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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空城計
  • 呼延云
  • 4300字
  • 2022-06-06 18:59:01

4

推開會議室的門,她看到乳白色長桌的對面坐了四個人,除了高副院長之外,還有人事科科長和紀檢辦主任,以及一個她沒想到的人:市衛生局副局長蔡衡。這個規格足以顯示今天會議的重要性,只是此前自己怎么一點兒風聲也沒聽到?而且——平日里總吊著一張臉的紀檢辦主任就不必說了,一向和藹可親的高副院長和一口一個“周姐”的人事科科長,臉上的表情怎么也都分外嚴肅?

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蕓,你坐。”高副院長伸了伸手,示意她在對面落座。

坐下后,望著對面的四個人,她突然有一種被審判的感覺,這讓她很不舒服。

高副院長先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蔡衡,然后對她說:“周蕓同志,我今天是代表組織來跟你談話的,主要想向你了解兩件事。第一件事,急診科護士李河清被殺的案件發生后,在社會上產生了很壞的影響。我想知道,在科室建設方面,你對醫護人員的安全問題平時有沒有進行過教育,對相關的規章制度有沒有組織大家進行過學習?”

瞬時間,眼前鋪開了一片暗紅色。

五短身材的李河清,上半身趴在PICU門外的值班臺上,半閉的眼皮里已經沒有一絲光芒。她短粗的脖子上豁開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好像咧開了一張紅通通的嘴巴,伴隨著她身體的微微抽搐,血液汩汩地流出,在她緊貼臺面的腮幫子下面聚起了一片黏稠得發亮的血泊……

“周蕓,周蕓!”高副院長叫了兩聲,才把她拉回了現實世界。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說:“在安全教育和相關規章制度的學習方面,急診科跟其他科室一樣,是跟著醫院走的。因為平時工作過于繁忙,特別是搬遷開始后,更顯繁重,所以急診科最近一段時間并沒有組織專門的學習。另外我得承認,由于醫院的安保工作由保衛科主抓,所以我確實對院內安全存在著思想麻痹和疏忽大意的問題。”

這番話說得很厲害,看似承認了自己的工作失職,實際上卻指出:院內出了安全問題,不應該由我這個急診科主任承擔主要責任。

蔡衡的鼻子里輕輕一嗤:“保衛科主抓不假,可他們說,你們科唯一的保安王喜那段時間請假回家,是你批的假。”

周蕓點點頭:“他的父親去世了,他回家去奔喪。”

“我聽說,出事那天,本來應該是另一位護士袁水茹在PICU門口值班,但是你中午臨時做主,讓袁水茹跟你一起陪楊兵吃飯,換李河清代班,這是怎么回事?”高副院長問。

周蕓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袁水茹是我的表妹,一把年紀了還沒有對象,我一直想把他介紹給楊兵,那天楊兵來醫院拍攝新聞,照習慣,本來中午也應該招待他吃頓飯,我就帶著袁水茹一起去了。”

“也就是說,這起案件中,本來死的應該是你的表妹,而不是李河清?”蔡衡說。

“我想,每一個醫護人員的遇害,都不適合用‘應該’二字來描述吧。”周蕓說。

蔡衡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用圓珠筆在一個很大很厚的記錄本上劃拉了幾下,繼續說:“我聽說你和李河清的關系很不好?”

“我是科主任,對急診科醫護人員存在的任何工作不認真的現象,都是嚴肅批評的,我認為這不牽涉私人關系的好壞,何況人已經去世了,我不想再說更多。”

蔡衡一笑:“好吧——那么楊兵呢,說說你和他是什么關系?”

周蕓有些生氣:“蔡局長,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只是傳聞,咱們這位楊大記者好像一直對你有著超出工作關系之外的好感……然后你又把表妹介紹給他,這個似乎說不大通啊。”

“蔡局長,我認為你關注的重點,也超出了你應有的工作職責。”周蕓毫不客氣地說。

蔡衡又是一笑,對著一臉尷尬的高副院長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發問。但高副院長顯然為難起來,沉吟了片刻才慢慢地對周蕓說:“我要了解的第二件事情是:你對你們科的收支情況是否掌握?”

因為不清楚這個問題的來由,所以周蕓猶豫了一下才說:“我是科主任,科室的收支情況我大致是掌握的,但涉及具體數字,還要請財務處的同志幫忙核實——”

蔡衡截住她的話頭說:“最近半年來,你們急診科的超支情況非常嚴重,這是怎么回事?”

周蕓知道這位蔡副局長的工作履歷,知道他在就任這一崗位前是與醫療工作毫不相關的市體育局訓練處處長,所以上任后,對醫療口經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純屬外行的發言和指示,比如讓骨科醫院在住院患者中推廣八段錦,針對體檢中檢出宮頸糜爛病例增多的現象要求婦產科醫生對患者加強德育,跟神經內科醫生座談時讓他們關注精神病患者的居家療養問題……一時間在業內傳為笑談。她只能給他耐心解釋:“兒科急診主要應對的是危重癥患兒,所以采取‘搶救第一’的原則,在成本控制方面,有時是不計得失的。就說靜脈輸液這一項,簡單地說成本有兩項,一是輸液器材,一是輸液過程中的護理,但國家在醫療收費上規定的是打包收費,患者繳費,繳的只是耗材成本的錢,不算人力成本,這就導致輸得越多,急診賠得越多。再說耗材成本,其實也是入不敷出,比如用于治療代謝性酸中毒的碳酸氫鈉,在兒科急診中屬于常用的輸液用藥,十毫升一支的碳酸氫鈉跟十毫升一支的蒸餾水配,家長繳費,給的就是這支碳酸氫鈉和這支蒸餾水的錢,問題在于,配藥必須選擇無菌容器,怎么辦?只能開一袋葡萄糖或生理鹽水倒掉,用空袋子做容器,配好藥后再裝入輸液袋——那袋葡萄糖或生理鹽水的錢可沒法跟家長要,像這種零零碎碎的‘隱形花費’,在急診救治過程中多了去了,雖然單筆金額并不大,但湊在一起就容易導致急診科嚴重超支。”

高副院長聽她說得如此清晰明白,不禁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說的這些我當然知道——”蔡衡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說的超支嚴重可不止這么簡單!”說著,他把用票夾夾著的厚厚一摞打印單據隔著桌子朝周蕓推了過來。

單據劃過桌面,“嚓啦”的一聲。

周蕓接過來一看,一下子就明白了蔡衡說的“超支嚴重”是什么——所有的單據都是住在“藍房子”里的小患者們的醫藥開支,而這些動輒就成百上千元的開支上都有她的簽名。連她自己也沒想到,不知不覺間竟積聚成了這么大的一筆錢!

“這還僅僅是今年十二月份的單據……醫院不是慈善機構,這個道理我相信你是清楚的,你利用手中的‘綠通權’,造成了醫院賬面上的巨額開銷,你自己當然是博得了一個扶危濟困、治病救人的好名聲,但醫院怎么辦?誰來報銷這筆錢?這些你都考慮過沒有?”蔡衡用兩根手指頭哐哐哐地點著桌子說。

周蕓沒有說話。

蔡衡乘勝追擊:“還有小金庫的問題——”

周蕓一愣,抬起頭來,滿臉訝異。醫院科室內部設立“小金庫”,屬于近年來公立醫療機構自糾自查的重點,但急診科是出了名的“窮科”,既沒有做手術的“紅包”,也沒有召開學術會議的藥械商贊助,哪里會有什么小金庫?

“別那么吃驚。”蔡衡嘲諷地說著,將一張紙遞給了她,“你看看這個。”

周蕓一看,可真的是吃了一驚,這是存放在自己辦公電腦里的一張Excel表,上面統計著一些獲救患兒的家長為了表達感激之情,偷偷塞在她辦公室門下面的感謝費,少的幾百塊錢,多的上千,因為找不到送款人是誰,她就把收到的時間、地點和金額詳細登記在Excel表上,將錢用于救助“藍房子”里的貧困患兒的醫療支出。

問題在于,這個Excel表是放在電腦的加密文件夾里的,除了自己和孫菲兒,沒有人知道密碼。

也就是說——

“我說你啊,你就不能抬頭看看四周圍。”

仿佛劈頭潑來一盆冰水,周蕓感到從頭到腳都寒透了。她終于明白了鞏絨的提醒是什么意思,當自己沒日沒夜地在前線沖鋒陷陣的時候,有人卻在背后無聲無息地收集著置她于死地的彈藥。一種無比憤怒的情緒使她昂起頭來說:“這筆錢,我跟財務處的同志打過招呼,又沒有用于其他用途,怎么能算‘小金庫’呢?”

高副院長對蔡衡說:“這筆錢的數額不大,又確實沒有用于其他用途,蔡局長你看——”

“性質是一樣的!按照規定:醫院的部門、科室設立賬外賬,一律算作‘小金庫’。”蔡衡板著臉,指了指那厚厚一摞打印單據,“‘小金庫’的數額不算大,那么這筆費用呢?夠大不夠大?”

高副院長沉默了。

“多虧現在是年底,照規矩,醫院一年的財務核算截至十一月底,所以十二月份的開銷,可以計入明年的賬面,到時候我們再想辦法,看看怎么把這筆錢打散后分解到各個月份的開支里。”蔡衡換了一副通融的口吻,看著周蕓說,“那么,隨著新區的落成和新院區搬遷工作的完成,我想問問你,你對舊院區急診科的工作有什么構想,特別是那個‘藍房子’,你打算怎么處理?”

周蕓剛要說話,就聽見高副院長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這一聲帶有鮮明的提醒意味。

周蕓明白高副院長的意思,對蔡衡這個問題怎樣回答,將決定著下一步處理的輕重和她個人的命運。

“正確答案”她當然知道,但她認為那是不正確的。

于是她正視著蔡衡逼問的目光,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說:“我還是堅持此前的意見和建議:第一,舊院區應該保留相當的醫療資源,以保證舊區孩子們的就醫需求;第二,像‘藍房子’這樣救助貧困重癥患兒的場所,在公立醫院不僅要存在,而且應該長期存在下去。”

蔡衡笑了,那笑容中包含著“早就知道你會這樣回答”的得意:“那么錢呢?你有沒有算過,不說全國,就說本市,每年假如有五十個這樣的患兒,開銷有多大,財政能不能承受得了?”說完他不容周蕓分辯,偏過頭對高副院長說,“你宣布一下吧。”

高副院長苦笑了一下,對周蕓說:“周蕓同志,鑒于你對急診科收支情況沒有綜合掌握,造成嚴重超支,數額巨大,且在科室內設置小金庫,造成社會不良影響;同時,你對急診科的科室安全監管不力,對護士李河清遇害負有間接責任,經平州市兒童醫院院領導集體研究決定,并報市衛生局批準,對你做出如下處理:免去你的急診科主任一職,停止一切工作,聽候組織下一步處理,由急診科副主任陳光烈代行主任一職——你對這個處理決定有什么意見嗎?”

盡管有了心理準備,但已經接近三十六個小時沒有睡覺的她,還是感到視線里一片模糊。她望著坐在桌子對面的四個人,看不清他們的模樣,只覺得他們的臉孔都很高,很高,像在井沿上俯視著自己,而自己仿佛是突然墜入了一口枯井,摔斷了全身上下的每一節骨頭,井底黑暗而冰冷,她想要呼救,卻連發出一點兒聲音的力氣都沒有。而且她知道,就算她呼救,井沿上的那些臉孔也會無動于衷,就這樣漠然地看著她在井底變成一把枯骨,這才是最讓她絕望的地方。

上一次墜入這樣的枯井,僅僅是半年前的事情。

周蕓想說什么,但一股凄惻的情緒襲上心頭,讓她感到此時此刻一切辯白都是荒誕和無力的,于是低聲喃喃道:“行吧……”

高副院長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偏過頭看了看監督處理是否符合組織程序的紀檢辦主任,紀檢辦主任搖了搖頭,表示沒有問題,于是他對人事科科長說:“那你一會兒就到急診科,跟大家宣布一下這個處理決定吧。”

周蕓慢慢地站起身,往會議室外面走去。

當她打開門,將要步出會議室的一瞬間,忽然轉過頭來對蔡衡說:“蔡局長,我來回答您剛才的那個問題:‘藍房子’最近收的一個患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的小女孩,一年的醫療費用大約是二十萬元——據我所知,今年平州市運動會的全部開銷加在一起是兩千萬,這樣的患兒,可以救一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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