到的！”

“孔圣人不也是凡人，一個凡人要做些什么才能成就偉大呢？”智旭大師面帶笑容，自答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四句的每一句都難，什么時候都難，所以能夠做到的孔子才是圣人，而想要去做還在路上的蔡沭只是蔡沭，只是襄陽知府，只是滄海一粟。”

“阿彌陀佛。”眾人口念佛號，不敢言語。

之前他們說知府想太多，是異想天開，可是孔子不也異想天開，世間那個圣人不是異想天開，那個偉大的存在不是逆天而行。

只是他們不愿意承認，佛可能在眼前，不愿意承認出現成佛的人在自己身邊，而不是自己。

“及時醒悟就好，無論他能不能成功，這都是一件好事，總要有人去嘗試，而且那孩子是個聰明人?！?

智旭大師并不覺得蔡沭的想法‘離經叛道’，因為孔子在他所處那個年代的想法也是‘離經叛道’。

更何況，智旭本身也是個‘離經叛道’的人。

智旭并非開始就崇尚佛教經典，反而原本非常排斥佛老等宗教學說，喜歡讀儒書，尊奉儒教圣人，只是后來機緣巧合之下才加入的佛教。

而且，雖然現在智旭是天下聞名的佛教高僧，凈土宗第九祖，但除佛教之外，他還兼學儒教和基督教。主張兼容，把圣人比做佛菩薩化身。

在外人看來，這種行為屬于離經叛道，走火入魔，根本不是一個正經的僧人應該說的話。

但是放在智旭大師這里卻沒有問題，因為他在這三方面的嘗試都走得很遠，他成功了，現在是學識淵博的高僧，孔子也成功了，現在是萬世圣人。

至于蔡沭能不能成功？

智旭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因為他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極樂凈土，心靈歸宿，世間的一切煩惱早已煙消云散。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在這條路上堅持到底。

選擇這條路，就要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