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空城計
  • 呼延云
  • 10339字
  • 2022-06-06 18:59:04

5

豐奇接到趕赴平州市執行一項絕密任務的命令,是在一個月前。

那天下午天色陰沉,北風呼嘯,把最后一批枯葉從樹上扯下,在望月園派出所鋪了一層踩起來咔嚓作響的地毯。他配合街道處理了兩起居民不認真執行垃圾分類,反而辱罵追打保潔人員的案子,剛剛騎著自行車回到所里,就被叫到所長辦公室。他以為所長馬笑中只是找他問問街道的事兒處理得咋樣了,等進了屋才看到,屋里還坐著原任市政法委副書記,退休后被返聘為專門協同市公安局督辦大案要案的市綜治委顧問的李三多。

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嚴重的事情。

一向像只老猴子般活蹦亂跳的李三多,此時此刻屁股在椅子上卻坐得極穩,嚴肅的神情讓他幾乎變了個模樣。他盯住豐奇,從頭到腳把他看了又看,看得豐奇渾身發毛,然后他突然問:“豐奇,用最簡單的話告訴我,做一個合格的人民警察,標準是什么?”

“忠誠!”

“忠于誰?”

“忠于黨,忠于祖國,忠于人民!”

李三多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馬笑中。

望月園派出所所長馬笑中是個嘴巴有點兒歪的矮胖子,不知道是不是剛剛娶了個漂亮媳婦的緣故,高興得天天咧著大嘴,結果嘴巴歪得更厲害了,他指了指沙發對豐奇說:“甭跟那兒杵著,坐!”

豐奇不知道他們倆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得在沙發上坐了半個沿兒。

“掃鼠嶺案件,你知道的,具體情況不用我多介紹了吧?!瘪R笑中說。

豈止是知道,轟動全國的掃鼠嶺案件發生后,全市公安干警都怒不可遏,但是畢竟警服在身,不能執法犯法,否則按照一位老刑警的說法,早就“開著壓路機把那幫人渣碾成真渣”了——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反倒是表現得最為冷靜的刑事技術處處長劉思緲推動了“壓路機”的啟動。

那是結案一周后,市公安局召開的總結大會上,參與辦案的相關領導和警員紛紛發言,通過這一案件分析我國民營慈善機構中存在的治安漏洞和司法盲點,并針對辦案工作中的得失和教訓進行總結,每個人都是長篇大論,義憤填膺。輪到劉思緲時,她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每個孩子都是祖國的未來,所以我認為:任何殘害少年兒童的行徑,都應視為危害國家安全?!?/p>

按照公安工作的相關規定,重特大案件的總結大會上,所有人的發言都要原文照錄,打印出來跟結案報告一起,匯輯成卷宗提交公安部領導審閱,因為中央領導對兒童健康和安全的格外關注,所以卷宗還要提交更高層批示。批示后,批示件原件收檔,復印件下發回原部門和單位,督辦落實。

掃鼠嶺案件也不例外。但比以往特殊的是,批示件剛剛下發回來,市公安局局長許瑞龍就被叫到部里,部領導把批示件給他看的時候,臉色都變了。許瑞龍一看也是大吃一驚,因為整個批示件上除了在第一頁頂頭有幾個不同粗細的圈閱記號外,并無其他字跡,但總結大會的發言那里,在劉思緲那句“任何殘害少年兒童的行徑,都應視為危害國家安全”下面,畫了又粗又重的兩道!

消息傳開,警界歡聲雷動!他們好像熱血沸騰的拳擊手聽到了開場的鐘聲,一個個摩拳擦掌,急不可待,興奮得直從鼻孔往外噴氣兒。全國政法系統和公安系統電視電話聯合工作會議迅速召開,布置對全國各地各級的公益慈善組織、機構和單位進行一次大清查,以期徹底鏟除對殘障孤兒的侵害行為。而針對掃鼠嶺案件的始作俑者——A省的愛心慈善基金會,更是開始了全面偵查工作。警方很快發現,愛心慈善基金會不僅內部對其所屬福利機構的殘障孤兒存在侵害行為,還將一部分相貌清秀漂亮的孩子挑選出來,給省內個別高官和富商提供性服務,個中污穢慘毒,不可言喻,但愛心慈善基金會行事狡詐周密,在得到風聲后,銷毀了大量證據,本來還要將那些孩子一并“處理掉”,多虧上層那一批示,警方得以雷厲風行,很快將受荼毒最深的六個女孩轉移到外省某地,以避免被殺人滅口。

一聽馬笑中提到此案,豐奇精神一振:“所長,是有任務交給我嗎?”

馬笑中點了點頭:“你大概也聽說了,A省的官場本來就是反腐的重點,巡視組每次去都跟啃羊蝎子似的,看著剔得干干凈凈了,總還能嚼下點兒筋頭巴腦來,這說明啥?說明沒煮熟,沒刮透,壞根兒還沒起出來。這回愛心慈善基金會事發,種種跡象表明,若順藤摸瓜,很可能揪出后面的大老虎,所以,那六個孩子是特別重要的人證,絕不能出一點兒紕漏。”馬笑中停了停,接著說,“近幾年的反腐工作成就巨大,雖然看著就是新聞聯播上那幾分鐘,但每一點成績的后面,都是跟腐敗分子刺刀見紅的殊死斗爭。尤其地方上,各種黑惡勢力盤根錯節,為了對抗法律的嚴懲,那幫混賬王八蛋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所以上面經過仔細考慮,決定派一位政治可靠、業務過硬的同志去保護她們——當然,首選肯定是我,但是我剛剛結婚,要抓緊為祖國培養下一代,而你連個女朋友都沒有,所以我就推薦你啦!”

“說著說著就沒正形!”李三多皺著眉頭給了馬笑中一句,然后對豐奇說:“這是組織上給的一個非常好的考驗和鍛煉的機會,老馬特意推薦的你。”

豐奇一向白凈的臉上激動得泛起紅光,他騰地站起來,立正敬禮:“感謝書記,感謝所長,我絕不辜負組織上的信任!”

第二天,豐奇就趕到那六個孩子的秘密藏匿地:平州市兒童醫院舊院區二層的PICU,之所以選擇把孩子們放在這里,一來這里是北方省份,距離A省很遠,官場上基本沒有什么交集;二來恰好處于新區即將落成并投入使用的時期,舊區好像一個作廢的鳥巢,而兒童醫院舊院區則是遺失在里面孵化不了的鳥蛋,絲毫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還有一點是因為身處兒童醫院,萬一遭到襲擊,有孩子受了傷,也可以就地實施救治。

豐奇到達后,見到了他的搭檔田穎,上面給豐奇看過她的材料,這姑娘畢業于西南政法大學,畢業后回到家鄉——本省的漁陽縣,在公安局刑警隊工作。她的推薦人是北京市公安局刑偵處副處長林鳳沖,此前他們在破獲一起案件時曾經共事過,田穎過硬的業務能力給林鳳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3]。

接手這一工作之前,豐奇就了解到,那六個孩子剛剛被送到這里時,考慮到要最大程度隱蔽其身份,連值守的警察都沒有派一個,完全交由兒童醫院的急診科主任周蕓代為照管。但不知怎么,有位在PICU門口值班的護士某天中午突然被殺害,雖然犯罪現場勘查表明,兇手的犯罪目標只是那個護士,根本沒有涉足PICU的意思,但還是引起了有關方面的高度警惕。他們本來想把孩子全部轉移,可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安置地點,又怕路上反而遭到襲擊,思來想去,覺得一動不如一靜,所以才把豐奇和田穎派來值守。他們兩人都配發了手槍和子彈,接到的命令是,遇到任何試圖攻擊和威脅孩子們的生命安全的兇徒,可以直接擊斃!

兩個人甫一接觸,關系便搞得非常別扭。田穎是個聰慧過人的姑娘,但自尊心極強,她發現豐奇從見面那一刻起,就沒拿正眼看過自己,哪怕是面對面說事兒,也總是把目光往斜上方側開,于是認定這個來自京城的警察是看不起自己,心里非常生氣。她本來就不是個表面上熱絡的人,從此對待豐奇更加冷淡,而豐奇始終是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好在他們都是對工作特別認真的人,制定好了值班時間,分配好了工作職責以后,就各守各攤,倒也相安無事。田穎很快就和那些女孩子混熟了,當她們的大姐姐,給她們講故事、唱歌,甚至一起做游戲。相比之下,豐奇則顯得有些百無聊賴,經常搬把凳子背靠著門,正襟危坐,一坐就是一整天,誰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啥。

這六個女孩子之中,年齡最大的一個叫韓霜降,今年十四歲。她相貌端莊,人也比較沉穩,幫助田穎把女孩子們管理得井井有條;最小的一個叫苗小芹,今年才六歲,是個孤兒,白皙的圓臉蛋上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從小就在福利院里長大,雖然沒少吃苦頭,但性格開朗,愛說愛笑的,即便有時跟小伙伴拌了嘴,別人還噘著嘴唇呢,她已經哼上歌兒了,仿佛這世界上就沒有值得生氣五分鐘的事情。她特別喜歡寫字和畫畫,走到哪兒都帶著支記號筆,看見白色的東西就恨不得添上幾筆,搞得PICU的墻壁上,低于一米二的地方好像被小貓舔過似的,到處都是莫名其妙的涂鴉。在這個小團體里,除了韓霜降,誰也鎮不住她,這倒不是因為韓霜降多么厲害,而是她是這群孩子中唯一有手機的一個,如果苗小芹表現不好,韓霜降就不給她放《小豬佩奇》看,所以別人說她什么她都“嘁嘁嘁”,韓霜降一皺眉頭她就趕緊認錯:“小韓姐姐這回又怪我……”

那個“又”字總是能逗得韓霜降繃不住嘴角,綻開微笑。

一開始,田穎以為苗小芹年紀小,也許記不得或者說記不清昔日曾經遭受過的虐待和侮辱,所以比起其他孩子不會有做噩夢、說胡話、驚跳反應、癲癇樣抽搐等創傷后應激綜合征的突然和反復發作,事實證明,她也確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表現出明顯的癥狀——這些受過性侵的女孩子最難熬的不是白天,而是夜晚。雖然她們大多能迅速入夢,但總是被各種各樣的噩夢嚇醒,嚴重的一夜能醒來四五次,醒后坐在床上,把身邊一切能摸到的衣物和被褥都緊緊地裹在身上,大小便失禁都不肯動彈和說話;還有的雖然沒醒,但一直在說各種乞求和告饒的夢話,稚嫩的聲音最后無不是以乞求和告饒失敗后一連串的慘叫告終。整個PICU的深夜好像是在絞肉機里絞過一樣,支離破碎、陰森可怖——苗小芹沒有這些表現,她總是把被子往頭上一蓋就睡著了,一夜都不會動一下……直到有一天,田穎查夜時,發現苗小芹的被子似乎在抖動,便慢慢地將被子掀開,眼前的一幕讓她大吃一驚:這個白天永遠活潑快樂的小胖丫,此時此刻在被子里蜷縮成一團,把牙關咬得緊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身子瑟瑟發抖,好像趴在砧板上待宰的一只小羊羔。

田穎問她怎么了?

老半天,她才小聲地問:“田阿姨,他們到底什么時候來???”

那天夜里,甚至以后的很多個夜里,田穎干脆就把苗小芹抱在懷里哄睡,一抱就是一夜……抱著這個小姑娘,田穎想起了自己的過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日和往事,有多少個夜晚,她也是這樣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戰栗中等待著那些除了糟蹋和侮辱就是侮辱和糟蹋的日子早一點到來好早一點結束,如果它們永遠這樣循環往復沒個盡頭,那就早一點結束自己……

每天夜里,豐奇都是把一張病床拖到PICU的樓道里,頂著那兩扇鐵門睡,這樣不僅能休息,還可以起到值守的作用。有一天晚上他上廁所,經過病房門口的時候,無意間發現背靠墻壁抱著苗小芹的田穎淚流滿面。

第二天,他趁著孩子們不在身邊時,低聲問正在疊被褥的田穎:“昨天夜里,你怎么了?”

“沒怎么???”

“我好像看見你哭了。”

田穎嫌他多管閑事,本來不想搭理他,但話趕話就來了一句:“我是覺得苗苗太可憐了,等事情過去,我想收養她。”

“你自己還沒結婚,就收養個孩子,將來不嫁人了?”

“那又怎么樣,反正我也不打算結婚,就準備一個人過一輩子了?!?/p>

說完田穎接著疊她的被褥。

豐奇呆立在一旁沉默良久,突然來了一句:“實在不行,我跟你一起收養苗苗吧?!?/p>

“實在不行”四個字,來得實在莫名其妙。田穎有些糊涂,轉身瞪了他一眼:“我收養孩子,你跟著裹什么亂?”

卻在這一眼之間,豐奇飛快地閃避開了與她相視的目光,繼續像平常那樣望向別處。

田穎是個天性聰靈至極的姑娘,猛地悟到了“實在不行”四個字的含義,頓時滿臉緋紅,好在豐奇匆匆走出了屋子,才結束了這尷尬的一幕。

青年警察,男女一起執勤或出任務,因而暗生情愫,本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但往往隨著任務結束各奔東西而情隨緣盡。田穎長得漂亮,以往追求她的人也不在少數,但大多在知道她往昔的經歷后頓生退意,所以她對“情”字早已心灰意冷,現在知道豐奇暗戀自己,也心如止水,但與他相處時至少不再那么劍拔弩張了,有時聊起共同認識的朋友:林鳳沖、楚天瑛和呼延云等,反倒拉近了不少距離。

也許是并肩堅守著這些受傷的孩子產生的特殊情誼,抑或是出于一種想要用傷害來阻止追求的奇怪心理,再熟一些之后,田穎便跟豐奇聊起了自己種種的不堪過往,她想,豐奇也許會就此止步,或者像一些人那樣,一邊說著花言巧語安慰她,一邊萌生了把她玩兒一把再走的玩物之心。但她猜錯了,豐奇兩者都不是,他聽完了只是沉默,鐵一樣,一下子沉默了好幾天,從他緊鎖的眉頭、晦暗的臉色以及悶著頭替自己做越來越多的活計,田穎看得出他是實打實地心疼她,結果反倒于心不忍地寬慰他道:“事情過去這么久了,我都能心平氣和地說出來了,你還在那里瞎較個啥勁兒??!”

“我終于明白你那天晚上為什么抱著苗苗哭了……”豐奇低聲說,“那你是怎么走出那段可怕的日子的?。俊?/p>

“一來,傷害我的那個人死了;二來,因為一個奇怪的人說了一句奇怪的話?!?/p>

“什么話?”

“他說:‘真正能夠讓一個在烏盆中苦苦掙扎的人,獲得解脫和新生的,不是殺戮,而是推理。’”

豐奇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這話……也未免太中二了吧,不過聽上去很像是呼延云說出來的話?!?/p>

“就是他說的啊!”田穎說,“我一開始聽的時候,特別感動,可是后來又覺得搞笑,什么跟什么嘛,推理就算再了不起,也不能拯救世界啊??墒沁^了好久好久,這句話總浮現在我的腦海里,跟刻上去似的磨都磨不掉,我漸漸地明白了,這句話也許還有另外一層意思?!?/p>

“什么意思???”

“推理并不等于真理,而是探索真理的一種方式和手段,好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點燃了一盞燈,它本身并不是光明,但有它照著,就算光芒再微弱,黑暗也不再完整?!碧锓f說,“我想呼延云的意思,是讓我堅信: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遭逢失敗、痛苦、挫折和磨難,哪怕在最最絕望的時刻,也要在心中點燃那樣一盞燈……”

“我倒覺得,呼延云有時候二二乎乎的,很多話就是順嘴一禿嚕就出來了,倒也不用尋找什么特殊的意義?!?/p>

田穎啞然失笑,過了片刻又說:“也許是吧……一句話就是一句話,不可能帶來什么,帶走什么,也不可能改變什么,但是這句話讓我——怎么說呢,徹底放松了下來。不再去顧及旁人的眼光,也不再去糾結過去的傷痛和得失,反正每個人都是傷痕累累的,犯不著總是自怨自艾的。所以我就開始好好地工作,認真地生活,慢慢地,不知哪一天,好像是去漁陽水庫邊釣魚的時候,望著頭頂的藍天白云,心里一片蔚藍色的豁亮,我就覺得過去了,都過去了,然后就特別開心,當然也不是咧著嘴傻笑,就是想哼歌,想跳舞,像小時候什么都沒有經歷過那樣……當然我知道,經歷過的永生都不能磨滅,可是經歷過并能走出來,難道不是更值得驕傲和自豪嗎?”

豐奇點了點頭:“就像我們馬所長說的,一個人要想過得高興,就是甭管多復雜的事兒,都要往簡單里想?!?/p>

田穎望著他說:“我覺得,你就是個特別簡單的人?!?/p>

豐奇搔搔頭發:“是不是不好?”

“不。”田穎微笑著說,“我覺得特別特別好。”

這話一說,兩個人的臉都是一熱,坐在一起良久無言,冬日的暖陽從窗外灑在病房里的一片斑駁,竟讓他們不約而同地覺得美好而惆悵。

這之后,他們的關系掉了個個兒:豐奇敢于直視田穎的眼睛了,反倒是田穎因為心鎖難解,往往轉移了目光。因為工作的原因,他們天天要照看這六個孩子,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親近的行為和語言,但苗小芹人小鬼大,還是看出了端倪,有一天吃飯的時候突然大聲問了一句:“豐叔叔,田阿姨,你們倆是不是好上了?”

“苗苗!”韓霜降瞪了她一眼,“又胡亂說話!”

也難怪韓霜降生氣,苗小芹的話確實有些多,有時會把其他女孩子的秘密到處亂講——這些女孩子因為受過摧殘和傷害的緣故,在情感上反而比同齡人更加敏感,一旦被揭了私或暴了丑,就會羞憤交加,甚至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鬧,搞得豐奇和田穎手忙腳亂,老半天才能安撫停當……誰知今天苗苗居然把見血一針戳到了他們倆的身上,搞得兩個人面紅耳赤,哭笑不得。

不過,有一件事,苗小芹似乎知道些什么,卻諱莫如深。

那就是李河清遇害一事。

關于這件案子,盡管它是造成豐奇和田穎被調來擔任安保工作的起源,但安保工作的重要原則之一,就是不旁生枝節,所以他們倆對這起舊案并沒有刻意去了解和打探。但那些女孩子聚集在一起,偶爾還是會提起,似乎在案發前的一段時間,在PICU門外值班的袁水茹偶爾“脫崗”,所以有的女孩子溜了出去,并看到了一些什么事情。

田穎小心翼翼地問過韓霜降,韓霜降也一頭霧水:“袁護士說是在門口值班,但我們都知道,其實她經常因為什么事情就忙去了,我們就趁機溜到門外去放風,但也知道輕重,不敢走遠,就在樓道里玩兒,都不拐過住院樓與醫療綜合樓相聯結的那個拐角的,具體誰看到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一片嘰嘰喳喳中,唯獨最愛說話的苗小芹沉默不語,而且只要說起這個話題,她就躲到一邊,看似擺弄玩具,實則豎起耳朵聽得特別認真。

田穎注意到了這一點,有一天晚上抱著她哄睡時,悄悄地問:“苗苗,有個護士阿姨在PICU門口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苗小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點了點頭。

“那么,你是不是看見了什么?”

這回,苗小芹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田穎有些糊涂,但從苗小芹的眼睛里,能看出她的搖頭絕非斷然否定那樣簡單,想了想又問:“是沒看見,還是不能說?!?/p>

苗小芹把食指放到嘴唇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不能說?!?/p>

田穎正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好,突然看到她口袋里的記號筆,想起這姑娘不僅會畫畫,而且還會寫不少字,便說:“那阿姨給你張紙,你寫下來好不好?”

誰知苗小芹的神情突然變得十分恐懼,用特別低的聲音說:“更不能寫?!?/p>

“不能寫”的前面何以加上一個“更”字?田穎的內心油然升起一股十分詭異的感覺,但發現苗小芹真的在害怕之后,便沒有再問下去了。

被苗小芹當眾“捅破”了兩個人之間的窗戶紙之后,豐奇和田穎很長一段時間刻意疏遠了距離,但愛情本來就是天下至拗之事,拒迎全由不得人,再說就在PICU那么大的地方,再疏遠又能疏遠到哪兒去,一顰一笑,俱在咫尺,心反倒貼得更近,只是表達的方式變得更加隱晦罷了。

今天晚上吃過晚飯,田穎拿出《一園青菜成了精》的繪本,準備給孩子們讀完,就哄她們睡下,誰知樓下急診大廳里傳來的哭鬧聲和哀樂聲沸反盈天——兒科急診的混亂與嘈雜,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可響起哀樂卻是聞所未聞。他們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免面面相覷,豐奇給周蕓打了個電話,之后神情反倒更加茫然了。

“周主任怎么說?”田穎問。

“周主任說沒事,她能搞得定……我聽電話里那背景的聲音,可是越來越亂了?!?/p>

田穎看他有些坐立不安,便道:“咱們的職責就在這里,守好這里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要多管?!?/p>

豐奇點了點頭,又說:“大水漫灌,真要是把一層給淹了,咱們這二層也是遲早的事兒?!?/p>

后來,急診大廳里漸漸鼎沸,幾乎都要把樓板頂破,除了哭鬧、爭吵和叫罵之外,還依稀傳來撕打的聲音。其實按照安保工作的要求,講究的是一個“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的境界,但也許是在這PICU里坐牢似的待了一個月,豐奇靜極思動,便站起身對田穎說:“我下去看看?!碧锓f想攔他,可他已經拔開那兩道鐵門的門閂,走了出去。

他這一走,田穎的心里頓時空落落的,覺得身上有些發冷,苗小芹似乎從她的神情中讀懂了什么,像小貓一樣依偎在她的懷里。韓霜降和另外幾個女孩也圍了過來,田穎看到她們,猛地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她們唯一的依靠,斷斷不能表現出絲毫的柔弱,于是微笑道:“那么,我們就把這個繪本重新講一遍好了:出了城門往正東,一園青菜綠蔥蔥……”

過了不知多久,豐奇回來了,眉頭緊鎖。

“怎么樣?”田穎問。

“周主任被人用刀砍傷了,多虧我及時下去,把砍她的那個人制服了,不然還不定鬧出多大亂子呢!”

田穎大吃一驚,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怎么會這樣……你沒受傷吧?”

“我沒事。周主任流了很多血,但沒有生命危險,包扎了一下,她還要繼續出診。急診大廳里聚集了特別多的人,有看病的,還有不知道來做什么的,我幫著維持了一下秩序,現在消停多了。”

“那個砍傷周主任的家伙呢?”

“關進警務室了。”豐奇說。其實這件事還頗費了一番周折。一開始他準備把黑臉漢子先找個地方關起來,打聽了一下,得知警務室的鑰匙在王酒糟的手里,便把他找了來。王酒糟起初不大配合,等豐奇一亮警官證,又嚇得畢恭畢敬,把他們帶到警務室。隨著醫院搬遷工作的完成,警務室早已派不上用場,所以門平時并沒有鎖。等豐奇進去,方知王酒糟不配合的原因何在:這間警務室分成里外兩間,里間是一個拘押室,裝著鐵門,門框和門板上裝有加厚的貼合式鎖扣,鎖扣上掛著一把不銹鋼大號掛鎖;外間則是安保人員的休息室,現在空空蕩蕩,但在墻角堆了幾個用黑油氈蒙著的紙箱子——原來醫院的搬遷工作開始后,警務室人去屋空,王酒糟便把鑰匙搞了來,將這里變成了自己的小倉庫,什么鍋碗瓢盆、勞保用品、廢舊報紙、自行車配件,甚至還有趁著搬遷混亂“撿”的一些醫療器械和醫用耗材,都藏在了這里,準備將來變賣,所以他當然不愿意讓外人窺見這個秘密了。

豐奇懶得管他這些破事,把黑臉漢子往外間的地上一扔,從外面鎖上防盜門,徑直回到急診大廳,王酒糟卻一直像盯梢似的跟在他后面,等豐奇找周蕓說明情況時,還沒等他說話,王酒糟搶先開了口,說警務室里堆的那些東西只是為了疏通管道、修車開鎖啥的更方便,而且并不都是自己的,還有其他護工的,并把正在掃地的老張拉過來證明。周蕓聽了這一番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分辯,委實哭笑不得,但既然他送上門來,不施以小懲,怕他“手滑”的老毛病越發嚴重,便板著臉教訓了他幾句,讓他回傳達室去了。

“這么說,警務室的鑰匙被你給‘沒收’了?”田穎問道。

豐奇點了點頭,從口袋里把那兩把鑰匙拿了出來:“一把開防盜門的,一把開拘押室掛鎖的,只此一套。我把鑰匙揣兜里的時候,你沒看見那個王酒糟的嘴臉,跟買P2P爆了倉似的?!彼A送#又f,“事情總算平定下來了,只是今晚我覺得心里亂亂的,這一個月來從沒有過的亂,總感覺要出什么事似的……”

PICU的窗戶是朝東的,面對著后花園,因為在二層,裝有結實的防盜窗。雖然從搬遷工作啟動以來,后花園就花木凋零、人跡罕至,但安全起見,這一個月來,PICU還是拉著厚厚的窗簾,不讓任何外人有一窺室內的可能,到了晚上,哪怕是給孩子們念書,也只開一盞光線昏淺的小夜燈,以最大限度地掩飾這間病房里有人活動的跡象。此時此刻,身處影影綽綽的病房之內,心情本就惶悚不安,再聽了豐奇的話,田穎不禁說:“豐奇,你可不要嚇我?!?/p>

真情流露間,還有一句“你可不要離開我”,更在言語之外。

豐奇笑了一笑:“別怕,也許是我多慮了,只是我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讓我不能不多心。”

“什么人啊?”

“一個叫雷磊的,他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他?!必S奇慢慢地說,“那個人原來是市局的明星,中國警官大學畢業的高才生,一入行起點就高,無論業務技能還是人際關系,樣樣都搞得來,在局里舉辦的各項競賽中經常拿獎,偵辦重特大案件經常立功,所以很快就飛黃騰達,在人事信息管理中心做了個很高的職位,連全國警務網絡系統的人事檔案都有權調配和修訂……但是我也聽很多同事說起過,他并沒有什么真本事,就是會搶功勞和炒作自己——咱們當警察的,跟犯罪分子斗心眼兒,個頂個都特別厲害,但跟自己人在一起時就很簡單,天天出生入死的人,都把名利看得很淡。雷磊可不一樣,他總瞄著那些有立功機會且風險小的任務加入,工作的時候生怕爭先,報功的時候唯恐落后,日子久了,不知不覺地,反倒在大家都不好意思搶的地方拔了頭籌,官升得像火箭一樣嗖嗖的,別看跟我差不多的年紀,按照警銜來說的話,我連人家腳面都夠不上?!?/p>

“死看不上這種人?!碧锓f輕蔑地說,“他怎么跑到平州來了?!?/p>

“這兩年上面狠抓警紀警風,反對花拳繡腿的工作方式,重用那些踏踏實實的干警,所以雷磊的日子不像從前那么好過了,而且——”豐奇看了一下孩子們,她們正圍攏在小夜燈旁邊,聽韓霜降繼續念繪本,于是壓低了聲音說,“掃鼠嶺案件發生后,愛心慈善基金會駐京辦事處被徹底清查,凡是給他們提供過包庇掩護的關系戶一個也沒跑了,都按照牽涉程度的深淺追究法律責任。據說雷磊也收過愛心慈善基金會的黑錢,但內部調查科沒有找到足夠的證據,雷磊知道自己雖然僥幸逃過一劫,但在警界前途渺茫,就主動提出掛職鍛煉,離開了北京,沒想到他竟來了平州。”

田穎一悚:“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p>

“確實不能掉以輕心?!必S奇說,“而且我看到他還帶了兩個人過來,那倆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p>

“需不需要向上級請求支援?”

“現在就算求援,恐怕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側面打聽了一下,今晚平州市的警力大都調到新區去了,舊區的治安由綜治辦暫時接管,而雷磊就是這個綜治辦的主任?!?/p>

“也就是說,今晚只能靠咱們自己了?”

“對!只能靠咱們自己了?!必S奇走到窗邊,掀開厚重的窗簾的一角向外面望去:陰沉沉的天空上墜著鐵板一樣的黑云,在黑云的底部,狂烈的西風撕扯出了一些棉絮樣的痕跡,絲絲縷縷閃爍出詭異的白色?!耙麓笱┝?。”

田穎走到他的身邊,也把目光投向窗外,卻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兩張年輕而忐忑不安的面容。

“在這里坐困愁城不是辦法,我還是得下到急診大廳去?!必S奇放下窗簾說,“這樣可以對今晚有任何不良企圖的人,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p>

田穎搖了搖頭:“局勢越亂,越要有定力才行啊,不能輕舉妄動?!?/p>

“剛才我一出手,想必雷磊就看出我是警察了,而我現在如果再一次下到急診大廳,會給他們一種錯覺,就是值守在PICU的警力非常充沛,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p>

“就算是你想唱空城計,前提得是對方搞不清你的實際兵力,假如對方已經通過某種渠道知道了這里只有咱們兩個人,你這一分兵,豈不是更加有利于各個擊破嗎?”田穎還是不同意,“何況,并沒有證據證明,雷磊他們今天晚上來到這家醫院,目的是要謀害這些孩子,所以我覺得,咱們還是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的好。”

他們爭論了半天,誰也不能說服誰,最后豐奇依然堅持要下到急診大廳去,田穎也只能苦笑:“那你可千萬要注意安全啊。”

豐奇點了點頭,走出病房,來到樓道里,從腰間的槍套里拔出手槍,檢查了一下彈匣和槍膛狀態,然后把手槍插回了槍套。

跟在他身邊的田穎默默地看完了他這一系列動作,不知什么時候,雙眼浮起了一層水光。

豐奇伸出手,握住了她冰涼的手:“不要擔心,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說完轉過身,再一次走出了PICU的大門。

兩扇鐵門關上了。

田穎銷好門閂,也拔出了自己的手槍檢查了一番,似乎是預感到今天晚上這支武器可能要派上用場,她的手禁不住輕輕地發抖——盡管手背上還殘存著豐奇手掌的余溫。

主站蜘蛛池模板: 钦州市| 青浦区| 樟树市| 昌邑市| 九台市| 巩义市| 三台县| 繁峙县| 石狮市| 雅江县| 竹北市| 海兴县| 福清市| 合阳县| 大名县| 诸暨市| 凤台县| 克东县| 大石桥市| 花垣县| 桐梓县| 辰溪县| 崇义县| 化州市| 辉南县| 禄劝| 昆明市| 海盐县| 新竹市| 德格县| 濉溪县| 富民县| 商都县| 科技| 得荣县| 大城县| 福建省| 北海市| 永修县| 岐山县| 镇宁|