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紅的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已躲入薄薄的云層，成為一片越來越淡的亮光。

襄陽城下兩支軍隊戰意昂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肅殺的氣勢，洶涌的殺意幾乎像是一個火藥桶一般，一觸即發。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不遠處出現一支上百人的隊伍，正慢慢走過來。

對于這群新出現的身影，兩撥人的目光齊齊望去，定睛一看，發現是一群披著袈裟的僧人正風塵仆仆的趕來，走到兩支軍隊中間，緊閉的城門下。

為首的那個僧人看了眼城墻上的蔡沭，垂眉低首，口中念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蔡沭施主，看來貧僧來得有一點晚了，不知道現在還來不來得及完成你托付的事情。”

城墻上，蔡沭聞言驀然怔了怔，感謝道：“沒想到智旭大師能親自來，真是感謝，只是現在情況不太好，請恕在下不能親自到面前行禮問候。”

“你這和尚是誰，不知道我們在打仗嗎？”李自成見到這伙人竟然敢無視自己的大軍，當下怒極反笑道：“難不成你們這點人想學僧兵救唐王？”

僧人無喜無悲淡淡道：“貧僧凈土宗智旭。”

凈土宗又名蓮宗，源于晉代慧遠大師，于廬山結白蓮社，在阿彌陀佛像前立誓發愿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故此得名。

蔡沭的父親蔡昂是一個非常尊重信仰的人，無論是武當的道，還是廬山的佛，亦或者海外基督都有涉獵。

因此也認識與憨山德清、紫柏真可、云棲袾宏并稱四大高僧的凈土宗第九祖蕅益智旭大師。

在幾天前，蔡沭聽說智旭大師來了湖廣，所以寫了一封信給他，希望能夠派遣一些僧人來超度山坡下的數萬亡靈。

蔡沭無法把死者的肉體帶回家鄉，也沒有辦法讓劉宗敏回到母親懷里，但是用另一種方式讓靈魂回歸故土，是他能做到的事情。

對于佛道的超度。

沒有太多的信不信，只是能做到，那就去做。

只不過他沒想到智旭大師會親自前來。

這邊，李自成旁邊的李巖細細跟他講了一遍關于凈土宗的事情，聽完后，滿腔怒火欲翻涌而出。

“蔡沭，你這是在向朕表示你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嗎？挑釁朕的軍隊不會有好結果！”

李自成誤會了，李巖告訴他凈土宗是大乘佛法，講究普渡眾生，便認為蔡沭這是抬棺出戰，是在表明自己與襄陽城共存亡的決心。

然而，智旭大師卻是問道：“蔡沭施主，貧僧想問一下，劉將軍和那數萬魂靈埋骨地在何處，貧僧想盡早送他們去極樂凈土，得到安息。”

蔡沭指著李自成腳下的那條路，說道：“請大師沿著這條大道往北走一日路程，我把他們都埋在了峽谷后的山坡下，劉將軍臨死前念念不忘的是帶他的兵回陜西老家，這一次真是麻煩大師了。”

“‥‥‥”

李自成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顫，李巖臉一下子拉了下來，像刷了層漿糊般地緊繃著。

不僅僅是他們，還有他們身后的大順軍隊聞言也愣住了，心中像是打翻了調料瓶一般五味雜陳。

在場的士兵幾乎都來自北方，不是活不下去的窮人誰會去打仗，吃這碗要命的飯，過著刀尖上舔血，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

對于死亡的恐懼是伴隨著他們整個軍旅生涯的夢魘，可能會拉開一定距離，但是這種恐懼永遠不會徹底消失，會在某一天，某一時刻將死時浮現。

此刻，那些原本把蔡沭當做空氣人的襄陽守軍們也把目光從王離昌身上轉移到他身上。

蔡沭的這種做法對于前世那個時代的人來說，或許很難理解，甚至覺得這是一種自我欺騙。

可是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是一種恩情。他們都愿意相信如果自己死后能夠得到智旭大師這種高僧超度，下一世或許真的能夠前往極樂凈土。

“蔡沭，你真的是‥‥”

李自成心中也涌出了很多情緒，他不明白，為什么蔡沭請和尚來不是在侮辱自己，也不是在表明決心，而是出于一種對人的尊重。

這種尊重太天真了，也太愚蠢了，世上人有尊卑高低之分，人的生命也有輕重貴賤之別。

他很想說這句話，但是一旁的李巖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如果是在其他情況他可以罵對方傻，但是這時候他不能說，要注意身后士兵們的情緒。

“難怪顧炎武和蔡陽愿意在你身邊。”

李自成說了一句一語雙關的話。在喜歡蔡沭的人耳朵里聽來覺得這是因為蔡沭人格魅力高，在討厭蔡沭的人耳朵里聽來覺得這是因為蔡沭愚蠢。

蔡沭沒有理會李自成的冷嘲熱諷，而是對智旭感謝道：“勞煩大師過些日子再來襄陽城，為這里的所有亡靈超度，若是在下能僥幸活下來，他日必定親自登門道謝。”

智旭大師嘆了口氣道：“貧僧知道勸不了這場戰爭，不過等貧僧超度完劉將軍后會再回來，送襄陽這里所有犧牲的將士前往極樂世界。”

說完，智旭大師帶著僧人離開。

見到自己被無視，李自成擰著眉，寒著臉，神色異常凝重，但是又拿智旭大師無可奈何。

李巖見此，知道自家皇帝落入了下風，當即騎馬走出來說道：“蔡沭知府如果真的在意百姓的性命，就不應該為了已死的明朝固守襄陽，連累全城百姓陪你一起送死。”

李自成聞言眼睛一亮：“說得對，蔡沭，你要是真的在乎城中數十萬百姓的生命，就快快把蔡陽交出來，開城投降，朕可以考慮放全城百姓一條生路。朕這三十萬大軍不是你能擋得住的！”

蔡沭嘴角微微勾起，忍不住笑出來了：“當初你造反的時候，為什么不投降？”

這一句話，直接讓李巖和李自成啞口無言。

“希望你不要后悔。”李自成騎馬回軍，準備攻城，不愿意再和蔡沭談判。

他發現再繼續談下去會動搖軍心，這個年輕人太奇怪了，好像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